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了针在火上烧了烧,可当真要往那皮肉上刺的时候她却犹豫了。
虽说自父亲收藏的那些书里有看到过关于在战地行医的内容,里面自然有讲缝补伤口的方法,而她作为闺阁女子针线也是得心应手的,可眼前的毕竟是活生生的皮肉,并非绢罗之物,怎么都有些瘆的慌。
见她许久未有下一步的动作,李云看出了她的不安与害怕,于是伸出手来欲接过她手里的针,并对她道:“我来吧。”
一想到他又要面无表情的自己往皮肉上穿针引线,秦婉心里就像被这针扎着似的作痛,于是抢过针线道:“等等,我可以的。”
她说着又将银针移到那伤口附近。
李云见她坚持,便坐直了身子等她下针。
她握着针,好似自己先感觉到了针扎的疼,却见他抿着唇丝毫没有表情变化,于是蹙紧了眉对他道:“要是疼就叫出来,哭出来也好,总归别憋着。”
她是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却见他抬眸看着她的眼神里竟是鄙夷的神色,好似在说他这堂堂的天下第一杀手,若照她说的那般去做,岂不丢人。
闹归闹,真正开始下针的时候,秦婉却也有模有样。
整个过程中,她都咬紧了下唇,双目片刻不离的盯着手上的针线,竟是比李云还要紧张。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个结打完,秦婉收了针线,再给他敷上解毒的药,完成最后的包扎。
“一会儿还是要赶紧找个大夫看看,不知那毒要不要紧。”秦婉做完这些,立刻脱力般坐在了椅子上,连忙取来桌上的玉壶给自己倒一杯压压惊,同时对李云道:“对了,你们琉璃宫可有大夫?”
李云却不动声色的端着茶盏道:“那匕首上的毒并不厉害,想来庐陵郡主只是为了防身,无意取人性命,如今大部分已经清除,无妨了。”
“你不早说,害我担心的。”秦婉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却又十分内疚,毕竟他这次受伤也是因为她,于是心虚的低头抿了一口,却在下一刻尽数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呀?怎的你这茶壶里装的又是酒?”在李云惊诧的目光中,秦婉不满的提出抗议,被那烈酒辣得直吐舌头。
这时李云才露出恍然的神色,琉璃宫里习惯了以酒代水的,却不曾想到她从来没曾尝过这样的烈酒。
看她一时脸都泛起绯色,那双素来冷峻的眼眸中竟浮起一丝忍俊不禁的笑。
秦婉放下手里的杯盏,又毫无征兆的去抢李云的,同时不满道:“你受伤了,也不许喝这个。”
怎料李云反应极快,才刚待她的指尖触上杯盏的边缘便忽的往旁边一撤。
秦婉扑了个空,又往前够了够,一不小心就失了平衡,整个人朝前扑去,却不偏不倚的跌进了他的怀里。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秦婉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勾住他的脖颈,与他四目相触时才发现此时两人是多么的暧昧。
她连忙扶住桌椅起身,理了理衣裙,尴尬的在旁边的凳子上坐好。
接下来许久都没有人说话,秦婉绞着衣摆,想着要如何化解僵局,目光却落在了桌上的那把剑上。
玄铁打制的这柄利剑并非是李云的武器,而是先任琉璃宫宫主佩剑。
从周府出来,他就将这把剑握在手里,一直带到了琉璃宫中。
此时,看到这把剑,令她想起一直萦绕心头的疑问。
她于是试探道:“这把剑…”
似乎被她所提醒,李云随即握起了这把剑,眸光又恢复至过往的冷峻,却似乎隐藏着更加复杂的情绪。
秦婉便又继续问道:“是不是如今你当真就要做琉璃宫的宫主了?”
才刚问出口,她却又有些后悔,因为自李云的目光中,她隐约觉得他和先任琉璃宫宫主似乎有着更加复杂的联系。
李云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可许久的不语却已是默认。
秦婉的心蓦地一沉,却听见他道:“是他杀了我的父亲,可也是他把我从噩梦一样的痛苦里救出来,把我引上杀手这条路。”
说着这句话时,他的语调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足以令秦婉震惊,久久不能言语。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起他的过往,纵使也有着不堪的命运,可秦婉却无法想象。
小时候的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竟让他觉得那痛苦胜过做一名杀手,而原本应该与他有着最亲近血脉,照顾他令他尊敬的父亲,对于他来说又是怎样可怕的一种存在,以至于那弑父的仇人却给了他解脱。
这一切,她不忍想象,也不忍知晓。
或许因为所有的过往已远去多时,又或者多年来杀手的身份让他习惯了隐藏情绪,李云的面上并没有表现过多的痛苦。
只是他眸子里的悲伤之色愈渐浓重,竟如她初次与他相见时那般。
他只是默然在那杯盏中添满了酒,举杯欲仰头饮尽。
这一次秦婉却适时阻止了他。
她倾身将他举着杯盏的那只手握住,纤细的柔荑纠缠着他的手,似要夺走那杯盏,又好似带来某种安慰。
凝视着他的双眸,她的眼眸浮起泪光,却努力展开笑容,对他道:“你现在受伤了,就莫要胡思乱想,先养好伤再说。”
她说着,像是忽然觉察到什么,“腾”的自凳子上起身,移至他的身侧,蹙紧了秀眉道:“怎的这么烫?”
