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只听“吱嘎”一声,她的腿撞在了身后的椅子上,椅子一挪动,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搅得六娘子似都有些开始头晕目眩了。

“顾家,只怕你比我还熟悉。”沈聿白背对着六娘子,没有看到六娘子此时此刻苍白如雪的秀脸。

“怎么会是…顾家…”六娘子失了声,沙哑的问道。

“你三姐撞在了这件事儿上,前后真的不过是个巧合。有些事儿你猜对了,可有些事儿你根本就没有猜到点上。官场上的事儿远比你想的要复杂,你以为,皇上为何明着要给了我泼天的富贵,可却同时还要重用封家和顾家?”沈聿白一边说,一边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没错,当年的九爷和我有生死患难之交,可如今面对皇上,我却不能再把昔日救过他性命的事儿挂在嘴边。他是君,我是臣,他要重用我,这说明我有用武之地,可为官为臣若是太过耀眼,下场只会和…当年的父亲一样!皇上不会亲自来牵制我,但他可以让人来牵制沈家,不管是封家还是顾家,都是很好的人选。”

“我…不懂。”六娘子觉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她下意识的伸手扶住了桌沿,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支撑着似在慢慢往下坠的身子。

“封长渊和他爷爷不一样,他倒真称的上是个磊磊的正人君子,但…顾家有野心,这是昭然若知的。”沈聿白说着握紧了拳继续道,“顾望之懂皇上,但又不懂皇上,他深知皇上想让我们三足鼎立互相牵制,所以他聪明的交好封家,却偏总是想让我一败涂地。可你外祖父那里密不透风,顾家和沈家也有交情,他想下手,却苦于无门。而陆家,你父亲的官职说实话引不起什么轩然大波,所以顾望之就看中了我疏浚运河的事儿。”

“运河…”六娘子脑海中瞬间灵光一现,失口笑道,“他让刘文统去找王述,就是承诺王述在运河的事儿里可以捞一笔?可既然这样,王家为何要往我父亲屋子里塞人?”

沈聿白闻言转过了身道,“刘文统承诺王述的是现银十万两,但是事后刘文统是准备要把王述和我一锅端的。”

“十…万两。”六娘子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全部要栽赃给你?”

沈聿白冷冷一笑,“其实这法子很好,王家和我们不是同宗亲族,刚好是个不远不近的关系,若是从王述下手追查到我,只要中间几个重要的环节和人不出纰漏,保不齐皇上是会信的。其实他们也知道十万两买不了我的命,但是却可以买来皇上对我的猜忌,我沈聿白能有今天,说穿了不过是因为皇上的器重,只要皇上心里一旦对我存了芥蒂,那沈家很快就会历史重演的。所以,王家送你父亲的那个小清官还有你三姐的事儿,纯粹是节外生枝的巧合,但偏偏就是因为这样,才让我查到了顾家。无论要按什么罪,首先要有罪才能按,至于之后到底如何布局,只怕现在他们也有些束手无策了,因为我说了,你三姐的事儿不光打乱了你的生活,也打乱了他们设好的局。”

“我们想让王述走仕途,可他偏偏只看重钱,因为这事儿,三姐和他吵了很多次…可,十万两,十万两竟就试出了王述的心…”

“十万两还能买我的半条命”沈聿白接了六娘子的话,突然笑道,“因为顾大人说过,我沈聿白何能,可以娶阿遥为妻。”

六娘子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觉得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天旋地转。难怪,之前沈聿白会说“那这其中也有你”!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原本以为自己能掌控的生活,其实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步棋。她一直想深究三娘子枉死的真正原因,但其实到头来她也脱不了干系。

可这样的账,她要如何和三娘子去算,她又怎么有脸和三娘子去算。是不是有些路,即便她看着已经考虑的很周全了,但到头来却只周全了她自己。

便是如此和皇权之争毫无关系的三娘子都会因此而牵连丧命,那这之后,可能有性命威胁的会是谁?是沈聿白,是外祖父亦或者干脆是整个侯府?

