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他的强势,我低垂着头,“凝卿有失体统,自当回房自省,不知晏相大人可还有教诲?”

晏清鸿的手,穿过我的发丝,贴上我的脸颊,“你在怪我这些日子的冷落?”

极度亲昵下,我有些慌神,正待开口,忽然心头灵光一闪,到了口边的话语又忽然被我憋了回去。

说不怪,多少有几分撒娇甜腻的味道,说怪,岂不是闺怨?

我目光垂落,声音恭敬:“妻不言夫过,凝卿不敢。更何况女子无见识,岂能随意妄言?这可是七出之一哩。”

贴着我脸颊的手微怔,僵住:“凝卿在意七出?”

我依然不动声色:“晏相大人在意七出之条吗?”

他为我夫,我在意不在意,皆看他的心思他的想法。伦常纲理,又何时轮到我有意见?

他放下手,温暖从脸颊撤离,那无形的紧张也消失:“世人都言晏清鸿敏锐玲珑,只因世人未识凝卿之才。”

“女子无才便是德,晏相大人是在称赞凝卿缺德?”我直视他,话语中有几分调侃。

他挽起我湿了的袖子,一截雪白臂膀暴露在阳光中,蹙眉中他叹息着放下我的袖子,“我陪你回房。”

池水边绿柳成荫,水中荷叶铺开,荷花含苞,蜻蜓在水面掠过,偶尔优雅的点点水面,停留在粉色的花苞上,细薄的翅膀颤动。

这是一个晴朗的午后,身边伴着清朗的男子,在池畔行着,脉脉温情流转在无声的脚步中。

自从归宁那日之后,他将我一人留在了房中杳然而去,偶尔从管家晏凌的口中得知他在府中书房忙碌休憩,却从未在属于我们的卧房出现过。

这一别便是十数日,久到让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已为人妇的事实,风府院中片刻的温馨恍若一场短暂的梦,让我无法分辨。

晏清鸿的温柔,就象是这池水缓缓,不知不觉的就沁着心了。随意二三言,一件事,轻易的拨动了心中的感动。但那忽然的冷淡,往往就在温柔还未及沉淀的刹那来临。漠然的被放到一边,心头的怨怼还不及爆发,他又带着温柔关爱忽的出现,让人无力再责怪。

仿佛是一场无形的拉锯战,他张弛着力道,直到对手乱了心房、松了防备,再也无力抵抗,轻松的取胜。

对他,终是不敢卸下心防,他的冷淡于我是轻松,他的温柔于我才是折磨。

两人漫步而行,他的手贴着我的胳膊,掌心顺入袖下握着我的胳膊,手背挡住了湿袖。

看似轻佻的动作之下,是无形的体贴。

“这两日宫中在准备恒昌公主大婚。”淡淡一句似是解释。

“哦。”

“你若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晏凌,他会办妥的。”

“好。”

“你是家中主母,晏府就由你多上心照料了。”

“应该的。”

“你想要买什么,或是置换什么,由你的心意尽管做。”

“凝卿知道了。”

午后的阳光明媚,落在玉石栏杆上,亮亮的晃眼。而我与他的交谈,平静的就象这午后的小院,连风声都没有半丝。

我径直朝着属于我们的房间行去,不曾半分侧目或者询问,他——是我的夫君。

身边的人影顿住,我依旧缓步而行,心头早知。

“凝卿!”他开口唤住我。

“晏相大人。”我顿足垂首聆听。

“你……”他叹息着:“何日愿放下心防?”

话语突兀,不似他的性格。

“凝卿不敢。”谨言慎行,谦恭于表面。

停凝许久,沉默的气氛让彼此都尴尬着。阳光热烈,久晒之下有些淡淡的燥热萦绕周身,而他的目光竟比这日光更让我觉得难耐。

即便是低头对着他,也能感觉到那目光中隐着的深意,如芒在背。

“上次皇后娘娘曾指你婚后入宫觐见,因恒昌公主大婚搁置了下来,今日我在宫中曾向皇后娘娘提及此事,娘娘说这两日便召你进宫。”

突如其来的话,未定的事项,似乎并不值得特地交代。

心头莫名,却不多问,只是恭敬点头:“凝卿知道了,有劳晏相费心。”

