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汐抬眼打量起滕煜,此刻的他虽然身着便袍,但周身依然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之感,那是天生的王者才有的气魄。
她走到藤椅旁刚要坐下,忽地感到被猛地一拉,待她回过神来时,已被滕煜带到了卧榻之上,紧紧压在了身下。
滕煜的唇刚要压下,青汐倏地抬手挡住了他,唇角勾成微笑的弧度道:“如果陛下的记性尚还不错的话,应该还记得我曾在幻境中杀死过一头怪物。陛下若想用强的,是不是应该好好考虑清楚后果?”
滕煜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看了半晌后,骤然放开她,不怒反笑道:“长安,我有没有说过,你总是能给朕惊喜。”
青汐坐在他的对面,稍稍理了理微皱的衣袍,抬眼看他:“陛下,为何总是叫错我的名字?”
“长安,你真的以为你的身份天衣无缝么?”滕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声音微沉地道,“薛慕初确实自小便离开镇国公府,在西桐山的道清大师门下长大,可是朕派人将你的画像送至道清大师手中,他却根本就不认得你,你还想说你就是薛慕初吗?”
“陛下这么说,是想我自乱阵脚吧?”青汐慢悠悠地接口道,“我师父道清大师早已云游四海去了,又怎么会在西桐山呢?退一步讲,陛下知道我是薛慕初也不过才几日光景,西桐山的山脉连绵数百里,地形极为险要复杂,就算陛下派离西桐山最近的探子去查,要翻遍这么雄伟磅礴的山脉,没七、八日光景也是做不到的吧?”
青汐当日假扮成薛慕初,就想到了日后若是被人抓到把柄,难免惹上麻烦。她索性派人找到了道清大师,告知他要是再留在西桐山,恐怕会惹上杀身之祸。这道清大师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薛慕初乃皇亲国戚,朝廷上的斗争永无休止,牵连到他也未为可知,第二日就留下书信一封,表示自己将云游四海,几年内不会再回西桐山了。
滕煜笑了笑,目光停在她身上某个位置,“就算撇开这个不说,你真以为朕蠢到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吗?”
青汐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他适才并不是真的想冒犯她,而只是想借着近她身的机会证实她是男是女罢了。今日大约是…真的躲不过了。
她缓缓抬眸,直视他的眼,认真地道:“滕煜,如果我说你眼前之人的躯体确实是长安的,但是魂魄是别人的,你相不相信?”
滕煜微微一震,目光中难掩震惊之色。“你说什么?”
“也许你现在听我这么说,一时有些难以相信,但我以为你心底并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对不对?你不妨想想我若真是长安,当日在十万大军前与你对阵,就算你再用兵如神,我若施上古之术,要将让你的十万大军无功而返也并非难事吧?我又何必将自己置于亡国的境地呢?”青汐此刻也并不想再隐瞒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你那一剑扎扎实实地刺中了长安,她已经死了,永远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你明白吗?”
滕煜握着茶盏的手略显用力,眸色深沉地望着她,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从长安的魂思中,偶尔看到过几幕你们的过往,我能感觉到她是喜欢你的,她从来没有恨过你,真要说,我想她也只是遗憾而已,遗憾你早已不记得她,遗憾这一段情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滕煜依旧沉默不语,脸上有几许淡淡的自嘲之色,青汐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继续道:“也许长安现在已经投胎转世了,我想她是希望你放下的,她真的从来没有恨过你,不曾有一刻恨过你。”
滕煜忽然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丝讥讽之笑:“你说她喜欢朕,你凭什么说她喜欢朕?她不过是喜欢她记忆中那个人而已。”
青汐微微蹙了蹙眉,脱口而出道:“她记忆中那个人不就是你吗?喜欢你和喜欢记忆中的人又有什么…”
“区别”两个字还没说完,青汐猛地一震,莫非…滕煜不是在猛虎口下救过长安的那个人?如果不是滕煜,那么…那个让长安心心念念等了那么多年的人又是谁呢?难道…这一切的一切只是长安一厢情愿的误会?
