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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还没回答,旁边有人惊呼,“落落!”

落落回过头,竟然是叶佳怡!

叶佳怡沉着脸,惊愕的眼神里满是疑问。落落心里为难死了。她拉着叶佳怡走出医院,门外夜色初降,叶佳怡燃支烟吸上。

沉默半晌,落落抬起头来,轻声说,“我先走了!”叶佳怡又气又急,在她身后大叫,“周宝落!”

她知道叶佳怡会震惊,会生气,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连她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事,又该如何向人表达?即便从那久远的从前说起,叶佳怡仍然有理由生气,她原本可以在第一时间告诉佳怡,她和言良生,十年前就认识。如今倒显得,她委琐卑鄙,明知道女友爱上了旧交,还要在其中偷偷插上一脚。

一晚上没睡好,清晨起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皮肤腊黄,头发枯燥,眼圈乌黑。

打开手机,陈启真的信息铺天盖地涌来。她跳过它们,试图寻找来自佳怡或者良生的。

但没有。

心情灰淡。到办公室里坐定,给陈启真回了条信息,我没事。陈启真的电话立即打了过来,“你没事就好。”落落有点不耐,一个大男人,用得着婆婆妈妈的吗?突然心中一凛,他的好,她一贯受之若饴,突然间却烦了恼恨了。并非启真的问题,而是她。

她轻咳一声,“启真,我们报社最近有点事,这段时间会很忙,可能会不太有时间联络你。”

启真也知道报社外包的事,这理由听上去充分且无懈可击。启真说,“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其实仍然是牵强的。她不过一介小小编辑,忙死也轮不到她。再说他妈来了,她是他的女朋友,怎么可以不去面见长辈?哪怕仅仅出于礼貌。可启真不愿计较。他爱她。落落用手撑住额头。

乔小米来了,落落的精神不由得一振。这个喇叭筒,每天都会有最新八卦的。果然,她说起某某小区,丈夫杀死了有外遇的妻子,自己跑出去旅行;还有某某亲戚家的小女儿,为了保住婚姻,不停地怀孕流产,就为了生个儿子;再就是某某,为了达到离婚目的,到处对人说老婆得了精神病…

乔小米啧啧地说,“落落姐,你说现在的人是怎么了?特别是男人?”

田东凑过来,“小米姐,别担心,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变坏了,还有我是好的。我对你是真心的。”

乔小米啪地一个爆栗过去,喝道,“小子,有事没事别拿老人家来开玩笑。”

落落有点烦燥。

这时猛哥踱了过来,手里端着茶杯,边喝茶边问,“我说小米,知道不知道言总怎么样了?”

落落立刻竖起了双耳,几乎是充满了感激地看了猛哥一眼。

乔小米摇摇头,“不知道。”

落落颓然地坐下,顺手抓过桌上的报纸来看。眼前密密麻麻的,全然不知看的是些什么。突然乔小米伸手挡住报纸,在她眼前使劲晃了晃。

落落抬起头来,乔小米说,“落落姐,失恋了?”

落落白她一眼。

乔小米哧哧笑,拍拍纸纸,“那你看嘛反着看报纸?目前流行这种阅读方式?”

落落凝神一看,果然,报纸拿反了。脸立时烫烫地热了起来。她急忙站起来,掩饰地说,“昨晚没睡好,打瞌睡了,出去走走。”

她已经二十四岁,当然还没老,可也不足够年轻了,应该早已练就把心事放在心底,面色波澜不惊的从容本事。唔。良生他的目的达到了,他扰乱了她的心房。

良生没有消息,佳怡也无声无息。每天固定打来的电话也没了。落落有点怅然。她们在大学里结下情谊,叶佳怡的每场爱情她都亲眼目睹见证,她批评叶佳怡不该让痴情的男生在楼下一等就一晚上,而叶佳怡每天都劝她去恋爱。在叶佳怡看来,这青春时光如此短暂如此美好,不拿来恋爱真是枉费人生了。落落最好的朋友,除了叶佳怡,就是书。她甚至翻来覆去地看《红楼梦》,要不然就看金大侠的神雕。叶佳怡觉得不可思议,她问她,“书中真有颜如玉?”

