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蛋糕儿聪明是聪明,黑心是黑心,但毕竟,不了解皇家啊。

不能生育算什么,前朝有位皇帝的皇后不仅不能生育而且还瞎了一只眼呢。

但架不住人家家世好,对皇权有助益。

主母生不生确实重要,但妾侍是干什么吃的?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妾生了放在主母名下也可以的。

归根结底,这世上本就没有一定之规,有的只是利益权衡。

“朕今日便和你说几句心里话。朕其实很喜欢这丫头,觉得她会是能臣。朕也让钦天监给测算过,钦天监说她命盘如云遮月,难以理清来处去处,但确实有能臣之相。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不宜与皇家走近,但却可以为朝堂出力。朕愿意给她机会,走上朝堂更高处,朕看得出来,她也有这个野心。但她这个机会,是要你来成全的。”

时辰已晚,夜市将要收摊,笑闹的孩子们被大人们劝走,灯火一盏盏寂灭,这夜,眼瞧着便冷清下来了。

燕绥眸瞳里原本倒映的无数灯火,化为这天际的流星。

皇帝一直没有看他,只凝视这忙碌的散场,这世上,哪有永远不散的宴席呢。

皇族想要权力高位,还想要美满情感,那真是太过贪心。

贪心,会遭天谴的。

他也年轻过,也有过真心喜欢过的女子,也记得当年桃李芳秾,那人回眸一笑花便惭谢。

他不知道燕绥会是个什么反应,这个儿子本就性情古怪,行事偏邪,但好在无论如何,他不会伤害自己。

半晌燕绥才道:“父皇,我们来定个约定吧。”

皇帝转头看他,在他眸中并没有看见激动愤怒之色,那眸色沉沉霭霭,不见真相。

“您爱指婚便指婚,唐羡之敢要就去要。文臻想答应就答应不想答应就不答应。她的仕途她自己努力,您不用特意给她机会,只要承诺不故意压制就行。所有的一切,都由心而行。”燕绥道,“而我,承诺不立刻杀唐羡之。并在您需要他死的时候,让他死。”

皇帝眯起眼睛,“老三,你是在告诉朕,你原本打算立即杀了唐羡之?你想过没有,现在杀了唐羡之,唐家会立即和朝廷开战?”

燕绥微笑,一脸我当然想过但这是你逼我的啊。

“你为了文臻,连大局都不顾了?”

燕绥还是微笑,一脸我什么时候顾过大局?

父皇当然是在乎的,父皇的天下自然也是在乎的,东堂的百姓是燕家的,要欺负也只能是我欺负,别人不能。

他顾的一直不是大局,而是爱憎。

皇家无情,但是这无情不允许用在他身上,他给了燕家他有限的情感,不接受任何辜负。

不要和他说什么君命父命为臣之忠,他首先要对得起自己作为人的权力。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有点恍惚,好像这也是文臻的论调呢,以前没有想过这么清楚,好像是被她给蛊惑了。

他和她都天性凉薄,学不来忍辱负重牺牲自我。

他愿为父皇的江山冲锋在前,愿做父皇手中的枪射穿这门阀藩篱,愿领受人间误解扮演着魔王角色震慑魑魅魍魉。

那是因为他不在乎。

当他有了在乎的那一切,他不允许他为之付出过的人不在乎。

皇帝深深的凝视他。

这位温和慈爱,以宽仁闻名朝野,被称为东堂百年来最仁厚之主,甚至被人暗中嘲笑是否太过懦弱的皇帝,便是此刻,听这大逆不道之言,也没有露出怒色,他只是深深凝注,眼神一番翻覆如无人得见的深海之底,浪涌潮急,都在细微之处。这一番颠倒涌动之后,他的眼神转为饶有兴致,似乎对儿子难得的执着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半晌他才道:“你依旧如此狡猾。拿一件本来就要做的事,来逼你爹放手。算起来还是你爹亏。”

“不。”燕绥摇头,“原本是这样的。但从现在开始,这就不是我一定要做的事了。”

从现在开始,我会怎么做,取决于你对文臻的态度,对我们的态度。

皇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看他一眼,叹息一声,道:“好。”

顿了顿,他又道:“唐羡之得了指婚,便和朕告了假,朕允许他在龙翔卫的监督下出行,但也答应了他不会和别人提起此事。”

燕绥不在意地道:“我想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那么,多加小心。”皇帝道,“稍后朕可能有信给你。”