青汐阻止自己再深想下去,不管内情如何,长安已经过世,既然一切都已无法改变,又何苦再纠结于这些逝去的爱恨情仇呢。
“其实…”
青汐想安慰他几句,可是还没说完,滕煜忽然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道:“告诉朕,你对帝王的理解是什么?”
青汐脑中瞬间闪过一个词“不择手段”,但是想着说出来滕煜大概不见得能接受,便换了个斯文点的说法:“我觉得是…君心难测。”
滕煜看了她许久后,笑道:“你说得没错,可你知道为什么君心难测?”
青汐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莫非…
滕煜起身,走向窗边,望着天上一弯皎洁的冷月道:“因为君王的心思从来都是因时因地变化的。”说罢,他缓缓转过头,直直地凝视着她,“你说你不是长安朕相信,可是朕也相信,总有一日你会为成为朕的长安,你信么?”
青汐:“…”
滕煜最后一句意境着实深远,青汐觉得自己似乎懂了但又似乎没懂。不过她至少明白一点,滕煜并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她想她大概…又惹上一个麻烦。
她心事重重地踏出太极殿,还没走几步就被迎面走来的一位公公撞了一下。那位公公似乎也受了惊吓,立即忙不迭地要扶住她,她刚要开口,手心忽地被塞了个字条。
她猛地一下抬眸,正好看到他无声地朝她做了个口型,就迅速地跪在地上,作惊慌失措的模样道:“奴才该死,奴才没长眼,竟撞着薛太尉了。”
在前面引路的公公听到动静,气急败坏得责备他道:“你个不长眼的奴才,是怎么走路的?要是把薛太尉摔着了我看你十条命都不够赔!”
青汐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入衣袖内,对引路的公公道:“无碍无碍,以后走路小心点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罚他。”
引路的公公大概是看惯了皇亲国戚责打奴才的模样,见她丝毫不追究的样子反而怔了一下,才道:“是。”
坐上轿撵后,青汐缓缓从袖中取出字条,上面写着“别馆对面,一切谨慎”。青汐凝神地看了字条一会儿后,便将之握在掌中,以内力将其化成了粉末,吹散在风中。
密谋
目送抬轿撵的侍卫走远后,青汐走进了别馆对面的一处私人宅院,没走多远便到了主屋,里面亮堂无比。
等在那里的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望着她看了好半晌后,才失神地道:“长安,真的是你?”
此人并不是别人,正是以前的泽虚国太子,现在的忠王启显。青汐原来还心怀侥幸,以为他并未见过长安真正的模样,看来他在宴会上就认出了她,只是选择不拆穿她而已。而他选在这个时候与她会面,青汐琢磨着不会是叙旧这么简单。
她开门见山地道:“忠王深夜将在下引到此处,不知是何意?”
太子诧异地望了她一眼:“长安你…”
青汐就近在一张木椅上坐下,再扫了大厅一圈,微微笑道:“忠王,从一开始就叫我长安,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太子怔了片刻后,忽地神情激动地抓着她的手道:“长安,你是不是在怪我们懦弱无能,居然对滕煜那狗贼俯首称臣?你相信兄长,我原本真的打算宁死也不向滕煜那狗贼低头的,可是…可是父王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我才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他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继续道,“长安你知道么?亡国之后,我没有一刻睡安稳过,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杀了滕煜那狗贼,现在终于被我等到了!”
“你的意思是…”青汐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之色,“你想刺杀滕煜?”
太子的脸上浮上一丝决绝的狠戾,点了点头:“滕煜那假仁假义的狗贼给我们几处封地,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罢了,其实对我们而言和□□有什么分别!这次若不是赵太后生辰,我怕是今生今世都踏不上齐梁国皇城半步了,说来也是天助我也,哈哈!”
青汐瞧了他半晌,忽地轻笑出声。
太子倏地涨红着脸,痛苦地道:“长安,你是不是还是瞧不起我?觉得兄长懦弱无能,所以现在才来复仇,我…”
青汐渐渐收敛起笑意,望着他的眼睛道:“不,恰恰相反。”
原本此事和她无关,但他终究是长安的哥哥,她亦不忍心看到他去送死,而且他去送死事小,要是此事最终以失败收场,一定会牵连整个泽虚国皇室宗亲,到时候滕煜就算屠了整个泽虚国皇族一脉,也不会落下任何话柄。长安为了保住泽虚国江山,为了保住整个皇族血脉才失去性命,若是这么轻易地就毁在了启显的手上,那…
青汐站起身踱步到窗边,在月光下负手而立,轻声叹了口气:“启显,你还没有看清天下大势吗?”
