文臻只能道谢。

唐羡之命人去和老太太说,自己要带文臻去拜访山中高士,对方脾性古怪,怕冲撞了老太太,而且晚了,山路崎岖,还请老太太在车上休息。闻老太太自然应了。

唐羡之示意文臻跟着自己走。山间小路坑坑洼洼,他亲自提了一盏灯在前方带路,那些仆从都没有跟过来,连同马车远远地停在路边。

到了那个小院门口,唐羡之敲门,手指刚落在门上,里头就是一声爆喝,“三更半夜来者皆恶客!不开!”

文臻看看天色,神特么的三更半夜,换现代也就是六七点罢了。

唐羡之竟然也就不敲了,柔声道:“方老数年不见,竟然还如此矍铄,可喜可贺。”

里头静了一静,随即老头的声音传出来,这回柔和了许多,还带一点疑惑,“小唐?”

“是。”

又是半晌安静,随即那老头粗声粗气地道:“来诊病?”

“是。”

“开门三万两,一文不能少。”

“是。”

“你唐家在我这是有一次救命机会,只剩这一次,你确定你要用掉?”

文臻听到这里,已经觉得不安,有心想要劝阻,但她不确定这个看病是不是给自己的,这万一不是呢?

她怕尴尬。

唐羡之还是那平静表情,丝毫没有犹豫,“是。”

文臻忍不住拉他袖子,唐羡之忽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文臻一怔,也没想到他怎么忽然就动上手了,下意识要缩手,但唐羡之的动作很快,一捏便即放开,她来不及拒绝,也忘记了要说的话了。

一时她心里有点愁——这位看着好说话,但从来没真吃过亏。如今才当上她未婚夫,就已经开始润物无声地昭告所有权了,这要真提出要求履行夫君权力的话…

是毒倒他还是骗倒他?

哪种药物合适?

还有这唯一一次救命机会,这老头一看就是个神医角色,这种机会对武人何等重要,如果真的是给她了,这人情可就欠大了啊…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里头已经响起踏踏的脚步声,那老头一边走一边道:“你来得不巧。袖客去山里采药了。要我说,你什么时候娶…”

吱呀一声门打开,油灯照亮一张脸,光洁没有皱纹,只头发已经白了。

文臻又是一层意外,在屋外听声音和语气,明明是个老头,不想本人瞧来年纪不过四十许模样。

但听唐羡之称呼他方老先生,便也行礼称方老先生。

那不老的方老头脾气倒是和声音同步,一打开门看见文臻,脸色就黑了,也不让人进去,扶着门框,盯着文臻看了半天,问唐羡之,“她是谁?”

文臻眨眨眼。她有种被嫉妒的恶毒女配当面的感觉怎么破?

唐羡之递上银票厚厚一沓,含笑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文臻。”

那老头下意识接过银票,听见这一句,手一抖,文臻盯着他的手,准备在他把银票天女散花砸回唐羡之脸上并怒吼你为什么骗了我孙女这句台词出口后及时出手抢救银票。

然而最终银票没有砸回来,方老头皱眉道:“谁要看病?”

唐羡之道:“文臻有些小麻烦。”

老头手又一顿,唐羡之已经微笑提醒道:“方老先生,您向来收了钱便没有退过的。”

方老头哼一声,打开门,道:“进来吧。”一边提灯向里走,一边道,“没吃晚饭吧?”

文臻正想咦这位怎么忽然情商提高了?随即听见他道:“不过我是不会做给你们吃的。也不允许外食进入这里。”

不等唐羡之说什么,文臻已经道:“那没事儿,方老先生你厨房里总有菜的吧?我做给你们吃就行啦。”

“那要另外付钱,一千两。”老头木然道,“而且我不吃你们做的猪食。”

“好的好的。”文臻笑得可甜。

唐羡之也笑,对她眨眨眼。却道:“下厨操劳,还是算了吧。回头咱们回马车上吃点点心,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尽早给你看病,是应该在镇上吃完过来的。”

文臻笑着摇摇头。

敢骂她的菜是猪食?

姑娘我非要叫你抢猪食!

还要你把吞进去的,都给我再吐出来!

