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月如霜 by 颜凉雨
文案
靳朔云没有国仇家恨,更谈不上民族兴亡,
从一介草兵,到边西大将,他为的不过是保护家乡。
边西沙似雪,塞北月如霜,
任何人都不要妄想染指他最珍视的这块土壤。
遥南平原上的皇都,歌舞升平下的鲜血,
寒雨江南夜,政权交叠。
贺无晨终于成了贺氏王朝的真正主宰,
却只换得靳朔云的轻蔑一瞥。
江南夜色下的小桥屋檐,
永远读不懂塞北的荒野。
PS。本文灵感来自VAE的《断桥残雪》,特此说明。他的歌真的很好听 ^_^
第一回
十二月的漠北草原,北风呼啸的像把尖锐的刀子。六岁的靳朔云躲在帐子里的火炉边,一口口嘬着大碗里的醇香马奶。爹和娘出去打猎了,他歪着脑袋,想着今天也许吃上咬一口都冒油的烤羊腿。
马奶很快就喝光了,小朔云咬着碗边,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帐子里的玩耍地带实在有限,他其实更想在帐子外的大草原上的尽情奔跑。可阿爹不让,因为漠北草原太大了,有野马,有野牛,还有野狼。去年齐额伯伯家七岁的女娃就跑丢了,再也没找回来。
厚重的皮质门帘被帐子外的风吹得呼啦啦直响,偶尔摇摆起来被寒风抓住了空子,猛的灌进帐子来,让小朔云禁不住打个冷颤。可寒冷过后,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然噌的从火炉旁窜起,向帐子外奔去。刚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掀帘子,就撞在了一具高大强壮的身躯上--阿爹回来了。
"小家伙,就知道你鼻子灵,我和你阿娘一看要下雪,马上赶回来了。"靳康笑着胡噜一把儿子的脑袋,才转身脱下了厚厚的皮袄。
靳夫人笑着把儿子抱进怀里,宠溺的在小朔云脸蛋上烙下重重一吻:"来,告诉阿娘,下雪天是什么味儿啊,你怎么总能闻出来呢?"
小朔云挤着眉头,小小的五官皱成一团:"就是凉凉的,甜甜的,恩......像齐额伯伯家的青麦面子酒......"
"臭小子,不是不让你喝酒吗!"靳康把袄子挂好转身回到了妻儿身边,享受这寒冷季节难得的温馨宁静。
"你还不知道你这儿子,什么时候听话过!"靳夫人给了丈夫温柔一瞥,又转头看向怀里的小家伙,"偷偷喝点酒阿娘不说你,可这大雪天往外跑的毛病,说什么都得改掉,知道么?"
小朔云困惑的看着阿娘,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一到下雪天就把他看得紧紧的。草原上的雪天是那么的快乐,他最喜欢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尽情的在大地上和雪花一块奔腾,就连平时割得人生疼的北风,那时都像个豪爽的伙伴,陪着他恣意玩耍。
靳夫人叹口气,她又怎会不了解自己儿子的心思,她的小朔云啊,生来就是草原的男儿,塞北的汉子,也只有这辽阔的漠北才震得住他那颗飞扬的心。可......终究是舍不得啊。
靳夫人刚想说话,靳康已经一巴掌拍在了儿子头上:"阿娘说话你听就对了!别说暴风雪,就连普通的雪天,那风都能把你小子给刮跑!"
小朔云撅着嘴,赌气不说话。靳夫人白了丈夫一眼,才柔声道:"阿娘给你讲故事吧。"
"不要,我想出去玩。"小朔云贪婪的看着门口,恨不得人在这而魂魄飞出去玩耍。
靳夫人不急不忙,缓缓道:"阿娘给你讲遥南平原......"
果然,一句话就成功的勾回了小家伙的注意力。
遥南平原是靳朔云童年幻想中一个重要的地方,他知道那里是大南国的中心,那里有大南国的皇都,那里住着贺氏皇族。那里没有帐子,没有离离的野草,更没有四处奔腾的野牛野马,有的是一座又一座石拱桥,一条又一条蜿蜒小河,亭台水榭,雕梁画栋。那里的冬天从不下雪,顶多丝许绵绵细雨。那里,是阿娘的家乡。
"阿娘,现在的皇都是什么样啊?"小朔云看着阿娘,遥南平原在他简单的脑袋里就像个传说,他认为天下都应该像他的大草原这样,满眼的辽阔,满目的草色。可阿娘总会给他描画出另一番奇异的光景。
"皇都啊,现在正是梅花盛开的时候呢。"阿娘目光温柔如水,"小朔云知道梅花的样子吗,小小的,白白的,开满整个枝桠......"