当然没有。但她心中有良生。她从没有一刻遗忘过他。直至毕业后两年,认识陈启真。他比她年长五岁,成熟稳重,对她处处呵护。她以为,良生从此就会渐渐地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直至消失,不再惦记再难想起。

如果他没有再度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也许会是可能的。

她到叶佳怡公司的楼下去,等佳怡下班。

叶佳怡很晚才下楼来,一眼就看到了落落。那么多年的朋友并非白做,落落从来没有专程跑到公司里来找过她,落落的诚意和歉意,她总不能装做不懂。细想想,那男人或者真的比较窝心,处处让人觉得妥贴安稳,但终究不过一个男人。叶佳怡见的男人,还少了去嘛。并不犯得着为此失去一直相交甚笃的闺蜜。

这样掂量一番,脸色便和缓下来。落落已然迎上来,微笑着叫,“佳怡。”

落落上前来就挽住了叶佳怡的胳膊,无辜又亲热地说,“亲爱的,请我喝咖啡好么?”

叶佳怡板着脸,硬邦邦地说,“没钱!”

落落侧过脸笑,“哎呀,没钱我借你啊。小事一桩。咱什么关系嘛。”

叶佳怡啼笑皆非。落落永远有这个本事,每次非要和她对着干,上一秒还吵得不可开交,下一秒她就会凑上前来讨要一个微笑或者拥抱。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落落明知道她对言良生有感觉啊。想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

一走进路边的名典咖啡,落落立刻殷勤地为佳怡拉开椅子,几乎是媚笑了,“叶小姐,请坐!”

叶佳怡再也挂不住脸了,“不就是一个男人嘛,你感兴趣让给你好了,你也别有犯罪感,我叶佳怡最不缺的就是男人!”话出口了,心里却突地难过起来。这个男人真正让她心仪。和以往有点不一样。他从来不会卖力讨好她,不会看她脸色说话做事。他是自信的,泰然的,有时候专注有时候心不在蔫。他让她充满好奇。她被男人宠惯了,没有试过被冷淡被忽视,他那若即若离的轻轻轻淡淡的态度让她充满了挫败感,相处几月,数度想过放弃,每每又忍不住主动联系他。不是没想过他有女朋友,他这样的男人,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原本就该是那种与诸多女人诸多纠葛的花心型男。但无论如何没想到,她想像的女人里,竟然有一个,活生生地呆在她身边,是她的金兰,她的闺蜜。

午后的咖啡店里格外安静,忧伤的音乐若有若无地在空气里缓缓流淌。窗外阳光炙热,室内却凉意盎然。

落落轻啜口咖啡,出神地凝视窗外,像是在慢慢回想,良久,才耳语般说,“我十六岁的时候,有过一场私奔。”

叶佳怡吃了一惊。印象里,落落一直是个乖的,安静的,淡然的女孩。大学里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却总是微微一笑,统统不予回应。要不是她亲口说出来,打死叶佳怡都没法相信她会有过一场私奔!还发生在十六岁!叶佳怡不能置信地盯着她。

落落轻轻一笑,“很吃惊是吧。对方是我父亲老同学的孩子。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他们,后来他爸爸去世了,他就来到了我们家。再后来,我们就恋爱了,我母亲大发雷霆,她不许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就离家出走了。不,是私奔了。”

叶佳怡倒吸口凉气。“天哪,落落,真没看出来。”

“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胆子大得生毛。”

“后来呢。”

后来啊。落落简洁地说,“后来我太想家了,就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就把我接回家去了。”

“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落落的表情很平静,像是才刚聊了天气罢了。叶佳怡小心翼翼地问,“言良生吗?”

落落抬起头来,“是的,他就是言良生。”

她微眯着眼睛,从前的那些片断,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那一晚离开了周家,他们直奔车站,找到了开往省城的车,就坐了上去。他们坐了很久的车,落落几乎没出过远门,车子颠簸让她吐得天昏地暗,整个人虚弱地偎在良生怀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良生一路上都在忙着,喂她喝水,纸巾擦脸,帮她揉肚子,外加买票买饭找小旅店。他们在省城呆了一晚上,担心父母亲会找来,于是,在车站胡乱上了一趟车,傍晚七点,终于抵达H城。

八年前的H城,街道破旧,房子破旧,连街上的行人都是灰扑扑的模样。

他们住在一家小旅店,住了两晚上。落落几乎是睡在良生的手臂上。她对他全身心地信任,心里全无一丝情欲。良生喜欢轻轻吻她脸颊,这让她感到幸福,充满安全感。至于父母亲发现她失踪后的恐怖和焦虑,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两天后,良生租到了一间小屋子。屋子小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幸好带着一个小小卫生间和一个小小阳台。他们身上的钱,付了房租,买了一点生活用品,便所剩无几了。