第九十五章 情话

文臻向来进入厨房便如进了自己的王国,锅碗瓢盆便是最熟悉的臣,充满了自如和亲切感,当下就在老头的厨房里纵横捭阖,老头也不理这两人,扶着门框进门,把正房门一关,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但不一会儿,当厨房第一缕香气开始传出来,安静的正房便响起了脚步声,又过一会,老头探出头来看看厨房,再过一会儿,他把房门关更紧了,帘子也拉上了。

文臻也不理会,不多时,便在庭院里的桌子上摆出一桌子的菜色来。

不过就地取材,一道萝卜干炒腊肉,腊肉透明微卷,萝卜干香脆微辣。腊肉油重,萝卜干正好吸油,中和了肥肉的微微的腻,透出热烈的香。

一道炸酥肉。肉成五花,加各种作料腌制后裹入蛋液搅拌油炸,说起来简单,但是作料的选择和搭配属于文臻独家,而那蛋又是吃山里草籽的走地鸡所生,芳香鲜美,炸出来的肉金黄脆翘,酥松无渣,香润适口。附近小河里新捞出来的河虾,个头虽然小,却鲜活透明,生吃都有鲜甜味,配上今日刚采的滋味浓厚的菌菇,和新点的水嫩豆腐。一道菌菇虾仁豆腐煲美味天成。顺手还用剩余的虾肉猪肉菌菇配上作料做了虾肉菌菇盏,选择伞面肥大的菌菇,去掉根茎,只留伞盖,放入虾肉猪肉糊,入锅蒸。一口一个。菌菇带着山间野味的自然香气,鲜美滑嫩,而虾肉混合的效果是肉馅弹牙又多汁,这道菜油盐都少用,最富自然之美。

汤是山间杂鱼汤,汤色乳白,微微飘一点金黄的油花。

饭刚刚端上桌,方老头屋子的窗户打开了,却没有人出现。

唐羡之笑着要去邀请,文臻拦住他。找了一个托盘,一个大碟子,每样菜都放上一点,端到窗下,笑道:“吃饭唻。”

里头吭哧吭哧几声,老头探头出来,似乎想要拒绝,但看文臻一脸诚挚,笑容烂漫,忍不住叫人想到这是个老实孩子,八成把先前那句气话都给忘记了,何必自己还记着,和这馋虫硬抗。

于是也便吃了。

吃着不够,也上桌了。

吃完一抹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文臻摊开手,“承惠白银二千两。多谢。”

老头惊诧得沾油的帕子都擦眼睛上了。

“你吃的东西是我的!”

“所以我付钱了呀。”文臻笑,“但是菜是我烧的。那自然也要付钱。我是御厨,是专门烧菜给皇帝吃的,皇帝也就吃你今天的菜。我的手艺,千金不换,要价二千两,那还是友情价。”

老头愤然将筷子一丢,“是你叫我吃的!”

“俺们皇宫厨师做完菜要祭厨神,刚才只是我在祭祀厨神而已。”文臻满嘴跑火车,“哎呀我也没想到,您老说不吃我的猪食的。没想到您居然这么肯委屈自己,您都来了,我总不能把主人驱赶下桌是不是?”

“没钱!奸诈!你们滚!”

“好啊好啊,那请把三万两归还谢谢。”

“三万两没有!两千两也没有!”

“那两千两便作为方老先生为我诊治的诊金。”文臻接得飞快,“唐家那个救一命的机会还是先不用了吧。”

唐羡之一直微笑看着,此刻眼神微微一黯。

文臻就当没看见,她费心做菜,要的就是不欠唐羡之的情。

唐家的情不能欠,她要的是自由和清净。

老头骂骂咧咧站起身,大步走回室内,一边把门猛地一摔,一边吼,“还不进来!”

文臻一边想这货脾气这么坏是怎么保养得那么好的,一边笑嘻嘻地进去了。

“哎呀方老先生别生气,您要是帮我治好了,我给您再免费烧十顿!”

方老头给她把脉,他一旦进入诊病状态,先前的那种暴躁、吝啬、冷漠情态都不见了,眉峰微聚,目光犀利,竟生几分威严之感。

闻言他冷笑一声,移开手,“没那个福气吃你的菜!”

暴躁的老头又回来了,文臻心却微微一沉。

听话听音,脾气大多半是高人,高人也暗示了他治不好。

方老头已经开始收拾他的药箱,取出一根金针,道:“虽然你注定短命,但是昨夜你吃了些亏,却又因祸得福,到了冲关关口,如今只差一步,老夫便出手一回。”

文臻一看金针就头大,正想说你老能不能换一个道具,不防那老头话才说了一半,就一根针扎在她颈后。

这一根针来得突然,扎得她猛地一跳,只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如闪电一般自胸臆而上,穿过肩井,然后在整个右上肢部位炸开,她禁不住“啊”地一声大叫,一瞬间险些以为自己半边身体都被炸没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可怕,她脑中一片混沌,眼前黑黑白白一片,呼啦一下一片浓雾卷来,再呼啦一下没去,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升天了,还在迷迷糊糊地想,这特么的是天堂还是地狱呢,不过也不要紧,天堂的话能碰见君珂,地狱的话大概率碰见景横波,太史阑有一半的概率…

“文臻!文臻!”

