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过头了,谢谢。”钟小魁接过她拿来的馒头,掰开来看了看,确定里有没有藏着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才一口吞了下去。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阿萝很诚恳,诚恳得有点结巴了,“其实,到这里已经可以了。蜃街就快开市了,我可以自己去了。这地方古古怪怪,你还是先回去吧。”

“这不符合PKD员工守则。”钟小魁一本正经道。“一切按照最初的约定来,不更改。”

“钟先生…”阿萝感激得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叫我名字就好了,老叫先生,我会觉得老。”钟小魁一直无法习惯她的“尊重”,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阿萝就管他叫先生。这个女人,对任何人都很谦卑。

如果换做别人,钟小魁还可以理解,可是,阿萝是一只修罗,一只以任何活物,尤其是人类为食的修罗,大多数人都谈之色变的,恶魔修罗。

天地人三界,修罗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界。天界之神,它遥不可及;地下妖魔鬼怪,它不算;人类,它不完全是。他们有妖的本事,鬼魅的飘忽,人的外表,说它超出三界之外也不算言过其实,只可惜这样的“超越”并没有给它们带来任何值得骄傲的资本。直到他们存在的人,至多有两种感情,一为恐惧,二为憎恶。修罗,说得好听是超越三界,说得实在,叫三界不容。他们只是一群活在夹缝中的恶魔。用凶恶而锋利的牙齿,撕开猎物的胸膛。

死在钟小魁祖辈手上的修罗,并不算少了。

“不不,直呼你名字不太礼貌。”阿萝连连摇头,“你帮了我大忙。没有你,我不可能来进来这里。”她又嚅嗫了很久,才说,“我的确没想到,你肯这样帮我。”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喧嚣,钟小魁探出头去看,却见一个骑着长有三个脑袋的犀牛的男人,阿拉伯似的穿戴,只露出眼睛,从楼下招摇而过,一辆石头造的小车拖在犀牛屁股后头,车里放着个石笼,笼子里的一个女人正呼天抢地的喊救命。她的声音大约触怒了前头的男人,他扬起长长的鞭子,抽打在笼子上,吓得那女人再不敢张嘴,随着笼子的摇晃,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一条长长的猫尾露了出来。

“林七七…”钟小魁的拳头,砰一声砸在墙上。

对于被人跟踪这种事,钟小魁是很敏感,且反感的,尤其当这样的行为还不止一次时。

今天是周末,放学的铃声早早敲过。钟小魁吹着口哨,走出校门,没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拐进了另一条行人不多的小街,进了一家面馆。

一个深灰色的影子,不远不近的跟在他后面,有所期待,却又不敢靠近。钟小魁叫了一碗排骨面,背对大门坐在最靠里的位置上。

从寒鸠山回来之后,PKD几乎没有接到什么生意,每个人的生活变得正常又无聊。姜南海在某交友网站上注册之后,每天早出晚归见网友;马莉欧忙着去学美容课程,买回来的化妆品堆满了半间屋子;林七七为了猫尾巴,干脆办了休学,整天宅家里,说什么时候正常了什么时候回学校,她能不能顺利考上大学当上有为女青年,就看钟小魁能不能尽快解决她的尾巴的问题了。

自从家中有了美妙的家事三人组,钟小魁宁可自己在外吃面条,也不愿回家跟着三个聒噪又变态的米虫同桌吃饭。总有一天,他会找到一个完美与有效的办法,将这三条米虫踢出臭氧层。一年,他给自己的期限是一年,跟那个人签下的协议是一年,跟PKD签下的工作合同也是一年,一年之后,大家各走各路!就这样。

他大口吸着面条,身边不断传来食客聊天的声音。

“去去去!”面店的老板不耐烦地呵斥盖过了一切声音,“哪有吃碗面还要讨价还价的!”

