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楞啊,您家宰不宁啊,两位相公肿么老四草架啊?”

我不禁嘴角抽搐,也懒得再跟他解释,继续赏我自己的月,只可惜耳根子一点儿也不清净——前面有船夫唧唧歪歪,舌头硬得像石头。后面还有苏袁二人吵吵闹闹,两张利嘴针尖对麦芒。

唉,心烦啊心烦…

这厢我正神思不属,忽然之间,有风微动,两岸树木轻摇,沙沙作响。天边明月被乌云所笼罩,河面陡然暗淡下来。

一股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在平静无澜的河面上缓缓蔓延开来。

不远处一艘乌篷小船缓缓靠近,好似没有重量,无声无息的。

我警觉地抬起头环视周围,四周的夜色如死一般寂静,安静得诡异。隐约间,我感觉到好像有些什么不对劲儿,可再仔细看看,除了明晃晃的月和船夫那张笑容可掬的脸,又什么都没有。

我四顾而望,压低声音问他:“船家,船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船夫一边划动船桨,一边笑答:“夫楞,森么都木有啊。”

不对,怎么连船夫的脸都扭曲起来了…原本寂静得瘆人,一瞬间耳畔的吵嚷声陡然放大,闹得我脑仁都疼。我拍了拍脑袋,眼前一阵模糊,船夫的笑容竟怎么看怎么扎眼。

我登时幡然醒悟,终于明白过来哪里有问题——好像有人在控制我的听觉,是以本王才会感觉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喧闹。

呼吸之间,两名黑衣人已自水中跃出,宛如鬼魅一般浮上来。细碎的水花星星点点地溅开,泛起微波涟漪。

我猛吃了一惊,急忙扭头看向船尾——我擦,都到了这时候,那两人居然还没吵完…怎么办?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想法。我想动,手脚却像被人施咒定住了,半分都动弹不得。

本王什么时候变成了香饽饽,怎么老有黑衣人想劫我?我吞一口口水,难、难道要坐等死吗…

下一刻,两名黑衣人悄然登上甲板,一步步徐徐逼近,竟完全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船夫依旧悠悠然地摇橹,对这一切视而无睹。

一声呼喝尚未来得及出口,眼前便蓦然一黑,紧接着,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七天,整整七天。

七天前,本王在船头赏月时莫名其妙地被人迷晕,醒来就已经身在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了。

刚开始我还象征性地做一些反抗活动,比如说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整天嚷嚷“放我出去”之类的口号。但时间一久,发现对方并无恶意,也就安之若素,淡定接受了。

三丈高墙,虽然夺走了我的自由,却也将那些烦心纠结的苦逼事情都拦在外头。

我长长叹一口气,明媚忧伤地环视四周,心下顿时浮起一阵淡淡的惆怅。

平心而论,这里的环境还是挺不错的,房间干净雅致,华而不俗,足见主人品味卓然。透过雕花窗棂,还可以望见草长莺飞,满园春意盎然。

——当然,房间是全封闭的,出不去;窗户是装饰用的,打不开。

门口有面瘫侍卫全天候把守,别说本王,连只苍蝇都飞不走。那俩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只有在本王妄图逃跑时,才会有双目圆睁,有那么一丁点儿反应。

每天一到饭点,便有人送来饭菜喂饱本王,十二道菜完全按照宫廷御膳的标准搞起,道道都是本王爱吃的菜。三天前,不知道谁送来一只漂亮的金丝雀。我估摸着是主人一片好心,怕我憋坏了,特意弄一只鸟来给我解闷。

只不过本王对鸟类兴趣缺缺,加之这金丝雀一不会说话二不会唱歌,除了打开鸟笼捋捋它的毛,也没什么别的娱乐活动。

话说回来,本王跟这只笼子里的鸟类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被人关着喂食。它飞不出笼子,我走不出房间。

思及此,我囧囧有神地看它一眼,刹那间有种跟它惺惺相惜的错觉。

本王在此遗世独立,真真就要羽化登仙了…

36 是你?不是你?

又到中午,送饭的准时来报到。

我趁大门敞开之际,作游荡状晃到门口,探头探脑张望外头的情形。高墙大院之内依然悄然寂静,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七日以来一直紧紧闭锁的隔壁房间竟也大门敞开,隐约间似有絮絮人语传来。

我心中一惊——难不成,还有别人也被软禁于此?

我伸直脖子想再看个清楚,那两门神立马亮出大刀,面无表情地扭头瞪我。我一哆嗦,泪流满面地蹲到墙角画圈圈。

为首的美艳丫鬟微笑问我道:“殿下,今日有何吩咐?”

我灵机一动,问道:“姐姐,你可知道隔壁住的是谁?”

“奴婢不知。”

不知?本王顶你个肺!

