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雨,各家的家长都打来了电话关心,吃完面,三个年轻人讲着电话上楼,施索和舍严也各自回房。
回到卧室,舍严坐在床上,抱着电脑工作。忙了一会,他想了想,翻出《九点新闻》,找到采访梅秀菊的那一期。
施索只有手出境,她语调严肃正经,和平常的腔调不同。
梅秀菊一直含泪讲述,有几个镜头给了病房中的小女孩,后来又来到出租房,房子小,杂物多,桌上还有叠得奇高的玩具叠叠高。曹荣的脸被打了马赛克,从头到尾他只顾着叫骂。
看完视频,舍严注意到已经九点,他靠着床头,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会,起身下床。
楼道上有人走动,是这里的住客,见到陌生人多看了两眼,没有主动打招呼。舍严顺着楼梯下去,接近底楼时听见了新闻声。
施索斜躺在沙发上,一条小腿悬在半空,脚上拖鞋东摇西晃,见楼梯口有人,她分出一缕注意力,发现是舍严,她握着遥控器摆摆手:“怎么下来了?”
“口渴。”舍严走向冰箱。
“你那个热水壶给我了,自己没买?”施索问。
“买了。不想喝热水。”舍严拿着矿泉水走向施索。
客厅电视机安装了当地的机顶盒,能收看地面频道,施索十分钟前下楼,切换播放模式,调出了新闻台。
今天《九点新闻》做台风卡特的特别直播。
前线记者身处临海的某酒店,酒店内做过加固的玻璃已出现裂缝,大门抵挡不住狂风,酒店数名员工正在抵门。
镜头切回直播间,主持人介绍:“台风卡特于今晚七点零八分登录徐北崇江县……”
施索指着电视机说:“他就是王洲川。”
“我知道。”舍严坐在她旁边说。
“你看过《九点新闻》吧?”
省级地面频道,外省是收不到的,只能通过网络收看。舍严回:“看过。”
王洲川四十多岁年纪,发型三七分后梳,方脸,脸部皮肤略微松弛。舍严五年前第一次看《九点新闻》,王洲川也是如今这幅模样,五年没变。
施索以前在电话中跟他吐槽过王洲川,她口中形容的人和电视中看见的西装笔挺的主播完全无法相合。
舍严喝完水,把矿泉水瓶放到茶几上,问:“真的打算辞职?”
施索边看新闻边回答:“是啊。”
舍严说:“你以前也提过辞职。”
施索目光不离电视:“嗯。”顿了顿,“这次不一样。”
舍严偏过头,目光落在施索侧脸。客厅灯光没打全,只开了一圈灯带,光晕柔和却昏暗,让施索身上多了一层黑色阴影。
也许是室外台风叫嚣,室内岁月静好,反差让人多了几分安全感,施索愿意多说几句。
“这工作累死累活,薪水又不给涨,还老被人威胁。”她以前也曾被采访对象威胁伤害,也曾收过一次律师信,民生记者采访鸡飞狗跳,免不了连累自身,头两年她还为了躲避跟踪搬过三次家。
“最主要的是,”施索瞥向舍严,“我等了五年,但王洲川显然离退休还早,轮不到我抢他的位置,既然没希望,我何必再受这份罪。”
“是么。”舍严只说了两个字。
施索坐起身,两条腿斜曲在沙发上,说:“你嘴巴像缝了拉链,至少也该告诉我你有什么工作打算吧,自由职业?”
舍严摇头:“过几天有面试。”
施索来了兴趣:“是么,什么工作,什么单位?”
“面试完再说。”
“你改名吧。”
舍严看向施索。
“改叫舍锁,超C级锁,江洋大盗都撬不开那种。”
舍严过了几秒才说:“那你的名字跟你不合适。”
施索瞪眼,跪坐着,左手按住他头顶,胡乱揉了两下:“你还真吃豹子胆了!”