被老板训斥的女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廉价的灰色短风衣,牛仔裤,脚上那款没有任何款式而言的圆头皮鞋,蒙着暗淡的灰尘,有一只鞋尖已经张口了,她一手拿着一个饭盒,一手局促的拢着土气的刘海,扎成马尾的头发有些发黄,一看就知道不是染得,而是营养不良。

他像个做错是被父母骂的孩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因为羞怯与焦急而躁红的脸,是她全身上下唯一鲜艳的颜色。她不敢正眼看老板,只是一直举着饭盒,饭盒盖子上铺着五张一块钱的纸币,用文字一样细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只有这么多。求您通融。”

排骨面七块一碗。老板厌烦的推开她的手:“没钱就别吃,隔壁馒头五毛一个,走走走。”

女人固执地站在那儿:“求你了,要不然你先把面给我,我等会儿就把钱送来。”

“还没完了你!”老板顺手抄起桌上的陶瓷招牌猫,作势要打她,“你再在这儿碍着老子生意,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女人下意识一躲,饭盒跟钱都掉在了地上,她忙不迭去捡。食客们大多数视而不见,有几个小青年还暗自嗤笑,说这女人有病。

“给她。”把几张钞票拍在老板的桌子上,钟小魁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女人,出了面店。

背后那两道投向他的目光,诧异又慌张。

白天的最后一点光线,结束在广场上回荡的钟声里。这个时间,城市里的流浪者可以放心接管广场上的长凳了。广场边上的花台下,三只猫跟两只狗在打架,为了地上那盒没吃完的剩饭。

匆匆而过的人,连瞥一眼的兴趣都无,他们每天从广场路过,他们那么忙,忙着上班,忙着回家,忙着前程,谁有工夫看这些被“扔掉”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猫。

万年不变的路灯,是唯一照看这里的眼睛。可是,光看着,又有什么用。

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广场大钟上的时针,指向了凌晨四点。花台下的猫狗都不见了,灰色的花台边上,多了个灰色的、佝偻的身影。

晚上的气温还是低的,她缩起脖子坐着,双手撑着花台,眼神始终落在地上,偶尔会抬起来,看那些幕天席地的流浪者,薄薄的嘴唇时不时嚅嗫着,自己跟自己谈话。

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从前头的街上呼啸而过,她不禁打了个冷战,一下子从花台上跳了下去,从一旁的窄小通道快速离开了广场。

第二天清晨,某条小街上,那家葛记面馆的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记者、来看热闹的居民,把这个早晨填充得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大新闻那,大案子啊,大八卦啊,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诠释同一个事实——面馆的老板,那个姓葛的中年男人,死了。听说是谋杀,听说现场和可怕,听说葛老板只剩下了一个头,又有的说只剩下一把灰的,还听说他老婆被吓得尿了裤子。

春天的早晨,有淡淡阳光,有淡淡血丝。

钟小魁的学校是离这里最近的,保(和谐)安们按领导指示,早门口设下人(和谐)肉警戒,严禁有好奇心的学生跑去案发现场看热闹。

放学时,欢喜的学生们潮水一样涌出校门,但,里头没有钟小魁。

他从学校后门的围墙利索的跳下来,经过那帮铁塔一般的保安,朝葛记面馆快步而去。

一路上,他的手机不断响起。家里的电话。他皱眉,静音。然后是连续短信,全部是林七七发来的,问他几时回来,回家时候记得带一瓶沙拉酱云云。这种老夫老妻般的联络方式,他看的抑郁,干脆关了机。

天黑之后,面馆前的人渐渐散了。

钟小魁啃着干面包,从暗处走了出来。

警戒线仍在,面馆大门被一把大锁牢牢锁住。越到深夜,靠近这里的人就越少,偶尔有路过的,也可以跟它拉开距离,快步走过,好像这里有随时有可怕的东西跳出来抓住他们。

从确定四周无人经过,到进入面馆,钟小魁只用了不到十秒。用专解结界的方发去对付一把普通的门锁,实在是大材小用。

有一件事他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承认,在书法这门本事上,他真的有天分。只是无聊是随意翻看一下家中那些祖传的“典藏”,那些有古有今,或晦涩或简单的文字,不论种类,不论长短,只消一眼,过目不忘。不止不忘,实践上也完全没有问题。那些他从来不看,完全不感兴趣的古怪咒语,从眼睛扎到心里,再经由他的身体所产生的力量,根本没有陌生的感觉。偶尔他也会觉得,这些力量,似乎早就长在他的体内,可又想跟他无关似的。

店堂内一片漆黑,钟小魁的手机移动着,可视范围虽小,却也找出了一室的狼藉。前厅与厨房之间的隔墙,大部分都垮掉了,厨房里,锅碗瓢盆满地都是,存放食物的冰柜与架子全部翻倒在地上,靠近灶台的地上,有一个醒目的人形标示。