“本王无聊得很,想与隔壁邻居走动走动。”

“此事奴婢做不了主,奴婢只是个送饭的,请殿下不要为难奴婢。”眼波流转,脸上的笑容仍是无懈可击,她说:“殿下若觉得闷,不妨寻些乐子消遣消遣。”

不是盏省油的灯。我心虚地清了清嗓子,道:“这个,本王在这里寂寞空虚冷,你…要么给我弄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要么给我弄个男人。”

这是实话,本王每天除了逗那只鸟类就是来来回回踱步。俗话说,要么在寂寞中出家,要么在寂寞中出嫁。诵经念佛,不过为了打发时间,求个安心,顺便求点人品。至于男人,当然最好是苏越…啊呸,随便随便!

丫鬟掩口偷笑,没有作答,领着一众人轻飘飘地退了出去。

我坐立不安,在房中转了好几个圈子,越发心神不宁。遂屏息凝神,贴在墙上听了又听,只有一些细碎的动静,根本分辨不出什么。

会是谁呢?除了我,还有谁被关在这里呢?

一个时辰之后,一位气质出尘的神仙哥哥捧着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出现在本王面前,颇有些禁欲的诱惑。

眉清目秀温润如玉,的确是本王喜欢的类型,不过…

我吞了口口水,从他手中接过心经,干笑道:“书留下,你走吧…”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男人。

神仙哥哥温婉地笑了笑,施施然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幕后黑手对本王的喜恶品味甚为了解,此事多半是熟人所为。

“等下!”我唤住他,道:“留本王白住这么多天,怎么也不出来招呼一声?劳烦公子代为通传,本王要见你家主人。”

第二天清早,我提起鸟笼推开门,抬头仰望阴雨霾霾的天空,做一个深呼吸,笑眯眯道:“嗳,今天的天气真真好,是不是啊,二位?咦,二位壮士日夜站在这里,不眠不休,很辛苦的啦。二位难道不觉得累吗?要不要去歇一会儿啊?哈哈,我肯定不会跑的,我跑不了嘛。哎哟喂,糟了,我的鸟我的鸟…”

手上猛然松劲儿,那笼子滴溜溜地滚出去,不偏不倚恰好滚到隔壁门口。金丝雀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上下乱窜。

我指着鸟笼大呼小叫,两个门神警惕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过去捡起那鸟笼交还给我。我心中暗喜,不急接手,而是轻拉系在小指上的细线。细线的那一端连接着三支烛台,“哐当”一声,烛台应声倒地,烛火遇到波斯羊绒毯,便毫不含糊地燃烧起来。

我作大惊失色状,叫唤道:“哎呀,不好了不好了,走水啦!”

门神们都慌了神,先前那个二话不说扔了鸟笼冲进房间救火。我抓紧时机,一边嚷着“你们救火我救鸟”,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出去。

眼看妙计得逞,堪堪离隔壁邻居只有几步之遥,谁料,半路杀出个袁咬金。

一只修长的手拾起鸟笼,只听一声清脆的口哨声,那骚动不安的金丝雀立马安静下来。那人将鸟笼递过来,我缓缓抬起头,当时就震惊了。

天打五雷轰!我睁圆了眼瞪着眼前此人,道:“你、你怎么…哦,原来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没有。”

“是你!”

“不是我。”

“就是你!”

“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不是我是谁?”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

嗯…什么玩意儿…

我被他绕得昏头转向,视线不期然对上那双深亮的眼眸,却不见一贯的盈盈笑意。我茅塞顿开,啐他一口,青面獠牙道:“袁君华,你个不要脸的!想不到你就是幕后黑手!”

“不是我…”袁君华急欲解释,却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眸光一变,不动声色地将一个小瓷瓶迅速塞到我手里,低沉着声音吐出几个字,旋即便面无表情地退到一旁。

解药…

我心中波动,万分惊诧地看他。他佯装没看见,只是微微侧过脸。我呆愣一瞬,鬼使神差地将瓷瓶收进袖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久,一群人从拱券中转出。定睛看去,为首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魏丞相。先前那两个救火的门神见了主子,火急火燎地冲出来,哆哆嗦嗦跪倒在地。

魏丞相不悦地斜睨他俩,俄顷,又换上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嘴里的金牙若隐若现,亲切地问道:“殿下,这几日住得还开心吗?”

“不开心,快闷死了。”我轻哼一声,冷笑道:“魏丞相,见了亲王居然不行礼,体统何在?”

他身后那群狗腿子登时不对付了,龇牙咧嘴地做拔刀之势。可姜还是老地辣,老狐狸毕竟老奸巨猾。他一挥手示意狗腿子不要轻举妄动,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减少,当下抱拳作揖道:“老臣见过楚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我伸手指向他身后,说:“还有他们!”

狗腿子面面相觑,极不情愿地哗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道:“小人拜见楚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老狐狸金牙一露,摊手道:“殿下,满意了吗?”

就算只是耍威风,本王也要让他知道,本王绝不是任他捏圆搓扁的软柿子。我勉强摆了摆手,道:“魏丞相,你请我来小住,可曾知会我舅舅?”

