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骊沉思片刻,道:“这不怪你,是我思虑不周。辽国没有这么壮观的皇宫,族人游牧时遇到皇帝捺钵的宫帐甚至皇帝本人都不稀奇,我委实没想到私谒宋国皇帝会引起这样的震骇。即便我刚才顺利道出身份,与皇帝接洽上,恐怕皇帝心中也会生出很深的疑忌,甚至以后在自己的宫殿里都睡不着觉了。两国相交,还是走堂皇路子的好。咱们不要再惊扰皇帝了,走吧。”
观音奴将奏案上的宵夜一股脑儿塞回食盒,道:“但愿官家把方才的事当作一个梦。”
她无意中碰落了皇帝手边的一张帖子,拾取时见那帖子以金国年号打头,不禁多瞄了一眼:“天会四年八月十四日,大金骨卢你移赉勃极烈左副元帅、皇子右副元帅同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
观音奴匆匆浏览一遍,才知金国再次启衅,便将帖子递给萧铁骊道:“堂皇的路子更不好走。”
萧铁骊接过细看,原来是金国东西二路军的元帅府向宋国发来的问罪书,书中指责宋国背弃与金国的海上之盟,企图联合西辽的耶律大石攻打金国,妄想策反已经降金的大将耶律余睹,答应割让太原府等三镇却又翻悔……林林总总,皆是金国第二次侵宋的借口。萧铁骊叹了口气,将帖子放到奏案上,道:“走吧。”
两人自原路返回,观音奴与那宫女换了衣裳,将食盒放到她身侧,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大内。
由西华门外的大街转到宣德门前的御街时,萧铁骊道:“我送你回紫衣巷。”
观音奴打了个呵欠:“不用,清樱等着你呢。你早点回去,让她安心。”
说话间,一道长达六千尺、蜿蜒成河流形状的蓝色闪电撕开了夜幕,尖锐的雷声随即在耳边炸响。酝酿了数日的雨水倏忽而至。
两人避到街边的御廊下,半刻后雨势越发惊人,黑暗中只听到暴雨横扫街市的声音,间或有明亮的闪电击下,眼前便突然现出白茫茫的雨幕。雨水吞没了整座东京城。
观音奴将手伸到廊外,催动碧海真气,雨水便在她的掌心形成小小漩涡,“我阿爹与朝中大臣有些来往,请他试探一下主政者的心思,转告结盟之意如何?”
萧铁骊道:“不急,我先去金国一趟,看看形势再说。”
又一道闪电划过,耀眼的白光里,他看见她的掌心开出高达四尺、灿如珊瑚的水花,看见她眉目生动,嘴角微翘,可爱笑容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闪电过后,周遭复归于黑暗。
猝不及防地想起再也回不去的过去,萧铁骊心头酸痛,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叹息道:“观音奴啊,观音奴啊。”
除了升上天国的歌奴阿妈和漂泊不定的景行师父,世间惟有他这样唤她;从刚刚发出门齿的狼孩到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少女,世间惟有他这样唤她。虽然他从不多言,但只消一声呼唤,她就能感知他的心绪。便似此刻,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深浓的怀念,令她也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和感伤。
观音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哥哥。”
