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着唇,小步轻迈,缓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而去。
爹爹已经在校场呆了三日,每次回来哥哥都少不了被叫去训斥一顿,倒不是有过,而是警戒。
无非是些少年得志不可张扬,为国尽忠不可居功,治军可以严格却不能狂妄的话语,我偷听了十几年早已经倒背如流。
果然,刚刚靠近书房的门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翊扬,皇上定你为秋围护卫统领,你可知道自己的责任?”
“知道!”哥哥清朗的声音在与爹爹的谈话中已然透着股简洁有力,“孩儿已经布好方案提交兵部,所有的人员调动除了我和兵部尚书没有人知道,奏折会由兵部呈给皇上过目。”
“嗯。”爹爹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强硬,“如今外族蠢蠢,内忧不断,切不可掉以轻心,若有变故,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保皇上周全。”
“是!”哥哥重重的应着,声音中的力量隐含勃发。
“对了……”爹爹的声音微一犹豫,“前日是不是晏相来过?我听小厮说起有人拜访,形容样貌颇似晏相。”
心猛的一跳,我倒抽一口气,手指按上了唇。
爹爹还是知道了,这府中上下那么多人,终是瞒不了他。
“是凝卿来了吗?”爹爹不轻不重的嗓音,沉稳有度,顿时让我不能再躲下去。
伸手取过亦蝶手上的茶盘,我伸手敲上房门,温婉低声,“爹爹,哥哥,凝卿奉茶。”
爹爹应了声,“进来吧。”
推开书房门,我目光低垂,在路过哥哥身边时偷瞄了眼,哥哥一脸严肃,目光冷凝,看不出半点心思。
我可怜兮兮的看了眼哥哥,发现他的目光与我一触即轻忽的闪开,落在爹爹跟前,让我想讨饶都无处暗示了。
在几案上放下茶盘,我端起茶盏递到爹爹面前,“爹爹,请用茶。”
在爹爹接过的瞬间,我忽然开口,略带几分神秘眨眨眼,“爹爹可要细细的品,这茶里有女儿特别加的东西。”
爹爹轻啜了口,闭上眼睛抿了抿唇,咋咋嘴巴,皱眉思索着再次啜了口,靠在椅背上继续冥想。
我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忍着笑开口,“爹爹可累了,让凝卿为您捏捏肩可好?”
“不用。”爹爹摆摆手,再次抿口茶,摇头晃脑似乎在享受着,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放松,“我身子骨好的很,不累。”
再是说不累,眉眼间的疲累是无法遮掩的,爹爹威武的面容上尽是风霜之色,还有些微细碎的疤痕错落的叠着,岁月不知不觉在他的两鬓间染上了花白,额头上的皱纹因为常年的深锁露出深深的痕迹,在卸下满身的威严后,他不过是平凡的父亲,疼爱儿女的父亲。
爹爹的手,轻轻抚上右膝,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
我蹲下身,手指捏上爹爹的腿,心头有些酸酸的,“爹,我来。”
爹爹的右腿曾经在战场上受过伤,每逢阴雨天就会酸疼不止,但是对于沙场无数的爹来说,是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不舒服的。
“不用。”爹爹睁开眼,茶盏端在手中,里面的茶水已然见了底,“凝卿,告诉爹,这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为什么我品不出来?”
“嗤……”我捂上唇,低下头轻轻笑着。
哥哥已经朗声笑了,一手接过爹爹的茶盏放在几案上,“爹爹,凝卿和我一同回来,短短时间怎么可能烹茶煮水,这不过是一盏普通的茶,多的只是……”
他深深看我一眼,笑意中多了几分纵容的无奈,“凝卿的孝心么。”
“哈哈哈……”爹爹放声大笑,抚着我的发顶,“淘气丫头,连爹爹也作弄。”
我不言,只是蹲在爹爹的膝边抿着唇微笑。
“爹!”哥哥垂手站在爹爹面前,“这次秋围允许带家眷,而我听闻‘御慕城’中莫府主人终于云游归来,想借此机会带凝卿去看看身子,请爹爹准许。”
“这次带凝卿去?”爹爹眉头一皱,面色凝重,“你是皇上身边的守卫,不能擅离职守,换个日子去不行吗?”