他似乎有点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让后方等候的龙辇上前来送他回殿。

燕绥没有动,原地微微一躬相送。

皇帝坐上辇,居高临下看着他,他背对月色,背影一片黑色朦胧,道:“儿子,最后送你一句,我们皇族富有天下,便与这红尘许多牵绊无缘,强求则折福啊。”

燕绥没有抬头,似乎笑了一下,等那龙辇转身,他也转身。

夜市已经散场,偌大广场空寂无人。

他一开始的步伐还是不急不忙的,渐渐越走越快。

月色汤汤。

照亮他行走的足迹。

那一片直线,原本毫无痕迹,渐渐便多了点印子,那印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到最后就是一个个完整的脚印,在广场的末端的脚印,竟然四面都裂了。

广场所用的石料,都是从苍南州附近运来的青阳玉石,名字里有玉,但其实是一种石料,以坚硬闻名。

这广场的脚印从此便留了下来,被一个脑子灵活的皇孙拿来,用绳子一围,变成了孩子们用来测试谁蹦得更准的并以此获得奖励的道具…

这是后话了,最起码此刻月下,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留下的那串脚印,迤逦至广场边缘,最后消失不见。

燕绥掠过皇宫的重重屋脊,在宫门前被拦下——宫门已经上钥,除非十万火急重大军情,否则决不能开。

皇帝召见燕绥的时辰,本就是宫门快要下钥前。

然而燕绥停也没停,并在接近宫门,宫门前的羽林卫紧张地开始拔出武器时,也缓缓伸手摸向腰后。

不过很快后面就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侍卫气喘吁吁地一边狂奔一边高呼:“陛下有令,给宜王殿下打开宫门!给宜王殿下打开宫门——”

及时拯救了看守宫门的羽林卫们的性命。

燕绥如流星射过山高的宫墙。

一众羽林卫仰头看着他们恣肆的宜王殿下再破铁规。

“殿下这是去哪里?这么着急模样,莫非边关有紧急军情?”

“你个毛头蛋子你懂什么,紧急军情是要有边关军马来报的!”

“那就比紧急军情还要紧的事!刚才我手停在背后的刀上,正对上殿下目光,啊呀呀,那种感觉…说不出,就觉得尿都快吓出来了!”

“尿吓出来算什么,命没了才是要紧事,赶紧回去烧香吧!告诉你们,方才啊,咱们真是逃了一命!陛下仁慈!”

出了宫的燕绥,正遇上前来找他的德高望重——在码头的侏儒暗卫已经察觉不对劲,船上铁罐绳索被割断后便即回头,正逢上过来码头探听消息的其余暗卫,当下消息一层层上报,就在燕绥进宫后不多久德高望重得了消息,惊得当即一跟头踢翻还想阻拦的工于心计,下令先把他关个禁闭,然后直接到皇宫门口等候。

他在来的路上,还听见一个更糟糕的消息,拼命打马往皇宫赶,心知这个时辰皇帝召殿下进宫绝不是好事,保不准就要告诉他那个爆炸般的消息,心中万分担心赶去看见皇宫被炸了,又担心殿下被皇宫给炸了。

好在赶到之后倒也没像他胡思乱想得那么可怕,宫门前安安静静,德高望重心中焦灼,担忧殿下今夜要被留在宫中,又担忧宫中必然留不住殿下迟早惹事,急得转来转去,地皮都磨掉了一层。

好容易等到燕绥从平安无事的皇宫出来,他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为殿下庆幸还是为皇宫庆幸。

快马已经备好,连同前来报信的侏儒暗卫都在,一边往码头赶,一边说清事情来龙去脉,而侏儒暗卫则以备殿下需要更详细地询问。德高望重能成为护卫总领,自然是有他的长处的。

到码头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那艘载过文臻的船停在岸边,燕绥上船亲自查看了底舱,底舱是双层的,困住文臻的那层去掉之后就是一个大空间,连接那个铁罐子的绳索还在,燕绥查看了一下断口,这绳索是铁木藤加金丝编织而成,坚韧坚硬,难以割断,绳索的断口十分齐整,显然是一次性完成,远距离下还能一刀断绳,对方显然是个高手。

德高望重心惊胆战地低头,不敢看燕绥看着绳子断口的眼色,四周空气仿佛忽然绷紧,似杀气迸裂,割得人心头乱颤。

船向当日铁罐流失的地方驶去。德高望重在一边道:“属下已经先拿了殿下令牌,暂时封锁了这处码头,不允许任何船只停靠,所有来船要在江上进行搜查。并排查了铁罐遗失之处,当时在江面上的船只,其中有三艘现在正在码头侧,已经经过检查,另有三艘则是往乌海海口方向去的,已经驶出了天京范围,属下已派船去追。就是耽搁的时辰有点长,怕追不上。”

“离开的三艘能否查到资料?”

