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锦说:“我娘亲嫁的那个男的,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家中每一个角落都有奴仆。轮不到我娘亲做菜。不过,她就是喜欢。比喜欢那男的还喜欢。”慕锦顿了顿,”男的可不是好东西,假意虚情,修建了一座小厨房。将我娘亲骗了去。”
二十轻轻咬一口羊脊架。没想到,不是过年的日子,也能品尝这般味道。
慕锦用筷子挑起她碗里的骨头,说:“我吃过我娘亲做的羊脊架。不过,不多。”
筷子横在二十的碗里,二十吃不了,抬头看他。
见她认真听了,慕锦才继续说:“男的妻妾众多,男儿本色风流,多也就罢了,讨厌的是爱争好斗。小厨房……终究不安全。稍有不慎,便被下毒下药。”
慕锦记不清,自己小时候有多少回险些丧命。为他试毒的人,要么太监,要么宫女。小小年纪的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倒地不起。
后来,他的娘亲不再喜欢做菜,只有在他生辰日,才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这一碗长寿面也要试毒。先是银针试,再由太监试,反复确认是否有毒。
试完了,面也凉了。
二十煮的长寿面,和他娘亲煮的一模一样。他从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长寿面。无人试毒,闻着更香。
说到这里,慕锦才吃起羊脊架,“这里的羊脊架,有些像我娘亲做的。也不一样,差了点吧。不过,京城里的那些更加难吃。”
二十怔然。二公子最普通的姿态,或者说,比较不桀骜乖戾的样子,就是他讲起娘亲时。
二公子明眸如秋波临去,清隽胜仙。
“温暖如春”四字放在二公子身上,颇为不妥。可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二十第一想到的,便是如此。
她见过他的这一双眼睛,就有胆子在他面前半真半假,数次蒙混过关。
慕锦上一回过来这家铺子,是独自一人。
鼻间这个味儿,常让他牵动思绪。
若是寸奔跟随,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颇为骇怪。
于是今日,慕锦拉了二十过来。她口不能言,只能竖起耳朵听。不想听也得听。
慕锦把二十碗中的筷子收回来。
她终于可以回味过年的味道了。
他说:“对了,没听过你讲过你的爹娘。”
二十默然。她和二公子没说几句话就已经哑了,如何讲她的爹娘。
慕锦沉吟,“西埠关的人,少见你这么瘦的。”
十五当初说,二十懂得西埠关小调。慕锦未曾想,那是二十的家乡。
边疆多是高壮女子。她十分纤薄。
二十觉得,自己是家里穷,饿成这样的。邻居家也是,饭也吃不饱,个个瘦骨嶙峋。
“我娘亲跟你一样,小小的。”慕锦的眼睛温柔似水,“不过,我娘亲比你漂亮多了。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慕锦说完,静了很久。直到吃完了羊脊架,才又说:“又聪明,又漂亮。倒霉就倒霉在,被那男的看上了。吃饭睡觉都不踏实。”
慕锦儿时亲眼目睹,第一个试毒的人,死在了跟前。他或许是震惊的,或许也流过眼泪。
后来第二个死了,第三个死了……
被册封为太子以后,更是危机重重。过一两月就要在鬼门关走一遭。
年月渐长,心肠越冷。
现在的慕锦,别说见别人死,就是他自己死了,他也不会为自己掉一滴眼泪。
第38章
二十也是倒霉, 一双耳朵再度被迫倾听二公子的往事。
慕锦讲完了,威胁说:“我说的话, 不许泄密。”
二十:“……”
回到客栈, 她一头载在床上,握拳捶被子。
二十以前脾气好, 又爱笑。自从跟了二公子,脾气坏,更笑不出来了。
捶了一会儿, 她用被子蒙住脑袋。如果睡一觉,就可以将不该知道的事情抹去,那她的小命就安全多了。
下午,四人同行。
去了东边的雾楼,又去了南边的仙城集市。一日走下来, 哪儿都是雾蒙蒙的。
二十本想买些小手信给掩日楼的几位姑娘。
来之前, 小六千叮万嘱, 让二十的私银藏好。“东西就不用给我买了。除了金银珠宝,我其他都不喜欢。”
不过,十一走了以后, 二十越发觉得,终有一天离散西东, 相聚时多留些纪念也好。
岭洲集市卖的, 无非字画或首饰,不及马总管每月给侍妾们派发的精致。
杨桃说:“岭洲没有当地盛产。”
这些东西和京城卖的大同小异。二十就不买了。
回了客栈。
寸奔问:“二公子,回房用膳吗?”