小朔云用力的点头,他真的明白了,那不就像是雪花儿落在树上嘛,在漠北也见着到啊。可阿娘的神态是那么美丽,仿佛那些花儿是上天最美好的恩赐。
靳康一把将自己儿子从靳夫人怀里抱出来,放到一旁,然后温柔的搂住自己的妻子,叹息道:"又想遥南了么?"
靳夫人却回给丈夫坚定的微笑:"漠北就是我的家,你们俩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宝贝。"
"阿娘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小朔云疑惑的看着自己的娘亲,在他的脑袋瓜里,思念什么的话就要去见,这样不就不会想了么?
"傻孩子......"靳夫人从火炉子里抽出一根燃烧不旺的木柴,吹熄上端的零星火焰,就着黑色的木灰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算不上圆的图形,"这是我们大南国......"
靳朔云点点头,看着阿娘在图形里又画了一道线,那线将图形分割成了西北和东南两块,西北部分特别小,东南部分却很大,阿娘指着西北的一小块道:"这就是我们的漠北草原。这条线,就是咱们南面的延贺山。"
"大块的是遥南平原吗?"靳朔云不确定的问。
阿娘点点头,然后在东南部分的正中偏下位置,点了个小黑点:"皇都在这儿。"
靳朔云认真的看着地图,当然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叫地图,他只是隐约的明白了点什么,他第一次知道大南国原来这么辽阔,而皇都,好遥远。
"为什么咱们的草原这么小?"靳朔云看着那小小的西北块,不明白。他觉得自己的家乡是最广阔无垠的地方,他甚至觉得一辈子都奔不到尽头,可在阿娘的图形里,却只有那么一小条。
靳夫人笑出声来,没来得及说话,急性子的丈夫已经夺过了木棍,在小小的西北块上方又左右各画了两大块不亚于遥南平原大小的地方。然后指着新增加的两块地方道:"左边这个是查哈尔部落,右边这个是呼衍部落。"
最后靳康把新画的两大块连同小朔云指的一小条一块圈起个大圆:"这才是咱们漠北草原,知道了吗,笨儿子!"
小朔云再次陷入了苦恼,他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大草原,为什么要分割成三份,而且自己家还是最小的一份。不过有一点他明白了,他的家,是大南国的边边儿。
第二回
冬去春来,夏尽秋至,草原上的雪不知消融了几回,小朔云已经十岁了。
在这四年间,他从懵懂无知,变得成熟坚强。一个十岁的孩子不应该这般早熟,可前提是他还是孩童的话。三年前,阿爹阿娘外出打猎遇上暴风雪,再也没有回来。靳朔云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当孩子的权力了。阿娘总说自己是这片草原的孩子,栓是栓不住的,可现在,他真希望能有人来管管他。
爹娘走后,他一直跟着齐额伯伯住。齐额伯伯很喜欢他,最爱做的就是在他想方设法偷着酒后拍拍他的脑袋,说声小机灵鬼。然后下次再把酒藏的更隐秘。
可这些快乐的片段实在太少了,更多的时候他不得不跟着叔叔伯伯们藏在荒野上的草丛里,然后远远的看着自己的家园被外族践踏,掠夺。呼衍部落抢了东西就走,偶尔遇见来不及躲避的人,只要不抵抗,他们便放过。可查哈尔部落却喜欢抓人为奴,抢了东西抓了人,却还要放把大火。
塞北民生多艰,居民生活本就不易,可愈演愈烈的侵犯掠夺,几乎让他们难以生存。靳朔云喜欢站在树上向南望,仿佛那样就能望见遥远的皇都,望见那坐在高高宝殿上的帝王。他想问皇帝,是不是忘记了还有这样一群子民,忘记了这被划入大南国版图的漠北一角。
皇帝仿佛听见了靳朔云的控诉。
这天大人们格外的兴奋,似乎有什么大的祭祀般,各家各户男人女人都忙活起来,牛羊不知宰了多少,方圆百里都飘着酒香。靳朔云隐约从大人口中听到,是个从皇都出来的大大的官儿要到漠北了。叫什么镇远骑将军,齐额伯伯说这位大人一来,漠北就安定了。所以伯伯差点把酒窖全挖开,只为给这位大将军接风洗尘。