两人默默坐在廊下,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些逝去的夜晚。兀剌海城外的树林里,晚风送来野生忍冬的香气,那么清澈,那么凉爽,沁入肺腑,凝成露滴;巴丹吉林沙漠中,黄沙无垠,月色清冷,漫天匝地的孤寒里,幸而有你为伴;白水流过碧色草原,星光下篝火一点,赤色火焰送出些些暖意,两人相依相偎,等待天明……
耳畔的雨声、雷声变得很远,漆黑的夜生发出绮丽的梦:一起回到故乡的草原,阳光炽热,焰尾盛放,烈焰般的花朵从脚下一直铺到天边,像一张没有边际的红毯。风起时,焰尾草全向一个方向倾侧,露出累累花朵下的青色草叶和白色羊羔,阿妈站在毡房门口,笑容温柔……
廊下避雨的半个时辰,似回到相依为命的旧时光,然两人皆知,来路不可追,去路已分明。聊以自 慰的是,尽管世事如潮,令人身不由己随波沉浮,兄妹情谊仍跟当初一样温暖踏实,并不因距离遥远、岁月流逝而改变。
暴雨渐渐收住,难耐的闷热随之散尽,清凉的夜气让人心神一爽。两人在街边道别,各回秦府卫宅。
第四折 多情却似总无情(下)
九月九日登高望远,佩茱萸辟邪,饮菊酒延寿,都是汉唐便有的时令雅事。虽然帝国的北方重镇太原府在坚守两百五十余天后,于九月三日被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攻破,东京士民还是没有忘却重阳佳节。
城郊的四里桥、梁王城、独乐冈等适宜登高宴聚之地自不必说,城内各酒家皆用菊花装饰门户,出售以菊花茎叶杂黍米酿造的清酒,各禅寺亦竞相举办斋会。尤其开宝寺的狮子会,诸僧俱坐狮子上作法事讲说,堪称节下游人最盛之处。
自萧铁骊离开东京,卫清樱便恹恹的,做什么都没情没绪,没滋没味。观音奴知她心事,常拉她出门散心,此番便借重阳之名,与沈皓岩一道邀她去开宝寺吃素斋。一路上,卫清樱虽然打迭精神与观音奴谈笑,然而不会看脸色如观音奴,竟也察觉了她的心不在焉。
观音奴叹了口气,学着卫清樱眉含清愁的模样,借李冠的词来抒情:“铁骊这一走,清樱啊,真是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相思像散逸全城、既清且苦的菊花香,令卫清樱无计回避,嘴上却不肯承认,分辩道:“难道夜来不担心么?铁骊四年前中了那夏国和尚的奇毒紫瑰海,虽蒙嘉树法师两次援手,余毒却始终未能拔除,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发作。一旦紫瑰海反噬,铁骊的内劲便会流失,严重时连举手之力都没有,哎哟……”
观音奴忘了自己正挽着卫清樱,手上陡然用力,将卫清樱的腕子捏出一圈红印。听卫清樱呼痛,观音奴才醒觉,赶紧松手:“清樱,真是对不住。此事我全不知情,你怎么知道的?说来听听。”
“说来还是因为铁骊跟五哥那场比武,我才得知此事。那天晚上,我已经歇下了,可一闭上眼睛,白天的事就在脑子里转个不停。我实在睡不着,到酒窖里拎了两坛酒,又到客房叫醒铁骊,跟他在我家园子里谈了一夜。后来铁骊感叹,他攒了三十年的话,在上门提亲的头两天就全部说完,长辈们再不答应,他只有用抢的了。”卫清樱的面颊泛起一抹绯色,冲淡了眉间的抑郁。
观音奴想象寡言少语的铁骊变得高谈阔论的样子,禁不住哑然失笑,紧接着追问:“于是他就把中毒的事告诉你了,这毒有解药么?”