慕锦说:“就去客栈楼。”
四人坐在二楼的栏杆旁, 着实惹眼。
慕锦生得世贵,气质卓然。
寸奔和杨桃男俊女俏,二十也是清秀佳人。
有几名食客正在猜测这桌的身份。
这家客栈鱼龙混杂,楼下有几个穿相同青袍的门派徒弟,背上一柄长剑,展现浩然之气。
不一会儿,来了一群唱戏班子。当家花旦像是逃出来的,坐下便和后边追的几个人说:“容我喘两口,明日再唱。”
紧接着,又有几个满脸煞气的江湖壮汉,吆喝道:“小二,上两壶白酒。”为首的大胡子男嗓门尤其粗重。
二十见过寸奔瞬间消失的本事,对习武之人十分敬畏,不敢仔细打量。
她在大户人家见的,不是主子,就是奴仆。要说新鲜的人物,就是去匪窝遇上的鲁农等人了。比起名胜风景,客栈的各人各态,更让她觉得好奇。
慕锦见到二十饭也不吃,直向下望。他问:“吃不吃鱼?”
二十点头。
他给她夹了一片鱼肉。正是肥美的鱼肚,鲜甜无骨。慕二公子丝毫不觉主子给奴才夹菜有何不妥。
主子不觉不妥,便是妥当。寸奔和杨桃都是训练有素的护卫,耳不旁听。
二十放下筷子,比划:“谢谢二公子。”
慕锦笑了,“学的挺快,以后你的嘴巴别开口了,就这么张牙舞爪,好玩。”
二十收起手,低头吃饭,脸都要埋进碗里了。
慕二公子不高兴了,说:“我给你夹了菜,你是不是得礼尚往来?”
她立即点头,把一只烤得金黄澄亮的大鸡腿给他。
他仍然不高兴,又把鸡腿放到她的碗,“我不爱吃鸡腿。”
她也不知他究竟喜爱什么,只好回了他一片鱼肉。
“勉强可行。”慕锦这么说,便是过关了。
寸奔和杨桃一言不发,低头吃饭。桌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二十又向下望。
门口有一名紫衫男子进来,“小二,要一壶好酒。”声音听着悦耳,眼睛四处乱瞟。
二十想,眼睛这么溜,莫非是贼?
紫衫男子瞟完一楼,瞟二楼。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二十这才仔细看清他的样貌。
长相不差,不过眼神露骨,尤显虚浮之气。脸上堆起的养颜粉,铺得比掩日楼姑娘的还厚,红唇如烈焰。乍看像是唱大戏的,但不如唱大戏的浓艳。
庸脂俗粉大约也是适合用在这男子身上的。
有了油头粉面的男子做比较,二十才明白,二公子和寸奔的朴素,亦是明晃晃动人。
连国色天香的十一都艳羡二公子的美貌。
二十猜不透二公子与自己十指相扣的心思,却觉曾经的噩梦真是自作多情。
二公子在天上,她在地上继续挖洞的泥土里。贵为皇子,他向她这卑微的奴仆投来一眼,就是恩赐了。
“看什么?”慕锦顺着二十的眼光向下。
她摇头,继续吃饭。
刚才她观察楼下客人,眼珠子转得顺溜。慕锦看着舒心,没有打扰她。
爱看就看去,楼下那群男的女的,哪个能比得上他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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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俗男的眼睛,时不时瞟向楼上。
那一桌比武林门派江湖莽汉更招眼,是紫杉男见过最出众的一行人。
慕锦和寸奔,眉目清隽,杨桃也是美女。二十夹杂其中,稍有逊色。
他将二十仔细打量。她不说话,用手与另外一位俊俏男子比划。
庸俗男兴味地勾了勾艳唇,难道这名女子或聋,或哑?