大将军下午就到了,可一直待在气派的将军行帐中不露面。直到夜幕降临,大人们燃起篝火,最漂亮的姑娘们跳起胡旋舞,那位崔姓大将军才在众士兵的簇拥下缓缓出帐。塞北的居民们一齐跪下,高声向大将军请安。靳朔云躲在大人身后悄悄抬头打量这位皇都来的大官,他个子太小,天色又暗,没人发现他无理的举动。
初春的漠北虽然冷,但塞北的居民们已经换上了单衣,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温暖的季节了。可这位崔将军却捂着厚厚的皮袄,隐约可见内里是一袭青白色长衫。靳朔云很失望。他想象中的大将军应该剑眉飞鬓,虎步龙行。可眼前这位,那几步路走的颤颤微微还比不上漠北的姑娘。单薄的身板更是让人担心他能否承受得住粼粼铠甲。遥南平原上的姑娘都跟阿娘一样温婉,可那里的汉子也都这么不堪吗?靳朔云第一次对遥南平原不再向往。
崔将军大声吩咐众人起身,使足全身力气喊出的声音,在靳朔云听来却如同羊羔叫。姑娘们继续跳舞,曼妙的舞姿与篝火交相辉映,营造出一派欢腾景象。崔将军坐在正位,一旁是几个随从的武将,靳朔云觉得那些随从们倒多少有点汉子的意味。齐额伯伯是这里最德高望重的人,所以被允许坐在将军的另一侧。
"你叫......齐额?"崔将军满不在乎的直呼齐额的名讳,也不管面前的老人比自己长上好几辈。
"小人正是。大将军有什么吩咐?"齐额恭敬的问。
"你这地方虽然荒凉,可这酒着实不错。人民也算热情,给我取些纸墨来,本将军诗性大发,要挥毫赋诗!"崔将军说完,便不理齐额,继续看姑娘们跳舞。娇媚的跳舞姑娘们身材匀称体态丰满,裙衫衣袖随旋转而飘如飞雪,崔将军不由得看痴了。
靳朔云就坐在齐额的身边,小小的手掌此刻已经握紧了拳头。将军不该是这样的,他们好几天的食物,他们过年都舍不得拿出来的佳酿,却只换得这个人一句"还算热情"?!将军应该爱自己的人民,保护自己的人民,人民需要的是他坚实的臂膀,不是什么狗屁文章!靳朔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皇都要派这样的人过来。
齐额很快将笔墨取了过来,塞北居民哪用得上笔墨,这些全都是这位大将军自己从遥江南面的皇都带过来的,齐额也只是做了趟跑腿的活。
笔墨刚摆好,将军身旁一个文人打扮的随从便机灵的上前研墨,期间,崔大将军一直盯着围绕篝火跳舞的姑娘们:"这舞甚是好看,不知叫什么舞?"
齐额连忙回道:"回大将军,这是塞北的胡旋舞,整个漠北草原的姑娘们都会跳。"
"恩,不错不错,真乃美仑美奂,在皇城都见不着如此绝色的舞姿啊。"的待一切准备就绪,这位更像是酸秀才的将军才边落笔边吟道:
如莲花,舞北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汗,诸客见之惊且叹。
曼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裙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姿态岂能得如此。
诗是不是好诗,靳朔云根本听不懂,他想着齐额伯伯和那些叔叔婶婶们肯定也听不懂这么奇怪的文字,可叔叔婶婶们还是一个劲的夸好诗好诗。崔将军被夸得忽悠悠的,惨白的脸色不知道因为夸奖还是美酒,倒有了些血色。
"想我崔翰哲苦读十载,殿试中第,却怎么落得个边西将军的虚位。放着好好的江南皇城不待,非要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塞外边陲......"
崔将军想是喝高了,言语间满是对皇室的不满。可他周围的人没喝高,连忙接过话茬连连说将军醉了,可人家崔将军不吃这套,借着酒劲尽情发牢骚,大有不将苦水全副倒出不罢休的架势。
靳朔云冷眼看着崔翰哲的丑态,心中依稀记得阿娘以前说过,南遥平原上的人重文抑武,他们崇尚辞藻华丽文章优美的才子,却不喜欢能够真正保家卫国的战士。
忽然,靳朔云嗅到了丝不寻常的味道。那是随着微风飘来的铁锈味,暗暗的,幽幽的,隐匿于酒肉香气中的一丝凛冽。他敏捷的趴到地上,耳朵贴着地面仔细倾听。远处的声音,铿锵有力,整齐咆哮,那不是姑娘们的舞步,那是外族人的铁蹄!