他站定我的面前,拉上我的手,掌心微沉,手中多了个凉凉的铁质东西。定睛看去,一方黑黝黝的玄铁令牌,雕花着祥云图案,精致小巧。

“这是皇上我的令牌,紧急时刻还能下令开城门,调动城中士兵。”他淡然含笑:“若是他日皇后娘娘想召你入宫相见,你带着会方便些。”

“我即便进宫也是有懿旨的,何须此物?”我摇头:“晏相常年宫中行走,似乎更需要此物。”

他并未伸手来接,“我的脸比这令牌更有效,带着也是无用。”

“如此多谢晏相。”我将令牌收入怀中,抬眼望他:“晏相还有何吩咐?”

“公主出嫁,举国欢腾,皇上下令三日欢庆,你要不要晚上出去走走?”他沉吟着:“你老闷着不好。”

“听凭晏相决定。”

春末夏初,扫去了日上的热力,清凉的风吹的人舒爽无比,河边星星点点飘着河灯,顺着缓缓的水流,慢悠悠的朝着河中心而去。灯光映衬中,莲花瓣的河灯闪着粉晕烛光,在水中颠颠簸簸。

远处的石桥横跨,桥下木舟缓行,舟上人笑语远远传来,飘渺悠远,只觉轻松畅怀。

站在河边,清波在夜晚看上去也是黑沉沉的,清新的水气嗅在鼻端,很是幽沁心脾。不知是热闹的环境让我雀跃,还是身边这个人令我轻快。

我不愿与晏清鸿太亲近,但却永远无法拒绝他的任何提议,也许心中的某个角落,早已不能平静如往昔。

是飞蛾扑火,还是两情相悦?

“凝卿想放河灯吗?”他笑着,“河神会保佑你愿望达成哟。”

“那河神岂不累死了?”我望着大大小小飘满的河灯,摇头。

“试试吧。”他眼中闪着玩闹的神情,飞快的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两盏莲花灯:“这里水流缓慢,甚至不如步行的速度,一会我们走到桥那头,说不定还能见到自己的河灯呢。”

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笔墨,他银钩铁划几笔,始终含着笑,神秘的将纸条折起放在莲花瓣中再将笔递给我:“凝卿,写吧。”

我默默的题了几个字,将手中河灯放在水中,两盏小巧的灯在水中打着转,慢悠悠的互相碰撞,亲昵的贴在一起。

他的手指着桥的方向,“你知道吗,那桥有个传说,据说若是男女走散,在桥头相遇,便能一生一世永不再分离。”

“我在京师住了这么些年,为什么没听说过。”看着石桥的距离,听着艄公绵长的船歌,我欣然点头,“那逛去那边看看?”

河灯中的光映在他的眼底,那双瞳竟也是闪闪发亮:“再登船游河好不好?”

两个人沿着河边慢慢的行着,不时有男男女女笑着从我们身边擦过,竟都是冲着石桥而去,桥下的嘈杂声交错渐大,岸边竟再无一艘木舟,不少人翘首等待着。

我有些微的失落,晏清鸿的掌已然执上我的手:“晚些再来好了。”

“那现在去哪?”我踮起脚,长街人流,一时看不到底。

“不如去见见大司马骠骑将军?”他的手指着城门处执守的士兵,当中一人身着将服,英挺凌风,在人群中特别耀眼,不是哥哥又是谁?

“小心!”晏清鸿猛的抱上我的腰快退了两步,两个人紧密的贴合。

一辆华贵的马车擦着我的衣裙驰过,马儿神骏,车身精美,车顶的横梁边透雕着百鸟朝凤图,就连车辕处,都团拥着祥云朵朵,只是这辆显然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马车,既无府门标识也无家徽图案,让我有些意外。

马车悠悠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在城门口不远的地方缓了速度,似乎并没有出城的意思,而是停在一旁的角落处。

“你没事吧?”晏清鸿的气息包裹着我,不住的打量着我,声音急切。手掌在我的肩头胳膊细细的抚摸:“有哪疼吗?”