舍严忽然笑了笑,成年后棱角凌厉的五官瞬间变得柔和,左耳戴着的黑色耳钉,在电视屏的光照下折射出了其他色彩。
他的耳洞其实是被她诱骗着打的,施索先前没好意思跟康友宝几人说。
那年她大三,舍严高一,有阵她对耳饰着迷,但她从小最怕在身上动刀动针,往耳朵上打洞自然被她划分到这一类。
后来还是没忍住耳饰的诱惑,一个周末,她拉着舍严陪她去打耳洞,到了店里却又萌生退意,怕疼,可是又不甘愿就这么回去。
小舍严说:“我先打,不疼的话你就打。”
她没想过让小舍严身先士卒,先说“这怎么行”,又说“会不会被你叔叔揍”,舍严已经坐下来,店主小哥握着耳钉枪,眨眼就给他崩了一枪。
她哆嗦了一下,问他疼不疼,小舍严说:“不疼。”
可他耳朵上多了个洞,她光看着就脊背发麻,不敢再坐下来。
又怕辜负小舍严一片苦心,她再三保证:“你先留着耳洞,要是以后也不疼,也没发炎,我……我再来打!”
小舍严带着一个耳洞回去了,没挨揍,但她被舍严叔叔狠狠骂了一顿。
至于她的保证,已过三四五六年,兑现遥遥无期。
施索跪在沙发上,跟舍严一般高,视线正对他被她拨乱的头发。
她像滚进了棉花堆,不由地也笑了笑。
一个小时的新闻播完了,十点,舍严问:“上去了?”
“嗯。”
施索伸着懒腰,走到半途拐个弯,靠近窗户,手掌贴住玻璃窗,掌心随着狂风的敲击在打鼓。
城市垃圾都被带飞了起来,飞沙走石的世界,很多东西都会无所遁形。
睡前,施索把没派上用场的充电台灯放到了床头柜上,盖上柔软的被子,她慢慢闭上眼睛。
她一直没跟舍严说,今天能遇见他,她其实开心得能一蹦三尺高。
作者有话要说:很快就会没有耳钉啦~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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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露脸的叔叔:“两人感情进展?别逗了,三万字才过了一天,呵呵。”
☆、不识路(1)
台风在次日下午三点离境,晚上的新闻给出一组数据,这次四十年最强台风卡特,造成400.7万人受灾,紧急转移安置88万人,因灾倒塌房屋1.3万余间,农作物受灾面积达到10.8万公顷,绝收1.2万公顷,直接经济损失有75亿元。
数字通常无法给人带来最直观的感受,受灾画面才震撼人心,区镇乡各有水淹情况,停电、死亡、失踪、交通中断,新闻画面扔出一颗颗炸|弹,台风挥一下衣袖,后续影响却远远不止于此。
世界每天上演两个极端,青松公寓里的住客仍过着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
施索的适应能力和周围环境好坏成正比,一夜好梦,第二天她像猴子似的在公寓内和公寓外连环转,新闻里的人愁眉苦脸,新闻外的她像踩了双蹦蹦鞋。
她一会儿从这闪出来,一会儿从那冒出头,康友宝看得直乐,跟舍严说:“你这姐姐真有意思,给我个锤子,我能配合她打地鼠。”
舍严扣了记他脖子就走了。
他最后在二楼楼梯口抓到施索,施索人从三楼飞奔下来,没有刹车的打算,拐过弯就要哧溜下去,舍严一把提住她后领。
施索被带得后仰:“诶,我刚要去找你。”舍严手松得快,施索没计较他的“拎鸡仔”动作,“四楼也有洗衣房,你买了几套床上用品?明天能出太阳,先把床单洗了。”
舍严说:“一楼也有。”
“一楼的不带烘干,四楼还有干衣机。”施索估计男孩子不懂这个,“你把床单拿来,我教你怎么洗。”
她离开后的几年,他自己料理自己,洗衣做饭从不假手于人。“好。”舍严没多说什么。
施索跟着舍严回他房间,在他房中看了一圈,大约他行李少,房间看起来宽敞许多。
四楼洗衣房在楼层正中,一共四台洗衣机,两台干衣机,施索扫码后教舍严使用:“打开开关,选择程序,洗床单选大件模式,这里可以选择水温、水位,漂洗三次……”
舍严站她边上静静地听,施索微低着头,长发散在胸前,嘴巴一张一合,声音轻柔,多了几分娴静。
“……记住了吗?”施索讲完了,抬头问舍严。
“嗯。”
“那你操作一遍。”施索两脚|交叉站,右胳膊搭在面板上,她斜靠着洗衣机考察舍严。
舍严没有不耐烦,他照着做。他个子高,弯腰幅度比别人大,一手扶着洗衣机面板,一手操作,视线一偏,正对施索的腰。
T恤宽松,但她站姿歪,衣服一耷拉,正好掐出她两手握的腰身,腰线上的那两根细小的叶刺变得格外醒目。
舍严撇了下下巴,示意:“叶子。”
“嗯?”施索打开手臂低头看自己,“什么叶子?”
