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姑射道:“我不知道。也许没有尽头,也许只有数十丈。但是它隔断的并非一种空间的距离。千百年来,大多数来到昆仑的人未见过弱水本体,只看到弱水支流,便以为那不过如尘世间一大河,他们却不懂得,弱水之大不可知,弱水之质不可测,那是鬼神世界延伸到我们这个世界的边缘,还是人类的我们是不能碰触的。”
川穹道:“您也没过去吗?”
藐姑射道:“我过不去,也从没这个想法。所有有形体的东西都没法过去,而弱水那边的世界我们又没法感应到,所以无法跨越。心宗的高手以灵魂脱窍之法强渡,但究竟能不能过去,却是难说。据说太古时代有建木能够穿越它,然而建木却早已消失了千年了。”
说话间,昆仑基界轰隆隆如万雷齐响,同时有两道强光越过三千山河,射入奇点之界内。
川穹道:“师父,他们在干什么?那两道强光又是什么?”
藐姑射出了一会神,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莫去理他,至于那两道强光,你应该猜得到才对。”
川穹沉吟片刻,道:“是季丹,还有…还有他要决战的对手!”
“嗯。”藐姑射道,“我们走吧,别妨碍他们了。我要以虚空隔绝之法切断奇点之界和昆仑基界的通道。”
川穹道:“师父,我能不能留在奇点之界观战…我不会妨碍他们的。”
藐姑射道:“他们不需要人观战,因为这一战只属于他们自己。”
川穹仰望着藐姑射,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将来吗?
“师父,你来昆仑,只是为了关闭奇点之界?”
“师父,现在奇点之界关闭了,你还会留在昆仑吗?”
“师父…”
藐姑射都还没回答,轰隆一声,打断了川穹的问题。川穹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身处昆仑的基界。但这时昆仑的基界已经和他进入奇点之界前完全不同。
百万旌旗从崦嵫山一直蔓延到太华山,越山跨河,每一面旌旗上面都盘绕着一个兽形精魂,或为妖兽,或为灵兽,或为魔兽,或为鬼兽。
川穹跟着藐姑射越过群山俯观,但见东面空桑山上,停放着一面直径八百丈的巨鼓,巨鼓上站着一人,竟是川穹认识的师韶。空桑山后面,战帜如云布满千山,每一面战帜上面都盘旋着一个禽形精魄,或为风禽,或为雷禽,或为火禽,或为寒禽。
西阵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藐姑射,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是要干涉我朝讨逆之玄战么?”
藐姑射妙目漫扫,川穹应道:“阁下何人?”
那声音道:“你小子什么东西,连老夫都不认识,也敢来和老夫答话!”
空桑山上师韶道:“己濮阳,少在那里倚老卖老!川穹,这老儿是昆吾方霸,夏之玄军,由他领衔。”
川穹道:“师韶,你们这是要打架么?”
师韶道:“不错。你与令师可有参战之意?”
川穹看了藐姑射一眼,道:“你们打你们的,我们随便走走,不会妨碍你们的。”
西阵中那人哼了一声,师韶也道:“那很好。”
川穹奇道:“很好?你不希望我们帮你么?”
师韶道:“洞天派宗主出手,非天下之福。”
藐姑射嘿了一声,转身消失了。川穹对师韶道:“保重。”也跟着消失了。
他师徒俩才离开,便听整个昆仑基界都震荡起来。师韶笑道:“性子可真急啊。”握拳虚擂,便听一声巨响,震塌了青丘之山,一片灵光升起,化作三千九尾狐形状,随即散去。
己濮阳怒道:“盲小子,你敢坏大夏母族之坟墓!看我把你的夔皮鼓烧了!”便见小华山中飞出一头赤翼青喙鸟,符禺山中又飞出一头翠羽赤喙鸟,两鸟飞向空桑山,相撞而亡,临死前爆发出一场空前大火。东阵主阵之人发动地脉,山移地动,把空桑之山移到杜父山、曹夕山、峄皋山三座大山之后。杜父山首当其冲,被烧成一块六千尺的焦炭,那火蔓延开来,又把曹夕山烧成一座通红的岩丘,烧到峄皋山时,山谷间飞出一头青鸟,脖子伸长,把余火全吞进肚子里去了。
己濮阳怒道:“祝融来的叛徒,敢助成汤为孽!”
放出青鸟的人还没回答,东阵中另一人道:“己濮阳,你才是助夏为虐!天下间最助履癸为恶的,朝中是妺喜,畿外就是你!”