启显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怔怔地望着她的侧影。
“你该知道,泽虚国积弱已久,实力居六国最末,就算没有滕煜,难道就没有别国打泽虚国的主意?如果不是滕煜,是别国来犯,凭泽虚国的兵力最后又能抵挡多久呢?”青汐微微转过头,看向他,“启显,你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对吗?”
启显原本满是恨意的脸庞渐渐变得苍白,在凉白的月光下显得茫然而无助。
“如今的西封大陆,齐梁国和穆华国都有心争天下霸主,就算你杀了滕煜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给穆华国制造了一个绝好的机会罢了。”青汐唇角微微扬了扬道,“我知道你也许还在想着收复河山,可是泽虚国被灭了,皇室宗亲们陆续被送去了封地,你看到泽虚国的百姓反抗过滕煜的统治了吗?你看到过泽虚国的臣民们想要复兴我们顾氏江山了吗?就我所知,有不少百姓其实是拍手称快的吧。”
这每一字每一句听在启显的耳中,犹如千金重斧般重重地凿在他的心上,令他痛苦地喘不过气来,颓然地跪倒在地上。
“泽虚国已经亡国了,你就算再做什么,也无法再改变什么了,你又何苦执着于此呢?”
青汐看到启显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在心中叹了口气,刚欲转身离去,启显寥落无比的声音便传至耳边。
“长安,我知道自己一直都不如你。我也很恨自己不仅资质平庸,而且庸碌无能,我连像你一样上战场杀敌的勇气都没有,我凭什么厚颜无耻地像蝼蚁一样地活着?”
“就因为深深的愧疚感和负罪感,你就要把整个顾氏一脉拖下水么?你可知道,你如果执意刺杀滕煜,一旦失败,整个皇室宗亲都难逃被诛九族的命运?”青汐嘴角微微上翘,侧目看了他一眼,“死容易而生难,你自己想清楚,再做决定。”
青汐走后,启显也跟着失魂落魄地走到院落中,忽地小竹林处传来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之声。
启显警觉地盯着小竹林,拔出剑道:“谁?”
青汐回到别馆,已是子时。
她刚要推开门,陵远忽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面前,说奉他们主上之命,请她去后院,他在那里等她。
她原本已有些乏了,但是经过刚才之事后,她想今晚应该是睡不着了,便跟着陵远来到后院,在石亭的藤椅上果然瞥见了一抹月白色的长影。
她的心倏地莫名地一动,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觉得华遥他…
她自嘲地笑了笑,收起杂乱的心思,踱步走到华遥身侧,“子瞻,这么晚了你为何还不睡?”
一阵温暖传入掌中,青汐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华遥的手掌正覆在她的手上。她猛地抬眸,正好对上华遥的双眸,她刚要张口说什么,华遥已放开她的手,将一旁备好的披风递给她,一贯略带的笑意的嗓音中似乎多了几许随性慵懒:“你的手似乎有些凉,盖在身上吧,免得真的着凉了。”
望着华遥一如往常般的神色,青汐忽觉自己有些…多心了。
她坐在他身侧的藤椅后,顺势接过披风盖在身上,偏头望向他说:“你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没什么,”华遥看了她一眼,容色温和地问,“滕煜没为难你吧?”
青汐微微笑道:“他能为难我什么?不过是…”
她想了想,觉得她和滕煜之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得清的,便随意编了个借口,“之前在谷方城,正巧遇上他微服出巡,又正巧看到他被一帮刺客给缠住了,我路见不平,就拔刀助了他一把,所以今日在宴席之上,他才会对我如此客气。适才也是把我传到他寝宫,又小酌了几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罢了。”
说到此,青汐心中隐隐觉得有些烦乱,滕煜此人…本就让她有些头疼,现在又来启显这么一出。刚才她说的一番劝慰之词,也不知道启显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如果他还是决意要刺杀滕煜,那…
她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无奈地想,通灵玉还没到手,她又给自己惹了一大堆的麻烦,果然这世上不顺心之事远远多于顺心之事啊。
华遥如浩瀚星空般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半晌,薄唇微启:“可是我为什么觉得你似乎不太开心?”
