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凌霄心中一片冰凉,喃喃道:“或许是姑姑多心了。”

“没有或许,没有多心。”夏侯大君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颓丧无比,“那人跟你表妹素不相识,酒才喝了两三口,哪里就能失手到那种地步?你不知道,你表妹是被人用酒壶生生砸死的!”

夏侯凌霄眼前浮起一片血肉模糊景象,忍不住一阵反胃。

----想吐又吐不出。

“他到底想做什么?!”夏侯大君愤怒到了极点,面目扭曲,“江陵县主已经和人定亲,为什么还不放过你?难不成…还要去给人做小吗?!他要敢,我就抹了脖子血溅他面前!”

“父亲!”夏侯凌霄压住心底的情绪,尽量冷静下来,“无凭无据的,有些话不要再说出口了。”

“凭据?”夏侯大君冷笑道:“我到哪里去找凭据?他的手段,又岂会给人找出什么凭据?就像当年,他…”

似乎触及到了什么敏感话题,声音一下子顿住。

夏侯凌霄心里一片混乱,没有留意到父亲神色的异样。

此时此刻,心里忍不住有一丝后悔,如果当初自己拦住了父亲,没有去退亲,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或许吧,只是过往已经不能再追回。

两姓之好

“三月初二?”嫏嬛看着圣旨上的吉日,忍不住轻笑起来,----母亲果然不愿意自己和夏侯家联姻,居然只留七天时间让自己筹备大婚。

----估计钦天监送上去的日期里,挑了最近的一个。

崔璞在旁边小声问道:“圣意如何?”

嫏嬛将圣旨塞进他的怀里,笑意颇为玩味,“如今离陛下赐的吉日只有七天,好好替我准备成亲事宜,若是办不好,你就还是回京城去养老罢。”

崔璞目光微惊,低头慢慢展开明黄色的圣旨。

嫏嬛已经出了门,----那话不过是吓唬吓唬他罢了,真要把人送回京城,岂不是等于和中宫正君彻底翻脸?自己还没有那个资格呢。

虽然崔璞盯着自己很不舒服,但是他的办事能力,无须怀疑。

到了侧厅,找到修月吩咐道:“陛下赐了些成亲用的东西,还有几样算是皇室给温家下的聘礼,你小心点,封装好了亲自送到温家去。”

修月应道:“是,下奴明白。”

女帝赐予温家的东西不多,但是价值不菲。

赤金元宝二百个共五百两,雪花银元宝一千个共五千两,玉器八件、翡翠八件、玛瑙八件,上品珍珠一大斛,另外还有四幅无价的名家古画。

这些东西,绝对超出了县主成亲的规格。

当然了,最最重要的是女帝亲自加封御印的册书,----有了这个,温良玉便正式成为皇室里的人员,将来的子女亦会写上皇家玉牒。

温家自然是万分高兴,得到女帝承认的婚姻才是最可靠的。

“辛苦了。”温氏打量着修月和筑星的穿着,知道是嫏嬛身边的近侍,加之又送了皇家聘礼过来,不消说也要好生款待,“快上好茶来。”

“多谢温君赐茶。”修月欠了欠身,保持礼仪,“原不应辞的,只是大婚吉日就在眼下,府里还有许多杂事要办,等将来有空再来讨一杯茶喝。”

----要办的事,也是温家的头等大事。

温氏没什么不满意的,赶忙叫人拿来了大大的赏封,笑道:“说的是,今日辛苦二位专门跑一趟,空了再好生答谢。”

修月和筑星谦辞了一番,告退而去。

温氏慢慢收敛了笑容,又是一家之主的端凝气度,回头问心腹,“方才那个领头说话的人,身量甚是修长,叫做修月的,是县主多年的贴身小侍吧?”

