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一刻前倒下一刻后又醒来的人此时正背靠着一株槐树静坐,他眼眸半睁半闭,左手撑在沾染露水的草地上,负伤的右臂支在膝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阑珊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但她忍不住,所以还是全部都说出来。“往西湖的路上不可再行,因为……这一路都有阻截……”她还在絮絮坦白承认,这都是自己的一个计谋,意在引他入瓮。突然她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抬眼一瞧,步虚词——竟然睡着了!

这个时侯,他居然能够安心入睡!是他太自信还是、还是……对她的信任?

阑珊吃惊的端详着这个人,这个人就不担心苍龙部三度来袭?就不担心她对他不善?他真是,越来越像个谜了。

阑珊从马腹的革囊中取出衣物给他盖上,自己也坐靠着槐树在夜中歇息。

……

阳光带着槐花香从叶片间漏下,倾了满地。阑珊发间、额上、衣上皆覆上了白色的小花,整个人似乎都浸润在了槐香之中。温暖而清凉的香气将她从睡眠中唤起,她看了看头顶的枝叶,然后侧头看向身旁,发上的槐花随着这一动作而擦过她睫毛飘落。

没人!身旁没人!步虚词呢?

她眸子一转,忽而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正是她昨晚盖上步虚词的衣物。一束阳光正投下,她瞧着地上的光斑出神。

“光影里能结出食物来么?”熟悉的笑谑来自不远处的前方,声音里是久不闻的轻松和嘲弄。

阑珊抬起似乎刚睡醒的眼,看过去。步虚词走了过来,将衣服前摆松了开来,里面竟然装了一衣襟精神抖擞的小果实。仔细一看,都是成熟了的黄色杏子。步虚词蕴了笑意的眸透出几分得意,“我去找食物,没想到找到了一片杏林,可以大快朵颐了!”说着他便拿起一个吃了起来,咬的汁水流到了手指上。阑珊哑然失笑,也拿了一个吃,酸酸的风味极佳,吃完一个又从他衣摆做成的布兜里取出一个。步虚词吃得一手的汁水,阑珊掏出一方手帕扔给他,“你是没吃过杏儿还是以为我在跟你抢?”

“很久没吃过了,况且,这里的杏儿格外好吃!”步虚词认真地回答,看了阑珊一眼,“你不跟我抢,我也不跟你抢,可你不也吃得这样……”说着他用袖子擦去阑珊颊上溅的汁水。阑珊笑了笑,“看你吃得狼吞虎咽,害我也学你了!”

衣摆做的布兜里的杏儿越来越少,最后剩下一个。两人的手同时伸到了那仅存的一个果子上一寸的空间,也同时停住了。二人不禁一个对视,眼神里都有试探:你吃还是我吃?

这确实是个问题,面对着如此可口的果子。

步虚词一挑眉,“不如这样,我们去那杏林吃个够吧?”

阑珊摇头,“我们已经白吃了人家这么多,不能再去偷摘了!”

步虚词皱眉,“那、好吧!”

一皱眉间,果然就计上心头了,“哎呀,这么容易的事!”步虚词两手捏住了最后的果子,一掰,分两半。“这么好解决的事嘛!”

阑珊吃着最后的半个杏儿,瞟了他一眼,心里想着,“你堂堂渡云楼主还需要用这个法子么?就不能大方的将最后的杏儿让出去?还一人一半!”

各自吃完,肚子也饱了。步虚词拉着阑珊上路,阑珊站定了不动。她郑重道:“步虚词,这一路都是你绑架我,我简直成了你的人质!虽然你救过我,可是,我也救过你,我们可否算是两清了?从此各走各的?”

步虚词半眯着眼看她,“你也知道你是我的人质,我岂会轻易放你走?”

阑珊有些动怒,“在你受重伤的时候,我若弃你而去,此刻还会有你步虚词么?”

“是了,在我受伤的时候你大可离去嘛,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没抓住呢?”步虚词叹息一声,似乎在为她惋惜。

阑珊气得有些头晕,愤然甩开了他的手,“是我一片好心用在了豺狼身上!”

“对了,‘豺狼’这词用的相当贴切,许多人都这么形容我!”步虚词一本正经的盯着阑珊,近距离的打量,“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用好心呢?明明是我把你绑架了啊!莫非——你不忍心我死,你不想我死?”

阑珊被他看得汗毛倒竖,后退了一步,恨然瞪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你!”

“是么?你真的想杀我?”步虚词一抬手,点上她穴道,抱了她上马,依然笑着,“只怕你不忍心呢!”

她果然蠢!蠢在不分敌我!