青汐微微一怔,好像他每次都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就像当日在品香居,后来在狭凤谷,今日在这凉亭里。
远处是凉月如钩夜色浓,近处是花丛树影暗香来,她没由来地一阵感触,脱口而出道:“子瞻,我似乎从未认真谢过你。”
华遥似乎并不意外她突然来这么一句,缓缓偏头斜瞥向她,唇角稍稍挑起一个弧度:“那你,打算如何认真谢我?”
青汐其实有些懊悔,适才良辰美景,她脑子一热来不及细想,便将心中所思说了出来,细细斟酌,其实相当不妙。不过再不妙,也横竖是自己亲口说的话,总不能刚说了就反悔吧?
她讪讪地笑了一声,硬着头皮道:“你想要我如何谢你,尽管说就是。”
华遥轻轻笑了一声,睨向她道:“当真?”
青汐想他们姜氏一族讲究个有恩必报,有诺必应,她要现在反悔着实是太丢他们姜氏一族的颜面了,重重地点头道:“自然当真。”
华遥的眼中似有什么微微动了一下,片刻后他转过头,目色缓缓融进无边无际的夜幕里。
“贤弟还记得当日在醉风亭,你我煮酒共饮,贤弟曾对我念过一首诗么?既然贤弟当真想谢我,不如将这首诗再念给我听吧。”
青汐惊讶,那日在醉风亭她还对华遥念过诗么?念的什么诗,她怎么不记得了?
她正了正脸色,诚意地解释道:“不瞒子瞻你说,那日我醉得很厉害,完全断片儿了,不过既然你想听,估计是我念得不错,”想了一下又偏头看他,“是哪一首呢?我自己作的还是前人之作?”
华遥唇角微微上扬,眉目忽地染上些许她从未见过的妖孽,“你觉得呢?”
一个念头窜进青汐的脑海,她的心倏地一紧,莫非是那首…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华遥低磁好听的声音混着丝丝凉风,一字一字地送入她的耳中,缓缓又添了一句,“贤弟真的忘了?”
青汐伸手抚了抚额,在心中长叹一声,果然、果然是这首《上邪》…
上邪(修)
说起这首诗,那要追溯到五百年前。那日,泽阙被火鸡精所伤,只能留在东灵谷休养,终于让她有机会得偿所愿。
她想留他在东灵谷住下,但恐族人意见不一,便命人将他安顿到离东灵谷不远的一处房舍中,她以前闭关习武之时便常会去此处。
说起这首诗,那要追溯到五百年前。那日,泽阙被火鸡精所伤,只能留在东灵谷休养,终于让她有机会得偿所愿。
她想留他在东灵谷住下,但恐族人意见不一,便命人将他安顿到离东灵谷不远的一处房舍中,她以前闭关习武之时便常会去此处。
那段时日她一直呆在那里照料他,平时除了熬些草药喂他服下外,还时常以碧灵吹奏些治病疗伤的曲子给他听,所以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多日就能下地走动了。
休养期间颇为清闲,她原本还担心他不习惯,想着弄点什么花样来讨他欢心,结果反而是他让她很欢心。一日,他在屋舍后院移栽了好些不知名的花苞,本就是阳春三月万物生产的好时节,她一早起来就看到窗外一片紫色的花海,着实令人欣喜。
她厨艺不好,也就仅仅能煮点清粥炒两个素菜,连吃了几日之后,大约他实在吃不下去了,挑着好看的眉眼含笑道:“姜姑娘若不嫌弃,在下会一点厨艺,要不要尝尝?”。果不其然,当日他便做了一整桌菜,味道并不比宫中的御厨做得差。
他们常常一起下棋谈天,抚琴作画,他还教她做过瓷器,雕过玉石…她那时觉得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静静坐着,心中就很欢喜。虽然她以前没喜欢过什么人,没什么经验,但她也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他,想要他做她的夫君,一生一世在一起。
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对他说:“泽阙,其实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上了你,你觉得我如何?”