“是,听说打县主进宫时就在身边服侍了。”

“哎…”温氏略有叹息,说道:“看样子是个柔顺知礼的,这种人…最是难缠的了。”摇了摇头,“罢了,只要他老老实实不去生事,就叫良玉礼遇一些。”

“我们家公子不是那等骄纵之人,无须担心。”

温氏没有答话,转身去了内院找到儿子。

“皇室的聘礼到了。”

“是吗?”温良玉放下手中的书卷,去旁边洗了手,亲自给母亲上好茶,方才在旁边坐下回话,“天家的东西想来都是好的,母亲看过便行了。”

“自是好的。”温氏对这些并不在意,----好东西温家有的是,要的,不过是女帝给的体面而已,“日子定在了三月初二,很紧。”

“三月初二?”温良玉眉头微挑,继而舒展,“也没关系,反正县主府就是从前的知府院子,我从小住惯了的,搬过去反倒比这边老宅更熟悉。”

说到这个,温氏也掌不住笑了,“也是,过去了你还更熟络呢。”又开玩笑,“早知道你要嫁过去,连那些家具物什都不搬了,不然回头再送过去,折腾两回倒是麻烦,平白消耗人力物力。”

温良玉笑道:“母亲还心疼这个。”

温氏道:“为了你,母亲有什么舍不得的?”微微叹息,“只是这桩姻缘,实在是没法子避开,才…”

“母亲。”温良玉截断了她的话,“姻缘都是天注定的,虽说有不得已,但是县主风华气度出众,性子也很好,难道这些还不够吗?三帝姬咱们可高攀不上,若是当初投了她,儿子的亲事,还不知道指给哪个阿猫阿狗呢。”

温氏颔首,“你父亲也是看中了县主人品,觉得足以托付。”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丈夫对县主嫏嬛评价颇高,而自己这些年病歪歪的,倒把争名逐利的心淡了,只求一家平平安安便好。

若从姻缘上来说,县主也不失为一个可以让儿子托付终生的人。

身边男宠很少,听说对跟前的人亦很长情,比如修月…在县主身边十几年情分不减,----这是好处,也是不好的地方。

温氏忍不住道:“你过门以后,记得多留意一下那个修月。”

温良玉不以为意,回道:“知道了。”

“你别不放在心上。”温氏见状皱眉,语重心长对儿子说道:“但凡这种从小跟在主人身边,看着不声不吭的,却又一直不失宠的人物,最是叫人忌讳。”

“难道我还要自降身份,去跟他争宠不成?”温良玉顿了顿,淡笑道:“他不过是一个小侍,我只拿礼法规矩去对待他,行得正、坐得直,不偏不倚便是了。”

温氏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叹道:“罢了,慢慢来吧。”

----毕竟这桩姻缘有利益关系在里面,只要利益链不断,根本就无须担心儿子,县主并不是那种见色晕头的人。

说到色,温氏想起一件事来,“听说还有个叫若梦的,原是京城街头酒坊唱曲儿的伶人,正是为了他,县主才会从翁主贬到江陵。”摇了摇头,“只是奇怪,来了江陵以后又一直不搭理。”

温良玉想了想,“或许是因为被贬一事迁怒罢。”

“三教九流之人,上不得台面。”温氏对若梦不是太放在心上,淡淡道:“等你过去以后见了面,就知道了。”

温良玉微笑道:“县主都不理他,我还理他做什么?好吃好喝养着便是。”

“也对。”温氏心里宽敞了不少,笑道:“我瞧着县主品行甚端、处事利落,你将来只要做好份内的事,必定…”

“母亲…”温良玉忍不住有些嗔意,“你怎么比爹还啰嗦?这些话都说了十几遍了,儿子早记下了,忘不了的。”

“行行行,不说了。”温氏自己也觉得好笑,是啰嗦了点,----可是当母亲的,总是这也不放心,哪儿也不放心,“再过几天就是成亲吉日,你也别看什么书了,好好的养足了精神才是。”

温良玉好笑道:“难道大白天的也要睡觉?晚上休息好便足够了。”

与温氏母子其乐融融的气氛不同,到了成亲当日,嫏嬛居然紧张起来。

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好几圈,还是放松不下来,----自己忍不住失笑,怎么会为大喜的事紧张起来?说到底,还是不习惯即将多一个人吧。

她觉得自己的状态不正常,却忘了自己只有十六、七岁,而且这种时侯,大多数人都有父母陪伴关怀,不是自己一个人面对。

“县主…”修月实在看不下去了,“要不坐下歇歇?”