六娘子忽然觉得膝盖一软,整个人就顺着椅子缓缓的倒了下去。

事到如今,她特别的累,从所谓嫡女到侯门正妻,从千金闺秀到诰命夫人,六娘子觉得要说真正快乐无忧没有心思的日子,似乎也只有在怀阳的那几年时光了。

可如今,沈聿白却如此直接的告诉她,连顾望之,都带着恨意来找她索偿,可她究竟欠了他什么,以至于他要这般心心念念日日不忘…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满庭芳•雪上加霜

“侯爷,夫人这是…小产了…”

六娘子这次晕倒后,下身出了大量的血。沈聿白吓的连忙把宫里头御医总管刘大人给请到了府中,结果刘大人的一句话,惊得沈聿白差点没有一掌劈了面前的紫檀木桌。

刘大人也吓了一跳,连忙道,“侯爷也别着急,其实…按着老朽的意思,夫人现在身子骨也未长开,若是勉强受孕也不利于…”

“她怀了多久?”沈聿白根本无心听刘大人的忠言,此时此刻他竟是满心的懊悔和忿恨。

其实上一次刘文统的事儿他是根本没有细查的,他本以为那无非是言官们看着他当时圣宠正荣,想借机参他一本而已。再加上当时皇上还把刘文统的折子给他看了,随后还笑称,“煜宁侯,你瞧,要是那些人知道你这个侯爷还是有封地食邑的,那朕坐下的这把龙椅会不会被一并也给掀翻了?”

沈聿白是了解诚宪帝的,他若是真的把这件事儿放在了心上,就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把折子给自己看,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了。是以当时刘文统弹劾他的折子,后来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波,他也就没有再追查下去。

但时隔一年多,他没有想到,刘文统,或者说刘文统背后的顾家竟会是这样不依不饶的。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他在南宫御书房前的钰帘桥遇到顾望之的时候,顾望之问他的那句话,他说,“你何德何能可以娶到阿遥?”可笑的是他当时竟突然被问住了。

顾家和赵家当年同住怀阳的事儿他是知道的,他当时亲自去怀阳拜访赵老太爷的时候,曾经就路过顾家的宅院大门。顾望之的优秀,他去幽篁寺拜见恩师的时候也略有耳闻,可顾望之和阿遥曾经的两小无猜他却从来没有去深究过。

但当顾望之问及的时候,他却无言以为了。是啊,他当时看中赵家,其实对六娘子本身的关注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的,但是他没有想过会娶回这样一个女子。

豆蔻的年华,机智聪慧,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会奋力谋权和想方设法巩固自己的地位。沈聿白知道,六娘子身体里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他很惊讶这样的思想竟然会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深闺女子身上。但真好,这样的女子竟然会是他的妻,沈聿白知道,其实他很喜欢六娘子,是那种心心相惜的喜欢和怜惜,他希望她能在他的羽翼下好好的长大,替他生儿育女,然后两人携手同老,坐看岁月静好。

所以顾望之的问题也让沈聿白生了气,他忽然有些害怕,他不知道顾望之在六娘子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位,他也怕不管自己如何努力的融入,都抵消不掉他们两人两小无猜的那几年无邪的岁月。

所以在知道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他一度是想要瞒着六娘子的,他怕她伤心难过,这样的事实,等于在她的伤口上又狠狠的刺了一刀。但回来的时候,当看到六娘子和自己这样咄咄逼人的争执时,他心里的无名火又无端的窜了起来。

忽然间,他很想让六娘子知道,这背后到底是谁搞的鬼。他猜如果她知道了顾望之的所作所为后,凭六娘子对三娘子的那份姐妹深情,是不是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她和顾望之的两小无猜?

可是现在,沈聿白后悔了…

“按着夫人的脉象来看,也不过一个多月,不过夫人兴许并没有什么反应,是以可能她自己也没有发现,再加上这两日夫人有些体虚气郁内血不顺,这些都容易导致小产。”

沈聿白懊恼的点了点头,然后强打着精神道,“大人看,可要开些温和的药调理一下?”