“已经让人去调码头出船记录,但凡在码头出船,都会有记载。”

前方河流收束,见双侧高崖壁立千仞,一个侏儒道:“就是这里。”

不用燕绥吩咐,德高望重已经令护卫去崖壁上寻找线索,但是这个可能性很渺茫,敢做这种事的人,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这处河道变窄,水流湍急,礁石增多,是个危险的关口。侏儒指着具体地点给燕绥看,称他们当时怕拖着东西的船容易出问题,而且工于心计也交代了船行要稳,不能把罐子砸坏或者弄倒,因此他们当时全神贯注地操纵船只,等到发觉绳子一震不对劲的时候,铁罐子已经和船身分离并冲向下游,他们急忙去追,但是船怎么能追得上一个顺水流去的罐子,在江面上梭巡了一阵没有找到,只得悻悻回航。

燕绥手下,各有职司。这些侏儒并不是在府中秘密巡逻的那一队,是能力稍差相对外围的,才会被派到这江上,等待不知猴年马月主子用一回船,因此不认识文臻,也不知道她和燕绥的关系,纯粹听工于心计指挥。

燕绥立在船头,定定看那江水奔腾,江风拂动他的衣袂,也是和崖壁一般铁的色泽,天际一线鱼肚白如眼缝渐渐睁开,将他默然凝视。

而他亦默然凝视这水深百尺。

德高望重正想说什么,忽见他跨前一步。

一步入江水。

德高望重大惊,低头看去,燕绥立在涛头,脚下踩着不知道什么鱼的脑袋,那条倒霉的大鱼受了惊,想要逃走,却被燕绥稳稳压着。不得不分波逐浪,在江水中来去。

说起来是很诗意优美的,事实上江风凛冽,刹那间燕绥衣袍尽湿。

德高望重急忙催促船上放下小船,一边想着殿下这跳下去是要找什么?总不能是找文姑娘的…尸体吧?

这么想的时候他激灵灵颤了缠,心上涌起一股极大的恐惧。

如果真的出了那事…

工于心计活不了,船上侏儒活不了,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倒霉…

小船还没到燕绥身边,一直低着头的燕绥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一头扎入水底。

惊得德高望重带着护卫也噗通噗通急忙下了水底。

他们下去是一团乱,以为他家殿下要自杀,乱糟糟找了一阵,才发现燕绥在向水底游动,而那里,泥沙弥漫,水涌激烈,似乎有不少水中生物在厮杀。

虽说动静很大,但那是在水底,江面上万万看不见,德高望重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家殿下是怎么在江面上发现水底的厮杀的,难道是那条胖头鱼告诉他的吗?

只是这江水颇深,水底如果有什么,想捞上来也不容易。德高望重正在想用什么办法,就见燕绥抬了抬手,随即水底一支飘摇的水草开始疯狂生长,摇曳摆动,越长越长,将一团什么东西给托了上来。

德高望重刚刚一喜,就见一条水蛇忽然疯了一样射过来,张嘴将水草咬断,那东西坠落,然后又是一团泥沙滚滚的纷乱。

燕绥忽然箭一般射了下去。

他入水极快,瞬间冲破水的巨大阻力,抵达水底,脚踏江底的那一霎,那条倒霉的水蛇被扔垃圾一样飚射出江面,随即乌龟被甩开,大鱼被扔走,各种各样的水底生物像垃圾桶里被翻出来的垃圾一样四散弹开,翻垃圾桶的燕绥从泥沙里捡起一样东西,才缓缓向上升去。

他入水极快升起极慢,好半天才上了德高望重的小船,德高望重接着,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一抬头就吓了一跳。