马车,自东南往西北,夜以继日。

车头一片祥云锦带坠系一个银铃,风里云带飘在清脆的铃声中。

马车里备有足够的衣食用品,所择道路尽是少人奇径。

穿山越水,地势渐变,地貌渐异。

不变的唯有天空,云之下,都是江湖。

南国之风吹散了,朔北之风猎猎而来。空气里,沙粒替换了水珠,豪迈驱赶了婉约。

云带银铃所指,便是秦州!

天水。渡云楼。一座楼高百尺的城池。

“二楼主,步楼主回来了!”侍女禀道。

“哦,知道了。”她淡然应了一句,拉紧的弓弦保持着片刻前的姿势。渡云楼摘星楼的最高层,一处宽阔的窗台,她拉弓引弦,对准了高空的飞鸟。塞北的鸟儿已是不俗,能飞上这个高度的更是稀有,足值她屏气瞄准。

“嗖!”羽箭流星般射出,直取目标。

“嘎——”飞鸟一声惨呼,坠了下去。

“中了,中了,二楼主又中了!”近旁侍女拍着手叫着。

一身红装的女子一手持弓一手解散了紧束的头发,如瀑青丝披上肩头,被高楼天风吹得贴上古铜色的脸颊。发丝被吹开后,额上一颗小星便现于人眼中,散发金光的星与鼻脊连成一线。金光与古铜色的肌肤相映生辉,别是一种魅惑。

“二楼主,听说楼主带回了个姑娘。”侍女突然想起。

“哦,知道了。”她抛了弓箭,在近侍捧着的银盆里洗了手,指向高楼外道:“把我射的鸟找回来。”

单凌波走进白楼大厅,就见步虚词在同许辽问话,二人之间的桌上堆满了书册账簿。

“楼主回来了!”单凌波缓缓走近。

许辽一见她,便站了起来,问候道:“二楼主来了?”

单凌波在许辽方才坐过的椅上坐下,抽过桌上一份簿子,一翻阅,顿时浅笑,“楼主亲自过目,不放心我做事么?”

步虚词抬头扫视她一眼,继续看着手里,“怎么,我还不能看看?”

“看吧,够你几日不合眼的看了。”单凌波扔掉了翻看的账簿明细,往椅中一躺,对站立的许辽甩了甩手,“你下去吧!”

“楼主,二楼主,许辽告退了!”这位楼主助手谦恭的退出了这座议事白楼。

步虚词重新拿起桌上的谍报,仔细的翻看。单凌波摇着木椅,指节有节奏的叩着扶手,一副悠闲的样子。

“塞上十寨便有六寨易主,你每天都这样悠闲吧?”步虚词看着谍报,面色渐冷。

单凌波端起一杯茶,吹着茶叶,抿了一口,“你看看我折损了多少人手。”她从牒案中翻出一本甩给步虚词。

“人死的越多越能显示你的作为么?”步虚词随手一翻,甩到了一边。

“步楼主可知策划易主的幕后是谁?冷月庄!冷月庄的势力都伸到塞上了。虽说冷月庄的野心一向很大,塞上迟早是他们盘算的对象。可是,这一个月不到,他们的爪牙就蔓延到十寨了。动作未免太快了吧?步楼主,你一趟中原之行,究竟做了多少得罪他们的事?”她亦冷起脸看他。

“我做了什么,还得向你汇报?”步虚词霍然起身,桌上案牍被他袖风扫落一地。

“步楼主自然是爱做什么做什么,我一个下人哪里敢过问!”单凌波喝了口茶水,一抛茶杯,“啪”的碎裂声乍响,瓷杯碎片与茶叶茶水铺了一地。她从躺椅中起身,整了整衣裙,从容走向厅门,随口道:“塞上十寨全部沦陷还不是早晚的事,楼主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快得很!”

她拉开大门,几个人影差点倒下,幸而动作快,没有向厅内倾倒。单凌波横了眼门外,抬脚走了。

几个侍从吓了一跳,忙低头恭送二楼主。

待单凌波走得远了,一个绿衣少女吐了吐舌头,悄声对身边的人道:“这才刚回来呢,就又吵了!”

“我们去里面收拾一下吧?”

绿衣少女阿织伸手挡住了,圆圆的脸摇了摇,“不怕被楼主当出气筒呢?等会再进!”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厅内传来哗啦啦的声响。

侍从们屏住气,一个都不敢进。

过得一会儿,里面安静了。“阿织,进来!”

唤作阿织的少女应了一声,推门而入。一入厅,就被地上的狼藉给吓住了,这二楼主气楼主的功力看来是大进了。她站在凌乱的纸堆中不知该怎样迈步。

步虚词理了理衣襟,挽起袖子,端起一杯凉茶一口饮尽,随后整个人坐倒入椅中,长吁了口气后道:“整理一下。”

阿织看着地上不由皱眉,蹲下身一份一份的收拾。

将地上的纸堆归类收拾到桌上后,阿织快直不起腰了,坐在地上稍作歇息。她看向躺椅里的人,他该不会就这样睡着了吧?