但是她终究说不出口,倒不是因为矜持或者害羞,而是泽阙虽然对她很好,但她总感觉那是源于她对他的救命之恩。她很怕自己一旦说出口,他会抿着笑生疏而礼貌地道:“姜姑娘能喜欢在下是我的福分,不过我对姜姑娘并没有非分之想。在下叨扰数日心中很是感激,如今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不再打扰姜姑娘了。”
每次这样一想,她就觉得心如同针扎似得难过,因为如果他真的决意要走,她甚至都找不到借口再留他下来。就在这样的踌躇和焦灼中,她将此事往后一拖再拖,那时她甚至还很乐观地想,只要她不表这个白,他就没机会拒绝她,只要他不拒绝她,那他们起码还能像现在这样。
直到有一日,泽阙忽然和她辞行,她才恍然明白,自己果然是在自欺欺人。
那夜,星月舒朗,夜风习习,她在屋舍前的一株桃树下摆了一坛好酒,想要与他饯行。她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腔沉默。
倒是泽阙察觉出她今日有些异样,噙着笑着望着她道:“姜姑娘今日为何不说话?似乎是有心事?”
确实有心事,而且和你有关。她在心中如是想,却无法说出来,在袖口摸了半晌,终究还是惆怅地缩了回去,只道:“泽阙兄,这段时日与你相处甚欢,望你日后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位…友人。”
他笑了笑:“在下叨扰数日,深得姜姑娘照拂,心中着实感激,此恩此情唯有来世再报了。”
当他说到后半句时,她只觉得脑子一阵发懵,竟然和她预想的词儿一模一样,她原本只凉了半截的心顿时就彻彻底底凉了。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中没由来地一阵心酸,古往今来的情爱故事,但凡是遇到英雄救美人的,美人最后都会含羞带怯地说一句“公子救命之恩,小女无以为报,唯有…唯有以身相许了。”为何碰到英雄救美男的,就全部都变了样儿?为什么要来世再报,不是该今世账今世了么?
“说到底你是因我才受的伤,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她望了望天边的银白满月,复又垂眸看向他,努力不做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继续道,“只是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泽阙兄此去,大概我们日后也难得再见,我…我想为你跳一支舞,算是我为泽阙兄饯行,好吗?”
泽阙望着她的眼,半晌,嘴角扬起一抹笑:“能在花好月圆夜得见姜姑娘舞姿,求之不得,我来为你伴奏吧。”
琴音袅袅传来,她一身青纱长裙在月光下摇曳起舞,跳的正是她们姜氏一族的碧羽瑶天舞。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以后是姜氏一族的族长,心思从来都离不开族人福祉,离不开江山社稷,所以对未来并没有过多的幻想,直到泽阙出现。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把自己后半段人生都想了个遍,她想以后和他归隐山林,她想为他练好厨艺,想跳舞给他看,想吹笛给他听,却没想到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曲跳完,她站在原地望着他,有些紧张地道:“你觉得好看么?”
泽阙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姜姑娘舞姿惊为天人,不过日后在人前能少跳便少跳了罢。”
她心中百般滋味划过,终于在沉默半晌后,鼓足勇气道:“那在你面前呢?”
她不知道别的姑娘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但她喜欢一个人却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是斟酌了又斟酌,完全不复她平时一贯冷静从容的模样。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没有回答她,眼神却和平常看起来有些不同。
有些话说出来是后悔,不说也是后悔。可是既然说不说都是后悔,她想索性一口气说出来,不再去思考到底后不后悔。
想到这里,她顿时生出一种“一不做二不休”的无畏,果断地伸手探进云袖里,取出一张画纸,铺开在他面前,凝视着他道:“泽阙,这是我为你作的画,画中之人…是你。”
泽阙看了一眼画,唇角勾起一丝笑:“看出来了,我…”
“我其实画了很多幅你平时的模样,今日摆在你面前的,是我觉得画得最好的一副。”她点了点那幅画右侧写的几行小字,认真地凝视着他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我想了很久要题什么词上去,最后还是选了这首《上邪》,因为它最能表达我一直以来的心境。”
他望着她半晌,倏地笑了,刚动了动唇,似要开口,她怕下面的话永远没机会说给他听了,于是抢在他前面继续道:“我今日对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说‘泽阙,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同你说这些话,也不是想让你觉得为难或者愧疚,只是想你偶尔抬眼望着窗外的月光时,还会记得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姑娘喜欢你。但现在想想,好像连这个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我大约只是不想自己留下任何遗憾吧,我…”
他忽然出声打断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凝视着她道,“你从头到尾都没给过我说话的机会,如何得知我不喜欢你的?”