淡淡日光下,燕绥的眼耳口鼻都缓缓渗出血来,瞧来甚为可怖。

德高望重随即反应过来,殿下瞬间潜入那么深的水,受伤了。

这还是燕绥内力经脉强大的结果,换成常人,怕就丢命了。

然而他并不明白殿下冒这种险下水意义何在,很明显假如文姑娘真出了事,尸体也不可能在这里,至于那个铁罐子,在水下也没发现。

燕绥竟然没有接过德高望重的帕子,只直直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那上面是一对黑乌乌的珠子,看上去有点刺刺的。

这东西德高望重认得,是殿下师门在他离开山门时赠送的礼物之一,殿下师门久居海上,宝物多从海中来,这是鲸眼,但并不是真正的鲸鱼眼睛,只是叫这个名字而已。取的是如鲸鱼一般可镇海间生物之意,本身有毒,入水无毒,遇水则大,可吸引并驭使水中大多数生物。

一般水族会被这东西吸引,疯狂抢夺。德高望重是知道这东西送给文臻的,因为见她戴过镶了鲸眼的耳坠。当时还想区别待遇就是区别待遇,当初殿下在师门,相邻门派那位美艳女门主,曾开玩笑要以更重要的宝物和殿下交换这鲸眼,其实在德高望重看来那就是意图变相交换信物,当然下场自然是惨兮兮的,殿下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

殿下找的是鲸眼,根据水波涌动发现了它的所在,鲸眼遗失了,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不敢看燕绥脸色,双手托着帕子躬身在等,也不敢退下。

半晌,帕子一动,燕绥接过帕子,缓缓擦了擦,随手一扔。

德高望重这才敢抬头,然而抬头一看,又想呻吟了。

燕绥擦得完全不走心,根本就没擦干净,现在脸上一道道血印子,看着更令人无语了。

德高望重一阵心慌——他的主子,是这世上最讲究,最认真,最洁癖,最敏锐的人。他也习惯了这样的主子,然而他面前好像换了一个人,这个人有点茫然,有点乱,有点脏,他脸上一塌糊涂他不知道,他袍子靴子湿透他不知道,或许这世上在此刻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大清楚,只有那两颗鲸眼在视野里不断盘旋放大,搅成令人晕眩的漩涡。

“殿下!殿下!”

熟悉的喊叫声从大船传来,德高望重愕然看见不知何时工于心计竟然赶了来,一脸死灰趴在大船上。

燕绥看他一眼,好像终于回魂,将两颗鲸眼收回手心,并没说什么,上了大船。

工于心计一脸意外地噗通一跪,“殿下!殿下!我…我无意害文姑娘…我…我只想把她送走…”说着便把自己的“计划”说了。

德高望重越听越想哭,这都干的什么狗屁倒灶事儿!

真恨不得一脚窝心脚踢死算完。

工于心计之前屡次表达不喜欢文姑娘的事儿他知道,但一直没放在心上,有时候还有点好笑。主奴有别,殿下喜欢什么,他们看着也就是了,也没啥置喙的权力,怎么这人就钻了牛角尖呢?

有一次开玩笑问他到底不喜欢文姑娘什么,文姑娘性情讨喜,又一手好厨艺,宜家宜室,再好不过,也就出身低一点,可殿下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个了。

工于心计当时说什么来着?哦说文姑娘表里不一,看似乖巧讨喜其实冷酷心黑,城府颇深,对殿下也看似顺从实则距离明显,明显看来是殿下一头热,怕殿下用情太深,将来难免受伤。还叨咕那谁谁谁,谁谁谁,对殿下比这个文姑娘对他好多了,怎么殿下偏偏要找最难搞的那个呢。

德高望重当时倒是诧异这个莽汉子看人竟然心思如此细腻,他也觉出文姑娘一些不同之处,但还没这么清晰的感觉,但这又如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别人什么事。再说文姑娘待殿下也没工于心计说的这么冷漠,他素日跟着殿下最多,早看出文姑娘待殿下是有心的。

德高望重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家伙这么一根筋,就该当时把他扇醒!

燕绥听完工于心计“思维缜密,毫无后患”的计划,依旧没有说话,日光已经升起,一线金光千万里,他在最犀利光芒的末端,不辨神情颜容。

在众人汗流浃背战战兢兢的守候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燕绥忽然一挥手。

“噗通”一声,工于心计倒栽入水,溅起水花丈高。

不等他下意识试图打水游泳,燕绥又一挥手,船头上一个箱子忽然打开,弹出一只巨网,落水将他罩住。

巨网上缀着很多黑色物体,入水膨胀,顿时带着工于心计往下沉,任工于心计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相反越挣扎,那东西膨胀越大,网越沉。

“她所受过的滋味,你自己也体会一下吧。下辈子记住,自作聪明自作主张的下场。”

燕绥的声音毫无起伏,水里,满脸绝望的工于心计已经不挣扎了,狂吼一声。

“行!我给她赔命!”