言良生拉着落落的手,神情郑重地说,“落落,从现在,我们需要自己养活自己了。”

彼时良生十八岁,但他远比落落成熟。知道私奔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从此无人庇护,一切得靠自己。他们都还太过年轻,实在不足以面对私奔之后的种种可能。但落落提了出来,他终于还是答应她。

床单是落落挑的,浅蓝的碎花。白天她用温水洗过,阳光下晒了一整天,铺在床上,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

良生从背后环住落落,瞬间里,从此后就这样相依为命了的感觉袭上心头来。良生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落落紧紧地靠着他。那么年轻幼稚的身体,像春天里悄悄然绽放的花蕾,静默的晴空中划过飞鸟,闭上眼睛的刹那,落落看到良生漆黑的眼瞳里全是自己的影子。

几天后,良生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小饭馆里做服务员。落落问他,“累吗?”他摇摇头。落落又问,“他们对你好不好?”良生微笑了,“很好。他们都叫我小弟。”

落落每天呆在家里,没完没了地擦地板,在路上拣了可乐瓶,小刀割去瓶口,盛上水,院子里胡乱采摘一点不知名的花或者树枝插上,简陋的小屋陡然也透露出一丝温馨来。

她又买回来一个瓦罐,每每黄昏时分,便走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一点尾市的骨头和红萝卜,拿回来熬汤。她哪里做过这种事情,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汤太咸,不然就是萝卜夹生。一次两次,良生不肯让她动手,他扶住她的肩,郑重地说,“你再做,我会难过。”

落落明白他的意思。他会觉得他没把她照顾她。他的理想和愿望就是把她照顾好,让她快乐,让她幸福。

她真的不再做。她喜欢搬张方凳坐在院子里等待暮色降临,良生有时候回来得早一点,有时候比较晚。她很耐心地张望着院门口,他的影子一出现,她便立刻微笑起来,站起来就奔到他怀里。他们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拥抱良久,良生说,“落落,你的微笑特别美。”

多年后落落便明白,自己于生活里不过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他爱她怜惜她,因此觉得她处处美好。

他们过得很拮据,可是快乐和幸福抵消了物质上的匮乏,每一天都是新的,美的。就连小小木格子窗跳进来的阳光,都仿佛带着跳跃的快乐音符。

屋子背后有一片菜畦,大概从前也曾有人精心耕耘过,现在已经荒废了。良生买回来一把小小挖锄,落落吃惊得咯咯发笑,“天哪,良生,你这是干什么?”

良生笑咪咪地牵了她的手,提着小锄头,小心翼翼地踏过细石土路,悄声说,“咱做一对神仙般的农民吧。”

落落仰起头看他,轻笑,“有这么帅的农民吗?”

良生失笑地刮刮她鼻梁,“啊哟,不怕羞哦。哪有自己夸自己人的。”

落落嘟着嘴,“谁跟你是自己人啊。”

良生迅速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得意洋洋,“诺,盖了章了,看谁还敢不认!”

落落满心欢喜。手掌就搁在他掌心,比什么都开心。

良生脱了外套,把衬衣袖子高高挽起,有模有样地挖起土来,落落站在一边,不知道要怎么帮忙才好。

愣了半天,便跑去提了一小桶水来。良生一看就笑了,“这样不够哦。我来。”

他接了一根长水管,套在水笼头上。一径拉到屋后,哗啦啦地,水全洒上了。

落落简直要崇拜他了,她双手笼成一个喇叭筒,大声嚷,“良生,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良生笑着不语,把水管转过来,捏细了,水哗地直朝她喷来。

落落尖叫一声,赶紧往一旁躲。

良生大笑着,又转着水管追她。

落落不停地尖叫着,不停地闪躲着。

衣服湿了。笑得嗓子都哑了。

闹够了,良生把她抱进屋子里,三下两下地脱了她的衣服,把她塞到被子里。

然后开始烧热水。

落落穿了良生的衬衣,下床来。

良生温和地叫她,“来,落落,我帮你洗头。”

她乖乖地坐在他面前,任他笨拙然而温柔地帮她轻轻抠挠着头发。心里涌动着湿润的情愫,要是这样子,一辈子就这样子,该多好。如果是个梦,那就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晚上,他们就挤在一起玩猜谜语。每人轮流说一个谜语,谁没猜上来的,就得让对方在自己脸上画乌龟。

落落说,“今天的规矩要改一改。你要是猜不出来呢,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

良生有点不满,“可是我对你都没什么要求嘛。”

落落说,“那很难说啊。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得求上我了呢。”

良生笑了笑,说,“那好吧。”

落落轻咳一声,“来啰。开始啰。”

“狼来了。打一水果名称。”落落出了题目。

良生凝神想一想,说,“给点提示吧。”

落落摇摇头,“不行。”

良生假装发怒,“不给你做饭了。”

落落睁大眼睛,“啊呸!”

