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走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殿门,我在他身边坐下,他却并不让我喝酒,方才的醉态也不见了,只是安安静静地靠着我,自己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筝儿,兰芷已经不在了,你知道吗?”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声音沉静得仿佛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陛下在这里喝酒是为了她吗?”

  “算是吧。”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又喝一口酒。

  “筝儿,在灵界,葬礼是怎样的?”

  “我们为逝者换上华丽的衣服,安置在鲜花丛中,然后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在一起痛哭。哭过之后,我们会点燃火焰,将尸身烧成灰,最后将灰烬洒到逝者出生的地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若是皇室或贵族,也会有专门的陵寝。”

  我靠着坚硬的柱子,蜷缩起身体,地面的冰冷让我有些发抖。

  “这样很好。”

  许是注意到了,他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臂揽住我。

  “筝儿,知道吗,天界的人,如果死了,便是魂飞魄散,肉身在十二个时辰之后也会消散,什么都不会留下。没有葬礼,没有哀悼。”

  “兰妃知道主上心中为她伤感,一定也会感激的。”

  我面无表情地说着官话,自然只能换来他自嘲的笑声。

  “她怎会感激?只怕她心中已经恨死我了。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这就是她对我最厉害的报复了。”

  “兰妃性烈,如此决绝的确难免让主上伤心。”

  我已经开始厌烦陪着一个醉鬼坐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了,这时,帝俊的一句话却让我如遭雷击。

  “她哪里是让我为她伤心,她是在用这种方法让我想起凤儿的死,想起凤儿跃下诛仙台的情景,让我受折磨!”

  他苦笑一下,又灌下一大口酒,似乎已经忘记了我在旁边,也忘记了用“朕”这个称谓。

  “第一眼见到兰芷,朕就觉得高兴。她真像凤儿,骄傲,狂妄,高兴的时候会纵声大笑,那笑容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生气的时候脸会变得红彤彤的,双眼明亮得像火一样。那时候,我甚至偷偷地期盼,她也许就是凤儿转生而来的。”

  我的心随着那两个字猛地收缩,从没想过,还能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也许她真的是呢。”

  我眯起眼,藏住眼中的怨毒。

  “在灵界和人界的传说中,凤凰被称作不死鸟,浴火重生。也许……她真的是你那个凤儿的转世也说不定。”

  而你却再次害死她了……

  我像条毒蛇一样朝着帝俊露出毒牙,希望看到猎物的痛苦。

  可帝俊仿佛没有察觉,对着我笑起来,空洞又绝望的笑容。

  “不可能的,我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凤儿……她当着我的面跳下了诛仙台,那下面是冰火雷三重天,即使法力高强的上仙都会魂飞魄散,何况她还被毁了法力。”

  他摇着头,痛苦地闭上眼睛,靠在我身边,困兽一般地呻吟。

  “她明明看到我赶去了,为何不肯等我一下呢?她就那样微笑着,在我面前跳下去了。那是冰火雷三重天哪,凤儿,凤儿……”

  没错,冰火雷三重天,那是比凌迟更可怕的痛苦!

  我控制不住地发抖,心脏剧烈地跳动。

  这个男人……这个带给我无尽痛苦和绝望的男人,现在就在我面前,毫无防备。

  我颤抖着抬起手,摸向发间插着的簪子。它很尖锐,只要对准用力一扎,就能刺穿喉咙和血管……

  “筝儿,你为何抖得这样厉害?冷吗?”

  这个狡猾的男人,突然发力将我拽入怀中,双臂把我整个儿包裹起来,紧紧贴在他胸前,动弹不得。

  “筝儿,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只有你了……”

  “主上,你宠筝儿,也是因为我与凤儿有相似之处吗?”

  我伏在他胸口,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他睁开眼,拉开些距离,盯着我一眨不眨:

  “你不是她。”

  帝俊说得斩钉截铁,我不由得一愣。

  “初见你时,你一身红衣,人群中傲然而立,容貌确与她有三分相似。再见你时,你脸色苍白,却在我面前毫不退缩,那份傲骨比她丝毫不差。”

  他伸手抚摸我的脸,叹了口气。

  “可你不是她。你比她精明,比她世故,比她懂得变通。你会一面集结兵力做决战的准备,一面还留出谈判的余地;你会用谋略,即使情况不利于你,也把价码抬得高高的,争取最大利益;你毫不掩饰自己的傲骨,连我这个天帝都不放在眼里,却也会在必要的时候示弱,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即便你的容貌和气度是目前我所见的最像她的,但你不会是她。筝儿……不是凤儿,凤儿……筝儿……”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呼吸变得绵长,终于睡着了。我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将脸用力埋在他怀中,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帝俊,怎么能,你怎么能!

2.复情

  收拢情绪,开门叫一直守在门口的祥云进去照顾他,我迈步出了殿门,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近微亮了。

  心似被放在热锅里慢慢煎着,烦躁,又不知如何纾解。

  斥退了过来想送我回寝宫的人,我信步朝着冷宫的方向走去。

  惜霜苑,多么哀婉又清冷的名字,倒是很符合它的用途。也许是觉得晦气,这一带向来少有人在,越发显得悲凉。

  看着明显陈旧黯淡的宫墙,我脑中浮现出兰妃那张明媚的脸。的确,那毫不掩饰的张扬,那藏不住任何情绪的大眼睛,很有火凤当初的样子。

  在这后宫中浸淫了这么久,却还保持着这样的性情。帝俊,果然是你放纵的结果啊!或者说,是你让她变成这样的吧,变成你想看到的样子。

  明知道不是,却还是纵容着,有意无意地引导着她成为自己想要的模样。你何其狠心?何其自私?