摇摇头,我好奇的目光始终不离那辆车,翘首等待了半晌,却不见车中人出现,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进进出出的人莫不是行色匆匆,唯有这辆车停在一旁,显得特别突兀。

晏清鸿搂着我,同样望着那辆车,声音忽然一沉:“别过去了,那是恒昌公主的车。”

恒昌公主,传说中那个汇集了天下荣宠于一身,羡煞了无数女子的人,还有十数日便要下嫁易承烈了吧。

不知为何,对这名只见过背影的女子,我的心头总有种难言的感觉。或许是她背负了本该属于我的命运,或许是同样身不由己的际遇,让我一想到这个名字,悲凉隐隐。

她,是倾慕哥哥的吧?

哥哥也注意到了这显眼的马车,目光衡量中,人影朝着马车行去,俊朗颀长身姿立在车前,抱手行礼说着什么。

车帘晃动,皓腕雪指轻扬,鹅黄袖口翠竹滚边,别有一番雅致娴静之气。

她缓步下车,全身笼罩着纯净清丽风姿中。只是那华贵端庄的背影终,隐约有股淡淡的伤感。

她遮挡了容颜,我依然没有机会看到她的真容,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凝卿,还是不要过去吧。”晏清鸿沉声开口:“恒昌公主连侍女都未带,想必也不愿见到我们。”

我点头,轻嗯了声。

城门口的人群突然骚动,急行着的人忙不迭的朝两边让去,掩口捂鼻走避躲闪。

“啊!哈哈哈……”人群中传来疯狂的笑声,那笑声中掺杂了悲哀和凄凉:“并蒂花开,天下大乱……并蒂花开,天下大乱……”

人群让开,一个发丝披散纠结的脏污之人从人群中奔出。光着脚,身上鹑衣百结,依稀能分辨出是朝服。

晏清鸿目露惊讶:“钦天监李晋李大人?他不是失踪数年了吗?”

那人直奔着恒昌公主而去,双手直直的伸着,口中不住叫嚷:“并蒂花开,天下大乱……”

“啊!”恒昌公主惊吓着躲闪,脚下踩着裙摆,整个人朝地上跌坐。哥哥长臂微伸,将她揽住。

她的面纱滑落,哥哥一向冷峻的脸忽然大变,望着恒昌公主失神讶然,怔愣当场。

恒昌公主手忙角落的抓着面纱,急匆匆的遮上脸,瑟缩在哥哥的怀中,身体轻颤。

疯疯癫癫的人诡异的笑了,指着恒昌公主,嘿嘿怪笑:“天下大乱了,大乱了……”径直越过他们,朝着我的方向跌跌撞撞的奔来。

一群士兵在他身后,想要阻拦,又有些投鼠忌器,竟任由那人乱闯乱撞一路而行。

脏污的人影行到离我不远处,猛的侧目,扭曲的面容咧出诡异的笑容,在看到我的脸时一声怪叫,似看到鬼般露出惊恐,“并蒂花开,并蒂花开……”

他歪着脑袋喃喃自语:“不应该的啊,为什么你没死,为什么没死呢?”

他猛的转身,双手抓向身后一名士兵手中的长枪。疯狂的力量,全身扑上,那士兵反抢竟无法抢回。

那疯子抓着枪,双目泛红,看看我,又看看恒昌公主:“杀了一个,就能救国了,杀,杀,杀!”

52 坊间谣传 皇子图谋

明晃晃的枪,利刃寒光,劲风扑面。

通红的眼,疯狂的笑,森森的就在我的面前。诡异的表情,看的人心头发憷,我竟忘了躲闪,忘了尖叫,直直的看着他冲我扑来。

青影如风,隔绝了我的视线,眼前只有宽厚的胸膛,遮挡了天地一切。

双手,抱着我的腰身,紧紧按着我,将我圈在胸前,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

这一瞬间,我竟忽略了所有的呼喊声,唯听见耳下的胸膛的心跳,很急,很急……

野兽困樊笼的嘶吼,叫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抱着我的人,直直的冲出了数步兀自不肯放手,一只手按着我的脑后,“莫看。”

惊慌抬头,第一次在晏清鸿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失措,他的手好紧,紧的快要勒断了我的腰身,我喘息着,声音颤抖:“你、你怎么样?”