熟悉的声音拉回神智,她缓缓回魂,一眼看见的是唐羡之的脸,仙子现在看起来不大仙,眼神微微焦灼,文臻素来觉得他多面,但无论是什么面孔,他的眼神从来都是恒定如深水又微带几分亲切笑意,这一刻的焦灼,竟让她陌生到差点没认出他来。

随即她发现自己栽在地上,躺在唐羡之怀里,但她也没法做到一骨碌爬起来以避嫌——做得到她也不做,她得敬业,答应扮演好未婚妻角色,就得大体上过得去,总不能和自己的前途和钱财做对。

再说半边身体还是木的,硬生生疼木了,那感觉太可怕,想来瞬间死亡也不过这样,她不太愿意回想。

忽然想起之前听说过一个脾气古怪不愿奉召入宫的渭城名医,想必就是这老家伙。齐云深也说过这人有一手炼化体内隐患的功夫,大抵就是这一手,文臻本来动心,此刻却根本不愿意去学了,别针还没化,人先痛死了。

方老头在收拾他的金针,金针上凝着一缕乌血,他爱惜地擦了又擦,泡进药水里,对手术工具的态度比对人好多了。

听见文臻的动静,他头也不回地道:“你先前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体内有两根针处于将化未化状态,老夫心善,帮你一把,你就不用谢我了。”

唐羡之把文臻扶起来,想说什么没说,文臻缓过一口气,才笑道:“问老先生一个问题。”

老头爱理不理地唔了一声,还是没有回身。

“其实你有更多温和的手段可以化这两根针的是吧?”文臻道,“只是你心情不好,选择了最为酷烈的一种是吧?”

“这种最快,最没后患!”老头振振有词。

“也最容易死人是吧?”文臻还是笑眯眯。

“也不至于啦——”老头声气略弱了点。

“哦。”文臻点点头,一边由唐羡之扶着向外走,一边诚恳地道,“既然老先生帮了我这么大忙,我怎么好意思仅仅以一餐饭回报。老先生记得按时查收我的礼物哦。”

“饭怎么了?!”老头霍然回身,目光灼灼盯着文臻。

“也不至于啦——”文臻一边扶着门框走出去,一边懒洋洋挥挥手,“老先生你要不要猜猜我做的饭为什么那么好吃?比如那个萝卜怎么能又嫩又脆?酥肉除了裹了蛋液还裹了什么?鱼汤为何色呈乳白?豆腐怎么就能嫩到那个程度…啊,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老先生您得好好想想,想的时候务必专心,要节食远离油腻荤腥,不能睡太沉,不可以喝茶喝酒,不可以迈大步,不可以洗澡洗头,如此才能快点想到答案哦。”

老头眉头耸动,看样子想追出来揪住文臻问个清楚,刚迈开大步又硬生生止住,扶住门框硬邦邦地道:“瞎编乱弹,想骗住老夫,做梦!”

“是呀是呀,就是骗你的呀,千万别信,快来追我。”文臻笑吟吟挥手。

但直到她上了马车,那方老头也没追过来。

文臻进了马车,舒舒服服躺了,唐羡之对外看了一眼,笑道:“你就是骗他的吧?”

“对。我之前还指望他帮我看病,怎么可能在饭里下毒。但是要说他完全没中招,那也不对,多少要给个惩戒的。”

“让我猜猜,你方才扶的门框,留下了东西了吧?”

“哈哈还是你聪明。是,我发现他腿脚似乎不是太好,或者是以前受过伤后来好了,却留下了习惯,喜欢到哪都扶一扶,所以我刚才扶门框手抬得比较高,我算过老头的身高,等会他下意识一扶,他手上的热度会把那里留下的很易融的药物融化,化入皮肤,这东西无色无味,他是洗不掉的。只要他在活动就没事,但是到了夜间躺下不动了,有些可爱的小家伙就会来找他了,但凡他只要被咬上一口,青紫红肿疼痛是免不了的。但凡他只要被咬一口,就会相信我刚才说的话…哈哈,然而他却怎么都发现不了问题出在哪里,然后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睡沉,不敢吃肉喝酒喝茶,不敢洗澡不敢跑…相信我,这比真的中毒还痛苦。”

唐羡之毫不意外地听着,一边也笑,道:“确实,毫无人生乐趣了啊。方老估计得过一阵这种美妙日子了。”

“你要是觉得太过分了你尽管和他说明,我就出个气罢了。”