哥哥苦笑,“这莫府的少爷虽然医术超群,却是个朝圣理佛之人,流连于山水之间,走访各处寺庙,常常一住就是一年两年,如果这次错过,下次不知何时才能遇上,我会提前一日到东都布置,也能顺便带凝卿去拜访莫府。”
爹爹不住的点头,“皇上出城副车数辆,若是你在旁边确实太扎眼了,这样也好,只是千万小心。”
哥哥眼中掠过一丝喜色,“我会的。”
“凝卿。”爹爹喊着我的名字,“我刚从宫中回来,皇上赐了些参补之物,已经着人送去你那了,还有……”
他的声音一停,“还有一匹‘金丝锦绢’。”
“‘金丝锦绢’?”
“‘金丝锦绢’?”
我和哥哥同时一怔,互相对望了眼,都无法掩饰彼此的惊讶。
不待我询问,哥哥已经先开了口,隐忧浮现在脸上,“这不是进贡的御物吗?每年的贡品呈上也不过十几匹,大多是赏赐给后宫有品位的妃子,怎么会……?”
爹爹摆手,带着笑容凝望着我的脸细细端详,欣慰的感慨着,“转眼凝卿就要十六了,也要进宫朝拜皇后了,一生只此一次爹爹竟然差点忘记了,那匹‘金丝锦绢’是皇后娘娘赐给你做宫服用的。”
及笄了吗?从来没发觉,自己竟然要及笄了。
官家女子在及笄的那一年都要进宫觐见皇后,运气好的说不定能得到皇后的喜欢而常进宫伺候,所有女子都将这一次进宫看的极为重要,自然要好好的打扮自己。
“听说皇上和皇后最为宠爱的女儿也是今年及笄呢。”哥哥疑惑的看了我一眼,与我交换了个眼神,“皇后娘娘不是牵挂着给小公主什么尊贵封号吗?怎得关心起凝卿及笄来了?”
爹爹的表情微怔,停了停,“凝卿……哦,皇上和皇后娘娘对晏相宠爱有加,数次说要亲自主持晏相的婚礼,都被晏相以凝卿未及笄推脱了,没想到这话倒让皇上和皇后娘娘上了心,时刻念着我们凝卿什么时候及笄,这‘金丝锦绢’的赏赐,怕也有一部分是冲着晏相的面子吧。”
爹爹望着我不住的点头,欢喜写满脸庞,站在他身边的哥哥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双唇越抿越紧,凤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
“呃……”我站起身,撒娇的拽拽爹爹的衣角,“爹,晚膳了,有话以后谈吧。”
“好,好,好!”爹爹站起身,率先朝门口走去。
看到他的手抚上门闩,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对着哥哥冰冷的脸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可怜的望着他。
“对了。”爹爹忽然站住了脚,回头,“翊扬,你还没告诉我,前日是不是晏相来拜访过?”
我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整个人立在当场犹如木头。
哥哥如电的眸子扫过我的脸庞,看的我心头凉飕飕的,听着哥哥的声音缓慢而悠扬的回答着,“是的,前两日晏相是来过。”
“他怎么挑那个时辰来?”爹爹虎目闪过精光,“我不在府中,也没有人知你在家,他来拜访谁?”
哥哥从容的抬起头,脸上似湖面安静,声音平稳,“晏相与我商谈此次秋围之事,文官不能擅闯军营,只好来府中下拜帖邀日拜访,恰逢我在府中就长谈些时辰,相聊甚欢。”
“这就好,你们年纪相差无几,应该很聊得来的。”爹爹开心笑着,迈步出门。
我咬着唇,偷看了眼哥哥,他一双眼正蕴含着怒意,瞪着我。
“哥,用膳了。”艰难的挤着字,垂下头碎步跟在爹爹身后出门。
耳边,依稀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7 闹市隐门 莫府求医
马车的辘轳声单调重复着,车窗帘外透进阵阵风,带着几分秋日的萧瑟,淡去了夏日的燥热,官道两旁的蒿草枯黄,摇曳着最后一抹悲凉的风景。
一排橘子树林立,沉甸甸的橘子饱饱的挂在枝头,远望去满满的象是小灯笼般扎眼,在高而远的天空下显得异常惹人喜爱。
“小姐,你看,外面很美啊。”亦蝶不改她咋咋呼呼的本性,在窗户边不断的招着手,目光留恋着窗外的风景不肯收回。
抽回目光,我继续手中的活,扯穗子线缠绕出形状,在细细的绕出漂亮的绳结,嗔笑着,“真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带你出来,从早上一直看窗外,同样的风景也能让你兴奋到现在,你不嫌无聊我还嫌你吵呢,快帮我理线,我的穗子线不够用了。”
兴奋的小麻雀顿时蔫了,委委屈屈的抓起我面前的线,嘟着嘴巴一下下的拽着,还不到半刻钟就忍不住了,“小姐啊,你不说话很闷的。”
拈起一粒梅子,顺势塞进她的嘴巴里,我头也不抬穿着手中的穗子,“有吃还塞不住你的嘴?”