“铁骊说,紫瑰海的解药叫青罡风,紫能化人内力,青能提升功力,两物正好相克。我就问他,在居延时怎么不跟大伙儿说呢?偷也好,抢也好,怎么都得把解药拿到手。可铁骊说,夏国和尚连《迷世书》都送给他了,那是比青罡风更要紧的东西,他不能拿了人的书再跟人翻脸。他还说,中毒四年,紫瑰海只在今年二月反噬过一次,症状也没有最初中毒时那般严重,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有青罡风也无所谓。”卫清樱幽幽地叹了口气,“现下他只身赴金国为来苏儿复仇,倘若紫瑰海再次反噬,旁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就担心这个,别的倒不怕。”
“能跟你家五哥放手一战,说明铁骊的功力已然恢复。发出最耗内力的那一刀后,也没见铁骊有何不妥。以此推断,就算紫瑰海再次反噬,也不会在年内。放心吧,铁骊做事量力而行,从来不逞匹夫之勇的。”观音奴卡了一下卫清樱的腰,笑道:“倒是你,再这么瘦下去,等铁骊回东京一看,咱家粉嫩柔和的面人儿竟成了瘦骨嶙峋的柴火人儿,岂不郁闷。”
卫清樱粲然一笑,心中愁绪尽被观音奴驱散。
沈皓岩在旁边听两位姑娘说笑,突然想起上次观音奴与萧铁骊夜探大内,自己信得过萧的武功,并未同行,若因此出了什么纰漏,那才是追悔莫及。
说话间已到了位于里城东北隅的名刹开宝寺。因寺西的灵感塔下供奉着佛祖舍利,开宝寺平时的香火便极盛,今日更挤得前后三院无一立足处。卫清樱本拟去佛前敬一炷香,求佛祖保佑萧铁骊出入平安,也只得作罢。
沈皓岩分开人潮,护着两位姑娘绕过主院:“幸好我昨日预订了八棱池边的好位子,不然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
到了寺西的斋院,沈皓岩将号牌递给引座的小沙弥。小沙弥验过号牌,合十道:“施主请。”
果然是个好位子,从临水的长窗望出去,八棱方池平静无波,白石拱桥伸展如虹,过了桥方能登上号称“天下第一塔”的灵感塔,俯瞰整个帝京。那塔高达十三层,用沉着的铁色琉璃砖砌成,民间皆呼作铁塔。八角的塔与八棱的池呼应,厚重中不失圆转之美,堪称帝京胜景。
三人闲坐窗畔,聊了一会儿,却见秦裳没精打采地过来招呼:“方才在塔上瞧见三位订到了斋院的位子,故不请自来,叨扰了。”沈皓岩忙邀他入座。
卫清樱有月余没见到秦裳,看他容色憔悴,眼睛下两抹青痕,不复往日飞扬跋扈的小太岁模样。她有些不忍,却不好说什么,只朝他笑了笑。
秦裳见她的神情不似那日决绝,心中一喜,道:“樱姐姐,好久不见,你好么?我,我……”
“我很好。”卫清樱温和地道:“也希望你好。”
秦裳的喉咙哽了一下,片刻方道:“樱姐姐知道吧?八棱池边的枫林就是百年前神刀门的冼海声与先祖决战之地,我今日是特地来凭吊的。我想,那卫新咏别号茉莉姬,该是个和茉莉一样娇小芬芳的姑娘,不知何以有这样大的勇气,舍身化解神刀门的绝招‘和光同尘’,替先祖赴死。”
卫清樱一向当秦裳是个惫赖的没有长性的孩子,但现下他正经说话,她也就认真作答:“并非人人都会萌生这么激越的感情,遇到这么极端的选择。生与死,得与失,幸与不幸,只有身在局中的先祖知道,不是咱们坐在这儿悬想一下就能明白的。”她顿了顿,“以身相殉是真,细水长流也是真。对我来说,遇见萧铁骊,与他结发为夫妻,牵手过一世,这样就够了。”
她这样毫不掩饰地昭告自己的心意,是要绝了秦裳的痴想。秦裳眼神一黯,失神片刻,对观音奴道:“夜来也是神刀门弟子,你怎么看?”
观音奴坦率地回答:“我相信灵魂不灭,也相信轮回转世,然而下一世的我终究不是现世的我,所以现世就要努力活着。皓岩是我这辈子的伴,我俩的命连在一起,分不出孰轻孰重。我不会因为爱恋他而轻贱自己,也不会因为贪恋现世而放弃他。性命和皓岩,两样我都要。”
秦裳怀着恶意追问:“若不能两全呢?”
