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袍拢着那身躯,银色的丝带在腰间勾勒着飘渺的线条,若隐若现中恍惚着圣洁的光芒,无可言喻的气质,眼前仿佛是天边一朵白云,有形无质。
阳光打在他的背影上,竟隐隐散发着清辉,青黛发丝闪着光,披散在肩后,悬垂在腰际,一阵风从我身边掠过,掬起了他的发,轻轻拍打着他的肩头,那个身影竟似透明了。
猛的想起刚才老者说的话,再抬首时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从前院玩到了后院,刚才搬动昙花的声音,惊动了他吧?
冲着他的背影福了福身,“莫公子,小女子一时贪恋花景,误入后院,扰了您的午课,还请见谅。”
他的右手,微抬按在门板上,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一串玛瑙佛珠环绕着他的手腕,闪烁着犹如血滴般艳丽的色泽,映衬着白袍衣袖下手指圆润如白玉细腻。
他脚下一顿,颀长的身子停了停,清渺的转过身。
斜晖中,俊秀的双眉此刻正微微挑着,一双湖水清波的眸子中闪着几分诧异,却在清寒的面色中被悄悄遮掩了,双唇微抿,淡淡的望着我。
他这一侧身,将门口的缝隙让了出来,从我站着的角度,可以清晰的望见房门内的景象。
高高的供桌上楠木雕成的佛像端庄沉静,慈眉敛目,面前的香炉中正缓缓飘送着青烟几许,顺着房门缓缓的飘荡到我的身边,竟是上好的檀香。
地上简单的蒲团已经被压出两道深深的痕迹,木鱼正中业已是凹进一大块,不禁内心微讶。
双手合十,冲着大开着的房门恭敬三拜,再次对他微微一福,“佛曰,万物宗法,众生平等,昙花为佛前雅物,损伤自是可惜。此花应在阴凉处培植,切勿暴晒,还请公子谨记。”
他垂下眼皮,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怒是喜,倒是那股圣洁之气,在我面纱的阻隔中让我感觉到了遥远。
“几句胡言,只为疼惜娇花嫩蕊,公子莫怪。”我退了两步,点头示意,“小女子告退。”
离了后院,不敢再随意的乱走,眼前草尖的春意已留不住我欣赏的心情,索性缓步回了前厅。
看我进门,哥哥放下手中的茶盏,微笑颔首,“这里颇有山野幽居的味道,应是你喜爱的那种,尽兴了吗?”
轻点了下,思量间已决定将我遇到莫怀旻的事情瞒了,“很美,连空气都是活泼的。”
哥哥失笑道,“空气还有活泼和死寂之分?”
“当然……”我正想继续,忽然瞄见适才的老者已经匆匆而来,嘴边的笑闹话语生生憋了回去。
老者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顿了顿,这才转向哥哥,俯身拱手,“二位,我家主人请你们回去。”
哥哥脸上的轻松顿时敛尽,长身而起,凛然的气势不怒而威,“你家主人竟然连面都不愿见?”
“不是,不是……”老者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目光再一次落在我的身上,声音结结巴巴,“我……我家主人的意思……意思是,这位……这位小姐脉象……脉象细弱,显然……显然先天不足,后天……后天又乱用药,致使……”他喘了口气,渐渐的平缓下气息,“致使原本的病没有医治好,常年的药物积淀还使身体中筋脉阻塞,气血两亏。”
哥哥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比哥哥更惊讶的,是他身边的我。
刚才,那个莫怀旻不过扶了我一把,紧紧着瞬息间的肌肤接触,他竟将我的脉象摸了个清清楚楚?
哥哥眉头一皱,“让我们回去,莫非是……”
莫非是我没的治了?
这是我脑海中闪过的唯一一个想法。
老者不住的干咽着口水,似是架不住哥哥身上更加勃发的气势,再次往后退了几步,“我家主人说,小姐之病非三两日可医,需先调养身体,排尽余毒,方可再行下一步,若,若小姐愿意,回去收拾些衣物,来这住上数月,让我家主人慢慢施药。”
我和哥哥同时长缓了一口气,对面的老者竟似比我们更加的紧张,一只手还捂在胸口没放下来。
“既是如此,那我们告辞了,替我谢过贵府主上。”哥哥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容,“不知这诊金……”
老者飞快的摇着头,“这个主上没吩咐,我实是不能做主,下次小姐来时您再与主人商谈。”
哥哥微一沉吟,点头,“好!”