如果这里就是葛老板的遇害处,如果那些“只剩一个头”之类的传言是真的,那现场所见的情况就太不合逻辑了。钟小魁在厨房上下查看了一圈,这里很乱,有明显的搏斗痕迹,但是,没有一滴血,干净的可怕。还有个问题,这里是厨房,食物聚集的地方,何况还是一个面馆的厨房,可他没有在这里看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冰柜里是空的,架子上搭着的面粉口袋也是空的,存放蔬菜的竹篓,甚至那个硕大的潲水桶,都是空的。

一阵阴风从背后吹来,一个脑袋悄无声息的从钟小魁背后伸出来,越过他的右肩,停在他的脸侧,缓缓问:“你在干什么?”

然后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就是林七七哭喊:“你打我干嘛!”

钟小魁举着来不及收回的拳头,脸色发黑的站在她面前:“一,下次走路要出声;二,不要随便把脑袋搁在别人肩膀上;三,下次你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说罢,他拎住林七七的衣领,把她拖出了面馆。

“半天不见你回家,手机又关机,我们三个猜拳,输的那个出来找你。我以为你还在学校嘛,结果刚到学校门口,一个女的告诉我你在这儿,我一过来就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进了面馆,我肯定进去找你嘛…”林七七挣扎着,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出了门,钟小魁才松开她,奇怪的问:“一个女人告诉你我在这儿?”

“对,看起来温柔有礼的人,走的时候还很亲昵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林七七耸耸肩。“看她的打扮,我以为是你们学校的校工。”

“灰色短风衣,牛仔裤,看起来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钟小魁脱口而出。

“真是你们学校的啊?”林七七一瞪眼,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看来你这张脸还是有人注意的嘛。”

正说着,钟小魁眼中闪出一丝异色,突然对她说:“原地转圈!跳几下!”

“啊!”

“照做!”

他演锁起来是,有很大的压迫力,无法违逆。

林七七只好神经病一样在原地又转又跳,钟小魁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她的脚下。”

“好了。”他吁了口气,“你这种脑子不够好,脸皮跟树皮一样厚的人,心理承受能力应该不错吧。”

“你再试试拐弯抹角骂我!”林七七恼羞成怒。

“你仔细看看我的脚下,再看看你的脚下。”钟小魁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并肩而立:“淡定。”

这条街上唯一的一盏路灯,苟延残喘的抛下虚弱的光,两人站在里头,全身的颜色都在这样惨淡的光线里模糊着。

“脚下有什么好看的…”林七七撅着嘴,低下头一看,不耐烦的表情只保持了三秒钟,继而就真的不淡定了。灯光让钟小魁的脚边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这在正常不过,可是,林七七把脑袋转上三百六十度,也没有在自己脚下,看到自己的影子。

在她尖叫之前,钟小魁适时捂住了她的嘴。

没有影子,这对一个人类来说,实际严重的事情,生死攸关。稍许有点“常识”的人,通常都知道没有影子的原因是什么。林七七呜呜直叫,急得要哭了,用力拉下钟小魁的手,颤声问:“我死了?没人告诉我啊!”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都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花样的年华,啥都没享受到,猫尾巴还在屁股上!他们说没结婚就挂掉的人,会被阎王爷抓去挑煤炭…我好命苦啊!”

街对面的好几家店铺都亮起了灯,显然是被她的哀号吵醒了。钟小魁赶紧拖着她藏到了暗处,压低声音道:“姑奶奶,别狼嚎了,你还没死呢!”

林七七一怔,抽噎道:“那我的影子呢?不是所死掉的人才没有影子么?”