“如果不能两全,需要舍弃自己来保全皓岩,我真的不敢夸口,说自己有茉莉姬那样的勇气。”观音奴干脆地道:“小舅公,我觉得平日里琢磨这个既无益,也无用。真遇到那种情况,自然会有决断。”
沈皓岩正握着竹筷,耐心地拨开重阳糕上的石榴籽和银杏果,挑出松子放进观音奴的瓷碟。听她这样讲,他并不见怪,微微一笑道:“相识是缘,相守是更大的缘,该当珍惜而不是计较。命也好,情也罢,难道真要放到秤上称出你有六斤三两、我有九斤七两才舒服么?命无谓轻重,众生平等;情无谓深浅,贵在专心。当然,世间有长相守,也有求不得。若不能两情相悦,勉强求来也是孽缘,伤人复伤己。”这是他中秋夜痛定思痛后的一番心得,也存了规劝秦裳之意。
秦裳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狂热,声音似槛外秋水一般清冷:“在座的都是自家人,我就不遮遮掩掩地说话了。十三岁时我便立誓,今生非樱姐姐不娶。然而她已觅到良人,我再不甘心,也只能放手。只盼樱姐姐在异国相夫教子时,偶尔会想起我,信我爱慕是真,牵挂是真。日后樱姐姐有什么差遣,以这玉佩为凭,秦裳必定竭尽全力,虽死不辞。”
一席话说得卫清樱动容,接过玉佩向他致谢。那玉佩莹白如脂,雕工细腻,刻的是前朝画家周昉独创的水月观音像,眉目温婉、嘴角含笑的样子却似卫清樱,委实用心良苦。
秦裳能够释怀,席间气氛便轻松起来,开宝寺的素斋也确实美味,四人有说有笑地吃到一半,观音奴突然丢下筷子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瞌睡来了有枕头。”两句不相干的话说得大伙儿糊涂,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八棱池的拱桥上行来一个怪异的四人组合,缠头巾的玲珑美人和披袈裟的清逸和尚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两位精壮的党项武士。
沈皓岩的眼神一触到卫慕银喜便收了回来,见观音奴站在窗边,整个人如同出鞘之刀,锋芒毕露,不禁想:“今日之事恐难善了。”孰料观音奴唤住没藏空,隔着八棱池寒暄一番后,竟将那四人请进了斋院。
沈皓岩让小沙弥加座添菜,小沙弥嘟囔道:“公子的朋友未免也太多了,来了一拨又一拨。今日斋院挤成这样,咱们真是招呼不过来了。”
观音奴闻言,回头道:“好啰嗦的和尚,你加还是不加?”她心中存了强夺青罡风的念头,神情言语便不自觉地凛冽起来。小沙弥瑟缩一下,结巴道:“加,加,这就去加。”
两位党项武士站到卫慕银喜身后,不敢与主人同座。银喜不懂汉话,闷闷地坐在那儿,看看没藏空,瞪瞪观音奴,神情好似一只闹别扭的猫咪。她戴着一挂由颈项垂至腰腹的琥珀璎珞,白皙的手握着橘红的琥珀挂件,反复地摩挲琥珀上浮雕的吉祥莲花纹,手指与琥珀一般莹润,流露出一种略显神经质的女性美,一种很惹男人怜爱却易招女人反感的柔媚。
观音奴忖量两边实力,觉得己方占优,悄悄传音给沈皓岩:“等会儿我牵制和尚,你挟持美人,逼他们交出青罡风。”
沈皓岩回道:“斋院地窄人多,不便动手。由我将没藏空引走,你和九姑娘封了两名武士的穴道,将那女人带回紫衣巷。”
两人计议已定,悄悄知会了卫清樱。沈皓岩正准备向没藏空开口,观音奴却抢先道:“空法师,我有一事不明,须单独向你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
没藏空觉察了观音奴的敌意,却未放在心上,颔首答应,用党项语叮嘱了银喜几句。银喜脸色之难看,仅次于因观音奴擅自行动而大为恼火的沈皓岩。
观音奴传音给他:“皓岩放心,我不会乱来,你等我的信号再动手。”沈皓岩将计划做了微调,叮嘱道:“不要贪功,不要走远,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今日如不便行事,就改日动手,我保证帮你拿到青罡风。”
眼见观音奴和没藏空走出斋院,皓岩、清樱及银喜都紧张起来,屏息凝神,望向窗外。独秦裳有暇揣摩诸人的举动,发现沈皓岩颇为反常。秦裳心想:“自这夏国蛮女踏进斋院,满堂男人连和尚都在偷窥,皓岩却看都不屑看一眼,就像在目力所及之处挖了一个洞,把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丢进了虚空。这蛮女的相貌固然浓丽,却出自天然,气息也很清爽,决不至于犯了皓岩的忌,他别扭什么?难道他在夏国时跟这蛮女有什么龃龉?或者……暧昧?”
观音奴停下脚步,看着八棱池中没藏空的修长倒影:“恕我冒昧,空法师这次来东京,只是为了瞻仰开宝寺的佛祖舍利,顺便逛逛狮子会么?”