魏丞相不急不慢道:“老臣已然告知皇上。”

“本王在此甚是无聊,你赶紧送本王回去。”说话时,我偷瞄一眼袁君华,那货负手立在一旁,目光漂浮,一看便知已然神游天外。

他是同谋?他骗我去扬州?他与船夫串通?刹那间,脑中掠过无数可能。

魏丞相摇头:“恕老臣暂时无法遵命。”

我怒道:“你敢抗旨?私自挟持亲王乃是死罪,你不怕死?”

“殿下何出此言?此事既然已得到皇上首肯,何来私自挟持一说?”魏丞相捋了捋胡子,笑眯眯道:“今日乃三月二十八,距离殿下大婚还有二十天,只怕还要请殿下在此屈就。殿下放心,您的一切吩咐老臣都会照办。不管您是要佛经还是要男人,哪怕是一天换一个男人,或者一天换一本佛经,都没问题。”

一天换一个男人?啊呸,把本王当成只会睡觉的母狼了!

我故意指向袁君华,明媚地笑道:“我要他来陪我。”

此言一出,袁君华原本平静的眼底疾速滑过一道涟漪。他似是吃了一惊,黑亮的瞳仁微微闪动,抬头不敢置信地凝视我。

那厢魏丞相却甚是平静,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提这个要求。“君华要筹备大婚事宜,近日甚是繁忙,只怕不能前来作陪。”

我不屑地撇嘴,嘀咕道:“还说有求必应?骗人!”

老狐狸慢慢靠过来,附在我耳畔轻声道:“殿下,只要您乖乖的不耍花样,老臣绝对好生伺候着,不会为难您分毫。”

我怒极反笑,“你威胁本王?”

“老臣不敢。”

“好一个当朝一品,你什么不敢?”

魏丞相一脸很受用的模样,笑呵呵道:“王爷谬赞,老臣受之有愧。老臣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相陪。想必王爷也累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来人,送王爷回房。”

默默跪在旁边的那俩门神得令,蹭的跳起来,不由分说就要上来架我。

我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道:“不用,本王自己会走。”语毕,还不忘换张笑脸,热情地招呼袁君华一声。

他的表情颇为复杂,佯装咳嗽之际,薄唇翕动,吐出三个字。

我救你。

猜不透啊猜不透,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我怨念地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袁君华给的瓷瓶入定。

老狐狸的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小九九啊…

——莫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不对,即便他想当曹操,本王我也不是汉献帝。本王这根废柴连生火都生不利索,便是挟持,也该是什么皇子啊、太子之类的。

——或者,他想以此威胁我舅舅?

也不对,那他还不如直接绑架我那三岁表弟来得省事。

——还是,他担心我临阵逃婚?

虽然的确有这样的念头,可本王眼未动口未动手未动,不过是心稍微动了一下。他若有此等未卜先知的本事,早就去当半仙了,还在这儿作甚。

啧啧,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他丫脑子被门夹了。

那袁君华又是怎么回事…

他既然故意骗我去江都,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带我四处游玩,非要等到归程时再下手呢?

这瓶解药是真是假?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他是老狐狸一手培养而成的心腹,此事说他不知情绝不可能,可他为何又要拂逆老狐狸的意思救我出去?

无数个问题化成从天而降的鸭梨,一个挨着一个砸在本王的天灵盖上,砸得本王晕头转向,直有两眼一抹黑的趋势…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烦躁地抠了抠袖子——唉,这回真是心疼肺疼肝疼胃疼,哪儿哪儿都疼了。

37 真相大白

恰在此时,一个丫鬟领着一名男子推门而入。那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日的醉仙阁头牌小倌,碧溪。

碧溪神色凄惶,俊俏的脸上有明显的瘀伤,如惊弓之鸟般四顾而望。那丫鬟送他进来,便又无声无息地退出去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人在他乡遇故知!

我惊喜地叫他:“碧溪!”

他一抖,无神的大眼聚了好一会儿光,才认出是我。

“王、王爷…”他跌跌撞撞扑过来,像是落水之人捉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攀着我的胳膊。我忙扶他坐下,满上一杯水递给他,问道:“怎么了这是?”

“王爷,求您救救奴家啊…”他连说话都带了哭腔,握着茶杯的手颤抖不止。“奴家被人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快有一个月了。他们根本不是人,为了逼我交出银票,滥用私刑,无所不用其极。我生不如死啊,我求您,求求您救我出去。”

“先起来,先起来。”我将他拎回椅子上,登时就幡然醒悟了,拍案道:“哦,我知道了,原来住在隔壁的人是你!”转念一想,又疑惑道:“可是老狐狸为什么要软禁你呢?你明明就跟他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难不成,老狐狸看上他了?

碧溪紧张地环视一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因为啊,我知道他的秘密…”

我猛吃一惊:“秘密?”

他连连点头,继续说:“此事说来话长,得从石磊被杀开始说起。王爷,您可知道,那通敌卖国的朝廷重臣,就是魏丞相!”

虽早有此猜测,此刻得到证实,心内还是无比震惊。“你如何知道?莫非,密件在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