“要的,要的。”刘大人素来在太医院奉职,很少看到武将发脾气的样子,方才沈聿白那重重的一掌真的是吓了他一大跳。眼下看他多少恢复了一些正常的神色,老太医便连连的点头岔开话题分了沈聿白的心道,“老朽这就给夫人开两个药方子,一个调理一个滋养,侯爷放心,夫人底子好,若是好好养过一、两个月,很容易再怀子嗣的。”

刘大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沈聿白一直在看躺在床上的六娘子,他知道她醒了,因为她虽闭着眼睛,可眼帘却在微微的颤动。他不着痕迹的伸了手去牵她的柔夷,可六娘子却佯装一个翻身,巧妙的避开了。

沈聿白一愣,指尖触碰到的是缎被的满指微凉,可这薄凉,却抵不过他心里的难受。

那之后,刘太医又交代了些什么沈聿白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他只浑浑噩噩的点着头,然后吩咐了暖香坞里的丫鬟要仔细的记下刘太医的话,随即他才强笑着送刘太医出了暖香坞。

走了几个人后,东稍间顿时就冷清了下来。

站在床榻边的鱼安、竹韵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番,然后鱼安无声的指了指侧身躺着的六娘子,竹韵见状摇了摇头,将鱼安拉到了一旁轻声道,“我方才看到夫人已经醒了,不过…既夫人不想起,咱们就先去熬药吧。”鱼安闻言叹了口气,便和竹韵两个并肩一起出了屋子。

听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六娘子才用力撑了手肘缓缓的坐起了身,她只感觉自己脸颊阵阵的发凉,待她伸手去擦了擦,方才看到了满掌的温润。

“孩子…”六娘子细细的嘀咕了一声,然后身子一仰靠在了床头的迎枕上,失笑的用沾满了泪的手抚上了平坦的小腹。

这里竟曾经有一个孩子,可笑她分明做了母亲但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她特别的想念三娘子,也特别想外祖母。

这孩子来的悄然无息,走的也悄然无息,在自己还没有整理好对三娘子无端丧命这件事的愁思时,这孩子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可为何要走的这么快?

六娘子忽然想到了梅姨娘,想到了梅姨娘开口求媛姐儿的事儿,原来真的也只有当了娘,她才能彻底体会到骨肉连心的痛。

忽然,门口有了响声,六娘子抬头一看,见是沈聿白进了门。

两人四目相望,却第一次对视无言,不是尴尬也不是生气,不是难受也不是责备,他们周遭的冷,仿佛是彻底崩塌了信任以后的一种孤立和无助。

当沈聿白看到六娘子那面无表情的宁静时,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可张了口,他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便只能走到一旁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道,“刘太医是老太医了,他开的药方子温和不伤身,他说…”

“侯爷。”谁知六娘子忽然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他道,“我拿十万两和你买王述的命,他既为了十万两能害得我姐姐如此惨死,那我就让他也尝尝被十万两买了性命的滋味。”

沈聿白一愣,没想到到了现在六娘子心心念念的都是三娘子的事儿,他不禁来了气,当下就把手中的杯子重重的搁在了桌沿边,溅起的温水瞬间沾湿了他的衣袖,“王述、王述!你三姐的事儿就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到你连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却问都不问一句?”

可六娘子闻言却无动于衷的继续“还有顾家,我想见见丽嫔。”

沈聿白的轻怒声戛然而止,他愣愣的看着六娘子,仿佛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眼中满溢着惊讶。

六娘子见状冷笑了一声道,“侯爷以为我心念三姐,就不会和顾家算这笔帐了?侯爷太看得起我了,侯爷或许不知道,我陆云筝睚眦必报,先对付王家,只是因为三姐姐尸骨未寒,我们活人等得起,她却等不起。”

说着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道,“不管今儿三姐是安葬了还是没有安葬,和王家的和离是离定了,若是王述的事儿侯爷不愿意插手帮忙就早些告诉我,我也好提前有个打算。至于丽嫔娘娘那儿,说起来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英娘了,若是可以,就劳烦侯爷安排我进宫一趟,去看看英娘也是好的。”

六娘子的这几句话说的客气而疏离,沈聿白听了以后虽挑不出任何的刺,可却非常的不舒服,是以他下意识的皱了剑眉道,“阿遥,其实…”

“如果侯爷想要问我和顾望之的事儿,那等我身子好一些以后,侯爷想知道什么,我就原原本本的告诉侯爷什么。侯爷也无需无端猜忌,我和顾望之相识于侯爷之前,那时候,若说两小无猜也是不为过的…”六娘子说着说着,便慢慢的收紧了指尖的力道,一双手也因为用力的关系而轻轻的颤抖了起来。