他迅速往水底沉落,竟然真的一声不吭,闭上眼睛。

“噗通噗通。”甲板上跪下了德容言工们。

侏儒们仍旧面无表情在操船。

德高望重满头冷汗,用力磕头,脑袋撞在甲板泥水里泥星四处飞溅,“殿下,殿下,求您饶工于心计一命!”

第九十四章 牵绊

德容言工们什么话都不敢说,也不敢解释,心里知道希望不大,但仍旧拼命磕头。

要是以前,这个头磕得会更绝望——主子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拦。

但如今德高望重心里有浅浅的希冀——自从身边有了文姑娘,主子最起码在她面前,多了很多人气儿,对别人,耐心也多了一些,如今便希望这一点人间烟火,能让主子稍稍动怜悯之心。

德容言工是宜王府亲卫中的亲卫,而四大队长几乎都是从小跟随殿下,少了一个,德容言工以后就不全了。

甲板上撞成一片,燕绥始终没有动静,只淡淡眯眼看着晨雾缭绕的江面。连衣袂也似忽然成铁,风拂不动。

德高望重绝望地看着那网不断下沉,那一处的江面都被黑色的物体覆盖,已经看不见工于心计的人了。

工于心计此刻便是睁眼,也只能看到毫无微光的江面,黑暗往往最令人恐惧,比当初在罐子里还能看见一线光亮的文臻还惨。

他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殿下!殿下!工于心计罪有应得!但是您现在处置了,等到文姑娘回来,看见工于心计因她而死,她那么善良,难免内疚,殿下您愿意她受了那么多罪之后还要伤心难受吗?!”

燕绥忽然动了动。

德高望重睁大眼睛盯着燕绥,哪怕这样便是直视阳光眼泪连连也不敢眨眼。

如果这都不行…明年就真要去给工于心计烧纸了…

燕绥忽然手指一弹,一抹黑光电射而出。

是一颗鲸眼。

那东西一落水,立即有大量鱼虾水蛇乌龟等物疯狂涌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对那黑色物体感兴趣,很快就将那东西吃掉了一半,网也便浮上来了。

工于心计在水里狂咳,但是也上不来——网在水里无法解开。

然后那些鱼吃完了那黑色物体,又开始攻击他。鲸眼在水里浮沉,因为另一颗鲸眼还在船上,所以不会离开船的范围,那些鱼虾都想抢到鲸眼,彼此攻击追逐不休,都围在工于心计身边,彼此争斗厮杀也不会顾及还有一个人在那里。倒霉的工于心计一会儿工夫,就被一条大鱼撕了一缕头发,被一条水蛇尾巴打了耳光,被一只乌龟撞掉一颗牙齿,至于身上被那些中等鱼小鱼啃伤撞伤,那更叫不计其数…

德容言工们看得冷汗涔涔而下。

这得受多少罪。

关键是这是完完全全把文姑娘可能受过的罪复制再加倍送还给工于心计了啊!

而且这样被持续攻击,工于心计还能挨几天?

德高望重明白殿下的意思。不管他能挨几天,反正在文姑娘找到之前,他都得挨着。

对工于心计来讲,大概恨不得还是死了好吧。

德高望重心情紧迫,感觉每分每秒都是工于心计倒计时。看有人送上那三艘出海大船的资料赶紧狂奔接过送来,燕绥看一眼,忽然道:“不是。”

众人愕然。

“唐羡之是不是还没回府?”

便有人道是。

“查唐家的船。”

众人转身便走。

燕绥忽然又道:“再查查闻府,是否有人离开。”

便又有人赶紧乘小船回去查,燕绥则下令拿来三天以来全部码头停靠船只资料,自己的船往出海口走,所有德容言工护卫召集,随后乘坐快船赶上,沿途城池码头都停靠一下,分批下去寻找,另外岸上派侏儒暗卫队,沿着这江水至海所经过的城池路线寻找。