己濮阳喝道:“女房!你不过是成汤身边一条狗!怎敢直呼我主尊名!有种的别躲着,出来与我交战!”
女房笑道:“我的任务是送世孙前往四界,若要斗狠,且等大事已定,我们再决一胜负。只是我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
己濮阳道:“伊挚呢!他怎么不来?”
女房笑道:“四界中之布局,非我分内之事,你若有本事,不妨把四界之门都堵上。便在基界与我等决一胜负!”
己濮阳笑道:“你们若要进四界去送死,我为何阻拦。”一阵山摇地动,次山、浮山、独山、积石山、长留山、翼望山一起移位,阴水、区水、辱水、端水、薄水瞬间改流,让出一条出路,直通四界与基界交会处。
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谢了。”一只铜头、风足、雷翼的幻蝶冲进了那百里过道。蝶背上踏着一个青年,披头散发,全身素衣,面色苍白。
女房惊叫道:“小心!那是陷阱!”
但见群山耸动,合拢过来要把来人困住。那青年喝道:“千山万岳,敢不听我驱驰!”幻蝶过处,高山点头,丘陵伏身,纷纷回避让他过去。
东阵中一个声音叫道:“桑谷隽,等我一等!”
女房道:“世孙,待我用电行法送你一程。风云起!雷霆动!”
一道闪电劈下,落在东阵群山之中,跟着电光闪动,趁着群山回避幻蝶的一刻越过山河阻隔,追了上去。幻蝶过后,闪电消失,山河回归原位,将有莘不破和昆仑基界隔绝了开来。
川穹道:“师父,在我进入奇点之界的前后,感觉好像也有人进入了四界。当初我感到天下共有二十一个通道通往昆仑,但基界只有十八道,则另有三道分别通往混沌、长生、是非三界,是吧?”
“嗯。”
川穹道:“这么说,这三界中现在也都有人了。”
“不。”藐姑射仰头沉思,道,“长生界中没人,我刚刚才感应到的。这可真是奇怪。”
“长生界?”川穹心头一凛,“血祖都雄魁!”
藐姑射道:“本来我以为伊挚和都雄魁都会来的。可是…都雄魁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他真的放心让太一宗那个小子主持大局?”
川穹道:“反正我们也不管这事,他们来不来都没什么所谓。”
谁知藐姑射却道:“我是希望他们都来的。那样才能干净。”
川穹道:“干净?”
藐姑射道:“是啊,干净。嗯,伊挚虽然没来,但他的紫气分身肯定也到了,那他留在凡间界的不过是一具凡胎而已,把他的紫气分身留住也一样。只是都雄魁却…”
川穹道:“留住紫气分身?师父,你到底要干什么?”
藐姑射淡淡道:“等四宗传人都进昆仑四界之后,我想把昆仑整个儿送到至黑之地去。”
川穹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藐姑射叹道:“我答应过自己的,再不在凡间打开那种规模的无底洞通道,不过现在难得有机会四宗传人聚在一起,我就在昆仑把这一切了结掉。”
“了结?”
藐姑射平静地说道:“是啊,了结。三百年前本门传人死尽死绝,只因彭祖传下血宗法统,以至于斟寻一宗居然还能找到本门的传宗之发把洞天派的道统延续下去。我把你送到至黑之地,本以为你死定了,可你还是因为太一宗的传人莫名其妙地回来了。所以,要断绝这一切,想来只是把你和我一起杀死还不够。一定要把四大宗派一起埋葬,才能斩断这延续了千年的痛苦和孽缘。”
藐姑射说话的时候,川穹一直望着他。
“师父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不!不单是说说而已!”川穹仿佛看到藐姑射打开终极无底洞时那种古井无纹的平静:“他会这么做的!他会的!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他的想法,可他会的!”
藐姑射望了川穹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川穹道:“想你刚才的话。”
藐姑射道:“想到什么了吗?”
川穹没回答。
藐姑射道:“你要帮我,还是要阻止我?”
川穹道:“帮你?那就是自杀。”
藐姑射道:“那又有什么不好的?趁着你还没被那千年之痛折磨之前,一并了结掉吧。”
川穹道:“就算要受那千年传承的痛苦,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
藐姑射道:“你,就是我!”
川穹道:“我不是你!这个生命是我自己的,虽然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开始的,但…我想自己来做决定!”
“是么?”藐姑射道,“就算承受我的痛苦也不后悔?”