“怎么了?”嫏嬛自己还没察觉到失态,低头看了看身上喜袍,抱怨道:“真是太啰嗦太累赘了,这要是捂一天,那还不捂出一身痱子啊?不行,要不先脱了。”

“县主!”崔璞赶忙打断,“那不吉利,没有喜袍穿上又临时脱下的。”

“那就穿着,穿着。”嫏嬛摆摆手,又问,“吉时还差多久?我怎么瞧着太阳都快升上来了?你们去瞧瞧,别弄得晚了耽误了。”

崔璞陪笑道:“一直有人瞧着呢,不会耽误的。”

嫏嬛回头,“我是不是有点紧张?”看向崔璞问道:“旁人呢?旁人成亲的时候,也像我这样?”

“县主可是把老奴问住了。”崔璞当然不能说她紧张,只能凑趣瞎扯,“老奴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从未成过亲,新郎新娘该是什么样儿,那还真不知道。”

嫏嬛问道:“你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成亲呢?”

崔璞怔了怔,回笑道:“却是忘了,大约是当年挑花了眼错过了吧。”

嫏嬛点了点头,看向筑星,“这话给我提了个醒儿,将来不能让你乱挑,回头得了空,就好好给你挑一门亲事。”

筑星不知道怎么扯上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是,多谢县主。”

嫏嬛跟身边的人东拉西扯,倒是忘了时间,很快外面来人禀报,“县主,迎亲的吉时到了!”

崔璞等人都是松了口气,“县主,现在就出门罢。”

县主府距离温家不算太远,为了让亲事看起来更热闹、更排场,迎亲的队伍特意绕着城走了一圈,方才来到温家迎亲。

温家负责送亲的,是温良玉的两位姐姐----温峥、温嵘。

因为这桩婚姻的特殊性,加之嫏嬛的皇室身份,迎亲的时候并没有被难为,只是象征性的答了几句,便开门放了行。

“如何?”等着迎亲的队伍进了内院,温峥方才低语了一句。

温嵘轻声笑道:“到底是天之骄女出身,即便一时落魄,气度光华也非平常人所能及,单就个人来说,倒是咱们弟弟有些高攀了。”

温峥皱了皱眉,“天之骄女又如何?她如今算是依附我们温家,若是对良玉拿捏什么帝姬的架子,可别怪我…”

“行了,大姐。”温嵘笑道:“你看你这爆炭脾气?好好的,人家哪里就对良玉不好了?知道你疼良玉,可是过日子的是人家小两口,你把管姐夫的那一套收起来吧。”

温峥叹气,“但愿吧。”

这边嫏嬛已经到了内院,----按规矩,接温良玉走之前,还得一起拜别温家父母,象征性的说几句承诺之语。

嫏嬛和温良玉都穿着大红色的喜袍,唯一不同的是,温良玉作为待嫁之身,面上带着祈福过的五彩面具,要等新婚夜时新娘摘下。

行了大礼,嫏嬛起身抬眸道:“婚誓之约,必当终生不负!”

琴瑟和鸣

大喜的日子,嫏嬛在外面宴席上喝了不少的酒。

在修月的搀扶下进了新房,脑子还是一片晕乎乎的,眼神亦是迷离,只觉得面前整片整片的大红色,红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看着那个端坐在合欢床上的身影,心口一阵“砰砰”乱跳。

嫏嬛不愿意露了怯,尽量让自己的步履不那么摇晃,一步一步走过去,伸出白皙纤长的柔荑,要去揭开那张五彩斑斓的面具。

“嗳…”不知怎地,被脚下那宽大繁复的袍子一绊,竟然直直的扑进了温良玉的怀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了。

嫏嬛压在那具陌生的身体上,不好意思道:“我喝多了。”

按规矩,在嫏嬛揭开温良玉的面具之前,他是不能说话的,因而也不便说话缓和气氛,只能轻轻的推她起来。

“我自己能起来…”嫏嬛不要他扶,挣扎着要爬起来,----偏生两人穿得喜袍都很罗嗦,越拉扯反而越起不来。

像是纠缠在了一起,屋子里的气氛越发暧昧旖旎。

“别动。”嫏嬛有些急,有些着恼,又有几分好笑,干脆不起身了,“我现在,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浑身软绵绵的,等我喘口气匀匀劲儿再说。”