“楼主?”她试探地喊了声。

椅中的人没有动,但听觉显然相当灵敏,“这几日把药室打扫一下,楼中的大夫们都召回来,药材医书都备齐。”

“楼主病又犯了?”阿织不由跳起来,跑到步虚词身边,脸色焦急,“我就说嘛,不要老是跟二楼主斗嘴!”

“不吵会被气死,吵了也早晚会被气死。”他有气无力的。

“楼主赶紧去栖风楼吧,我这就去唤大夫!”阿织眼泪都快流下来。

“你再吵,我就真的要死了。”步虚词眼睛都懒得睁开。

阿织睁大着眼看他,不大明白。

“笨姑娘啊,楼主我要睡觉了,累死了!”他勉强抬了一下眼皮子。

“二楼主,煮好了!要和楼主一起吃么?”

私厨捧出了一盘香喷喷的鲜肉,正是日间单凌波射下的鸟儿。

“跟他一起吃?只怕他会把我的美味连同盘子都摔到地上。”单凌波急不可耐的夺过厨子手上的佳肴,目似饕餮,“再说,我岂会同他分食?”她端着盘子转身就走,“我去摘星楼用晚餐,再给我送壶竹叶青上来!”

日间与步虚词的不快都因这盘肉而随风消散,吃着自己亲手射下的鸟肉实在是人生的一大满足!她捧着盘子愉悦的走在楼与楼之间的回廊上,晚风吹得肉香直往鼻子里钻。额上的小星映着夜空的星光闪闪发光,几乎可以照亮一方黑暗。

她含着笑,看了看前面的路,不远处有红光在移动。

咦?那是什么?

对这里再熟悉不过的她,一时好奇,往那红光走进。

渐渐近了,是一片红色!

原来是一身红衣的人。

看那姿态,是个女子。

单凌波在脑里一阵搜索,那身姿并不是渡云楼里所熟悉的,但是也并不陌生。顿时,她被自己这种矛盾的想法弄得有些迷惑。脚步不由继续移近。

塞上的晚风吹在回廊间,呼呼地响,似乎有人在摇动楼柱。回廊上的祥云镂刻在星光下就似流动的行云,看得单凌波有些眼花。一个一个廊柱从视野中闪避开去,那个身姿近了。

鲜红的衣裙在夜风中流动,似舞似飞,体态轻盈,连脚步声都不闻。发髻被吹散,长发在风中纠缠。面孔雪白,眉眼绝美。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红衣转身,殷红的裙裾展成一大片红莲,黑发溪水般舞动在胸前。如繁星沉睡的眸子望了过来。

那眼神……

单凌波如遭雷击,手里的托盘“砰”的落地,香喷喷的肉被摔出了盘子,滚到了回廊上。

“彤……”她嘴角颤抖,只能吐出一个字。是没有勇气还是没有力气?她叫不全那个她曾试图永生遗忘的名字。

“你、你回来了?”她全身发颤,扶住了身旁的柱子。额上的星光也黯淡下来。“终于是来了……”

蓦地,那个身影被阻隔。

步虚词不知从哪里出现,站在二人中间。他看也不看单凌波,拉住那红衣女子的手,关切道:“阑珊,你怎么出来了?”

“我真的就是傀儡了?”阑珊甩开他的手。

“夜里风大,进屋去。”步虚词强拉着她,二人走向了回廊的另一端。——栖风楼。

单凌波宛如梦中,不可置信的看着离去的二人。

渡云楼二楼主单凌波大病了一场,侍女们说,是二楼主夜里受了风,有人摇头,说是二楼主夜里受了惊。

芙蕖丹青塞上曲

阿织领着阑珊到了一片荷花池畔,虽地处西北,渡云楼却想方设法引水蓄池遍寻芙蓉佳品,莳弄了一方荷花,夏秋之交满池莲荷,风光迤逦,芳香沁人,是渡云楼的一处佳景。

踏上汉白玉铺就的石级,阿织朝前一指,“楼主在那儿!”