她真的不懂,如果沈聿白之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话,那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顾家宸玉到底去哪里了?她认识的宸玉哥哥,是温和的、洒脱的,是不拘随性嗤权贵于粪土的,但现在的顾宸玉,竟会为了对付沈聿白,而把整个陆家和王家都一起牵扯了进去。

其实她真正想找的并不是丽嫔而是顾宸玉本人,但偏偏,这个人让她凉彻心扉,六娘子甚至觉得他根本不配再和自己多说一句话了…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繁华绮•春满四月

四月伊始,冬融春绿,视线所及皆是星星点点的生机。

这一个月间发生了很多事儿,只可惜对于小产了必须静卧补身子的六娘子来说,绝大多数的事儿她是没有亲自参与的。但是这当中,有七娘子这个很尽责的传声筒,所以即便她没有刻意的问,但所有的事儿也基本是了若指掌的。

回望整个三月,七娘子似乎成了侯府的座上常客,不光是隔三差五的来六娘子跟前报道不说,还经常赖在暖香坞蹭吃蹭喝的,乐此不疲。不过七娘子是为了躲避林氏对自己的严苛盯梢,而六娘子则是为了从七娘子这儿知道外头她关心的那些事儿的进展,所以两人也算是心照不宣了。

“青致哥哥这次考的特别的好!”这日午后,六娘子刚睡醒七娘子就来了,开口就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

六娘子闻言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然后笑道,“青致哥哥性子隐忍,我之前写信也同他说过仕途之路难免艰辛,可他却驳我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此番,看来哥哥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的考一番功名了。”

七娘子也点头道,“哥哥这次中了举人,成绩不俗,父亲和母亲都很高兴,你不知道,母亲已经连着有大半个月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像样的话了,连带着给青远哥哥置办新房前前后后都没有借过父亲的手,这一次因为青致哥哥,两人看着多半要冰释前嫌了。”

“夫妻哪儿有隔夜仇,母亲不过是气父亲太过糊涂。”六娘子淡淡的笑了笑,思绪不禁因为七娘子的一句话而飘远至半个月前王家发生的那些事儿上去了。

想她小产当天和沈聿白说了那一番话以后,沈聿白虽明着没有答应她,可转眼第三天,七娘子就跑来告诉她,王家同意和离了,当时三娘子的尸身还隔冰放在棺材里,六娘子便追问三娘子的身后事要如何处理。

七娘子告诉她,王家不仅答应和离,而且连三娘子的那些嫁妆也分文不要了。不过两家和离的现场七娘子没能偷溜进去,是以这当中具体的事宜她也不是很清楚。但六娘子觉得王家能这么干脆,这其中肯定少不了沈聿白做的文章,不过六娘子没有去证实,沈聿白自然也没有主动提及。

那之后,三娘子的棺材就被抬回了陆家,陆老爷找好了福源寺的师太法师,择了黄道吉日,大兴挥土将三娘子安葬在了陆家祖坟里,然后又让师太做了整整七天的水陆道场,三娘子的后事也算风光大办了。

可六娘子心里还放着王述的事儿,就在她快要按耐不住准备自己想法子去走关系让王述血债血偿的时候,七娘子又风风火火的跑来了侯府,一推开门就扬眉吐气的说道,“王家在宣城看来要待不下去了,如今王述包了小梨园戏子的事儿外头是人尽皆知了,这事儿好像是那戏子说漏嘴的,王述气不过去找那戏子理论,结果两人争执间王述不小心把那戏子给杀了,如今官府正在到处缉拿他呢。”

六娘子当时就觉得这事儿不出意外肯定也和沈聿白有关。但她无心去管其中的细节,她只知道,王述这次在劫难逃,若是他命大能躲过官兵的追查,只怕也只能偷偷摸摸东躲西藏一辈子了,那若是他被官府的人抓住,一命抵一命,他也只有等着被砍头的份。

而事实上,六娘子也知道沈聿白是肯定把她的话给听进去了,因为又过了几天,听七娘子说,王述在郊外被抓住了,官府的人将他带回了衙门以后三天后就落罪问斩了。

那天晚上六娘子很高兴,甚至胃口大开还多喝了一大碗鸡汤,不过她心里还想着顾望之的事儿,总觉得等身子好一些了是一定要想办法进一趟宫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七娘子连声的呼喊终于唤回了六娘子远飘的思绪,“想什么呢,都出神好久了。”

六娘子伸手从边上的果盘里拿了两颗荔枝放到了七娘子的手中道,“一会儿多带些回去给母亲还有栩哥儿尝尝鲜,这是增州那儿今年的新产。”

“母亲说这个火气旺,你少吃些…”见六娘子手边的白瓷果盘中摆了不少荔枝,七娘子关切的说了一句。

六娘子笑道,“知道你爱吃,专程给你准备的,哪儿是我吃的,我还喝着药呢,要忌口。”说着她又皱眉问道,“对了,四姨娘这两日…还闹么?”

