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殿,风干的泪痕还停留在嫏嬛脸上。
前面是蔚蓝澄澈的万里晴空,云朵洁白的好似棉絮,东一簇、西一簇,零零星星的铺展开来,将整个皇宫笼罩其中。
蓝天、白云,漫漫的金瓦红墙。
这个全天下最尊贵、最无上的地方,容不下自己。
嫏嬛有些绝望,也有几分解脱,一步步的下了台阶,凭着记忆惯性往宫外走,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四皇姐。”清脆的童音,伴着一个茜红色的小小身影出现。
嫏嬛低头,蹲下身来,“瑶儿。”
月青瑶拉住她的手,小声道:“我听说你惹母皇生气了,可惜那会儿父亲在,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悄悄的溜了出来。”
嫏嬛微微一笑,“没事。”
“你哭了。”月青瑶掏出粉色的小手帕,徒劳的去擦拭那些泪痕,“我还想着,要是母皇骂你的话,我就去撒个娇,想法子给姐姐你求求情呢。”
“是吗?”嫏嬛本来压抑下去的心酸,再次翻涌,半刻方才忍住,“还是我们瑶儿最好,什么时候都想着姐姐。”忍不住轻轻抱住了她,“真好。”
真好,----妹妹还小,还没有投身到这场权利争斗中来。
“四皇姐…”月青瑶想不出什么好的话安慰,只能干巴巴道:“别难过了。”
“嗯,不难过。”嫏嬛轻轻点头,----自己没有时间难过,没有资格难过,有些不忍心的看了看妹妹,轻声道:“还好…母皇虽然生气,到底还是让我留在身边,以后还有机会改过。”
----妹妹回去,孔侧侍肯定会悉数盘问的。
推波助澜
正如嫏嬛预期的那样,月青华果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当然了,其中也不乏别有用心的其他人,----弹劾的折子铺天盖地呈上。
中宫正君虽然说了狠话,到底不能不管,不免更添一层心烦。
嫏嬛自己倒是轻松,在修月的服侍下吃着小点心,只管张开嘴,手揽住了那结实修长的腰,“你猜…会有二十本呢?还是三十本?”
修月小声埋怨,“都是那个若梦惹出来的麻烦!”
嫏嬛呵呵一笑,搂得更紧,“修月是在担心我呢?还是吃醋呢?”
“…”修月似嗔还怨的看着她,静静过了半晌,最终所有的不满,全部都化作了担心,“要不…还是赶紧把若梦送出府吧?”
嫏嬛笑容渐渐褪去,“这个时候,送与不送都没什么区别了。”
事情已然闹出,折子都呈到母亲那里去了。
再说若梦是被自己利用进府的,卷入了这样大的风波,一旦离了翁主府,他根本就没有活路,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母亲不是说了,当做小猫小狗养着玩儿罢。
此刻女帝也甚烦心,----女儿不过是养了一个三教九流的伶人,往好了说,这是一桩风流韵事,即便往坏了说,也只是自身行为有些不检点。
哪里犯得着如此多的弹劾折子?!
----墙倒众人推,这种景况自己心里明白的很。
“陛下。”孔侧侍添了热茶,轻轻放过去,“别太烦心了。”他在旁边徐徐坐下,“四翁主只是年轻不懂事,有些胡闹罢了。”
“唔。”女帝随口应了一声,低头饮茶。
“依臣侍看…”孔侧侍状若随意,云淡风轻的,说起自己斟酌了许久的话,“倒不如,让四翁主去外面历练历练。”
女帝回头,“嗯?”
“呵,臣侍的意思是…”孔侧侍凑得近了一些,一脸为女帝分忧的表情,“四翁主眼下在风口浪尖上,难免有些人盯住不放,还不如暂且离京历练一下,借着机会避一避风头再回来。”
女帝缓缓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孔侧侍锲而不舍,继续道:“到时候人都不在京城里了,旁人还有什么好说?而且也不是多大的事儿,过阵子大家就忘了。”
女帝还是没有言语,只顾饮茶。
孔侧侍心里有些没底,赔笑道:“这只不过是臣侍的一点愚见,陛下要是觉得不妥…”手指用力的掐了掐掌心,鼓起勇气,“臣侍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一面是群臣的不满,一面是自己心爱的女儿,总该有个平缓的法子相处。”
----这个时候,一定得多努力一把。
哼,上次从女儿嘴里套出来的那些话,倒是提醒了自己。
一时间弄不死她,远远的打发出京城也好,----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若是她天长日久不在陛下身边,没有表现的机会,情分也就慢慢的淡了。
到时候…
孔侧侍心里不免得意,只怕那时都不用自己出力,三帝姬那边就等不急,会干脆利落的处理完事。
若是再能把三帝姬给揭发出来,那就更好了。
谁让自己女儿还小呢?前面两个长大成人的甚是碍眼,可惜自己家族势力一般,无法以强势来抗衡,做什么事都得慢慢筹谋。
至于五帝姬月青霜,那个少了一只眼睛的残废,人懦弱,父族也平常,她的父亲又不得女帝宠爱,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砰”的一声响,是女帝把茶碗墩在桌子上的声音。
孔侧侍吓了一跳,“…陛下?”