温良玉微垂眼帘,任凭她趴在自己的身上一动不动。

床前点了一对小儿臂粗的红烛,映出柔和温馨的光芒,里面添了特殊的香料,闻起来让人不自觉的放松心情,欲望亦随之一起燃烧。

“让我仔细的看看你。”嫏嬛伸手,轻轻的揭开了面具后面的红绸带。

烛光摇曳映照,是一张如描如画的清雅脸庞,眉若剑、眼似星,那乌黑幽深的眸子里波光莹莹,宛若午后湖面上的一点点金光,温暖和煦。

衬托之下,连整个五官都变得柔和起来。

嫏嬛放柔了心情,微笑道:“佳人在侧,难怪方才不自觉的为之倾倒。”

----虽然只是夫妻闺房玩笑之语,却也叫人心动。

温良玉的目光闪了闪,轻声道:“妻主此言,良玉自当一生珍之念之。”

嫏嬛翻身坐了起来,随手褪去了沉重的外袍,仰面半躺在枕头上,“这辈子都没喝过如此多的酒,往后半年都不想再碰了。”

温良玉下床替她挂好了袍子,端了热茶过来,“解解酒。”

嫏嬛自是不用客气,端起来连着喝了几大口,静了静,觉得神智清醒不少,招手让他过来坐,“你歇着罢,等下我去沐个浴就回来歇着。”

“好。”温良玉微微一笑,安静的坐在旁边看着她。

“对了。”嫏嬛忽地起身,“你应该还没吃东西,饿了一天了吧?”在屋子里四处搜寻,最后拣了一块松瓤桂花糕,递过去,“将就吃点垫一垫。”

“这…不太好吧。”

那些糕点果品,是用来装饰新房的一部分摆设。

“有什么不好?”嫏嬛掰成两半,自己先咬了一口,“点心可不就是给人吃的?你要是怕被人说,明天就说是我吃的。”再次伸过去,“…嗯?”

温良玉只得接了,“其实…早饿过头了。”

“不领情?”嫏嬛歪在床上问他,继而又笑,“还是要让我喂你?”

“我自己吃。”温良玉避开了她的目光,----虽是不好意思,心里却是一阵阵的甜意袭来,那平常的桂花糕,也吃出了不一样的香味来。

修月在门外喊道:“县主,水备好了。”

“等我。”嫏嬛此刻早褪去了紧张,主导着局面,略带俏皮的冲丈夫一笑,莲紫色的眸子光芒流转,“你要饿就再吃一点,我很快就回来的。”

温良玉目送着她的身影出去,唇角微微翘起。

----于男子而言,有什么比得一个知冷知热的妻主更好呢?

更何况,妻主又是那样的耀目璀璨吸引人,那样的合自己心意,不知道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今生竟然有如此一段良缘。

即便要因此而承受无边的风险,也顾不得了。

*

嫏嬛一身藕荷色的家常中衣,褪去华丽服饰,一头乌黑如墨的青丝披散腰间,还带着几分湿漉漉的水汽。

因为刚沐浴过,白皙脸庞泛出桃花般娇嫩的粉色。

----美得令人惊心,她却一派随意而不自知。

“吃饱了?”嫏嬛看着少了几块桂花糕的盘子,躺在床上晾头发,“你怎么只吃一样?等到明天,满府的人都知道县君爱吃桂花糕了。”

温良玉反问,“怎地不是县主爱吃?”

嫏嬛目光狡黠一笑,“他们都知道,我一直喜欢玫瑰味儿的。”

温良玉闻言哭笑不得,回头问道:“原来方才县主说的那些话,都是诳我?”夫妻间的那些小机锋,原是闺房情趣,当然不至于真的为此生气,只能笑笑作罢。

嫏嬛初次见他的时候,始终都是一副白衣胜雪的镇定之态,此刻换了装束,表情也丰富了许多,觉得十分有趣。

也不晾头发了,起身从后面轻轻抱住了人。

温良玉不防她突然袭击,虽然动作轻柔,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忍不住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嫏嬛在他耳边低语,“别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