接着,她又伸出手去探向他的额际,竟发现也是烫得吓人。
她再看向他,才发现他的面容亦比刚才变得更加的苍白。
“是伤口引起的热症,你得赶紧躺下休息。”秦婉说罢,不由分说的便拉了他起身:“你的房间在哪里?”
李云被她这突然起来的一连串动作弄得措手不及,却也渐渐习惯她在自己面前的肆意任为,便指了指旁边的房间。
秦婉立刻拉着他往寝屋里去,一路敦促他到躺下,又为他仔细的掖好被子,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转身去打了一盆水进来,又端了凳子到床榻便坐下,而后用沾了凉水的布敷到他的额上。
他便始终用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她在屋里忙前忙后,可若是他稍微一动,她就会过来数落他,唠叨他不许下床。
待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秦婉便坐在床榻前,拧起巾布,为他擦拭脸上的汗和血污。
见他始终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秦婉便不满的努起嘴,对他道:“快乖乖睡觉,一觉起来就都好了。”
被她这哄小孩一般的话哄着,李云竟然也十分配合的闭上了双眼。
秦婉便这么守着他直到深夜。
不知道第几次试着他的额际,这一次才终于慢慢退去了热度。
她于是舒了一口气,撑着下巴细细端详他的睡颜。
好像每一次和他的相遇都很匆忙。
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清他的眉眼,就已经将这么一个人深深的印刻在心里。
似乎记忆格外深的便是那双冷峻的双眸,可是如今他闭着双眸,她却觉得这才看到了真实的他。
若是没有那些过往,若是不曾成为琉璃宫的杀手,他原本就应该是这么一个翩翩佳公子吧,身着锦衣,手握折扇,娶一位贤淑的妻子,过着简单而又快乐的生活。
看着如今强大得几乎没有人可以打败的他,秦婉却自心底里对他生出怜惜之情。
片刻柔情(四)
一夜过去,当馥郁的微阳滑过窗棂,撒进屋子里,床榻上的男子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似突然的自梦中惊醒,立刻握紧了身侧的利剑,冷峻的双眸中更是透着不可置信的目光。
太过大意了。
从成为杀手的那一天起,即便是睡着他也从来只是浅眠,连周遭极其细微的动静也逃不过他的所觉,随时准备着应对突然而起的危机。
可是昨夜他却睡得很沉,几乎是一觉到天明,这实在不和常理。
李云翻身欲起,不觉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却也只是略蹙了蹙眉宇。
他的目光落在床榻边的女子身上,不觉就柔和了许多,这才将原委想起。
昨夜秦婉坚持要在这里守着他,结果守到半夜,自己却抵不住困意,迷迷糊糊的就在床榻边睡了去。
看到这一幕,他便也就不急着起身,重新躺了回去,换作侧身而卧的姿势,凝视她的睡颜。
纵使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而她整个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这睡着的样子却毫无防备,依旧像是初见时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指尖就快要触到她的额发,却又踟蹰的停了下来。
对于他来说,她更像是一个遥远的梦,即便近在眼前也不忍触碰。
秦婉却还是感觉到他的靠近,密睫扑闪,睁开的惺忪的双眼。
看着他醒来,他连忙放下了手,却看到她弯起嘴角,对自己绽开灿然的笑容。
“你醒了,可觉得好些了?”她说着,随即握住他搁在近前的一只手,又用另一只手试了试他的额际,片刻后方才露出释然的表情:“看来是真的好了。”
秦婉一心为他担忧,自然而然的做着这些,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妥,却发现李云回避她的目光,阻住她进一步的动作,亦抽出了被她握住的手。
他坐起身来,握起身旁的剑,对她道:“我送你回去吧。”
想不到他一醒来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秦婉心下不禁生出愠怒,虽然对他很是不满,却又碍于之前做过等他好些就回去的许诺,于是不得争辩。
她还不及反应,李云就已经自床榻下来,立在她身边做出个请的手势。
秦婉见状,却不甘轻易妥协。
她虽站起身来,但并不打算就这么跟他回萧府,于是转过身去握住了他那条没有受伤的手臂道:“你跟我一起走吧。”
看到他凝视自己的双眸中透着惊诧的神情,秦婉不由的蹙紧秀眉,目中透着怨念道:“难道你要一直这么下去吗?”