三娘子骤死的事儿到底没能瞒得过绮翠园,几天后四姨娘就全部知道了,当时王家还没有松口点头同意和离,四姨娘恨的从厨房拿了菜刀就想往王家冲。园子里很多丫鬟都吓坏了,想上去拦都没拦住,最后还是显怀了的七姨娘拿了一把扫帚往四姨娘的背后重重打了一下,方才把她惊得吓掉了手中的菜刀。

那之后四姨娘总是到林氏跟前去哭闹,后来三娘子和王述和离了,王述又落罪被砍头了,四姨娘才稍微的消停了些,可却终日以泪洗面。七娘子当时说,这半个多月来,她是眼睁睁的看着四姨娘生了华发消瘦下去的。

是以听六娘子问起,七娘子便吐了荔枝核叹气道,“不闹了,其实要是闹闹也好,四姨娘这两日…都快成石头了,七姨娘日日看着她,可七姨娘自己也是个要被看护的,又哪儿来的多余的精力。”

六娘子想了想道,“你回去和母亲说,若是母亲觉得妥当,我就差了人去把四姨娘接到庄子上住一些日子。她一直困在那个天地里,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三姐姐的事儿,转不了弯的话只怕要魔怔的。反正三姐姐的牌位也已经摆在了小祠堂,这一辈子三姐姐算是能安息了,四姨娘的事儿,母亲若是忙不过来,往后我来管。”当年三娘子把四姨娘托付给她的时候她没能保住四姨娘的孩子,这一次,六娘子觉得她就算拼了命,也要让四姨娘后半辈子过的舒坦顺心。

七娘子见六娘子神情凿凿说一不二的样子,便帮着林氏说话道,“也不是母亲故意不管的,实在是三姐姐的事儿闹的母亲和父亲一直暗中较着劲,虽父亲理亏在先,可我瞧着他也没有要让一让母亲的意思。上个月母亲心里难受的要命,可又要帮我准备嫁妆,又要帮青远哥哥置办婚事,实在也是有心无力的。”

六娘子知道她和林氏是母女连心,便笑道,“我哪儿有编排母亲什么,你可别总是截了我的半句话当整句听,我自然知道母亲最近忙的脚不沾地的,这才想着要揽一揽四姨娘的事儿的。更何况…三姐姐生前我总是和她走的近,如今她人不在了,我帮着三姐姐侍奉四姨娘,也是人之常情。”说着她心生感怀,便是怕自己在小月子里掉眼泪会折腾坏了眼睛,连忙眨了眼转了话题道,“不过按着你这么说,青远哥哥和孙家小姐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两姐妹一连串的对话中总算又聊到了件值得开心的事儿,七娘子便是眉飞色舞的点头道,“是啊是啊,几天前敲定的日子,就在十月初六。”

“十月…”六娘子道,“会不会赶了些?”

“母亲的意思是青远哥哥也不小了,若是翻过了年就又长了一岁,便是找大师给两人算了八字,说十月初六是个不错的好日子。”

“那母亲忙完你的事儿,紧接着就要忙哥哥的婚事了。”陆青远虽是庶出可却是庶长子,他娶媳妇是陆家的头一遭,陆家肯定是要大办的。但六娘子每每想到林氏那看着和煦实则狠绝的性子,就不禁暗暗希望那孙家小姐不是个软柿子。

“是啊。”正当七娘子来了劲想和六娘子好好八卦一下陆青远的婚事时,忽听门口有了声响,紧接着一股苦稠味就由远而近的飘了过来。她下意识的就抬手捏住了鼻尖声音嗡嗡的说道,“陆云筝,你怎么还要喝药?”