“是灵体没有影子。”钟小魁纠正道,“灵体是分生灵和死灵的。”

林七七的抽噎声小了。

“你看,你被我一拳打倒的时候,摔在地上是有声音的。我跟你还能实质性接触到,你的哭声也还能惊醒别人。只有刚刚脱离肉体不久的生灵,才会有这样的特质。”钟小魁认真说道:“如果你挂了,现在的你就不会有任何重量,比浮云还轻。你甚至都不能碰到我,因为我们的体质相反。”

林七七终于淡定了,但她仍哭丧着脸:“我把我的壳弄丢了对不对?钱包丢了我还能买,可我把我自己弄丢了…”说着,她把头埋在膝盖上,又哭了起来。

钟小魁的目光落在她露出的后颈上,一个新月状的红印子,嵌在她白皙的肌肤里。

修罗印?!一根弦,突然绷紧在钟小魁的心里。

“能谈一谈么?钟先生。”

他们身后,慢慢走来一个灰色的影子,女人秀气的脸孔,发黄的头发,在灯光下变成了一种近似黑白颜色的老照片。他的语调比夜色还深厚平稳,通常,只有那些稳操胜券又天性低调的人,才能有这样从容又逼人的声音。难得的是,她依然礼貌,甚至谦卑。

“跟了我好几天,舍得打招呼了么?”钟小魁站直身子,冷冷看着她,眼神中有莫大的责备,乃至杀气。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他侧头看了这葛记面馆一眼,马上又把视线移开,仿佛被刺到了似的。

钟小魁冷笑:“这个地方,你应该很喜欢才对吧。哦,不对,应该是有食物的地方,你都很喜欢。”

“是你?!”林七七揉着发红的眼睛,失声道;“难道是你把我的…”

“我们走吧。”她朝林七七抱歉一笑,“麻烦等我片刻。”她转身往回走,转到一棵树背后,提了一个硕大的编织袋出来,袋子里头分明有活物再动来动去。

这样一个女人,拖着一个不知装着什么的编织袋,踏着路灯的光,一脸安静的行走,她每走一步,钟小魁中的那根弦就绷紧一分。

他知道的一个事实是,他那个既能悬壶济世,又善降妖魔,本身就是个人间传奇的伟大的娘,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败绩,就是输给了一只修罗。那一次,如果不是他爹及时赶到,他娘大约已经成了对方的果腹之食了。这段往事,他爹常常背着他娘讲给他听,目的之一是炫耀自己的重要性,目的之二是提醒他,不管你自己已修炼到何种程度,但凡遇到修罗,万不可掉以轻心。他们每一个都不是普通货色,实力深不可测。

他运气不错,这种BOSS级的人物,竟然主动盯上了自己,这些天一直跟踪自己的人,是她五一;杀了那个为两块钱得罪了她的葛记老板的,如无意外,也是她。以一只修罗的本事,何须如此低声下气,为了一碗面条受辱人前。钟小魁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个。

她走到他们面前,微微一低头:“我叫阿萝。走吧。”

钟小魁没有到过这么破旧不堪的地方,在他所认知的这个社会,这般不发达的地方应该存在于五十年前,甚至更久。这种风一吹可能就崩塌掉的棚户区,竟然没有在城市规划中被和谐掉,竟然还有人安贫乐道得住在里头。

他跟在阿萝身后,警惕的在坑洼逼仄的路上走,还要随时小心不要提到那些随意躺在地中间呼呼大睡的人。这片残缺不全的棚户区后头是一座废弃的化工厂,前头是一片宽广的空地,已经被某某公司圈在了蓝色的建筑围挡里。城市的繁华处,灯火闪烁,但,照不到这里。

这里就像一块掉在夹缝里的脏面包,运气好的话,会一直存在;运气差,总有一天会被扫把或吸尘器除掉。林七七一直拽着钟小魁的袖子,又惊又怕地跟着,偶尔会带着哭腔嘀咕几句。

躺着或坐在黑暗里的人,没有睡着的或装作睡着的,朝他们投来不友善的目光。

一直走到尽头的拿出用石棉瓦搭起来的“房子”前,阿萝停下脚步。完全只是个摆设的虚弱大门,开了一道小缝,一张被橘黄的灯光映的亮亮的小脸,从里头探了出来,表情苍白僵硬,直到看到阿萝,才一下子活过来似的,一下子打开了门,光着脚扑到阿萝怀里,用两只没有手掌的手臂把她抱得紧紧的。钟小魁皱了皱眉。

“请进。”阿萝摸摸这孩子的头,牵着他进了房。

“不要乱讲话,不要做任何激怒她的事。”钟小魁进去之前,对林七七如是嘱咐。

他以为,作为一个最喜以人类为食的修罗,它们的“巢穴”,就是另一个地狱。他甚至做好了看到满屋血腥的准备。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声淡淡的:“你回来了。”