“那又何必呢。轻轻松松拿我三万两,也该给点找头。”唐羡之笑得也有几分狐狸样儿。

“看样子你和他关系并不怎么样。”

“老方头就是这样。六亲不认。要说关系,他和诸世家都很熟悉,和我们祖辈就有交往。你也知道,这样的人,向为豪强重视。只是他性格暴躁冷漠,不讲人情只认钱,如此也好,交易得清净。只是这老家伙,爱钱太过就没了操守,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有钱就出手,出手还看心情,很多人给他治完病都不想找他第二次。我瞧你入水后气色很不好,估计留下了隐患,想着正好经过此地,便带你来瞧瞧。给了他最高一档的酬金,没想到他还是这般随心所欲。”

“那是因为他想把孙女嫁给你,迁怒于我吧?”文臻随口调笑。

原以为唐羡之要支吾以对或者开玩笑打岔过去,谁知道他正色道:“当初就没应过,如今更不可能了。我有未婚妻了。”

文臻一怔,心想这个话题真不太美妙,以后还是少涉及得好,便装困倦,想要干脆睡遁。

唐羡之却道:“还未到睡觉时辰,现在打盹,等会儿走了困。”说着亲手剥了一颗陈皮甘草糖给她,文臻倒不好意思了,便接了在手里,一边慢慢品那酸酸甜甜滋味,一边听唐羡之闲聊。

唐羡之的情商她是早就领教过的,上到皇帝老子,下到菜市场大妈,就没有他不能聊聊不好的,标准的雅俗共赏双商完美。她做好了做捧哏的准备,唐羡之却对着那陈皮甘草糖出了会神,忽然一拉小桌抽屉,就见那抽屉里分成好多格子,格子里面各种东西,零食、小玩意、纸笔、最里面还有一个制作精美的卷轴。

文臻见了便笑,但也不以为奇,以为是唐羡之为她准备好的。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唐羡之各种体贴细致的照顾,经常感叹多亏自己心志坚毅,否则分分钟也就倒戈了。

唐羡之却对她笑,似猜到她想的是什么,道:“但凡我的马车,都有这样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各种好东西。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奇怪?我们这样的大家子弟,居然也可以这样玩物丧志。”

文臻笑着点点头,她确实有些奇怪,唐羡之的学识涉猎,实在太广泛了些,他这样高门深院的门阀继承人,有些东西本不该是他能接触到的。

“我三岁启蒙,四岁学音律,五岁学诗,同时开始习武,我的功课满满,都是些大家族子弟必须要会的东西,除此之外,高墙外的人和事,都和我没有关系。”

“在一起学的还有我很多兄弟姐妹,时日久了,大家都很厌倦这样的生活,都想着溜出去玩。我们唐家有个习惯,每日就学之后,要写日常。就是记录自己一天言行和所见所学所得。这只是培养唐家子弟学会多思的一种方法,父母夫子一般都不看那个。兄弟姐妹们中,比较勤奋好学的,就写文章;比较调皮贪玩的,就流水般记录一日所见所闻,有些人干脆就不写。”

文臻听出了兴趣,心想这不是写日记吗?小唐羡之这样的人,会写怎样的日记?

“你猜我是哪一种?”唐羡之忽然笑问她。

“我猜呀。”文臻慢吞吞地答,“你哪种都不是,你肯定不会白写。”

唐羡之忽然不说话了,只凝视着文臻,他的目光太过深切,以至于文臻连糖怎么吃都差点忘记,尴尬地坐直了身体,呵呵一笑道:“瞎猜,瞎猜而已。”

唐羡之摇摇头,轻声道:“你看似无心,其实是个最剔透最明白的人啊…说回那个笔记。我每天都写,第一天,我写,夫子今日授课声音嘶哑,精神困倦,想来一定起了大早,我定然要好好读书,不辜负夫子的辛苦。第二日,我写,不管我起多早,娘都给我准备好了点心热茶,娘每晚睡得还比我迟。这些事情丫鬟做便可以了,娘非要亲自做,我真担心她的身体。第三日,我写,爹很晚了还在书房,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帮爹分忧?”

文臻噗一声笑出来,指着唐羡之大笑,“奸诈!”