  她呢?她自己知道吗?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吗?

  我忍不住冷笑起来。

  大约是到了最后一刻才醒悟了吧?所以那样惨烈地结束了自己。兰妃,不得不说,你……确实有些像我。像……当初天真的我……

  “灵后?”

  我闻声扭头,却见天罡就站在不远处正看着我。他穿了一身秋色撒花的袍子,腰间一条同色的锦带,正中嵌了一块青白的玉石,极素净的装束。

  “灵后也是来凭吊兰妃的吗?”

  也?天罡,我倒不知道你如此有情意的。

  “笑话,朕与兰妃向来就不曾亲近,怎么会来凭吊?”

  “那么,灵后为何在此流泪呢?”

  在渐亮的天色中,天罡那双与帝俊极为相似的眼注视着我,那一瞬间,仿佛有种错觉,被他一直看到心底里去了。

  一阵清风吹过,我这才惊觉,脸上竟湿凉一片。

  原来真的……有泪。

  慌忙抬手擦拭,却有一方手帕递到跟前,是天罡。

  曾经,也有一个人,总是随身带着干净的手帕。即使别人都喜欢用方便的纸巾,他也坚持带着手帕。

  刘勋……

  手在触到那手帕时猛地停住,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收回。气氛有些尴尬起来,我用手抹干了脸上的泪痕,随意找了一个话题。

  “星君清早入宫,就是为了凭吊兰妃吗?”

  “不,昨夜劲松于囚室之中自毁元神,所以天罡特来回禀此事的。”

  天罡不紧不慢地收回手帕,不以为意。

  “既然如此,朕就不打扰星君的公务了。”

  我说着,转身便走。

  必须逃开,必须逃开!帝俊昨晚已经将我心上的硬壳敲得千疮百孔,如今我是无法再平静的面对这个人的。

  “灵后请留步。”

  该死!你就不能放过我吗?你们父子两个!

  我无奈地收住脚步,身后那人快步赶过来,拦在我前面。

  “灵后可还记得,当初与天罡的约定?”

  约定?哦,是为了那只镯子的事情吧?为了打听被他抛弃的君绮罗的下落。

  “星君又何必执着于一个早已死去的灵魂?”

  我冷冷地说道。

  “天罡请灵后陛下告知,究竟是如何认得绮罗,又如何得到这镯子的。”

  对面那人坚决地挡在我面前,不肯稍让。我瞪着他,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疼,似乎要裂开一般。

  “我不认得她,这镯子是她死后留下的,一直放在冥界,后来秦广王送给我了。她的事情,我也是从秦广王那里听说的。”

  我快速地说着,想要在自己崩溃之前将这男人打发走。胸口越来越疼,稍一呼吸都会疼得我发抖,我只想快点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放声大吼,将心中的积怨发泄出来,否则,我定会疯掉。

  举步又想走,那男人却再次将我拦下。

  “天罡星君,放肆!”

  我怒喝一声,用力甩开他拉住的衣袖,勃然大怒。

  “朕已将知道的告知于你,休得无理纠缠!让开!”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天罡平静地看着我,毫不退让。

  “若仅仅是听说,你如何知道得如此详实?秦广王素来不是饶舌多嘴的性格,便是讲,也不可能讲得这样事无巨细。请灵后……说实话。”

  “实话?哪里有什么实话?便是君绮罗本身,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她不过是借用了那具肉身,连带那个身份,那副外表下的灵魂到底是谁,你知道吗?而你自己,又比她真多少?刘勋?小武?天罡星君!假象!通通都是假象!”

  苦苦强撑着的自制力轰然崩塌,我尖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天罡,你和帝俊真不愧是父子。以为你们有情时,做出的事情比谁都无情。待到我确信你们无情时,你们却又做出了这深情款款的样子来。

  “不过是个镯子,你这样追根究底做什么?是她自己傻,用一个镯子将自己套住,对着一具尸身流泪,为了见你一面硬闯地府。当日你不是说过了,‘昨日譬如昨日死,今日仿若今日生’。你既然已功德圆满,又何必管她的死活?世上已再没有了那个君绮罗,星君也请好自为之吧!”

  我咬牙吐出最后几个字,转身便跑,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位置,只想快快离开。

  没有法力的坏处如今倒是显出来了,没跑两步,身后的人便追了上来,一把将我拉住。前面传来一些人声,想必是宫中的仆役们起来准备工作了。我张口欲喊,就被从后面捂住了口。紧接着便猛地腾空而起。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清时,人已到了高墙的另一边。

  天罡,将我挟持进了冷宫。

  我又惊又怒,偏又奈何不了他,只能任由他像夹着一包稻草似的将我带入冷宫深处。他将我带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凉亭,这才放开我。

  “好了,这里早已空置,不会有人过来的。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绮罗。”

  我猛地抽气,剧烈地喘息,几乎摇摇欲坠,忙用手扶住廊柱。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天罡星君,你这样已是大罪,快点退下,朕可以既往不咎。”

  “绮罗……”

  熟悉的声音,用熟悉的语气叫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我猛地转身,一掌甩在他的脸上。

  “住口!”

  你不配再叫这个名!

  “绮罗……”

  他脸上红了一片,我又想再打,却被他眼神中带着的悲伤刺痛,竟抬不起手来。

  “我不是。”

  别再这样叫我了……

  “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