“嗯。”阿萝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编织袋,找了个纸箱,往里放了些泡沫跟碎布后,她打开箱子,从里头抱出一只腿上有刀伤的土黄色的小狗来。

“狗狗!”孩子叫了一声,马上跑去哪了个铁盒过来,艰难的打开,里头有药水有纱布。

阿萝熟练而快速地替这只小狗消毒上药包扎,对孩子说:“让他睡觉。不要吵它。”

孩子听话的点头,看着他把小狗放进纸箱里,搬到靠近门口的地方。屋子里没有任何跟血腥有关的存在,掉在顶上的小灯泡被漏进来的风轻轻摇动,光线所及的地方,只有最普通的家具,并不配套,一看就是东拼西凑来的,但每一件都擦得干干净净,连摆在桌子上的酱油拼都擦的光光亮亮的。最显眼的,是摆在最高的柜子上的电视机,崭新的,但不是最新款的。一眼看去,就只有它是最新且贵重的。

物资的一边,挂着干净的布帘,用这样简陋办法隔成了两个房间。布帘后,传来均匀安宁的呼吸声。又一阵风刮过,布帘被掀起一角,露出一排靠墙而放的通铺式的床,上头躺着五六个年幼的孩子,睡梦正酣。

阿萝钻到布帘后,把几只露到被子外的小手轻轻放回被子里,然后才对屋子中间电视机前那张矮矮的方桌前,那个坐在桌前看书的男子道:“怎么还不睡?药吃了么?”

“吃了。就是吃了才睡不着,胃里难受。”这个斯文瘦削的男人叹了口气,头也不抬的说,“青龙最不听话,弟妹都睡了,就他非要等到你回来,这孩子…”他一抬头,突然怔住了,他看到了阿萝背后的钟小魁。

“客人。”阿萝忙道,上去安慰般拍着他的手。

男子的手,分明是伸向了一旁的水果篮,篮子里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

阿萝只是适时阻止了他,以动作以及眼神。

男子狐疑地看着钟小魁,又看看阿萝,不再说话,低头拿过篮子里的生红薯,一口一口慢慢吃。

那个叫青龙的孩子,紧靠在阿萝身边,有些畏惧的看着男子,时不时抬头看阿萝。

“乖,去睡吧。”阿萝拍拍他被剃得乱七八糟的小平头。

孩子犹犹豫豫地去睡了,从钟小魁身边经过时侯,一直没有说话的他,突然小声又认真的问他:“哥哥,你是坏人么?”

钟小魁有点进退两难的尴尬,还没开口,青龙已经钻进了布帘后了,然后探出脑袋说:“坏人不穿你这样的衣服。”

他穿的是校服,小孩子的逻辑真奇怪。

“你带这样的人来干什么?”男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身上的气味真难闻。”

“他是来拿货的。因为赶时间,所以这个时候来。”阿萝淡淡道,回头朝钟小魁使眼色。

钟小魁忙点头。可是,拿什么货?

“是这样的呀。”男人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把剩下的红薯一口塞进嘴里,含糊的嘀咕着,“这么急,上吊也要喘口气呢。”

他从电视柜里头,抱出一个纸箱,交到钟小魁手里,说:“三大七小,你点清楚。钱给我太太,不要给少了。”

钟小魁接过来时,刚好碰到男人粗糙的大手,一阵刺痛,不是皮肉上的痛觉,而是虚空中一阵电流,直接刺中他的神经,准确说,是两种本质互斥的物体突然撞在一起所引发的带着痛觉得冲突感。不仅如此,他一直正常的视觉神经也瞬间紊乱了一下,眼前这个普通男人的影像突然晃了晃,一个不属于人类的轮廓,跟她的身体重叠,并以某种凶悍的姿势膨胀,像笼子里的困兽要冲出束缚。当然,知识点钢火势的一刹。

两人同时缩回了手,纸箱掉在了地上,散落出一对手工不错的十字绣,有大有小,有挂画,有卡套。

阿萝赶紧上来,把箱子收拾好,轻轻推了推在原地发呆的丈夫,说:“行了,这儿我来就好了。你快去睡吧。都要天亮了。”

话音未落,屋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声响,像一只巨大的鸟煽动翅膀落下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