“我将这笔记藏在很隐蔽的地方,只有我的贴身小厮知道,并且我逼他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他应该是没有破誓,不过自此,爹娘夫子,待我一日比一日亲切和善。每日见我,那眼神里的喜爱,常令兄弟姐妹们吃味。”唐羡之对她眨了眨眼,“后来慢慢地,我便在笔记里写,今日读了多少书,感觉很是疲惫,脑子锈住了一般,如果能有机会多见识风土人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想来学识定然更有进益。爹娘也就可以少为我操心些。然后没几日,爹娘就同意我短期游学。再后来,我会在笔记里写,最近胃口不佳,若有一口孙麻子家的火酥肉吃,想来定然很欢喜,只是爹娘想必不喜欢我吃那些,还是不要惹他们不快的好。第二天,桌上保准有火酥肉。”

文臻已经笑得快要噎住,不住打嗝,她用手背捂住嘴,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眸子滴溜溜转,满眼都是笑意。

唐羡之伸手给她拍背,脸上表情居然还是一本正经,“这本笔记写了大抵有一两年吧,我因此得了很多好东西,也得了诸兄弟间最多的宠爱和自由。这大抵也成了我们唐家的一个谜——唐羡之自幼也不过平平,是何以忽然得到所有长辈的宠爱的?”

“你这样的人,如果也算平平。”文臻笑指着他,“那你们唐家,真的就太可怕了。”

这不是取巧。唐刺史也未必真的就被骗了,只是四五岁就有这种心智,唐羡之不成为继承人,谁能成为继承人?

她觉得有意思,摊着手乐,手心里,忽然被搁上了一样东西。

就是那个精致的卷轴。

“后来,我不再写笔记,虽然父母永远愿意这样被我索取,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在乎我,我自己应该有所节制。只是我习惯为自己留下这样一卷册子,算是个小小纪念。有心事的时候,我也会写上几笔。”

文臻受到惊吓,以为这是唐羡之的心情日记,这玩意她可不敢接,她又不是他妈,他要在册子里写:今日心情甚好,文臻将成为我的新娘,我希望她能给我生三个孩子。

她可成全不了。

这么有意思的记载着童年美好的东西,还是不要给她糟蹋了吧。

她掌成虎爪,要把这玩意不动声色推回,唐羡之却道:“这是空白的。”

文臻:“?”

“这个册子,给你写。”唐羡之看进她眼眸,认真地道,“有什么愿望,想什么要求,写在上面。相信我,会有在乎的人,去完成你的一切愿景。”

文臻的手顿了顿。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多么美好的故事,多么美好的场景,多么美好的誓言。

可惜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对了,唯独人错了。

然而再把心里的那个人往这场景对话上套,又觉得真特么的违和。

此刻一室融融春,相对红泥小火炉,对面的人容颜如仙笑意似春风,说出口的话语比那流动的眼波还动人。

可她是个冷心冷骨的笑面魔王,不配这人间的莺飞柳乱四月春。

她笑,掂了掂册子,一边收起,一边认真地道:“你是希望我喊你爸爸么?”

唐羡之:“…”

片刻之后,他竟然笑了,道:“也不妨像父亲一样地照顾你。”

第九十六章 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你

文臻的小心肝一阵乱颤,直觉扛不住,自己这么不要脸的招数都使出来了,还是没能斗得过唐仙子爆表的情商。

好在唐羡之从来不会难为她,见她收起了册子,也便卷起了帘子。

帘子一卷,人间声色,瞬间涌来。

文臻睁大了眼睛,方才的尴尬,和半边身子一直隐隐的疼痛都忘记了。

对面,赫然竟是夜市一条街,此刻天色已晚,正是夜市热闹时,远远看去灯光如七彩缎带于黑暗天际游动,人流喧嚷,孩童的笑闹声传出好远,扑鼻的香气和煎炒烹炸的声音热辣辣地迎面而来。

身边,唐羡之漆黑的眸子倒映这五色迷离不夜天,感叹地道:“这里并不算繁华大埠,上一次我来这里的时候,到这个时辰,街上已经宵禁,连一条狗都看不见,冷清得很。如今却有这般的人间烟火,文臻…这是你的功劳。”

文臻一边想是什么时候文姑娘换成了文臻,一边忍不住微笑。

是啊,夜市真真正正是她首创,是她把这种全新的商业经营模式带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古代,在这里落地生根,发扬光大。从皇宫别开生面的美食街开始,到风靡天京,为入夜的天京增添光彩增加游客的流动和去处,还不断向外扩散,在这整个东堂大地上处处开花,将这夜的东堂,化为火树银花的不夜天。

这一霎她有些迷茫,却又似终于找到了在这个时代的归属感——仿佛得见盛世,而这盛世里有自己的一份。

这一霎她也在心里给自己再加了一层决心,她不要早早固守于谁的后院,她要做古代的女性标杆,她要活出两世的自由,实现用美食创造新世界的梦想。

所以她要做好这个未婚妻。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夜市近前,这是一条单独的小街,也仿造文臻当初提出的步行街理念,用石墩拦在街头街尾,不允许车马进入。

闻老太太照旧没有下车,只掀开帘子听了听四周动静,露一抹满意笑意。

虽然是半路捡来的孙女,但真心是个聪明可人儿,弥补了她心中的很多的缺憾。有时候她恍惚里都在想,或许真真真有那么一位双胞姐妹,自幼流落异乡,否则要怎么解释文臻的突如其来呢?