小丫头低垂着脑袋,丢给我一个脑袋顶,眼神从额前刘海后透着打量,不时瞄我一眼,又瞄我一眼,耷拉着。
车身一震停了下来,车帘被人从外面挑开,哥哥站在车外,“亦蝶你下来。”
在我面前雀跃不停的人因为哥哥平平淡淡的几个字顿时老实了,扭扭捏捏绞着手指,倒是文文静静的下了车,低着脑袋,声音也变得轻轻柔柔,“公子爷有何吩咐?”
哥哥手一指身前的几名男子,“你跟他们去休息的地方,准备好一切,等我和小姐回来。”
“啊!!!”亦蝶的文静顿时被打破,张大着嘴巴,看看哥哥又看看我,结结巴巴的说着,“我……我要……伺候……伺候……”
哥哥跳上前架,手中鞭子一挥,马儿长嘶中四蹄扬起沙尘,车子顿时驰了出去,我抓着车窗,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只来得及丢给亦蝶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看着她欲哭无泪的站在风沙中,口中依稀还喊着小姐。
车驰的极快,有些颠簸,我抚着胸口,极力压下那种想要呕吐的感觉,挣扎着撩开帘子,“哥哥!”
“怎么了?”哥哥在回首的关切中拉着缰绳,车子的速度慢慢缓了下来,“是不是太快了让你难受?”
忍着肚子里升腾起的翻涌感,我摇着头,“没有,只是从未在驾位上坐过,好奇的想坐坐。”
“不行,风大你会病的。”我的提议被一口拒绝,哥哥单手拽着缰绳,空出的手推上我的肩头,将我那颗蠢蠢欲动的小心肝给推了回来。
我拨开车帘,感受着风吹上身体的凉爽,刚才的憋闷和翻涌之感立时烟消云散,冲着车前的人展露一个灿烂的笑容,“哥哥,我很想早些见到那莫府的神医,能再跑快些吗?”
“别急。”哥哥转身笑道,头顶的阳光斜打在他的肩头,映出他的无俦俊颜,“皇上明日早晨才到,我们有一日的时间。”
“求医总是心切的。”我飞快的眨了两下眼睛,缩回了车里。
马鞭甩开的同时,我轻轻的放下车帘。
哥哥身为秋围护卫统领,却私下带我求医,他连亦蝶都赶下车就是想车轻马快,我又怎么能耽误他的行程?
手指绕着绳结,缠出八朵花瓣的形状,看花瓣层层叠叠的绽放,我忍不住的垂下眼皮。
我自己发明的绳结,不知道能不能讨哥哥的欢心,我真的不想看到哥哥听到我的病无医时失落的目光。
不想看医,就是不愿意见到哥哥和爹爹一次次的失望。
妥协,却也是因为他们眼中希冀的神采。
生,不由己。
死,亦不能由己。
不求时时刻刻快乐,只愿尽量展颜。
能为至亲至爱的人而活,已是天赐恩宠。
“凝卿,到了!”哥哥的身影站在车边,正望着我浅笑,“想什么呢?”
我取过一旁遮挡容颜的斗笠纱帽轻轻系上,“我在想这一次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借着哥哥的手下了车,我抬头打量着面前的老宅,深色的木门厚重沉冷,散发着百年岁月积淀的痕迹,门环上铜色被擦的锃亮,正对着门口的地方有两颗高大的梧桐树,可门下的石阶清爽干净静,一片落叶也没有,处处都显示着这应是常年有人勤洒扫擦拭的地方,可是为什么……
眼光落在门楣之上的牌匾,常理中应该是金光闪烁的字迹却斑驳脱落,早已看不到原本的底色,极尽目力,勉勉强强看清几个字——圣手莫府。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哥哥伸手握上门环,轻扣了几下,回望我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深意,“这块匾是前朝大胤皇帝亲手所书,挂了差不多有百年,自然看不清晰。”
我的眼睛瞪的老大,“前,前朝?”
这里离狩猎之地不过半日车程,他们竟然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挂着前朝的牌匾?这胆子真够大的。
“这也没……”我瞟瞟左右,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这都没人说他们有谋逆之心?”