川穹道:“未来能否改变,尚未可知。”
藐姑射黯然道:“我的却已经知道了。”
川穹道:“也未必!”
藐姑射道:“当年…”
川穹斩钉截铁道:“我不想知道当年!我要的是现在,是未来!我们连整个宇宙都有可能握在手中…”他手一伸,掌心出现一片虚空,仿佛握住了整个宇宙,“难道连自己的命运都不可能改变吗?”
藐姑射望着他,秋水中荡漾着欣赏的微笑:“好吧,那你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川穹道:“你不杀我了吗?”
藐姑射道:“还不到时候。”
川穹道:“还不到时候?”
藐姑射道:“我说过,都雄魁没来。虽然不知道他在凡间干什么,不过他若不来,这件事情始终不够干净。所以我要等他。”
川穹道:“他若一直不来呢?”
藐姑射道:“会来的。他在夏商之争上陷入得那么深,鼎革这个命运之轮,他一定躲不开的。嗯,你干什么?”
川穹道:“我要下去。”
“下去?”藐姑射道,“下去干什么?”
川穹道:“下去找血祖。”
藐姑射悠然道:“你自己一个人去,不怕他把你吃了?”
川穹道:“他未必会吃我,但若他因为什么原因上昆仑来,你却一定会打开至黑之地的通道,那我们就死定了——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
藐姑射道:“所以你要去见他?你认为,他若要上来,你能阻止得了他?”
川穹道:“我不用阻止他,我只要把事情告诉他,我相信,他会选择的。”
藐姑射微微笑了一笑,说道:“这似乎是个好办法。”
川穹道:“我现在就走了…你,不阻止我?”
藐姑射淡淡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你?说不定正因为你下去了,才会把血宗的传人带回来呢。事情的结果,往往总是和人的初衷背道而驰…这一点,我从几十年前就已经看透了…”
第二十一章 城空
最后一个参加玄战的方士上了昆仑以后,人间的大战也开始了。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没有半点预兆,刚一接锋,胜负立决。东方联军在昆吾地面上溃败如山倒,一场旷古大火挡住了夏军的攻势,使联军主力得以朝东南撤退,但他们又能逃得了多久呢?
芈压以祝融世子的身份坐镇祝融城,一直愤恨不能上前线的他终于不再愤恨了,因为形势告诉他,祝融这个南方大本营很快就要变成前线了。
从北方败退下来的军队一步步地往城里涌,一开始是一些隶属祝融的败军游勇,逃离行伍之后跑回家来了,然后就是大队大队的联军:朝鲜部、九夷部、尸方部、鬼方部、淮夷、莱夷…跟着是商国的主力。
“到底是怎么回事?”芈压急得跳脚,但先来的将领都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商人本部到了之后,暂统军权的商国大臣女鸩道:“我们快退!”
芈压怒道:“退!还往哪里退?这里是祝融!”
女鸩道:“往东退,往大荒原退。”
芈压道:“祝融的城池在这里,祝融的坟墓在这里,祝融的百姓在这里!”
女鸩道:“先顾活人,鬼神的问题靠后,城池和坟墓管不上了!百姓也走!”
芈压怒道:“几十万人,怎么走!”
女鸩道:“跟不上大队,就让他们各自逃命。”
芈压怒道:“我不逃!背城一战,未必就输。”
女鸩沉默了。他没有其他的表情,有的只是踌躇,似乎在考虑一件不知该如何说的事情。
“话说回来…”芈压道,“我祝融的军队呢?”
女鸩道:“祝融的部队殿后,再过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到,这是…这是令尊的意思。”
芈压道:“那好,等我父亲回来再作决定。”
女鸩道:“不用了。我在半路上已经和尹相联系上了,联军的行动权由我统筹,便宜行事。”
芈压怒道:“这里是祝融!要退你们退,我祝融的将兵绝不会弃祖宗基业于不顾!”
女鸩道:“祝融的军队暂由我直接指挥——这是芈方大人的意思。”
芈压惊道:“你说什么?”
女鸩道:“这个授权,祝融各部的将军都曾与闻。”
芈压先是愤怒,以为女鸩趁机夺权,随即听到他话中有话,心内感到一阵恐慌,犹豫了好久,那句不敢问的话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我父亲呢?他…他殿后,明天就回来,对不对?”
女鸩叹息了一声,道:“如果不是芈方大人,我们连撤退的时间都没有。”
芈压叫道:“谁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我父亲明天就会…”
女鸩打断了他:“不会回来了,芈方大人不会回来了。他已经化作五百里重黎之火,为我们断后…芈少主,你挺住!”