不多时快船来回报,说闻府闻老太太昨夜被不知名人士接走。

众护卫愕然,不明白怎么把闻老太太也弄出来了。

燕绥之前脸色一直淡淡的,听见这个消息了,眼神明显暗沉了几分,显然是已经明白了闻老太太离开的原因。

自然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原因。

又有人回报说在记录的唐家的船只这几天都没有出航。

“查三天以内出航但又回转的船。小船,船主和唐家有一定关系。”

众人动作很快地奔走。虽然不明白殿下的意思,但照着做便是了,殿下的判断,从未出过错。

“…殿下找到了。有一艘画舫,在这江上做些颇为雅致卖艺不卖身的生意,一般只在码头江面徘徊,昨日曾离开码头,不知去处。这艘画舫的主人,表面上和唐家没有关系,但私下和唐家天京宅子二管家关系颇密。”

“再查半日船程以内在最近城池码头停靠,且昨日出船的大船。停靠的位置应该在方才那双峡附近的码头。”

“…殿下,找到了!阳平码头靠近双峡,昨日有一艘最大的船半夜出船,据说曾有艄公看见那船在江心停留,后往建州而去。那艄公说,那种大船能够直接出海,是常跑漳县出海口线路的船。从漳县运果子到天京。”

“就那艘。”燕绥毫不意外,淡淡道,“追!”

有人江上身浴血,有人城里赏菊花。

此菊花就是菊花,只适合观赏。

赏花的人,自然是文臻和唐羡之。

唐羡之那天在船上,给文臻丢了一个炸弹,炸得文臻两眼发直,脑子抽筋,有种唐羡之被燕绥附体的感觉——忽然就跟不上趟了。

拜托,嫁给他的心理建设还没完成,一眨眼就完婚了?这车开太快了啊亲!

这么猴急的,她差点以为唐羡之对她情根深种呢。

按照她残留的古代狗血小说阅读记忆,答应指婚到正式指婚到定亲下聘到正式成婚,短则一两年迟则三四年,虽然她在这个时代年纪大了一些,快十八岁了,但也不能今天说指婚明天就成婚,现代人先上车后补票都没这么快的。

何况是唐家继承人的婚事。

她本来的打算是,皇帝都这么说了,是必须要答应的。答应下来到正式成婚,想必有一两年的缓冲,到时候再看。

说不定到时候唐家就反了呢?

她在那发呆,唐羡之似乎毫不在意,起身就走开了,文臻醒过神来,有点讪讪的,心想就算做个卧底呢,也不能这么不走心,好歹自己的梦想和前程都系在这场婚姻上呢。

她后来趁送夜宵的机会和闻老太太又谈了谈,老太太说唐羡之忽然派人来接她,说文臻已经被皇帝指婚给他,他已经请示家中,想在天京这边先和文臻成婚,日后回到川北再正式办一次。天京这次不可太过委屈文臻,希望有位娘家长辈主婚。

文臻问老太太,当时圣旨还没下,如何唐羡之一说就跟他走了,万一有假怎么办。闻老太太却淡淡道:“唐家势大,我不能抗。我若抵抗,惹出什么事来,得不偿失。跟他走,如果指婚之事属实,自然无妨。如果是假的…我一把老骨头,也不怕什么。”

她说的简单,文臻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老太太并不知道指婚事情真假,却不愿当场抵抗,以免给她带来麻烦,万一确定自己是被骗去用来要挟文臻的,她就打算一死了之。

闻老太太向来是一把硬骨头,文臻想着,总不能真让这把硬骨头因为自己给折了。

她又问老太太对燕绥和唐羡之为何都不看好。虽说因为唐羡之和燕绥的身份,有识之士都不愿意攀龙附凤。但她总觉得闻老太太反对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

闻老太太难得地发了一阵呆,才道:“当今非可欺之主。唐家除非愿意交权,否则迟早和皇家不能共存。然而唐家不可能交权。便是唐羡之肯,那附庸于唐家的各家族各势力也不肯。你嫁给唐羡之,难道还指望做一回开国娘娘?”

文臻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阵。开国娘娘还是算了吧,开锅娘娘还差不多。

“至于宜王殿下,他对你的不同,连我这身处深宅的瞎眼老婆子都听说了。按说宜王殿下非嫡非长,性情也不慕权欲,你若能做个闲散王妃倒也不错。然而偏偏他受宠,这便与闲散无关了…当今非可欺之主啊…”

文臻想两段话出现相同的两句话,皇帝自然不是可欺之主,病弱和智慧与否无关。

老太太到底要强调什么?