进门的是竹韵,听见了七娘子的话,竹韵也有些心疼的说道,“七姑娘,咱们夫人这药要喝到下个月呢。”

“啊!”七娘子同情的看着六娘子,一脸菜色道,“对了陆云筝,你是不是…我成亲那天来不了陆家了?”

六娘子端着汤药碗的手一顿,浓稠的药汁左右晃了晃,映出了六娘子有些犹豫的神情,“我…想去的,可要看身子吃不吃的消。”

说实话,六娘子这话真的不是敷衍七娘子的。她这次小产,虽刘太医再三和沈聿白保证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但她自己却是不敢马虎的。因为她怕若是一个不注意,小病小痛的那都是小事儿,若是闹得以后怀不上子嗣了那才是大事儿。是以她准备听取秦妈妈的意见,纵使是小产,也要坐满了双月子再落地下床。那要是这样算的话,七娘子的婚事她是肯定出席不了了。

不过,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儿以后,七娘子也变得懂事了许多,听了六娘子委婉的推辞,她非但没有和以前那样撒娇耍脾气,反而很豪迈的安慰六娘子道,“诶,其实来不来也没什么,只可惜你瞧不见我的喜服了,那是母亲特意去天蚕阁给我定做的,比你之前的那件还要贵好几十两呢。”

六娘子闻言心头一暖,搁下了药碗拉住了七娘子的手道,“不管你成亲那天我能不能去,都不碍我祝你幸福美满。陆云歆,嫁人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的,但凡你敢活的有一点点不体面的,当心我这辈子都看不起你!”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繁华绮•貌合神离

那天,六娘子一个没忍住,还是在目送七娘子出暖香坞的时候偷偷的抹了几把眼泪。

一旁的竹韵见状,连忙拿了帕子压着她的眼睛道,“夫人又忘记了,刘太医和秦妈妈都让夫人月子里一定要好好调养,切莫忧思心急,更不能掉眼泪,不然以后眼睛可是坏的很快的。”

六娘子看着竹韵一脸如临大敌的紧张劲,便破涕为笑道“行了行了,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正说着,沈聿白回来了,六娘子的笑声便在看到他的身影时戛然而止。

“娘说要来看看你。”沈聿白见六娘子眼睛有些红,下意识的就皱了眉,可到了嘴边的关切却终究绕了个弯换了一句话道,“我怕今儿你和小七聊太久了,就让娘明儿再来。”

即便六娘子没有交代,但最近这一个月,沈聿白却是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七娘子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带了什么东西,赵老夫人和林氏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带了什么聊了什么,在每一天的谈话间沈聿白或多或少的都会提到一些。

他没有刻意隐瞒私下派了观言专门盯住暖香坞的事儿,而六娘子分明知道了他的用意也没有摇头表示生气,两人算是彼此默认,可又偏偏貌合神离。

一整个三月,暖香坞里头的气压低到了极致,连着进进出出的几个丫鬟都战战兢兢得比平日里少了许多话,生怕一个多言就惹得两个主子更闹别扭。竹韵和鱼安还特意的吩咐了下去,让几个小丫鬟务必要谨言慎行,若是有半点差池,就秦妈妈和她们这一关便肯定先过不了的。

而这当中,赵老夫人来过两次,看出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便劝六娘子道,“他在外头多有不易,你气性也别这么长,回头若是后悔了,自己都找不到台阶下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六娘子心里难受,面儿上却笑呵呵的让赵老夫人宽心,只开心的同她说着旁的无伤大雅的事儿,却闭口不提和沈聿白之间的心结,赵老夫人看了也直摇头。

后来萧姨奶奶就来了。

六娘子小产以后第一次见到萧姨奶奶的时候就哭了。萧姨奶奶见了,连忙把六娘子搂在怀里抱了许久,半晌才道,“原先我上头有个嫡亲的姐姐,当时我想嫁给子延父亲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都反对,我父亲和母亲气的更是要将我赶出家门。只有五姐,暗中接济了我不说,还明着暗着在父亲母亲的面前说了我不少的好话。后来,五姐远嫁,我们沈家又举家迁去了凉都,书信来往就渐渐少了。直到有一年,我收到哥哥的来信,说…五姐难产死了。”