我福了福身,便欲转身离去,老者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小姐,我家主人交代一句话给您。”
我停下脚步,询问道,“什么?”
“小姐身子太虚,切不可再受汤药补品之类,所谓虚不受补就是此理。”
我点头应承着,“我一定谨记莫公子叮嘱,老人家也替我带一句话给公子。”
老者的小眼睛中尽是迷茫,“小姐有何示下?”
“昙花坛中若是插上几枚铁钉,会有奇效。”在老者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我缓步出了大厅,登上了门口的马车。
疾驰而来,缓步而去,因为放下了心中挂念,没有了匆匆而来等待结果的心,哥哥的鞭子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慢甩着。
莫怀旻并没有直言我的病可医不可医,但是仅仅与我触碰间能如此清楚的摸清我的底,难免不让人产生一种希冀。
车轮缓缓,哥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凝卿,饿了吗?已经过午时了。”
才过午时吗?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时间倒变慢了。
“我不饿……”掀开帘子,忽然望见哥哥凝着深意的眼瞳,赶紧改口,“不过哥哥一说,倒真觉得有点饿了。”
“前面有镇子,我们找个地方慢慢吃?”眼神的锐利中,他重咬了下慢慢两个字。
慢慢吃?
还是慢慢算账?
“不用的。”我拿起身边的小食盒,笑脸堆起,“我亲手为哥哥做的小点心,寅时就起身了,哥哥可赏脸?”
哥哥的手拈起点心,目光依然停留在我的脸上,沉静如水。
“哥哥,这里景色不错,陪我走走好不好?”我抱着小盒子,期待的眼神望着远处的景色,在落在他的面上时多了几分讨好。
目光盯着我的眼睛,“那你……”
我乖乖的点头,“我说,我全说。”
山中的小路曲径通幽,阳光穿透了绿叶的遮挡留下斑驳的影子,稀稀疏疏的,空山鸟啼,山涧若隐若现,只闻其声未见影反而多了几分探索的好奇,身边草木清新,在沁人心脾的同时带出了山中的薄薄凉意。
山势平缓,让我在缓行中向哥哥低语着与莫怀旻的偶遇,哥哥拎着食盒,在我低低的声音中脸上的冷凝渐渐消褪。
“凝卿。”哥哥的声音在空旷的山中低沉带着悠扬的回声,只叫声我的名字,又忽然不再言。
我平静的垂下头,“我以后不会让哥哥担心的。”
他无奈苦笑,“你明明知道我担心,却还是按着自己心思行事,认错也快人一步,让我想怪偏又无从开口。”
山中的宁静清新让脚步也似乎飞扬起来,我踩着青石的台阶,望着渐高通往山顶的小路,浅笑中拾级而上,“哥哥,不要这样保护我,我不象你想象中羸弱。”
阳光,穿过树缝,撒落在脚边,远处群山叠嶂,竟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在心头浮现,磅礴了胸怀宽了心情。
“咚……”
一声沉钟之声从山顶荡来,穿越过竹林的徐徐枝头翠色,让我沉醉的心猛的醒了。
抬眼看去,什么也不见。
那一声,竟似是天边传来,亦或是我的错觉。
刹那的失神,那仿佛敲在心头的声音,碎了江山无限的痴念,断了沧桑百年的感伤,眼前依旧是山林蜿蜒,小路深幽。
“咚……”
又是一声沉钟之声,我倏忽笑了,笑的安宁,清静。
9 海棠树下 情人私语
远处,长长的号角雄浑的吹散了天边的云,马蹄踏出的威武与激昂被风吹来,震在心头轻易勾动澎湃的情绪。
我放下手中的书,心思不由自主的游离了。
狩猎,是皇族历来的习惯,意在让所有子弟不忘祖制传统,更不会因为锦衣玉食而忘记了修身,成为无用的纨绔子弟,可是狩猎就真的有用吗?
我低下头,书上一行字映入眼帘,“思所以危则安矣,思所以乱则治矣,思所以亡则存矣。”
我不过是大门不出的女子,没有资格去质疑朝堂之上的百官是否真的居安思危了,我只知道,身为武将的爹爹和哥哥,自打我小起就少在家中。
边关游牧民族的骚扰,西边‘梁墨’国的虎视眈眈,若我‘红云’真如我看到的太平盛世,又怎会有如此多的战事?