身段无骨,纤瘦可怜。这般柔弱娇态,若是到了榻上,可以极大地满足男人的征服欲。
只是如此念想,庸俗男窜起一股邪火,左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不停地画圈揉搓。他瞥向杨桃,再看二十。
山珍海味是盘菜,白净豆腐同样可以引人垂涎。今晚先将那名又聋又哑的女子当成目标。
口不能言,岂不是连“救命”也喊不出来。光是想象二十无助地被他压制的样子,庸俗男心痒难耐。
他将酒一饮而尽,独自勾起一抹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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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晚饭,歇息片刻。
客栈掌柜让人抬了几个大桶过来。
岭洲以仙雾闻名。许多人不明所以,为修仙而来。
客栈掌柜见的客人太多了。有些现下清贫,日后富贵。有些出身显赫,家道中落。总而言之,谁也不得罪,谁都要伺候。富的穷的,贵的贱的,一一招呼。富有富的款待,穷的贱的,睡低廉的柴房也可。
慕锦住的是上等客房,客栈掌柜连沐浴大桶都安排妥当。
客栈人来人往,慕锦终究不放心。于是四人轮流沐浴。
二十是最后一个。
她脱衣,浸入水中,舒服地叹了一声气。
二十沐浴,本该是杨桃在院中守候。
慕二公子吃饱了,闲得没事干,坐在院中的长椅,轻摇玉扇,赏花赏景,赏那不见明月和星辰的夜空。
杨桃识趣,退回了房间。
寸奔在房间没有出来。
岭洲的夜幕不及京城那般清亮,万物朦朦胧胧。
慕锦耳边听到了二十房中轻轻流淌的水声。水珠应是从白皙的香肩而下……
浮想联翩之时,有扫兴的东西一闪而过。他眼色骤变。
房间休息的寸奔倏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杨桃武力不及慕锦和寸奔,没有听到。
慕锦仔细聆听来者动静。那人擅长轻功,速度奇快。自东而来,落在了屋瓦。
慕锦敛起气息,寒眸扫去。
房瓦上,有一夜行的黑衣蒙面男子。他没有察觉树下暗影有人,疾速向前,走的是慕锦这座院落。
此人正是庸俗男。他跟客栈小二打听过,那一桌出众的客人就住此院,今晚,更有女子沐浴。
想象远不如偷窥来得兴奋。庸俗男停驻在二十的房瓦上。伏趴,想去掀瓦。
慕锦杀气四现,唤道:“寸奔。”
寸奔没有应声,蒙上面,跃出房间,飞到了房顶。
庸俗男自认轻功了得,能捕捉到他的动静,可见对方是高手。
逃为上策。庸俗男脚步轻巧,一跃而下,向东飞奔。
寸奔追过去。
庸俗男十分熟悉岭洲地形,窜出客栈,连跳几座高楼,直奔城东。城东雾气更深,幢幢小楼藏在浓雾里。他想借此甩掉寸奔。
然而,寸奔紧追不放。
庸俗男的轻功虽然不错,到底输寸奔一截。即将飞过小巷的时候,被寸奔一脚踢下。庸俗男摔在泥地,发出一声痛呼。喘了喘气,他盯着前方的寸奔。
雾夜下,蒙面的寸奔寒栗而残酷。
庸俗男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他也蒙了脸,露出高阔额头和细长浓眉。但眼神是犹疑的。
他又要逃。
寸奔再飞踢。
庸俗男重重地撞在巷墙上,这次的痛呼比刚才更大,喘得也更加厉害。他为逃生,主练轻功,内力不足,挨了两下,已伤及脏腑,喘得险些背气。他求饶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寸奔的脚步微微动了一下。
就这么一瞬的时间,男子趁机从袖中射发暗器。
寸奔轻松地闪过。
男子大惊失色,深知自己不是对手,唯有跪地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侠,小的知罪,以后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