[注]
本文引用诗歌为《田使君美人如莲花舞北旋歌》,岑参。
第三回
靳朔云紧张的把消息告诉齐额,齐额很相信这小家伙,从前他们能数次死里逃生全靠靳朔云敏锐的感觉。于是他禀报崔将军,早已喝得五迷三道的家伙哪里知道事态的紧张,竟还摆摆手道:"哪有贼人敢在我大南国的地盘上撒野!你怎么就听信个娃儿的瞎话呢?"
将军已然不能依靠,好在他身边的武将们多少还有些见识。贴近地面听到远处的声音,立刻警觉起来。他们先把将军架入帐子安顿好,再出来时已全然御敌状态。其中个子最高的武将对着篝火旁的人们大声道:"各位想来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大家赶快散开找地方藏身,大部队我等也好专心与贼人拼杀。我大南边境岂容外族践踏!"
靳朔云觉得热血沸腾,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那么傲然立于马上,挥刀反抗。可他只有十岁。下个瞬间已经被齐额伯伯一把捞起,向远处荒草漫天的旷野逃去。长期的不安宁生活,让塞北的人们学会了如何最巧妙的藏身,他们保不住自己的财产,却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人们猫着腰藏在草丛里,靳朔云却不顾齐额的反对窜到了树上,低沉的夜色,虽无多少叶子却枝桠繁密老树,给了靳朔云完美的隐蔽和绝佳的视线。他太小了,小到两根枝条就能把他掩住,可他的心却太大了,大到能装下整个漠北草原。
外族已经来到了他们刚刚还篝火欢乐的地方,这次来的是查哈尔部落,靳朔云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主帅挑破了一个遥南武将的胸膛。而那马上的杀戮者,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查哈尔部落想来没预料到会受到抵抗,一个个都叫嚣着沸腾着,极尽癫狂。靳朔云觉得他们已经爱上了这场嗜血的掠夺。皇都来的武将们虽拼死抵抗,可那旖旎江南熏陶出的男人们又怎比得过一出生就在马背上的异族部落,不消片刻,这场杀戮已经接近尾声。最终,用崔翰哲的首级画上了残酷的完美句号。
这场姑且称之为战斗的抵抗,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我方十二人尽殁,而查哈尔部落仅仅来了六个人。崔翰哲之前说,他带着前锋军先行,大部队要过些日子才到,可现在,靳朔云庆幸大部队没有来。前锋武将尚且如此,大部队又怎能逃脱全军覆灭的命运。
查哈尔的武将们围着篝火欢腾,靳朔云却只死死地盯着马背上的少年。少年覆着面,看不清面容,可那双被血光染红了的鹰眼,却深深的烙在了他的脑海里。胸中愤怒翻滚,嘴唇几乎要被咬破,靳朔云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只是十岁的娃儿。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用自己的双手保护这片土地,定要让所有胆敢侵犯的外族人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指甲陷进肉里,丝丝鲜血顺着握紧的拳头悄悄滴落,瞬间,便消失在墨绿的草丛里。
崔大将军被杀的消息不知用了多久终于传到了皇都,朝堂震怒。老迈的皇帝立刻重视起边陲安全问题,可满朝大臣,竟找不出一个愿意出塞又真正能够肩负起塞北安全的将士。迫不得已,十几道金牌招回半年前告老还乡老将军--李颇。
金殿上,大南国六十多岁的帝王望着下面跪着的老人,恳切道:"朕将漠北托付给你了。"
李颇抬头,看向帝王目光炯炯:"老臣能再战十年!"