作为先帝喜欢过的女人,自幼也常出入宫廷,她知道些什么?

但是不能问,闻老太太也不会告诉她。知道多了并不是好事。文臻觉得,不会是什么特别要紧的秘密,否则闻家,闻老太太早就不存在了,可能只是闻老太太特别敏锐,感觉到了什么了吧。

过了半日,船忽然停了,有侍女过来招呼她,说到了传说中的菊城渭城,此时正值花季不能错过,公子请姑娘和老太太下船赏花。

文臻当然不会再拿乔,虽然经过那一场折腾,精神不太好,但还是听从安排上了甲板,侍女给她披上薄氅——居然也绣着菊花,千丝万瓣,舒展重叠,七色纷呈,锦绣华贵。

文臻心想豪门啊豪门,讲究得令人发指。

唐羡之在甲板上等她,依旧一袭素衣,袍角袖口,也绣着重瓣精致的菊花,是一种极淡的淡绿色菊花,文臻在宫中见过,极稀罕的品种,叫‘雨过天青’。花型秀美,色泽清雅,再衬他不过。

他立在甲板上,淡绿色的腰间丝绦曼舞也如花叶,如洗的碧空下清爽纯净令人心神亦如洗,整个码头的女子都在看他。

他却只看着文臻。

少女披着高领的薄氅,那领子上绣着千丝重瓣的绿菊,掩住了她本就巴掌大的一张脸,平日里那颊粉嫩绯红,那唇殷然柔软,此刻却都显得有些苍白,似一朵经霜的花儿,美得恹恹。这让他微微有些心疼,不禁便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她从瀑布跃下,在潭水里游成鱼儿一尾,她一定不知道当时他抬头,看见清晨灿烂的阳光里顺水而下的轻俏女子,一霎间险些以为遇见了山间精灵。

那也确实是精灵啊,竟然在水下,悄悄抱住了他的腿。

隔着水流都能感受到她指尖柔软掌心轻颤,看得见她乌黑的发散在碧水清流里,水波因为她紧张的颤抖而微微褶皱,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抚抚那发顶。

他过往二十年在川北,是川北的未来主人,尊贵无伦,遇见的女子,或者地位相仿,各自尊贵;或者附属随从,仰他鼻息;也有故意骄纵活泼引他一顾的,诸般风貌,万千风情,见识了太多。