哥哥眼神中的玩味更浓,“凝卿,你猜猜。”
我凝神想了想,这才慢悠悠的开口,“是不是当年天下初定推行仁政,他们不过是医药世家,既无兵也无权,放任他们在这里也闹腾不出什么,还能博得我朝宽宏大量的气度,地方官员嘛,既然皇上都不追究了,他们又岂会咬着不放,人谁无三灾六病,留着他们也是留自己一条后路不是么。”
哥哥赞许的点点头,叹了声,“莫府祖上曾是前朝御医,祖训世世代代不准为本朝皇族官员医治,你少年时我多次求见,偏又不懂其中因由借他人门户遮掩,结果连门都不曾进过,直至上辈家长去世,现任家主莫怀旻才破除了上百年祖训,今日总算有机会登门拜访。”
说话间,沉重的吱呀声中,大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伸出脑袋,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不住的上下打量着哥哥。
哥哥双手抱拳行礼,“老人家,在下风翊扬,数日前曾着人下过拜帖,劳烦您通烦莫公子。”
门被彻底的拉开,老者往里面退了两步,“现在是少爷的午课时间,二位请里面等。”
当我踏足庭院时,我顿时惊讶的屏住了呼吸。
想象中,我以为这里会是一个宽敞深长的庭院,宽大的前院,青石板长阶,一眼就能看到大厅的亮堂。可是当我进门后,我居然差点以为自己到了花园中。
一条小小的石径两旁全部用篱笆围住,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每块地中都种的不同的花花草草,在风中散发着清香的味道,放眼望去,从前院连到后院,竟然看不到底。
闹市车马喧嚣中,竟然会有如此山野般的布置,看的人眼前一亮,仿佛正身居深山幽谷,享受着宁静致远,淡泊清幽。
若能长居于这样的地方,夫复何求。
当老者的茶盏刚刚放下,我就忍不住开口了,“老伯,我能在这院子中走走看看吗?”
“小姐喜欢花吗?”老人家脸上的皱褶都堆成了一朵千瓣菊,“尽管走,只要不打扰少爷午课就行。”
我点点头,冲哥哥行了个礼,开心的出了大厅。
站在花丛中,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花香浓浓的填满我的心扉,凝结在鼻端久久不散,闭上眼,整个人都象是融入了花中,散落在空气里,轻松的似要飞起来,飘荡在云间。
手指点在随风摇曳的花朵草尖上,口中喃喃自语着,“金银花可治咽喉痛,百合润肺,月季疏肝解郁,这些好象都是可以入药的,难道他们种花不是用来玩赏的?”
想来也是了,他们是医药世家,自然懂得如何以花入药,只是没想到平日里喝起来又苦又涩又黑漆漆的药,竟也曾如许美艳过。
没有了亦蝶的大呼小叫,没有了下人时时刻刻在身边盯着,哥哥也为了等待那个莫家少主而在正厅没有出来,我终于能肆意一回,放纵一回,顺着小径一路的欣赏,不知不觉已入花丛深处。
“咦……”远处几株花钵让我由的诧异出声,缓步移了过去,仔细的端详起来,“有茎无叶,茎带蜡色,入手细腻润滑,莫非是昙花?”
拈着发丝骚着自己的手掌心,我歪着脑袋左看右看,“昙花也能入药吗?我怎么不知道?”
昙花,是传说中圣洁高贵的花,短短一个时辰的花期,花费数年的心血都可能缘悭一面,可那绽放瞬间的绚烂明丽,又引得多少人心驰神往,终生难忘?
此刻,他们正在阳光的普照下风中摇摆,长长的茎脉不住的点着头,似乎在对我招呼着。
看看四下无人,我忍不住的移起花钵,看看窗台下的阴影用力的挪了过去。
好重!
我这捧惯了绣线,只拿得动纸笔的人,竟然连这么一小坛花都挪不动,一盏茶的功夫才好不容易推到了窗台边,还差一个小小的台阶才行。
最后一步,一定行的。
我用力的抬起花坛,沉重的分量让我身体一个前栽,差点摔倒在地。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稳住了我不支的倾倒,顺势将花钵接了过去。
8 神医妙手 公子怀旻
斗笠面纱的遮挡,我低头间能见到的,只是一抹白色,如雪如霜的白。
鼻间,檀香缭绕,浅淡飘渺,在呼吸间不由平和了心境,淡泊了尘世浑浊。
微一失神,我借着他手的力道站直了身体,低垂双目,“多谢公子。”
面前的人没有出声,我只是看到白色的衣袍旋起,从我眼前消失,细微的脚步声远去。
我不由的抬起头,只看到一个背影,光凝霜华,如雪白如冰透的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