“没事。”女帝凤目微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微笑,“好好看着瑶儿,别的事就不用多操心了。”
----什么意思?孔侧侍看着人出了大殿,一时怔住,难道自己没有丝毫说动?还有什么叫别多操心?是嫌自己多事了吗?
略有些后悔,或许不该掺和进这趟浑水的。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散,----为了自己女儿的将来,为了孔氏一族的将来,哪怕只有一线希望,自己也要拼死去争取!
----不为刀俎,便为鱼肉!
-----事情出乎孔侧侍的意料,结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还要完美!
四帝姬月青嬛驭下无方、管教不严,致使身边小侍行巫蛊之术,被贬翁主后,仍然不思进取,反而自暴自弃,不知检点与优伶纠缠不清。
女帝闻悉此事十分震怒,在早朝上,当着群臣狠狠的怒斥了一番,不料四翁主冥顽不化、不知悔改,反而出言不逊顶撞。
经此一事,女帝对这个女儿彻底失望,再次颁下圣旨,将其贬为江陵县主,并责令即日离京奔赴江陵思过!
思过思到了千里之外,----谁都看得出来,月青嬛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嫏嬛在府里跪听接了圣旨,起身回屋,轻笑道:“母皇可真够狠心的,连翁主都不让我做了。”
修月红了眼圈儿,“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别哭。”嫏嬛将圣旨随手一撂,抬手为他拭去泪水,柔声笑道:“哭肿了眼睛,我的修月可就不好看了。”
“…”修月张了张嘴,“县主”二字叫不出口。
“来。”嫏嬛拖着他走到水盆前,亲自拧了一把,“哭什么?咱们去了江陵,天大地大的,还没人管着多舒服多自在。”
“都怪我。”修月擦着脸,眼泪却是止不住的掉,“当初就该劝住的…哪怕你责骂我、打我,也不能把那个若梦带回来!”
“好好的,我打你做什么?”嫏嬛倾身靠近,在他的面颊上轻轻一吻,“是我自己荒唐胡闹,与你何干?傻呀你…”
修月一向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很少有脾气,似这般掉眼泪极为少有,此刻像是洪水决了堤一般,泪水怎么擦都止不住。
嫏嬛不再说话,只是不厌其烦的替他拧帕子,拧了一把,又一把。
修月在这边伤心自责,若梦则是胆颤心惊!
破天富贵变成了泼天祸事,----因为自己进府,弄得四翁主贬成了江陵县主!即便从前她想着自己千好万好,如今也肯定全都成了怨恨!
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瑟瑟发抖。
“呜呜呜…”派来服侍若梦的两个小仆从,正互相抱头在墙角痛哭,越哭越是伤心,----这倒霉的差事,好处还没捞着就要把命丢掉。
若梦脑子里一片茫然,出了发抖,还是发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若梦神经质的一哆嗦,眼睛死死的盯住来人的手,想要看个清楚,----到底是白绫?还是匕首?还是毒酒?是的,一定是来赐死自己的!
“这是做什么?”筑星皱了皱眉,先朝那两个小仆从斥道:“没规矩!好端端青天白日的,谁给你们胆子在这儿鬼哭狼嚎?还不快点收拾东西,下午就要走了。”
走?若梦总算回过神来一点,起身问道:“去…去哪里?”
筑星厌恶的扫了他一眼,冷声道:“当然是跟着县主一起去江陵了!否则你还想去哪里?”再次看了看那两个小仆从,“还不动?是不是都皮痒了,等着收拾呢?”
“是是是。”两个小仆从对视了一眼,慌忙进去收拾。
若梦仍然有些不能置信,----她没有处死自己?还要带着自己一起去江陵?忍不住狠狠掐了大腿一把,疼!不是在做梦。
“祸水!”筑星冷冷甩下一句,转身离去。
“江陵县主到!”
凤栖宫的大殿外,响起一声悠长响亮的禀报声。
嫏嬛的身份一贬再贬,服侍上也清减许多。
一身素面的云蓝花纹广袖长袍,简单的百褶长裙,头上钗环甚少,最华丽的,是一支赤金的三尾璎珞珠灵芝步摇。
她的容貌同时继承了父亲和母亲,和女帝一样的鹅蛋脸面,却有着漂亮的尖尖瓜子下巴颌儿,眉宇秀丽、娟好入骨,好似一朵恣意绽放的牡丹花。
玉面映着夕阳,步履从容的徐徐走进大殿。
中宫正君端坐在幽深的大殿正中,静静看着养女,----没有颓丧、没有伤心,没有任何狼狈之色,不由微微诧异。
所有人悉数退下,父女二人默默无声进了内殿。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一点点流逝。
良久,内殿里的中宫正君一声叹息,“这么说,…是你故意的。”
“父君,女儿没有别的办法。”嫏嬛站起身来,如同从前千百次那样熟络,走到了中宫正君跟前,蹲下身仰面,“女儿还有几句话要说。”
中宫正君看着那直直的身板,伸手握住纤细的肩膀,俯身过去,“你说。”心里渐渐有所了悟,“父君一定记在心里。”
“登高方才跌重…”嫏嬛轻轻的吐出这句话,想起方才在书房里,自己给养心斋送去的迷信,那六个漂亮的、不能分辨手迹的簪花小楷。
----立战功,册太姬。
中宫正君浸淫后宫多年,甚至对前朝动向也掌握颇深,心思敏锐非常,闻言当即身体一震,“…”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的阿嬛,长大了。”
背井离乡
夕阳西下,天空中洒下漫天的灿色金粉。
远处的苍穹金光铺散、红霞弥漫,云朵也变幻出多姿多彩的颜色,明金、浓紫、胭脂红、亮白,宛若一幅绚丽的大手笔画卷。
嫏嬛沐浴在漂亮的晚霞里,回首看了看皇宫,----那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充满了算计、猜疑、拘束,可却是最最熟悉的地方。
中宫正君的话犹在耳边萦绕,“阿嬛,父君一定会让你回来!一定!”