芈压晕倒在女鸩的臂弯里,醒过来时,祝融的副帅已经赶到。什么话也不用说,芈压已经知道那个噩耗不是假的,可这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不!”他咆哮着,就要冲出去,却被一只手按住。屋子中突然现身的白衣人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而女鸩的惊讶比其他人更甚三分。
这个白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屋内好几个人已经要拔刀,但很快就见到女鸩竟然恭恭敬敬地向白衣人行了一个礼——他似乎认得这个白衣人。
芈压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是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却挣不脱那只手的压制。
那突然现身的白衣人道:“你们先出去,按你们商量好的计划行事吧。他先交给我。”
祝融的副帅要问个究竟,女鸩却鞠了个躬,制止了其他人的盘问,领着众将出去了。
“大头,我爹爹他…这怎么会…”
大头道:“你爹爹离城之前,吩咐过你什么?”
芈压道:“爹爹说,此去不管前方胜负生…生死如何,我都要以祝融继承人的身份,把祖宗基业守住,护国卫民。”
大头道:“芈压,你今年几岁了?”
芈压道:“十八。”
大头道:“十八岁,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有穷商队其他朋友遇到你这种情况,他们会如何?”
芈压身子一震,想起了江离,想起了羿令符,想起了桑谷隽,想起了有莘不破,如果和自己易地而处,他们会怎么样?
大头道:“战乱之时,我们连悲伤的从容也没有。如果你真的长大了,就该去把你父亲还没做完的事业继续下去,而不是躲在这里啼哭。”
芈压摇头道:“我…我做不到。”
大头道:“这句话,你对你父亲说去。”
芈压全身剧震,眼眶泪水狂涌,泪水流干,继之以火——血一般的火!当火把这间屋子烧光之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芈压,而是一个腰杆挺直了的祝融国主。
“女鸩将军,背祝融坚城也打不赢么?”
女鸩道:“如果能打赢,我们也不用一路溃退了。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拖,拖到昆仑玄战结束,拖到王孙回来,只要我王或尹相能恢复神通,或者有一位宗师出面制衡…”说到这里他看了芈压身后的白衣人一眼。
白衣人却道:“我也不行。”
女鸩道:“如果这样,我们只能按尹相的策略行事了。得快,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联军早在芈压情绪稳定之前就已经开始行动,而祝融的民众则在芈压国命下达之后乱成一团:联军的主力退入大荒原,而百姓则由部分军队分批引领往西边和南边撤退。
“逃吧,逃吧…”知道前线战况之后,芈压祝祷着。他的心在滴血,不仅因为父亲的死,更因为自己没法保护祝融的子民。
面对夏军,在千里溃逃之后,东方联军居然还没有涣散,这不但因为他们对成汤威望的信仰,也因为芈方舍弃生命释放出来的那场大火。他们为了各种利益和立场而站在伐夏的大旗底下,但那场大火却震撼了他们,打动了他们心灵中超乎利益之外的那一部分。
短短的时间内,繁华一时的祝融城就几乎空了,还留下的,只有抱着必死决心的小部分人。一些固执的老人宁愿死在祖宗坟墓旁也不愿背井离乡地加入逃难的行列。
“我不走。”芈压在联军离开之前说。
“那么,末将也不走!”祝融的将军们单膝跪倒。
“我们也不走!”这些将领的亲兵也跟着跪倒。
旁边一些百姓看到也跟着伏倒在地。一个自缚于家门前大树的老人见到这一幕,哭着让人给他松绑,爬到芈压脚下,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终于,祝融城空了。
来自北方的追逐来得比预想中晚得多,擅长观天听地的一位尸方军师说,夏军往西边去了。在那里有祝融一支小部队故意布下的迷阵,或许正是那支部队把夏军主力引过去的吧。真实的情况如何,东方联军已经没有能力去打探了。他们甚至无法放出幻兽去察看敌情,因为任何靠近夏军的生命体都会成为对方的养料。但不管如何,这是个好消息,至少让祝融的人得以从容撤退。
芈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站在城头,对大头道:“我…我们还会回来么?”
“会吧。”大头道,“都雄魁不会连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吞噬掉,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城墙还在,屋瓦也还在。”
芈压道:“如果我留下呢?”
大头道:“那祝融会多一场大火,或者…或者世上会多一具行尸。”
芈压道:“大头,我一直没问你是什么人。”
大头道:“第一次见面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