她怔怔地望着他,手心有些冒汗,难得连舌头都有些不利索了:“你的意思是,你、你也喜欢我?”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地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觉得…不好拒绝我?”
说完了又想到一种可能,她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武功很好,所以…”她有些失望地地继续道,“你不要怕,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打死你的,更不会强迫你留在…”
她话还没说完,他便失笑道:“所以我在你心中,就是一个害怕被你打死,于是不惜出|卖色|相迎合你的人吗?”他明亮的眸子紧紧注视着她道,“我回去是要处理一些事,原本打算处理好了,再来找你告知我的心意,没想到你…”他顿了顿,又笑道,“我刚才说的‘人前’自然不包括我。”
她的心倏地一颤,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如同做梦一般。
他抬手撩起她额前的碎发,目色温柔如水,“青汐,我喜欢你,就如同你喜欢我一样。”
…
此后,她每逢醉酒,便会对泽阙吟《上邪》,有时醒后还记得,有时又完全断片了。没想到的是,过了五百年她这个毛病又回来了,而且还是对华遥…
她刚着急着要和华遥解释,不过…
她忽然想到那日她是喝醉了,才对他吟了这首《上邪》,但他忽然要她再吟一遍是个什么意思?众所周知,《上邪》是一首情诗,而且是女子向男子表明心迹的情诗…
青汐的脸色变幻了几次,终于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目色端庄地看向他道:“子瞻,这件事我需向你解释清楚,那一日,我确实是喝醉了,说了些诨话或者还做了更过分之事也是有可能的。我自己也记不得了,但是我确实没那种癖好,我同你说那句话时,大概是将你当成了彩月楼或是牡丹楼的某位姑娘…”
说到这里,尽管四下无人,她的的声音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些:“不过人活着,谁没点不为人知的癖好呢?这个事先前你不承认,大约是觉得难为情或者是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吧?但是子瞻你尽管放心,既然现在我们已是患难与共的至交好友,你的这种癖好我绝计不会四处宣扬的,我会当做…对,就当做从来没有听到…”
她话还没说完,华遥的手就握住了她,眼睛看起来像是在笑,笑意却未达到眼底。
她微微一怔,刚要抽回手,他的大掌蓦地收紧,脸上忽地凝着些她看不懂的表情,眉目似乎再现了了之前的…妖孽,似漫不经心又似认真道:“你果真要为我保密,不会四处宣扬?”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看来他心底还是有些负累的,唉,人生在世果然诸多不易,只是各有各的苦痛罢了。
她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原本空闲的那只手还顺道拍了拍他的肩,情真意切地注视着他道:“子瞻,凭我们出生入死的同僚之谊,你觉得我会是那种背后捅|你一刀之人么?”
说罢,她忽觉这个说法有些不妥,毕竟从她以往对他的作为来看,她确实就是这种人啊…
她心中倏地生出一种愧疚感来,得空的那只手紧紧覆在他的手背上,郑重且有力地道,“子瞻,你大可放心!我薛慕初以我薛氏一门的尊严对你起誓,此事我定会为你保密,否则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虽然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但也能想象到自己的眼神定是诚恳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要是这样他都不相信她,真的唯有打晕他让他彻底忘了此事这条路好走了。
华遥目色变换莫测地看了她良久后,终于垂眸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水面上的浮叶,语气清浅地道:“你发这么毒的誓,未免太当真了。退一步讲,就算你真的背后捅我一刀…”他神色明灭未定地盯着她的脸瞧了半晌,唇角微微上翘,“…我亦受得心甘情愿。”
青汐怔了须臾,随即收回一只手,微微仰首,低叹了一声:“说到底,子瞻你…还是不相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