良生嘿嘿笑起来,“哼,以为我真不知道?告诉你,我很聪明的。谜底是——杨桃(羊逃)!”

落落啪啪地鼓起掌来,“乖乖,猜对了!”

良生说,“好,到你了。周扒皮。打一字。”

落落笑着叹气了,“良生你真是一个好人。你对我真的没要求啊。让我猜这么容易的谜语。‘吉’字。对不对!”

良生微笑了,“是啊。落落果然很聪明。”

落落也笑,“好,再来啰。准备好了没?这次可是一个高难度的哦。一只乌龟掉进了水里,又一只乌龟掉进了水里。猜两种植物。”

良生愣住了,问道,“你确定这真的是一则谜语吗?”

落落点点头,“当然。”

良生侧侧脑袋,半晌才无奈地说,“好吧,你有什么要求?”

落落两眼放光,“明天请假不上班,我们出去玩好吗?”

良生有点啼笑皆非,“你拐弯抹角的,就是为了让我偷懒?”

落落冲他讨好地笑笑,“好不好嘛?”

良生笑,犹豫一下说,“好吧,去吧去吧!”

落落高兴得直鼓掌,“帅哥,刚才那谜语的谜底是1、玫瑰(霉龟)。2、野玫瑰(也霉龟)。”

她拿过良生的手,很小心地在他掌中写,“霉龟。唔,就是说,这是一只倒霉的龟。”再写,“也霉龟。就是说,这仍然是一只倒霉的龟。”

良生笑了,他温和地说,“呵,我知道了。好了,睡吧。”

第二天,良生带着落落乘车去了郊外。他很神秘地对她说,“一定会让你吓一跳!”

车了颠簸了大半个小时,才停在了路边。

良生拉着落落下了车,又往前走了数百米,转过山道,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出现了一片湖水。湖边竟然还有老大一片沙滩。

落落瞪大眼睛,啊地一声惊叫。

良生微笑着看着她,“怎么样,惊喜吧。”

落落高兴地点头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走上前去。

落落脱了鞋,踩到沙滩上。天气还挺热,沙滩上许多人。水里也有许多人。落落看到有人走过身边,大片白花花的肉,腰腹明显地隆起,胸大哦,伴着脚步一抖一抖的。落落看傻了。这种模样,也敢穿泳装上阵啊。真有勇气哦。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女子,落落心里暗暗惊叹,啊,这才是美女哦,颀长的腿,纤细的腰,饱满的胸,良生问,“我给你准备了衣服呢,要不要换上?”

落落摆摆手,气馁地说,行了,我小短裤也是一样啦。再说了,我又不会游泳。泡泡水就OK了。

她看一眼良生,他一定看到那些姑娘的漂亮了。她心里竟然有点小小的嫉妒。她抬起头来,笑着说,“小子,看这些妞都很漂亮是吧?”良生轻哼一声,说,“这倒是真的。每一个都比你漂亮。”

明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落落挺认真地有点着恼,于是气呼呼地朝海边走去,特意避开了热闹的人群,独自走到僻静处,赌气地在湖水边坐下来。

不远处有一对情侣在水里嬉闹着,玩起来还挺疯,男孩一忽儿把女孩摁在水里,一忽儿又把女孩扛到肩上,惹得女孩咯咯笑。

落落看着有点神往,突然有人在身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落落猝不及防地就一栽到湖水里,她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寻找可以支撑的沙地,这一伸手,反而使身子更往水深处飘落过去,湖水忽地扑上来,落落狼狈地吞下几口湖水,心里头漫过强烈的恐怖感,她想叫,却叫不出来。

良生吓了一跳,他只想着跟落落开个玩笑,只不过是伸手想吓她一吓,结果身后有人走过,撞着了他,他猝不及防,便撞倒了落落。

他知道落落不会游泳,赶紧跳下水去,一把就把落落拉了起来。

落落头发濡湿地躺在沙滩上,良生一颗心砰砰直跳,“落落!落落!你别吓我,落落,醒醒!”

他轻轻拍打她的脸,她毫无反应。

他毫不犹豫地就俯下身去,给落落做起了人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