这狩猎,武将与想出风头的官家子弟都冲到最前沿表现自己的技艺了,文官都汇聚在大厅中诗词歌赋的聊着,而夫人小姐则是在花园中赏景玩闹,平日里难得出门的女子聚集到一起,多少是有些话题的。
我抬头寻找着那个本该在身边伺候着的丫头,这才发现亦蝶早已经抛下了我这个主人,和那一堆小姐丫鬟凑在一起,眉飞色舞的不知道聊着什么,不过总算有点良心,没把我装东西的篮子给丢了。
我悄悄的行了上去,不想打扰她们的兴致,也不愿意介入她们的兴奋中,从身后拍了拍亦蝶的肩膀。
她疑惑的转头,看到是我,两个眼睛闪闪亮亮的,张开嘴巴就想叫。
手指点上她粉嘟嘟的唇,我微微摇了摇头,从她手中接过篮子,“我去边上的小园里看书,玩够了来找我。”
她眼中闪过挣扎,几次皱眉眨眼之后,玩了的心终于战胜了身为丫鬟的职责,她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我只玩一会,就去,就去伺候小姐。”
我从众人身后悄悄离开,耳边还传来某家小姐清脆的嗓音,“才几十里路呢,听说那的签灵的不得了,一签断终生从未有半点差池,只是那庙中主持常年不在,说是一云游就有数年不归,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碰上,我不管,这次回京的途中我一定要去看看。”
又是签文
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一张纸去评断已是冒险,为何还如此执着?
拎着篮子晃晃着,小院中的空气安静而平和,幽幽的传来阵阵秋海棠的味道,沁透了我的心,整个人都仿佛化为了枝头那一抹粉红,在风中舒展着。
院子正中的秋海棠开放的正艳,树枝在风中摇摇摆摆抖擞着,撒落海棠花瓣纷纷扬扬,树下正中为心晕开了大大的一圈,不远处还有一间小小的木板房,许是下人堆放杂物的,锁也未曾上。
坐在树下,背靠着厚实的树干,身边是飘落的海棠花瓣,我开心的打开小提篮,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的拿出。
在砚台中倒了些水,书架在我双腿间,我一只手慢慢的研着墨,一只手慢慢的翻着书,偶有花瓣落在书上,被我顺手拈起在手指间把玩着。
咬着一片花瓣,我在书眉处偶尔信手写下几个字,又随手放下笔,完全沉浸在书的感觉中,自我沉浸在平和的感觉中。
“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着亡……”我喃喃念着书上的文,轻叹着,“天下间,谁乱谁治,谁邪谁正,谁逆谁顺,真的说的清楚吗?哪个文官不认为自己是治世能臣,哪个将军不认为自己的军队是正义之师,哪个君王不认为自己是天下归心的明君?”
提笔轻轻落下几个字,放下手中的笔,静静的看着花瓣飘落。
“哎呀,这里还有一个院子呢。”耳边,传来女子娇俏的嗓音,兴奋中有着明显的压抑,似乎不敢太大声,“刚才那边人太多了,幸好进门前着人查探了下,才没被人发现,不然我说不定就要被母后责怪了。”
我有些无奈,看来有人和我一样也看中了这片清静之地呢,不过……
母后?
那她是……
于此同时,男子清隽温和的嗓音也同时响起,“既知皇后娘娘会责怪,公主殿下玩赏片刻就回去吧,君臣有别,男女授受不亲,清鸿已是僭越了,实不敢有污殿下清誉。”
“可我还没有玩到呢。”女子的声音有几分委屈,“刚才那那么多人,门都没敢进,好不容易寻了处无人的地方,让我看两眼吧;开始我还以为能偷看到狩猎场面呢,结果看来看去还是看花。”
公主
晏清鸿
犹记得月余前他上门退婚时我大胆的猜测,没想到今日倒是被我碰了个正着,不过人家既然不喜欢有人看到,那么我便做个好人吧。
将笔墨纸砚尽皆丢入篮中,我轻手轻脚的提起手中的篮子,掂着脚尖拎起裙子,迈着小碎步躲到了小木屋的门后。
刚刚将门合上,耳边已传来晏清鸿的声音,“狩猎通常是一群人围堵着猎物,将猎物围在中央然后扑杀,非我不想带你去偷窥,只是这人马飞扬的情形中如何能容下一辆动也不动的马车?”