她此话问得甚是突然,仿佛怕他没有领会自己要表达的意思,又继续道:“难道你要做一辈子杀手,过着这身不由己的日子,然后像先任琉璃宫宫主那样…”
那结局她竟连说出口也不忍,想到他最后也会像先任琉璃宫宫主一样被人取代然而弑杀,她的心就如锥刺一般。
李云只是垂眸沉吟,并没有回答她的任何一个问题。
说到这里,秦婉却激动起来,见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便倾身上前愈发攥紧了他的袖管,以咄咄逼人的态势,仰头看向他道:“到底是为什么?是什么让你不肯离开琉璃宫?权势?地位?金钱?摄政王给你的这些,太子殿下都一样可以给你…呀…”
因为心急而显得有些慌不择言的秦婉,滔滔不绝的话却在半截处戛然而止,最终被一声惊呼所终结。
原是李云忽然转身,将毫无防备的秦婉压入了床榻间。
他握住她的两条细腕,将它们紧扣在她的身子两侧,就这般将她圈禁在他的胸膛与床榻之间的狭小空间里,丝毫不留反抗的余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秦婉完全陷入到震惊之中,甚至忘了要挣扎。
他自上而下的俯视着她,看着她眸中透露出的惊诧与慌乱,他冷峻的双眸隐含着复杂的情绪。
他俯身与她贴近,却保持并不越矩的距离,冰冷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你当真以为自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听着他用这般暧昧的姿态说着这样的话,秦婉的心却陷入了迷茫。
他到底要什么?一直以来他活得更像是一个被人驱使的锋利武器,对于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说过,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包括秦婉。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动容。
不知是因为对他的同情、怜惜亦或是某种更加贴切却不为她所知的感情,她不能自已的自眼角落下一滴清泪。
看到那滴泪的李云却怔住,以为他是受到自己的“欺负”才落下了委屈的泪。
他连忙将她松开,起身退到了床榻边,原本冷峻的双眸一时间又阴沉了几分。
秦婉亦坐起身来,抬袖拭去眼角的那一滴泪。
她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却听见李云道:“你并非是一个好的说客,连自己的情绪都不善于隐藏,如何能够说服别人?太子殿下英明,却在这件事上犯了错。”
听到他这样说,秦婉“噌”的自床榻上爬下来,移至他面前道:“你认为是太子殿下命我来拉拢你,而我是太子殿下派来的奸细?”
她的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和失落的情绪,看的他心上隐隐作痛。
他便垂下眼帘,不与她相视,却是久久不语,默认了她的问话。
秦婉等了许久,最后却是自嘲的笑了起来。
她看向李云,用苦涩而又落寞的语调对他道:“既然如此,再说什么想必都无用了,好吧,如你所愿,我这就走。”
说完她果然饶过他往门口的方向行去,行至他身边的时候,皓腕却被他握住。
秦婉回头,用幽怨的眼神看他,而他依然避开她的目光,轻声道:“我送你。”
秦婉没有拒绝他,不知为什么,明明被他猜忌,连解释也没有用,可她还是由他送自己离开。
也许以后再难相见,能够多待片刻也是好的,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念头。
还是如过去那般,由他将绸带蒙在她的眼睛上。
在一片漆黑当中,他便成了她唯一的依托。
她依旧相信他,被她牵引着御风而行。
拂面的风有些凛冽,她已不似第一次被他携着运起轻功时那般惊惶,而是安静的依偎在他的身边。
被属于他的气悉包裹着,她感觉到的仅仅是他周身散发的冷峻,还有那些剑下亡魂们无缘得见的温柔与守护。
倘若他不是琉璃宫的杀手,倘若他们不是敌对的关系,那么会不会不一样呢?
秦婉禁不住这样想着,却又无从设想到底是如何的不一样。
从琉璃宫到萧府,这条路虽然不短,却也始终有尽头。
李云一直将秦婉送到了萧府里她的房中。
他推开窗,将她送进屋里,而后站在窗前为她取下眼睛上的绸带。
秦婉睁开眼,适应了窗外投射的明亮光线之后,露出了惊诧的神情,但很快却又释然。
不愧是琉璃宫的人,想来他对这萧府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吧。
两人默然而立,片刻之后李云转身上了窗台。
看着他即将离去的身影,秦婉终于忍不住上前,握住了他的袖衫。
“云啊…”她急急唤了他一声,待他回头,便自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看他,唇瓣努力的牵起微笑的弧度道:“我会等你,一直等你。”
在她的凝视中,李云冷峻的目光似有所动容。
他与她相视良久,抬手覆上她紧攥衣袖的柔荑,似安慰又似情不自禁。
喧嚣的声音却在这时自萧府的庭院传来,打断了这片刻的宁静。
李云终究松了手,转身纵然一跃,消失了在窗外。
秦婉立刻追至窗边,将身子够到窗外去瞧。
可是她找了许久许久,却也只看到萧府后院里郁郁葱葱的林木和花丛。
于是她只得抬起头来看向天空,那湛蓝之中游移的云翳却从来不会令她失望。
微阳将柔和的光晕浸满了云层,似蒙上了迷幻的色泽,也令她的双眼更加朦胧。
她看着漫天的云,仿佛看着那冷峻的身影,努力绽开灿烂的笑容,低声喃喃:“一定会等到你…”
她在窗前立了许久才终于转身回到这现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