文臻下车时,唐羡之照例先下来亲自接着。四面的侍从虽然多,但都没人说话,没有人上前试图帮忙,也没人多看一眼。

文臻发现唐慕之和燕绥林飞白都不同,那两人都有自己专门的护卫队伍,都闻名天京,各有明确职司。但唐羡之有点像皇帝,身边护卫虽然极多,但是竟然没有固定的伺候的人,也没有特别亲近的侍卫,他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视同仁。

文臻有时会想起她以前在研究所认识的一个女研究员,那姑娘性格温和近乎温吞,和所有人都关系很好,从不得罪人,也从不会出现为谁和谁撕逼的事。

但是她没有朋友。

当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时候,也就没有了亲疏。对所有人好其实也就是和谁都不够好。

而人,是以关系的远近和亲近程度来决定态度的。

但古代又不同,尤其唐羡之这种身居高位又身份敏感的人,也许他们不设置亲信,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吧。

想起燕绥,心里便有点堵,她抬头,更加笑颜如花。

唐羡之给她披上披风,携着她缓缓步入小街。

文臻又想起和燕绥初见,那货自己拉紧披风不理她的冷的坑爹事了。

哎呀人比猪啊简直是。

都不是气死人的问题了,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小街虽然不长,但是极其有特色,迎面就是一座各色菊花扎成的花楼,都是新鲜的鲜花,五色流芳,一朵朵的鲜花再拼成巨大的菊花形状,长长的菊般流丝纷披,再垂下成门状,其余的小花的垂丝,则自成门帘,十分的美丽巧妙。

而里头的食物和玩乐则更为巧妙,套圈套的各种菊花,越远品种越稀少。有很多小摊专门卖菊花制作的各种用具,雕菊花的全套精美茶具,菊花枕头,绣菊花的精美腰带,菊花风车,菊花风筝…食物多是菊花制作,菊花糕,菊叶点心,菊花蜂蜜茶,菊花甘草茶,炸菊花,菊花酥,菊花汤圆,菊花桃胶雪莲羹…

唐羡之带着她在一家十分干净的临街饭馆坐了,要她尝尝这里著名的菊花全席,他亲自动手,帮她擦干净座位和桌子,和店家要了热水再一次洗漱碗筷,直到全部弄好才放到她面前。

文臻早已吃饱,却架不住这边各种菊花做法的新奇,菊花肉菊花鱼菊花茄子都以鱼肉做成菊花状,一条条炸得金黄酥脆晶莹,浇上蜂蜜酸汁,当真便如黄金菊花一朵朵,菊花豆皮便如一朵素菊花,雅致清新,菊花鸡蛋羹清香鲜美,豆沙菊花酥豆沙细腻清甜,菊花香气内蕴,菊花暖锅一口入便驱散了这深秋的寒气,而用鲈鱼和菊花做的驼酪粥更是文臻都没有尝过的新鲜滋味,鲈鱼的鲜嫩清越之气和菊花的独特方向和粥的醇厚香腻完美融合,让人惊叹乡野亦有佳味。

文臻每样都尝了点,细微的鱼骨齐齐整整排列在桌前。一边无意识地排着,一边听唐羡之和她娓娓说下一座定瑶城以珍珠闻名,所产的天虹海珠圆润晶莹,多有异色,色彩丰富和光泽度天下第一,正宜为她备几套上好的珍珠头面。再下一座城以衣裳别致精美闻名,唐家在那里有最大的绣庄,雇佣了最好的绣娘,可以寻到最精美的嫁衣,虽然临时海上成婚过于仓促委屈了她,日后还是要回川北再补办,但也不可太过随意,该有的总是要有。

文臻无可不可地听着,一脸的诚挚专注,一心的游离散漫。

吃饭的时候她对隔壁的巷子看了一眼,那是一条和这条街成直角的巷子,严格地说那条巷子并不通向这条街,所以她看见的只是一点缝隙,那条街没有夜市,就显得漆黑荒凉,风声来去,似乎有人在不断奔走。