六娘子闻言肩头微微的一颤,却听萧姨奶奶继续道,“那时候我刚生了春娘,怀胎十月,一朝落地,我自己也知孩子生的不易,这样的辛苦男子是永远也不能理解的。他们也不懂,我们若是失去了孩子,只会比他们更伤心更难受,但是我们却不能将这样的情绪展露在外,因为若是小产,没有人比我们自己更自责…”

“娘!”六娘子听了心里酸涩无比,只觉不管如何,这世上终于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她那早逝的生母来同她说这一番贴己的话,让她可以有个理由好好的哭一次。

“可你瞧,伤心过后日子还是要过的,且不说侯爷,便是整个内宅府邸也要你好好的打理,我有次出园子的时候刚好遇到刘太医,就问了问你的情况,他说你虽小产却未伤及筋骨,只要好好调理,以后还是会再有孩子的。”萧氏说着顿了顿,温柔的抽了帕子擦干净了六娘子脸颊的泪痕道,“那时,庄子里有人闹事儿,你挡在了我的前头,如今你心里难受,便轮到我来挡在你的前头。我虽不是你正经的婆婆,但你私下喊我一声娘,我把你当女儿看,你若心里难受,只管来告诉我。”

萧氏的话其实很温平,没有什么煽情的辞藻也没有什么刻意的讨好,但却听的六娘子心里暖洋洋的,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而那一天,萧姨奶奶是陪着六娘子入睡的,那也是六娘子小产以后,睡得最踏实的一天。

是以听了沈聿白的话,六娘子便道,“这两日秦妈妈吩咐厨房给我熬了很多汤,明儿让娘来我这儿用膳吧,她上次说要带了媛姐儿过来玩的。”

“你的身子…也还未全好。”自从两人闹了别扭后,沈聿白那些贴心的话说的就特别的小心翼翼。

六娘子淡淡的道,“左右我也不下床的,没事儿。”

其实,六娘子明白,沈聿白和她自己都知道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因为若是沈聿白心里还气着六娘子,三娘子的事儿他就不会这么上心。而若是六娘子心里还有疙瘩,那对着喜欢的人,她说出口的话只会更尖锐。

可六娘子心里也清楚,她和沈聿白,一时半刻的是回不到之前温情脉脉的时光了。

为什么?或许还真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横出了一个顾家三郎。

小产这几日,六娘子几乎日日夜夜都躺在床上,虽偶也有人来探望,可没人的时候总是更多些。每逢一个人,她就会细细的把从前她在怀阳和顾宸玉相处的那些时光回忆一番,不知为何,六娘子总觉得她似乎从来都没有看懂过顾宸玉这个人。

从前,她以为他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心怀天地无谓名利,可若是如此,其实他本也不必去幽篁寺游学,他也不会总是在来赵府找自己的时候用一大半的时间围着外祖父。她以为他和自己青梅竹马却只是不善言辞,可若是如此,他当年又怎会如此无视于她的来信和字里行间的思念。

六娘子越想就越觉得可笑,是不是原来在顾宸玉的身上,从头到尾都是她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了?

想到这里,六娘子心里就更蠢蠢欲动了起来,下意识的就想开口再和沈聿白提一下五月安排她进宫的事儿,但谁知她话还没问出口,只听沈聿白犹豫的说道,“今日在御书房,顾右督御史求娶方阁老的嫡孙女,皇上准了。”

六娘子一愣,好奇道,“顾…右督御史?他不是督察院右佥督御史么,皇上升了他的官?”

沈聿白怔怔的看了六娘子一眼,没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六娘子竟只在意了这一个细微末节,便轻轻的点了点头。

六娘子见状略有所思的抿了嘴,“那他岂不是和封大人同官阶了?”

“皇上也封了封长渊为礼部右侍郎。”

“礼部…”六娘子一听这两个字就有点敏感,却终究甩了甩头道,“那也要恭喜封大人了。”

沈聿白见她似真的没有在意顾望之将要成亲的事儿,便问道,“顾家有喜,你不好奇?”

六娘子一愣,忽然笑道,“顾家三郎老大不小了,他若迟迟不娶,我才会好奇吧?”说着,六娘子便上下打量了一番沈聿白后继续道,“我之前和侯爷说过,关于我和顾家的事儿,侯爷只要问,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侯爷没有问,却偏偏为何要这么在意?”