----但愿吧。
心里甚至生出了,如果真的再也回不来,去江陵呆一辈子也不错的念头。
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即便自己能够守住平淡的小日子,姐姐也不会放心的,而且要是回不来,中宫正君和自己肯定都没有好下场。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心在这一刻坚定,嫏嬛摒弃了所有的懦弱和幻想,毅然转身,不再用想象留恋那金碧辉煌的皇宫。
而是要用行动,让自己一步步的脚踏实地走回来。
此时此刻,在皇宫大门的另一处角落里,站着月青华和苏珺凤主仆二人,看着嫏嬛渐渐走远最终消失。
月青华轻轻一笑,“丧家之犬。”
“总算解决了这个大麻烦。”苏珺凤负手站立一旁,徐徐道:“剩下的,就更加不足为殿下挂虑了。”
“一个半瞎,一个毛丫头!”月青华的口气轻蔑,像是根本就懒得提起一般,撇了撇嘴,继而道:“打蛇不死,终究是不能让人放心的。”
苏珺凤微笑倾听,不置可否。
月青华又道:“咱们的江陵县主倒还没什么,只是…”回头看了看凤栖宫,“那一位是不会甘心的,她一日不死,就会想要辅佐她上位一日。”
“倒也是。”苏珺凤点点头,“不过这次是咱们占了便宜,所谓穷寇莫追,把人逼急了难免出事,此事还得徐徐图之。”
月青华冷哼道:“真叫人闹心!”
“说起来,陛下对江陵县主亦有爱护之心。”苏珺凤一贯的不动声色,说话总是用最冷静、最理智,最让人信服的口气,“此次看似恼极了江陵县主,但送她去江陵,多多少少也有保全爱护之意。”
“便宜她了。”
“殿下,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苏珺凤略微欠身,轻声一叹,“殿下对江陵县主可能没有手足之情,但对于陛下来说,那终归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
这话戳得月青华不痛快,皱眉道:“不过是个贱人之女罢了。”
“再说了。”苏珺凤继续道:“成大事者,就得大心胸、大气魄,殿下此刻不宜对江陵县主穷追猛打,而是要友爱关怀一些,让陛下知道殿下你的仁爱之心,能够包容天下子民之心。”
月青华原本心里不悦的,但听到最后一句,不免笑意浮起,“你说的对,等到将来孤登基大宝以后,她也是孤的子民!”
苏珺凤微微一笑,“殿下从善如流。”
月青华心情愉快的笑了一阵,突然看见一个身影,往旁边招了招手,“珺凤,你看那边的人是谁?哈哈…可真有意思。”
苏珺凤顺着方向看过去,微微讶异,“…夏侯凌霄?”
在远处一个隐蔽不起眼的拐角里,夏侯凌霄无声无息的静静站着,他原本身形高大欣长,此时映着斜斜的晚霞负手而立。
那浓郁华丽的精美五官,深邃干净、宛若雕刻,在霞光的映照之下,衬得他整个人仿佛一尊高贵耀目的神祗。
“啧啧。”月青华嘲讽一笑,“我们的江陵县主还是多情种子,这就勾得人丢魂落魄的了。”又叹气,“…可惜了。”
苏珺凤不解,“怎么?”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副皮囊。”月青华的眼里,还真有几分惋惜之色,“他要是不姓夏侯,跟咱们的江陵县主没有瓜葛的话。”笑了笑,“说不定,孤看在他生得比旁人好的份上,还能勉强收了做个侧婿呢。”
苏珺凤笑容微敛,目光从她的身上慢慢移开。
在远处的夏侯凌霄,听不不到这些话,也没有发现角落里的主仆二人。
目送嫏嬛走远后,一时间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就那么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不是难过,不是不舍,也没有伤心。
大概…只是说不出来的失落罢。
----她走了,一切都结束了。
自己的人生,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已改变,一切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一声叹息之后,今后的路还得好好走下去。
忽地想起姑姑家的二表妹,微微蹙眉,----倒不是为她庶出的出身,也不为她长得有多平庸,但是那样懦懦无为的人,居然要一起共度余生!
自己心有多高,此刻摔得就有多疼。
----只怕,往后一生都是意难平。
“马上要出京城了。”修月低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