□□□自□由□自□在□□□
李颇将军到达漠北时,靳朔云正在打磨一根牛骨。那是牛身上最尖锐的骨头,可他还要把它磨得更锋利,锋利到足够成为一柄利刃。
他又想起了覆面少年的那双眼睛,那阴狠中略带轻蔑的眼神就像记响亮的耳光重重的打在他的脸上,他想咆哮,想怒吼,想用草原男儿的热血让贼人闻风动摇。可不行,他的力量还不够。思及此,手下打磨的力道愈发狠冽。
李颇到达漠北见到的第一幕,便是此番光景。草原烈日下,惨淡狼藉的将军大营外,只剩一稚气小儿在草原特有的棱角分明的磐石上打磨骨刀,每一次的用力都如此坚定,如此刚毅。有那么一瞬间,老将军恍惚了,仿佛那孩子不是在磨刀,而是在一下又一下地打磨自己的风骨和傲气。
李颇示意左右不要出声,利落的翻身下马,径自走上前去。
靳朔云很专注,但这并不影响他那与生俱来的敏锐,他对这片土地太熟悉了,甚至每一根青草的生长与弯折都逃不过他的感知。在李颇靠近的刹那,靳朔云忽然回过头来。
身着金鳞铠甲,背挎如月寒弓,腰佩斩霞环刀,足蹬铁头虎靴。马如浮云骏,气度凛清风,两鬓虽白霜,翩翩出从戎。那个瞬间,靳朔云以为看见了草原的天神。
"阿其拉?"靳朔云下意识的喊出了那个神圣的名字。
李颇不知游牧民族古老的神祗,却也明白小家伙是把他错当了什么人,于是他摆摆手,微笑地摇头:"我是李颇将军。"
将军,又来一个将军。靳朔云歪着脑袋有些迷惑,这也是遥南平原上过来的将军么?
"小家伙,你的族人呢?"李颇问。
"叔叔伯伯打猎去了,婶婶们在收拾帐子。"靳朔云老实回答。
"哦,那怎么没人来收拾大将军的行帐呢?"李颇挑眉,不怒自威。
靳朔云昂起头,小小的稚气脸蛋却闪烁着凛然的刚毅:"保护不了漠北的,不配做我们将军。"
李颇哈哈大笑,那笑声中气十足,竟一下子传出好远,在广阔的草原上久久回荡:"叫他们来收拾吧,能守住漠北的人到了。"
南元五三一年,李颇将军带兵七千,进驻漠北。查哈尔部落与呼衍部落虽仍旧蠢蠢欲动,却已不敢直言进犯。偶尔在边境地区挑起事端,也很快平息。至此,塞北边陲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南元五三二年,李颇军中收编了年龄最小的军卒,年仅十一岁的漠北少年--靳朔云。
第四回
塞北的夏秋总是短得让人来不及体味,草儿们树儿们还没汲取够暖热的阳光,便已开始在呼呼的北风中摇曳。
" 你说明儿会下雪?"李颇饶有兴味的看着帐中的小军卒。来营两年,小家伙个子没长多少,心性也一如当初,但那些个让自己赏识的特质却愈加明显。靳朔云俨然一个纪律严明的小兵,与军中其他将士一样同吃同住同练武。想起平日里从部下口中听来的诸多喜爱之词,纵是严肃惯了的李颇也禁不住扬起嘴角。这小子的确招人喜欢,尤其是铁铮铮的汉子,更是喜爱他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猛劲儿。
"明天会有场大风雪,还请将军做好士兵和马匹的御寒事宜。"靳朔云一字一句郑重回答。
听着小孩儿笃定的语气,李颇倒觉得有意思:"若明日不下雪,你这可得算谎报军情。"
靳朔云认真的点头:"愿依军法处治。"
李颇叹口气,这孩子有时冷静的让人心疼。他走上前,怜爱的给小孩儿摆弄正过大的甲衣,又站起身煞有介事的端详半天,才道:"不错,有模有样的。这个冬天回去陪陪你齐额伯伯吧,也让他看看咱们小朔云的英武。"
谁知靳朔云竟然摇头:"我答应过伯伯,归家之日,便是能保护他们之时。现在还不够。"
"你个小鬼头,"李颇气恼的给了小家伙脑袋一巴掌,随后,收敛神情正视靳朔云,"传我军令,即刻调运粮草抵御风雪!"