时间回到燕绥江上追踪那夜。

燕绥的船扬帆起航,很快就锁定了唐羡之那艘大船。

只是时间耽搁得太久,燕绥特地调了工字队最新研究的快船,那船十分轻薄,卸掉了他这种身份常规必须携带的护甲和各种武器装备,选择了东堂境内并不太适合造船但木质最轻的油木,前头削尖设置,远远看上去像一根巨大的楔子。

这种船的名字也叫楔子。

德高望重再三劝阻——这船快是快了,可是尚未完全成功,因为完全抛弃了安全性达到的快对燕绥这种身份的人来讲就是鸡肋,工字队还在研究如何将安全和速度统一的问题。燕绥这又不是去观光,是去抢老婆的,先别说速度太快容易翻船,万一打起来,没有装备和铁甲的船能抵什么事?

然而他家殿下是劝得动的人吗?

用上了最快的速度,渐渐将要追上那艘大船,燕绥一直在船头打坐疗伤。船将要到渭城附近的水域时,隐约已经能看见前头大船的影子。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做好了打架的准备,燕绥也睁开了眼睛,问一声,“到哪里了?”

“殿下,到渭城了,刚刚已经经过了渭城的码头,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能追上那艘船,想不到那船那么大,速度竟然这么快。”

容光焕发冷笑一声,“过了渭城速度更快了,大抵是怕咱们追上吧。”

言出法随从底舱上来,悄悄给德高望重打了个眼色。

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都心底叹口气。

言出法随是下去查看工于心计的情况了,并用上一些药物,把鱼群驱散开来——总不能在找到文姑娘之前,让工于心计给活活折腾死。

怕燕绥发现,德高望重急忙找些闲话来说,道:“可惜今日殿下有事,去不了渭城了。不然这段日子正是渭城菊花盛放之期。据说当此时节,满城尽带黄金甲,实在蔚为奇观。”

说说也就过了,正准备让人加快速度再去追那个好像速度又快了的唐家大船,燕绥忽然道:“渭城?”

德高望重莫名其妙回头。

“唐羡之的船过渭城而加速?”

“…呃,是。”

“渭城有无特殊之处,除了菊花?”

擅长归纳整理各种消息的言出法随立即道:“渭城并无突出人物,也无什么知名传说,名胜古迹,只有一位名医,于渭城鸡鸣山下隐居。”

几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临海这一线的城池,和世家关系不大,世家大多占据北方、西南,和腹地几州。

好端端的殿下问这个干嘛。

燕绥微微闭上眼睛,忽然起身道:“转舵。回渭城。”

众人一傻。言出法随指着前方大船浅浅的影子,吃吃地道:“这个…那个…船快追上了呀。”

“不在那船上。”燕绥言简意赅,亲自指挥小船掉头,这种轻便的船,掉头也很轻松,转瞬便与前方的大船背道而驰,很快便到了渭城码头。

燕绥下船之后,便由言出法随带路,直奔鸡鸣山。

鸡鸣山下,方老头隐居的小院灯火重燃。

方老头的咆哮远远传出,“什么东西咬我!”

又一个女子声音,十分动听,语气有几分怨怪,“您是不是又得罪人了?”

“什么得罪不得罪?谁配让我得罪?”老头声音听起来更怒,“好心帮她化了两根针,居然敢在我饭里下毒…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还有爷爷你也不会解的毒?”女子笑一声,不以为然,“再说你也说了,吃饭在前,治病在后,她有求于你,怎么会先对你下手?八成是用手段诳你吧?是不是你治病时候又心情不好,下重手了?”

“什么下不下重手,我是救人的人,不是杀手!还不是看小唐一转眼竟然有了未婚妻,那女人还那么平常,不及你万分之一,瞧着不快罢了。”老头声音弱了几分,又带了几分疑惑,“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她没道理先下手,可我这毒也是真的啊,我还没搞清楚怎么中毒的…哎你做什么,我说了我中毒了不能喝茶喝酒!”

“喝一杯呗。”女子道,“喝了就知道有没有中毒了。”

“不不不,我不要拿命来试,我还是喝白水吧…”啜饮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惊怖欲绝的惨叫,“天杀的,袖客,这白水为什么是茶味儿?”

“哦爷爷。”方袖客道,“这是我独家研制的白茶啊,怎么样,味道是不是很清越?可以明目清心呢。”

“可我不能喝茶——”

方老头话音未落,燕绥忽然开门走了进去。

他一眨眼就进了方老头的主屋,屋内方老头刚刚受惊转头,方袖客则根本就没转头,只是身下的凳子一滑就滑到了墙角。

她滑得实在是太准确巧妙,就在她滑过那一霎,燕绥的袖风已经擦着她刚才经过的地方,甩到了方老头的面门前,砰一声方老头向后一仰,吐出了一口血水,里头两颗碎牙齿。

此时他的喊声才传出来,已经变了音,“…干什么!”