荷花池前一方广阔的看台上,支起了足有四五丈长的宣纸画板,结实的木架下搁着墨汁颜料和画笔,画板前站着步虚词,正提笔凝注于画纸勾勒出隐约的芳菲轮廓,白色衣袖灵动如水,随画笔的游走而摆动不休。

阿织瞧了一会儿,抿嘴一笑后便告了退,留阑珊在看台上观赏。几处楼台遮拦了塞上的风沙,吹拂到荷花池上的都是徐徐的微风,清风在荷池上回旋后吹送过来的便是清香拂面,菡萏清风,使人神清气爽。阑珊闭上眼,这微风拂面的感觉真似南国啊!南国的风……

不曾想塞上还有这等景致!阿织在领她前来的路上说这是步虚词经营数年的杰作,闲时他常来这里作画或久坐。

心旷神怡了一阵,阑珊将目光投向那一心作画的人。宣纸上已有满庭葳蕤之色,墨荷片片相连,或高或低,或藏或现,满纸荷叶似与天际相接,其中红莲盛放,花萼毕现,亦有含苞待放之秀,婷婷立于青莲蓬果之畔,望之便似画纸生香,荷花伸手可摘。

阑珊一瞬目,对照着满池幽景,他竟是将这荷花池给搬到了画纸上,一处不差!

清风鸣荷,花枝摇曳。当真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池水与画纸,两处生香。荷裙舞风,水珠流滚,在这墨绿的城池维系着活色生香的脉动。圆叶翻动,如舞裙,如帽摇,苍穹下如精灵跳动。一竿叶茎,微芒杂生,但凭观看,便有那难以言说的瑟而舒适的触感,掐折后漫透的嫩香便在人想象中嗅了满鼻。

阑珊分不清哪里是画!哪里是画呢?都是画!

数丈的宣纸上生满了芙蕖,有风拂过,似能听见画中荷叶翻动的声响。步虚词画完最后一笔,立于画前,本待收笔,却见一处未开的荷苞,他一阅全画,似有些不够满意,抬笔描开了那含苞的荷,竟然刹那盛放在了他笔下!手中画笔“嘟”的一声被弹了出去,直直点向看台下莲池中一处。阑珊随飞笔望去,只见一株含苞芰荷被画笔点中,随着画笔“啵”的滑入下面池水中,那含羞般的苞蕾居然——一瓣一瓣在风中展开!

阑珊瞧地呆了,片刻前还安静沉睡的花苞竟似被百花仙子唤起,不再吝啬自己的芳菲,大方而优雅的展开了她的面容,为这一池荷花再增秀色。现在,才是真的盛放!

荷池与画卷,终于臻于完满。

飞笔携去了内力,催地花蕾提前开发。

花开花落,总赖东君主。步虚词便如这东君,命这满庭芳菲为他而开。他终于满意得打量着面前的画作,向阑珊转过了身。

“这画,如何?”他眼里有毫不掩饰的光芒,微笑。

“没想到步楼主画艺如此高超,确是不凡!”阑珊由衷赞道。

“你的谢庄主可有这等技艺?”步虚词眼光逼人,傲气铺卷而来。

阑珊坦然的迎向他目光,笑道:“此处不及,它处必有过之。”

“哦?”步虚词一挑眉,眼神依然凌厉,“它处是何处?”

阑珊淡淡一笑,“书法。”

“书法……”步虚词暗自沉吟,之前关注冷月庄与谢斯寒,确实听说过他书法造诣不凡,先前未放在心上,只当是江湖人碍于他身份的虚赞,然而此话由阑珊说出,他便信了七成,他信她不会虚言夸赞。之所以还保留三成,是因为他未曾亲见,同时也是对自己书法的自信。“但愿有机会一见。”

“除书法外,还有诗词文章。”阑珊笑看着他,缓缓道。

步虚词眼中抹过复杂的神色,笑了一声,“看来这位冷月庄主当真不是徒有虚名,文章武功都是精通,都能得你如此津津乐道!”

阑珊浅笑,“冷月庄高手如云,才俊辈出,一庄之主岂是平常人可做得!”

步虚词看着她似笑非笑,不冷不热道:“冷月庄主如此不世出的人物,身边怎会跟随你这般本事的随从?”

如此不客气的言语,阑珊终是禁不住脸红,低下了头,“我本事不济,冷月庄中强于我之人多矣,各有其司职,不似我领着虚衔,平日空闲较多,所以才会择我伴随庄主。”

“哦,是这个原因啊!”步虚词嘲弄之意昭然,凑向她,道:“我还以为是有些姿色所以才被你们庄主挑中的,这一路上……”

阑珊咬了咬牙,愤然看了他一眼,避开他转过身。

步虚词在她身后硬是憋住了就要脱口的笑,坐入椅中,他将背转过去的阑珊拉向自己,依然笑谑,“过来,跟谁都是一样!”

阑珊一个站立不住,跌倒过来,顺势一个掌风煽了过来。步虚词避了过去,抓住她的手就拉向自己胸膛,阑珊整个人倒入他怀中。人近衣香,他有些沉醉其间。无酒而醺,若是能够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