没藏空平静地道:“不是,小主人放不下杀父之仇,决定来东京找萧君,我就陪她来了。”
观音奴感慨:“十一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儿,被法师抓进暗血城的地宫,洗刷干净后献给你的老主人饮血养颜。要不是师父和铁骊及时赶到,我早就投奔黑山大神了,哪还有机会站在这儿跟法师闲磕牙?”她按住燕脂刀,肃然道:“实话跟你说,铁骊出远门了,一时回不来。你家小主人要报杀父之仇,明刀明枪还是暗箭毒药,尽管使出来,我替铁骊接着。”
没藏空道:“过去种种皆是我妄为,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做对萧君和姑娘不利的事。”他的声音清澈柔和,有一种抚慰人心、润泽灵魂的魅力,在双塔寺外的莲花台上讲经时,常令信众们感动到落泪,却打动不了观音奴。
“空法师不必掩饰了。我听嘉树法师讲,没藏氏和卫慕氏缔结过密戒盟誓,你右手小指戴的这枚戒指就是真寂寺三大法器之一的黑密戒。如果你违背卫慕氏主人的意志,真芝老祖藏在白密戒里的咒语就会发动,让你遭受六神俱灭之苦。”
“小主人心软,不会把我逼到那一步。”没藏空叹了口气,“耗了这么多年,主人的仇恨已经没有当时浓烈。驱使我杀掉她的仇人和驱使我陪她走在复仇路上,这不是一回事。”
观音奴没有听懂:“啊?”
“小主人待我就像你待沈君,但我没法儿像沈君待你一样待她。”没藏空摊开手,“我从小修习真芝老祖的两忘功,十四岁就进入了空之境。汉人的古书里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在空之境里,连‘我’都是没有的,更别提外物了。”
观音奴被他绕晕了,琢磨一会儿,反诘道:“法师你活得好无聊啊,既然万物皆空,连自己都空,你还吃饭睡觉做什么?不如弃绝身体,澌灭灵魂算了。”
“修行者岂能自戕?与舍身不同,自戕是要堕入魔道的,所以不管空之境有多无聊,我都得捱下去。说实话,我很感谢萧君和姑娘,洄风洞一番经历,让十四岁后再无寸进的我从空之境到达了水之境,包容万物,见证本心。”
“真的么?是法师把《迷世书》送到客栈的?因为感谢铁骊?”见没藏空点头承认,观音奴当即道:“为什么我没有得到谢礼?”
没藏空微笑。皮肤黎黑、深目白齿的他笑起来很有感染力,与以前那个疏离尘世、漠视一切的和尚相比,可谓判若两人:“观音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姑娘。小时候的你就像一团生气勃勃的火焰,怎么折腾都熄不了,现在也没变哪。说吧,你想要什么谢礼?”
观音奴握紧了燕脂刀,神情却很轻松:“法师有青罡风吗?有的话,送我几颗吧。”
没藏空讶然:“是嘉树法师告诉姑娘的?我确实有青罡风,不过姑娘修习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假以时日,必能达到如萧君一般的宏大境界,何必滥用青罡风这样的猛药?只有一时之效不说,用多了对身体也无益。”
观音奴不愿说出紫瑰海反噬之事,又不会撒谎,坚持道:“我就要这个,别的都不稀罕。”
没藏空无奈,从袖中摸出一个银质扁盒,递给观音奴:“这药是先师配制,世上仅余三颗,都送给姑娘吧。”
观音奴打开银盒,见里头盛着三颗黑色药丸,散发出海风的咸涩味道。这么容易就得到解药,她反而疑惑起来:“空法师,这真的是青罡风?你没骗我吧?”