他总是微笑,赞一声好,下一秒忘掉。

因为那千般万般风貌里,总有一个核心,灼灼闪闪,都冲着他背后那个唐字。也因此那些风貌,便掺了矫情,揉了做作,显出无可躲藏的假来。

她们也是矜持的,为了在他面前显现足以让他尊敬的女子矜贵来,但他总觉得,那般费心的展示,也就谈不上矜贵了。

直到他走出川北,山间雾气里,遇见勇敢又大胆的女子,敢独闯深山,敢玩弄敌人,敢跃下深潭,还敢在潭水下抱住陌生的男人。

她令他二十年人生里第一次生出对女子的惊讶和赞叹。

也令他二十年人生里第一次做了原本不会做的事。

他是唐羡之,承载唐家万千希望而生,接受世间最优秀的教育长大,人生里都是顺遂从容,驾着权柄和智慧的马车,从不走分岔和错误的道路。

第一次为她破例。

就好像命运的谶言,有了开头,便有了后来。

那天临别时,看见她瞪大的眸子,在水里越发清透分明,而颊微微鼓起,饱满如成熟的水蜜桃儿。

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他拍了拍水面,水光动荡,便再看不清她的脸。

好像后来一直便是这样,越接近,越遥远。

她是如此聪慧而又行事有理有节的女子,会在得救后给他留下感谢的烤鱼。哪怕他很可能并不会回来。

她不拘小节,却又清醒审慎。驿站啃鸭翅,相谈甚与欢,然而那晚他和她分手后走过花墙,听见她给自己催吐的声音。

她亦如此的恩怨分明,狡黠清透。九里城长街之上,先还恩,再挖坑。

她同样不失原则和担当,哪怕燕绥那般给她压力,她也不会因此畏怯,一份煎饼人人有,连刚刚你死我活的唐慕之也有份。

她皇宫开夜市,创立江湖捞,国宴展风采,计除福寿膏。

他曾在一个洋外人那里见过一颗分外璀璨的宝石,据说经过细密的切割,拥有数不清的切面,在日光下每个角度都闪耀着不同的光彩。

她的鲜亮日日刷新他的关注,在他心底,渐渐也成了一颗这样的宝石——每一面都光华璀璨,每一面都引他注目,每一面都是寻常女子不能给他的新奇和追索。

他在这样的追索中,连自己都没察觉地,丢了心与魂。

可甚至没有勇气去捡拾——他曾立于对岸,也曾一曲惊魂,当初的深山高楼里,谁又能想到,那一抹回眸,便映照了其后一生的熙光呢。

一曲弦断,盟约背离,天下之大,容得下无穷野心。天下之小,越不过一张笑靥。

是以有了这一场婚约。

他想要系这一生或许淡薄的情分,哪怕只是一个虚名,也算有了牵绊。

他亦想要为她做最后的争取和努力,用唐家的存在,用这最后的虚假的和平,为她换来进身阶与青云梯。

他不知命运会最终走向何处,却知道天意待他与她无情,走过这一页鲜红的喜字,或许再见便已各分东西。

到那时,想要补偿,也没了机会。

他微微弯起眼角,看着她亦微笑走来。

或许曾经犯错,缘分因此淡薄。

最起码此刻,她在身边啊。

文臻在侍女搀扶下也上了甲板,站在唐羡之身边,并得到他及时的伸手搀扶之后,整个码头的仇恨值都归了文臻。

闻老太太在人前总是淡淡的,对这孙女也不亲近的模样,拒绝和两人走在一起,扶着自己的拐杖挺直腰背走在后面。

下了船,便有马车来接,文臻和唐羡之一辆,老太太单独坐一辆。文臻上车的时候,感觉浑身都被女人们的目光刺成了筛子。

阔怕。

她在车上,下意识回头看码头,果然看见那艘华丽大船已经离开码头,继续前行了。

唐羡之,这是要躲避燕绥的追踪?还是要引诱燕绥的追踪?

海上婚礼,是急于生米煮成熟饭,还是另有用意?

文臻一直觉得自己摸不透唐羡之,一开始她觉得是敌人,后来她觉得亦敌亦友,再后来她默默发现可能也不是这么回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关系进度条应该读到哪一档了。

马车很平稳,一路入城,并无阻拦。马车上也到处是菊花雕饰,很是入乡随俗。文臻想难道唐家在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别业和全套的设备吗?那也太可怕了。

她看看自己面前琳琅满目的点心,再看对面唐羡之,他并不是那种特别讲究的人,面前就一盏清茶,一碟菊花糕,翻看着厚厚一叠卷宗,似乎是他们唐家的账本报告之类。他看得很快,不时抽出一份递出去,立刻就有跟随的快马拨转马头迅速离开的声音。

文臻不想多看,垂下眼,终究精神不好,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一开始无梦,后来便做了一个天女散花的梦,梦里有五色祥云,有仙乐缭绕,那音乐美妙非常,一奏起便漫天飞花,那些七彩的鲜花落在地上便成了雨,她在梦里还在恍恍惚惚地想,这么美这么好听该怎么形容来着?卧槽卧槽文化太低,卧槽卧槽只会卧槽了!

忽然那些仙子们都到了她面前,绕着她舞蹈,她在梦里想特么的这就是主角待遇啊啊啊特么的身材好好啊特么的在哪做的医美啊…忽然那缥缈催眠的音乐声一变,地上的雨哗啦一下倒灌,把那些医美美女给卷没了…然后她就醒了。

醒来一睁眼看见唐羡之含笑的脸,马车里微微昏暗,可他的眸子皮肤都在晶莹剔透地发光。

他手里一柄箫,微带歉意地笑道:“本来不该将你叫醒,但是咱们已经到了。”

文臻坐起身,只觉胸臆间一片清凉,本来体内微微游走的刺痛感已经减弱了许多,顿时明白刚才梦里的仙乐是唐羡之所奏,目的是为她调理经脉,眼看到目的地了,才给了她一捧雨声。

这个体贴细致到令人时刻感觉自己变成玛丽苏女主角的人。

她下了车,有点惊讶地发现,居然已经天黑了,而且也没有想象中的繁花满山或者满是鲜花的街道,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山谷模样的地方,有那么几间同样普通的屋子,此刻大多数屋子灯光已熄,只有对面一个院子还有隐约的灯火。

“穿过市集的时候本想唤你看花,后来想,对你来说,一场好眠更有好处。”唐羡之在她身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