女子轻笑着,“那便算了,我不过是好奇而已,看不到也不打紧的,咦?这里怎么有本书?”
书?
我顿时瞪圆了眼睛,目光匆匆扫过篮子,心头暗暗叫糟。
刚才只顾着收拾砚台和笔,小心着不发出半点声音,却忘记了脚边的书,索幸哥哥没有在书上写名字的习惯,他们,应该找不到书的主人吧?
“‘国策’?”女子将书合上,轻念着,“会看这样的书,应该是朝中的官员呢,不知道是谁如此粗心,竟将书留在这。”
女子的声音很甜美,虽然娇俏,却是轻缓舒柔,听在耳内别有一种风范气度,我忍不住的探了下头,想要从窗户的缝隙中一窥她的真面目。
鹅黄色的背影,后领和腰间的束带间祥云飞凤以金丝织就,手臂间轻丝在风中飘然飞舞,长裙逶迤,乌丝如云,金步摇在她的动作中微微摇晃,只一个背影就有说不出的高贵典雅。
她就是传说中即将及笄的公主吧,那被皇上皇后最为珍视的掌中明珠,天下人倾羡女子。
只是很可惜,她背着我,我没能有机会一睹芳容。
她扬着手中的书,不无调皮的声音戏谑传来,“听闻晏相才华惊世,有过目不忘之能,你帮我父皇处理过的奏折没有上万也有数千,所有朝臣的笔记只怕早已烂熟于胸,不知道晏相可能从这笔记中猜出一二?”
晏清鸿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朝我的方向撇了一眼,做贼心虚的我顿时缩回了脖子,不敢再窥探,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带着笑,轻松扬开,“公主实在抬爱清鸿,传闻这东西本就是越说越玄不足取信,更何况朝中官员数百,地方官员大小逾万,清鸿岂有这个本事?虽说今日来的都是朝中有地位的大臣,可是也有不少官家子弟希望能够博得一些名声跟随在父亲身边,他们从未出入仕途,没有过上表,这让清鸿如何辨别?”
女子的声音有些丧气,“我本还想,能有这多见解,笔迹却清丽的人,一定是年轻的官员,若能得到晏相青睐,他日说不定会是我‘红云’的栋梁呢,只是可惜了。”
这女子,不简单!
“公主……”晏清鸿声音带笑,“这提拔官员似乎是皇上的事,倒让公主操心了呢,刚才皇后召见几名命妇,只怕是时辰也差不多了,若是再不回去您可就要被发现了。”
“哎呀。”女子一声低唤,“赶紧回去,不然要遭受责罚了。”
最后几个字,已经明显在远处了。
我在房门后等了等,确认再无半点声音后,才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窗户,确认再无任何身影后,才慢慢的走了出来。
我刚才站过的地方只有秋海棠的花瓣堆积着,显然书已经被他们中的谁拿去了,想起自己随性在书中写的那些文字,我轻抚上额头。
至于晏清鸿和那女子相携,我竟没有半分的悸动,那本就是我不该关心的事。
“你是在找书吗?”男子温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我身体一颤。
10 未婚夫妻 对面锋机
他没走?
下意识的,掏出手绢覆上了脸颊。
未出阁的女子不该让外人看到自己的容貌,即使他是我的未婚夫亦是一样。
“字迹娟秀,笔锋却失了几分力道,我果然没猜错,这是女子的字。”他的声音平和中肯,能听出没有嘲讽的意味。
我慢慢的转身,他站在门处,微笑颔首中,手中拿着我的书伸在空中,朝着我的方向。
他的笑容很温和,远远的站着并没有靠近,礼仪有度,但是我就是不想接近他,甚至有种转身离开他的冲动。
苦笑……
唯一出门的地方被他挡住了,跑都无处跑。
“我看到墨迹很新,觉得主人应该没有走远,所以在这等着,希望没有惊扰到小姐。”
我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不吱声,冲着他微微一福,快步的上前,在看到书时有瞬间的顿了顿,旋即脚步不停直接越过他走向门外。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忽然听到了他低低的疑问,“我们之间有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