没藏空亦不辩解,随意拈起一颗药丸,径直咽了下去,观音奴不禁愕然。没藏空道:“服下青罡风后,还要知道运气的法门才能发挥效用,请姑娘记好。”他坦然伸出左手,观音奴会意,拿住他的腕脉,微运内力,一缕碧海真气便针一般滑进他的经脉。
没藏空内息流转,所过经脉穴道均大违常理,最后回到气海时,如同火中注油,轰然炸开,观音奴用来查探路径的那缕碧海真气也被他喷薄的内息吞噬。观音奴将他传授的运气法门默了一遍,揖道:“空法师慷慨赠药,我却怀了小人之心猜疑法师,真是惭愧。”
没藏空合十还礼。是时他内力沛然,麻质僧衣的下摆和长袖无风而动,显得从容而超逸。
观音奴吁了口气,心想:“把我带到暗血城的妖僧跟眼前的和尚真是同一个人么?”她握紧尚余两颗青罡风的银盒,终于捐弃前嫌,向没藏空真心而笑。
碧绿的池水映着岸上艳红的枫树、深红的槲树以及铁红的灵感塔。树林的尽头,夕阳火一般静静燃烧。观音奴这破颜一笑,明丽之至,令一天一地深深浅浅的红都失却颜色。
卫清樱等人远远望着,不明端的,只知观音奴与没藏空执手相看,继而露出这般耀眼的笑容。秦裳瞥了沈皓岩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倒是那夏国蛮女,像一个被人夺走心爱之物的小孩,流露出强烈的妒恨和失落。她的反应虽稚拙,内里潜藏的情感,秦裳却深有体会,并感同身受。
注:①本卷故事关于东京的城建、风俗等多参考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如“大内正门宣德楼列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限于篇幅,没有一一标注。
②檛(音zhuā):杖。从宋代绘画看,禁军配置的檛属短兵器,也充仪仗。【檛的简化字是“木过”,不过我试了几种输入法都只能打出繁体的檛字。】
③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宣政盛时,宫中以河阳花蜡烛无香为恨,遂用龙涎、沉脑屑灌蜡烛,列两行,数百枝,焰明而香滃,钧天之所无也。”
④赵永春《金宋关系史》:“‘骨卢你移赉勃极烈’,即‘国论移赉勃极烈’。金初实行勃极烈制度,中央设有多种勃极烈,当时宗翰所担任的‘国论移赉勃极烈’即为其中之一,主要管理外交事务,兼议政官和军事统帅。”
关于更新及其它
突然想起中秋节贴文的时候忘记说下回的更新时间了。事实上,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更。
东京梦华卷预计有12万字,杂志刊载的时候会分成上中下三部分。现在(中)还差万把字,写完了先发杂志,然后网上再更,估计得几个月呢,对不住大家了。
断断续续地在JJ发文,就是喜欢她的界面舒服,看官们的留言也很有爱。刚才回复了好些留言,时间关系也有没回复到的,见谅。
故事进行到现在,对几个人物都出现了争议,在这里统一回复一下:
三京不是观音奴一个人的三京,也不是嘉树一个人的三京,更不是皓岩一个人的三京。因为有了这些让大家争议的人物,三京的小世界才完整起来。貌似铁骊和清樱没啥争议,他两个就不说了。
不管大家的观感如何,我想说的是,三京这个故事写了这么几年,大纲都一万多字了,故事的架构已经非常成熟,结局也都是既定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写的乐趣,大家读的乐趣,主要体现在过程上,结局已经不是重点。
拿嘉树来说,以前并没有这么多反对之声。讨厌他的人,主要是因为明月千里寄相思这一章的情节。请注意,嘉树的愿望是有前提的:“只希望你给我机会”,他没有强加于观音奴的意思,并且这只是愿望而不是行动。
反过来呢,喜欢嘉树的筒子埋怨我给嘉树的戏份太少,天可怜见,故事1-3卷的主线都不在嘉树身上,就这么难,我还竭尽所能地体现了他的存在感,我对嘉树够偏心了。
希望大家不要因为一个情节就对一个人物下定论。
三京的故事还长着,嘉树的戏份集中在第4、5卷,看了后面,才会对他有完整的了解。