靳朔云的嗅觉从未出过差错,尤其是面对风雪的时候。他没法和别人描述雪花的味道,那晶莹剔透的可爱家伙似乎只对他情有独钟,总在即将到来之际给他提前捎上一缕香。
第二天,风雪大作。
"我说你小子到底有什么绝招,铁口直断都没你这么准。"行帐内,三五个士兵围在火炉旁,挨个摸摸靳朔云的小脑袋,这是他们闲暇时最热衷的事情。由于准备得当,今天的暴风雪没有对兵营造成任何影响,而他们不用操练,自然乐得清闲。
"和你们说了靠鼻子,你们又不信。"靳朔云不厌其烦的打掉一只又一只魔爪,悻悻道,"别再摸啦,给你们摸的都不长个子了。"
"你个小家伙才多大啊,等过几年再看看,那个子窜的比漠北的青草还快。"
"真的吗?"靳朔云欣喜的睁大了眼睛,"你没骗我?"
"哈哈,你这小东西咋这么招人稀罕呢。"士兵们对靳朔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蹂躏。
好不容易从将士们的怀抱中逃离出来,靳朔云连忙往帐子外面奔。
"这鬼天气你可别乱跑!"士兵们在身后嚷。
"我去马厩看看!"靳朔云说着一溜烟便没影了,留下将士们苦笑着摇头。这活泼的小家伙一刻也闲不住。
看马圈是假,看风雪倒是真。草原上的大风雪啊,靳朔云最喜爱的天气。俯一出帐子,他便撒丫子奔了起来。顶着呼啸的北风,踏着被雪染白的枯草,靳朔云一口气跑出了好远。直到胸口发胀,他才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甜甜的雪粒儿快速而调皮的跑进他的嘴里,又瞬间融化成唇边白白的哈气。
定睛一看,竟不知不觉真的来到了马厩。方才的奔跑,让靳朔云的身子都活络起来,散发着股股热气。凛冽的北风丝毫干扰不到他,仿佛这场风雪带给他的只有美丽的纯白冰花儿。
既然来了,靳朔云决定还是检查一番。他太喜欢这些家伙了,从进入军营的第一天,他就梦想着拥有自己的战马。广阔的漠北草原,只有千里骏马方能驰骋得来。
靳朔云挨着个儿的察看这些战士,由于准备得当,马厩已然铺上了厚厚的草垫。受到优待的良驹各个怡然自得,悠哉地享受着眼前的美味粮草。
只有一匹马儿例外。它没有名字,因为只有两岁大,还没有正式服役,是李将军带来的战马中唯一一匹母马在第一年产下的幼仔。靳朔云亲见了它的出生,成长。成长是件很奇妙的事,你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化的,可当你发现时,它已经不一样了。长高,变壮,毛色更纯净,蹄子更有力,已隐约有了千里马的风范。
靳朔云很喜欢云儿,是的,云儿是这个小家伙给那个小家伙偷偷起的小名儿,和自己一样,不安分的渴望奔跑的云儿。除了和自己一样小,靳朔云叫它云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小家伙是纯白色的。那色泽太漂亮了,就像大草原最湛蓝天空下的云朵,干净而美丽。
云儿在躁动,靳朔云不用走近便已经感觉到了。待走近,那感觉便更强烈。云儿既不看丰美的饲料,也不卧温暖的稻草,只一个劲儿用蹄子刨地,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猛,鼻子里喷出阵阵粗气,口中不时发出不耐的嘶叫。
靳朔云乐了,自己在大雪天被阿爹禁止出帐子时也是这般焦躁,云儿跟那时候的自己完全一个样儿!
放不放它出来呢?靳朔云犹豫了。放是铁定犹豫的,可不放,云儿那声声嘶吼都像扎在自己心上。那种无法释放的困懑难耐他太清楚了。靳朔云一咬牙,几步爬上马厩的木梁,脚下一蹬,纵身一跃,借着这个高度直直的落到云儿的背上。
云儿哪受过这个,瞬间剧烈的跳动起来,几乎将靳朔云甩出去。靳朔云死死地搂住云儿的脖子,任凭它怎么甩也不下去。终于,云儿有些累了,动作也不再那么猛烈,靳朔云弯下身子贴进它的耳朵:"咱们出发!"
话音未落,靳朔云已然挑开锁厩的木闩。云儿似乎听懂了什么,欢快地嘶叫着,箭一般的冲了出去!靳朔云激动极了,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啊,他终于驰骋在了漠北草原上,在他最爱的时节里!
雪更大了,漫天银白,辨不清方向。云儿也不用辨清方向,它只想要奔跑,纵情的毫无顾忌的恣意奔跑在白茫茫的旷野上,用如风的速度将纯白的自己也融进这雪色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