他的呼吸不稳,“我没事,你呢?”

默默的摇头,双手揪着他的前襟,只觉得心跳如雷,呼吸艰难。

确认我的安然后他才回首看去,透过他肩头的缝隙,我看到那疯子被一群士兵压倒在地,长枪交叉将他卡住,无论他如何叫嚷,反抗挣扎都是徒劳。

晏清鸿放开我,急急叫出声:“莫要伤他,他是前任钦天监李大人。”

一名士兵抬起头:“可是他疯了啊,这,这要我们怎么办?啊,是晏相大人。”

我侧脸哥哥的方向,那恒昌公主瑟缩在哥哥的臂弯中,整个人瑟瑟发抖,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架势吓的不轻。

晏清鸿缓步走到马车前,低低的对女子说着什么,哥哥怀中的恒昌公主只是摇头,却听不清回答了什么。

哥哥扶着恒昌公主,目光低垂中一直在打量,直到晏清鸿出现才抬头寻着我的方向,眼神中有说不清的震惊,无言静望。待晏清鸿说了许久,才慢慢的点了下头,扶着恒昌公主上了马车。

哥哥跃上马车,再度重重的看了看我,一语不发的钻入车中,车夫的鞭子扬起,马车缓缓起步,擦着我的身边驰离。

“凝卿,你先回府。”他低下头,手指按在我的肩头:“让你受惊,抱歉。”

我摇头,不及说什么,他已经放开手,指着一旁的士兵:“替我送夫人回相府。”

士兵傻愣愣的看看晏清鸿,半天缓神,僵硬的点着头。晏清鸿带着几名士兵,还有被捆绑着的疯子,急匆匆的走了,城门缓缓闭合,发出沉重的声音。

人群渐渐散了,城门处渐渐寂静,我的耳边传来嗫嚅的声音:“相、相爷夫人……”

回首间,年轻的士兵紧张的捏着枪杆,“您、您回府吗?”

我望着远处的灯火,阑珊明灭,星星点点,空气中飘散着春末夏初特有的味道,让人不舍离去。

轻吐出口气,我巧笑:“不,我还没看够灯市场呢。”

他胸膛一挺,豪气毕露:“那我护送您。”

看看不远处灯火闪烁着的茶馆,里面人正说着书,谈笑间引起无数人叫好,闹哄着再来一段,“不用,麻烦小哥替我跑一趟相府,叫晏凌派辆车来接我,我到里面坐坐。”

士兵唯唯诺诺的转身飞奔而去,我拎起裙脚慢慢走入茶馆,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不算大的茶馆,几张老旧的木桌泛着黑黄的油光,飘着茶末的茶水,两碟瓜子花生,大笑间偶尔起哄两声,最是寻常百姓家的生活,别有一般生气。

最前首一人,粗布长衫,颇有几分文人之气,手中一块惊堂木正待拍下。

“李先生,别老是官府抓贼什么的,有啥惊奇的么?”早有人喊出了声,引一片附和赞同。

老者手指捻须:“什么叫惊奇的?”

初始出声的人抓抓脑袋:“上次你说的那个就很有趣,以前什么皇宫里妃子换了别人儿子,然后当了皇上找亲娘的那种就很有趣。”

“狸猫换太子啊。”老者摇头晃脑:“行,刚才我正听人嚷嚷什么‘并蒂花开,天下大乱’的话,倒让我想起前朝的一个故事,说给你们听听。”

他手掌一拍,惊堂木闷响,小小的茶馆中顿时鸦雀无声,间或几声嗑瓜子的脆响。

“话说前朝德懿皇帝,那可是后宫三千佳丽无数,皇公主是一位接一位的出生,可是呢,十余年过去,就是没有一位皇子出生,这可急坏了皇帝及后宫嫔妃。皇帝甚至放话,若是诞下皇子,当即立为皇太子。”

我撑着下巴,脑海中搜寻着曾经关于德懿皇帝的历史记载。史书称:德懿十五年,后诞皇长子为储,次子燕王。德懿四十年,帝殁。太子登基,燕王反。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双方对战十年,燕王亲手诛兄长,篡位。未及登基,暴毙。群雄并起,遂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