同样的情形适用于观音奴,我从来没把观音奴定位在“白”上,她确实是单纯,也不太通世事,但她的主要优点不是纯洁,而是坚强。这孩子走到现在一直很顺,虽然也吃过一些苦头,总有人罩着,总有人保护,其实就没怎么挫折过。
从第三卷末到第四卷,观音奴的考验将接踵而至,也许还会让人感到很虐,但大家将看到她的成长,到那时候观音奴这个人物的塑造才算基本完成。
所以,欢迎大家讨论,但是咱们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吖。
你可以说:我看好XXX或者不看好XXX,但是不要说我看死XXX他(她)就是这样了。
故事是要流动的,人物是要成长的。
至于皓岩,世家公子的毛病是有的,童年阴影的问题也是存在的。以前我把他写扁平了,没给他什么机会表现。其实他也有他的优点,也在学习怎么正确地爱一个人。皓岩的形象丰满了立体了,后面的冲突才有意思有力度。
对我来说,这些角色的存在都自有其道理,不存在我着重刻画这一个,就是忽略了另一个。
还是那句老话,单从奠定故事结构和确定故事主线的层面讲,三京是双主角(夜来铁骊)双主线,但是主要角色绝对不止他们两个。
嘉树、皓岩、清樱、完颜清中等主要角色,没藏空、银喜、雷景行、崔逸道、李希茗、熹照、秦裳、秦绡、秦络、千丹等次要角色,龙套和串场的咱就不数了,这么多人出场的顺序如何,戏份的详略如何……统统取决于我的主线结构,他们必须跟夜来或者铁骊产生关联,才能紧紧凑凑地展开咱们的情节。
嘉树比较特别,他不算是主线上分出来的支线,银喜啦、雷景行啦这些才是。
嘉树的定位是与主线呼应的暗线,并且这条暗线将贯穿三京的始终。
怎么样塑造嘉树,我费了不少心思。譬如上邪大秘仪,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首先是因为结构需要,其次是情节需要,我才造出这样一个秘仪来展开嘉树的故事。有了它,我可以游刃有余地在明线暗线间切换,并且看官们接受起来也很顺畅,因为它跟主线的观音奴是息息相关的。
嘉树算是比较特别的男主了,写到二十万字的时候都没怎么发展主线情节。我见缝插针地让他在犄角旮旯里露脸,现在看来效果还好。不管是支持他还是反对他,嘉树的重要性,那是不言而喻。
好像我把问题说复杂了哈。
简单地讲,三京的主要角色不少,但故事主要围绕铁骊和夜来展开。
黑山白水卷,夜来和铁骊在一起,主线单一,讲述二人的成长。
南金东箭卷,夜来和铁骊分开,双线并行,卷末时合到一起。
东京梦华卷,两条线合——分——合,主要在东京展开。
嘉树的暗线,伏在两条主线之下,明暗交织,走向最终的结局。
第五折 女儿身手和谁赌(上)
重阳一过,天气便一日凉甚一日,西风萧瑟,草木凋零。延续一百多载的帝国,亦在经历繁盛春夏后步入衰败之秋。
尽管皇帝赵桓诛杀了被时人目为国家之贼的童贯、蔡攸等大臣,对战事却一直抱着议和之望。与此同时,金国军队继续推进,日益逼近中原。
身处帝京的观音奴与大部分人一样,对时局的危殆并没有清醒认识。她所在意的,不过是中秋节后开朗许多的沈皓岩,在重阳节后又沉郁起来。
这日沈皓岩与京中友人宴饮,观音奴闲坐无聊,想邀清樱到郊外猎狐,却在卫府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清樱已于两日前离开东京,寻萧铁骊去了。
卫家儿女均是独当一面的人物,清樱也不例外,故阖府皆不以为意,只有三夫人赵纯向观音奴抱怨:“女大不中留呢,那蛮……萧君走了还不到一个月,阿九就坐不住了。现下北方兵荒马乱的,路上颇不平靖,这犟孩子,一心追随情郎,浑不管爹娘在家担忧。唉,还是夜来你乖巧,从来不让李娘子操心。”
观音奴安慰三夫人几句,找来清樱的贴身丫鬟小彩细问。
小彩口齿伶俐,说得很清楚:“九姑娘前日午后独自去曲院街的晏家糕团铺买细点,夜半时分尚不见回来,我不敢怠慢,禀告了三夫人。三夫人命我查看九姑娘的常用家什,随身衣物等固然不见,还找出一张短柬,说是寻九姑爷去了,让老爷夫人尽管放心。”
观音奴翻来覆去地看那短柬,圆润笔画中暗藏锋芒,确实是卫清樱的字迹。
她满怀疑虑地从卫府出来,松松地挽着马缰,沿武学巷缓缓而行,心想:“清樱私自出走,事成前要瞒着家里,有什么必要瞒我?小雷和铁哨都在我手上,她靠什么跟铁骊联络?这么漫无头绪地找人,不怕跟铁骊错过么?”