沈聿白的脸色有些不太自然了,一阵白一阵青的,看不出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憋气。

六娘子笑道,“侯爷若是好奇为何我这么在意顾家的事儿,我若说我只是好奇自己为何会在过去的几年中完全的把一个人给看错了,不知侯爷信不信。”

沈聿白眯着眼道,“什么意思?”

“若我说了,侯爷能允我见一见顾望之么?”

那之后,暖香坞里便流淌了许久的沉闷,六娘子紧紧的盯着沉思的沈聿白,忽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一个决定他却要用这么长的时间去权衡思考,不免沉不住气的先开口道,“若侯爷这会儿还以为我会对顾望之旧情难忘的话,未免也太看轻我陆云筝了。”六娘子说着说着便冷了眉眼道,“自从我知道自己要嫁给侯爷的那一天起,顾望之与我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失望的是,为何侯爷不信我,偏偏要看中我之前那几年在怀阳的生活?若侯爷真要如此计较,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和侯爷算一算先夫人和媛姐儿、景哥儿的账?”

生气归生气,但六娘子无法忍受和特别不喜欢的是这种无端的猜忌。她知道沈聿白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也清楚这之前不管是三娘子的事儿还是她小产的事儿,他都有资格和自己闹别扭,但是这前提却不是建立在对自己不信任的基础上的。

即便他对自己没有感情,可那起码的尊重却是必须要维持下去的。六娘子从来都不觉得感情的事情是可以用理性的标准去判断的,所以她也从来不承认她自己有喜欢过顾宸玉,因为对顾宸玉的感情六娘子觉得她一直能剖析的很明白,两人之间的情利轻重,她一目了然。但到了沈聿白这儿,从前她对顾宸玉的那一套就似乎不起作用了。

这也是六娘子这次和沈聿白闹别扭的潜在因素。她觉得,她喜欢沈聿白和他知道自己喜欢他,这中间似乎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第二卷 喜烛盈盈,凤冠霞帔浅相识 第一百四十章 繁华绮•暗中较劲

左右无法兼得的情况下,六娘子到底还是错过了七娘子的婚事。等她坐满了双月子能下床的时候,七娘子人已经到了永清安顿下来了。

她寄来第一封信的时候,六娘子刚好和几房姨娘在屋子里闲聊,收了信,六娘子虽还未拆看,可脸上的笑容却满了几分。

“瞧夫人高兴的,可是有什么喜事?”也不知是上次六娘子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还是梅姨娘自己想清楚了,总之最近这些日子,她整个人都平和温婉了许多,见着六娘子的时候,也多了几分诚心的尊敬,在六娘子心情好的时候,她甚至还能和六娘子多聊上两句。

六娘子闻言,将寻音递上的信搁到了一旁,然后和梅姨娘道,“过了五月,我和侯爷说好了,给媛姐儿请个正经的女先生,媛姐儿虽也算是启了蒙的,可眼下的那些学问要和别家的小姐比比是肯定不够的。”

梅姨娘闻言眼前一亮,忙点头笑道,“多谢夫人体恤。”

“也是萧姨奶奶多次夸了媛姐儿聪慧,若是不抓紧开始学些什么,不免浪费可惜了。”六娘子说这番话的时候视线从梅姨娘的身上略过,扫到了康姨娘,最后落在了钟姨娘的身上。

忽然,一直被康姨娘抱在腿上的景哥儿挣扎了一下跳下了地,然后跑到了站在六娘子身旁的媛姐儿面前道,“二姐姐也要开始上学了?真好,往后咱们一起去水榭院还能有个伴。”

小孩子最是天真无邪,听了景哥儿的话,六娘子开心的将他拉到了身边问道,“媛姐儿要上课,母亲送了她一套田墨文房四宝,你想要什么,母亲也一并送你一样?”

景哥儿闻言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康氏,见她笑着微微点了下头,便认真道,“母亲,我差一个笔架。”

康姨娘一听笑了出来道,“夫人别见怪,哥儿原先是有一个紫檀笔架的,不过哥儿自己不小心,上个月的时候给摔坏了,我还没来得急和石妈妈说这事儿呢。”

“一个笔架而已,不用惊动石妈妈。”六娘子摇了摇头,然后低头对景哥儿道,“这笔架母亲送你了,回头让人送到流芳阁去。”

景哥儿高兴的冲六娘子作了揖,几人聊了片刻,外头妙琴便来传,周氏和姜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