“你中毒了呗。”燕绥淡淡道,“帮你驱毒,不用谢我。”

屋角,方袖客叹了口气。

“你看,我就说不能随便得罪人吧?”她咕哝。

方老头瞪她——死丫头,只顾自己逃得飞快,也不说拉自己一把。

方袖客随意耸耸肩——拉爷爷一把不是不可以,但自己就不能滑那么快了,说不定会被袖风扫及,老头子掉两颗牙也罢了,美女掉两颗牙就太过分了,又不能找面前这位赔。

“你是方人和吧?”燕绥道,“果然仁和得很。那么,把你给她炼化内针的口诀拿出来吧。”

方人和的眼睛瞪更大了,捂着迅速肿起来的腮帮子,呜呜噜噜地道:“…布伦!”

“那杀了你再搜也一样。”

燕绥说完就转身,方人和还在懵逼,准备嘲笑这个装逼客,方袖客已经猛地跳了起来,“等等!”

燕绥回身,平平常常看着她。

他身后,德高望重等人眼睛看着地面。

不敢多看对面那个女子,怕万一失了神,给主子发现,以后脸就别想要了。

可那女子的美,实在是令人惊叹。德容言工们忍不住要佩服主子一秒钟——那么个绝色尤物在面前,居然看她和看土牛木马也没两样,真是清心寡欲和尚一样的定力啊。

然后唾弃自己一秒钟——扯吧,清心寡欲?和文姑娘在一起时,衣服越穿越宽大的是哪个?

人啊,缘分啊,真是妙不可言,要说文姑娘长相身材,哪样都只能拿面前姑娘的零头吧,奈何殿下就是看她美看她妙看她呱呱叫咧,真是王八看绿豆…哦呸呸呸,不可不敬,小心殿下会读心。

方袖客似乎没什么美女的自觉,随手呼噜了一把脸上紧张出来的汗,顺手还把一脸莫名其妙准备骂人的方老头踩了一脚,踩到他咽回骂人的话换成痛呼,才急急道:“你是找人的吧?你是找唐羡之和他的未婚妻是吧?这样我告诉你他们在哪,你放过我们好不好?”

燕绥看也没看她一眼,“我知道他们在哪。”

“哪,”方袖客眯眼笑起来,她的眯眼笑和文臻截然不同,文臻令人觉得甜美,她却是令人觉得勾魂,却又不是故意的烟视媚行,只是天生入骨的诱惑,“你是找得到,但是可能会绕弯路,找人嘛,越快越好,夜长梦多,你不想听一点有用的建议吗?”

“说说看。”燕绥慢条斯理擦手。

“他们先前就走了,但我听爷爷说他们来的时候没有吃晚饭,那就没有从集市上过,走的时候必然要去转转。所以他们下一个去处是这边的菊花夜市。”

“唔。”燕绥还是不置可否。

“再送你一个建议。”方袖客眼珠一转,“我知道,你可能想赖账。因为方才你叫我说说看,并没有承诺我什么。所以我就算献上刚才那个建议,还是安全不保。那么为表诚意,我再提醒阁下一下,他们下一步可能是去珠城定瑶。定瑶城的珍珠非常有名。唐羡之应该会带她去买珍珠。”

德高望重等人脑袋更低了。

哇哦。

这女人不仅美,还聪明!

不仅聪明,还狡猾!

真是很多年没有见过能和殿下对面讨价还价的女人了。

文姑娘运气不错,这姑娘喜欢的不是咱们殿下,咱们殿下的美貌,在她眼里那也是土牛木马,不然…嘿嘿。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燕绥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好像那个自己的女人被人拐去买订婚礼物的超级绿帽王不是他。

“唐羡之这个身份,成婚也是大事啊。”方袖客萧索地叹了口气,神情很明显有种“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我”的遗憾,“完全没听见动静,忽然有了未婚妻。明显是刚发生的事,又顺着这个路线走,既然是新欢,自然要讨新欢喜欢的…哎呀这种情情爱爱的事你们不懂啦。”

她望着燕绥的表情含义丰富,同样充满了“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你”的怜悯。

德高望重:…很好,无形攻击殿下一次,杀伤力满级。

燕绥却看着她那一脸“旧爱”的标榜,淡淡道:“你倒是懂。想必他带你买过珍珠?”

方袖客:“…”

德高望重:…殿下果然是殿下,女人的亏也不肯吃,成功扳回一局,完胜!

燕绥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