她心思转得甚快,记起苏州丽景院的旧事,悚然一惊:“莫非又是秦裳作怪?但那小鬼五日前便动身赴江陵给太公的老友拜寿,算路程决不能在两日前赶回东京。那么,清樱真是去了金国?”
观音奴回想那日在卫府水榭与铁骊、清樱谈到赴金一事的情形,不禁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一击:“不对,若依我的性子,倒有可能北上寻人,清樱答应铁骊时那模样、那语气……我敢说,她不会!”
她心中有了定论,当即翻身上马,赶到曲院街的晏家糕团铺打探消息。
晏家糕团铺毗邻京中数一数二的大行院留春院,掌柜晏夺锦又做得一手绝妙糕点,故糕团铺虽位于外城,生意却比里城的旺铺还兴隆,买点心的客人从店里直排到街边。观音奴按捺住急躁的心情,拴好坐骑,排到了队尾。
晏夺锦满面春风地送一个相熟的客人出来,与观音奴擦肩而过时,他脚步略停,捕捉到一缕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异香,清澈中蕴涵无限回味,连自诩合香第一、制饼第二的晏夺锦也辨不出是用哪些香料合成。
刹那间,晏夺锦似置身仲夏夜的原野,幽微的香气若即若离,在合香师的心中衍生出无数组合、无限可能,不可思议又心醉神迷。他鼻翼微张,手上不自觉地做出捻香辨味的动作,恋恋不舍地踱回店中,伸手招来小伙计六丑,低声吩咐了几句。六丑点点头,一溜烟地往后院去了。
轮到观音奴时,晏夺锦示意大伙计五仁让开,亲自招呼她。观音奴胡乱要了几样糕点,随即道:“我想跟掌柜打听一点事,不知是否方便?”
晏夺锦想了无数借口,正打算用最堂皇的一个邀观音奴到后面叙话,闻言大喜,殷勤地一伸手:“姑娘请,里头说话方便些。”
出乎观音奴意料,后院的格局小巧雅致,遍植香草,连见识颇广的她都只认得其中数种。
爬满常春藤的凉亭里坐着一位高鬟窄袖、暗红衣履的秀丽女子,见到观音奴便站起来微笑相迎。观音奴本以为她是掌柜夫人,然而听她称掌柜为“小晏”,似乎又不是。
在凉亭中坐定,观音奴即道:“打扰掌柜了。因与家母赌气,家姐在两日前离家出走。据说她走前曾来你家糕团铺买过细点,故而冒昧上门打听,不知掌柜是否知道家姐的去向?”观音奴语气平和,目光却很锐利,落在晏夺锦面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疑问。
晏夺锦道:“这个,请姑娘说说贵姐的相貌和衣着。每天来小店买点心的客人有好几百,烦请姑娘说得仔细点儿。”
“不记得家姐那天穿什么衣服了,但她长得很美,掌柜如果见过,一定不会忘记。”观音奴想了想,道:“如果她不说话,就像一尊没有瑕疵的碾玉观音;如果她开口,哪怕是寒冬腊月也让人如沐春风。”
晏夺锦的注意力全在观音奴的神秘香气上,魂不守舍地回答:“如此醒目的美人,我若见过,决不会没有印象,可惜没这眼缘哪。伙计五仁常年守店,或者他见过也未可知。”他唤来正给院中花木浇水的六丑:“你去柜上顶五仁一会儿,让五仁即刻过来。”
凉亭内沉寂片刻,晏夺锦打开石桌上的点心匣子,招呼观音奴:“这是本店精制的蔷薇糕,做起来很费工夫,所以没放到柜上出售,姑娘想尝尝么?”
那红衣女郎瞥了晏夺锦一眼,瞳孔微微收缩,却什么都没说,低头把玩白瓷茶壶的盖子。
随着晏夺锦揭开匣盖,精纯美妙的蔷薇香味飘了出来,并不过分浓烈,散逸在晚秋的庭院里,让人想起初夏的阳光、和风以及流光溢彩的蔷薇花架。本白的棉纸上放着九块淡红色泽、蔷薇形状的香糕,细腻的糕面还嵌着糖渍的蔷薇花瓣,实在是美好到让人无法抗拒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