舍严指了下。
施索拎起T恤,没看出来。
舍严直起身,捏住她腰周的布料,低头帮她拔出叶刺,边问:“刚才蹿到哪里去了?”
施索先点评:“蹿这个字怎么有点不中听。”太不稳重。
又回答,“去了天台,上面有种盆栽,估计是在那里沾到的。”
被雨水打过后的盆栽有些奄奄一息,它们被众人遗忘在了台风天,施索挑了几盆还能活的挪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剩下的只能让它们自生自灭。
舍严挑出一根,又挑另一根,说:“你一上午都在跑来跑去。”
施索说:“要想生存先得了解周围环境,我不跑来跑去,怎么带你来洗床套?”
这些年她每换住处都会先在附近扫荡几圈,看路、看屋、看人,陌生感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消除。
再者单身女性独居多有不便,何况她的工作经常无法定时回家,她会尽量先摈除掉可能发生的危机,比如与难交流的邻里保持安全距离,与善良的邻居搭点小关系,偶尔可以从中获得帮助。还有清楚记下最近的医院和派出所,等等。
习惯使然,如今又换住处,身边还多了个舍严,她多少要照顾他一些。肩上担着责任,她更要仔细熟悉周围环境。
舍严挑完叶刺,放下她衣服,问:“现在熟悉完了?”
“差不多了。”
“之前的房子里有没有行李要搬?”
“有,一堆。”
“明天天晴,带你去搬家。”
“我可以自己搬,你忙你的。”
“不忙,”舍严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衣服,确定没沾到其他刺,“你的车能不能装下?”他问。
施索说:“装不了,上次我是找人拉的。”又说,“过几天不是面试吗,你先专心准备。”
舍严只是问:“康友宝的车够装吗?”
“那够了。”
舍严点头:“明天开他的车。”
有陌生人端着盆衣服走进洗衣房,两人说话中断。施索不是看谁都先说“嗨”的,来人戴着副黑框眼镜,眼镜底下的两只眼睛像探测仪,将她和舍严从头到脚扫描了几遍。
“新住客?”对方先开口。
舍严显然不会理人,施索勉为其难:“嗯。”
“约法三章第一章,经期内裤不能放进洗衣机,记住了!”
舍严这才正视对方。二十多岁,偏瘦小,身高跟施索差不多,但这人是个男的。
施索呆了呆,对方操作熟练,衣服一塞,键一按,人就走了,前后不足半分钟。
施索抬头看舍严,瞪大眼睛,用假声浮夸地来了一句:“妙——人——”
舍严笑了笑,目光留在施索脸上。
施索任务还没完成,她继续教舍严使用烘干机,叮嘱他待会床套洗干净后再烘干,明天一早仍要抱到天台去晒太阳。
台风过后的晴天是碧蓝色的,没有尘埃和雾霾,空气清爽。
第二天,也就是台风离境次日,康友宝无所事事,打算帮施索一道搬家。
三人去超市取车,施索的车仍留在超市,打算回来再找个地方,租个长期车位。
七座车空间大,施索和舍严坐在后座,康友宝当司机,一路可见水洼落叶和倒地的单车、广告牌。
施索指路,到达老破小时才九点多。
康友宝虽是富二代,但他作风不算豪奢,尤其这一年出国旅行,他连风餐露宿也体验了,所以看见老破小他并不惊奇,他讶异的是施索原来住在这种地方。
施索领着他们进屋,一楼采光不太好,进门先开灯,关着窗户也能听见附近施工场地的噪音。“这里十户有四户是空的,我隔壁也没人住,你们先坐,我收拾一下。”施索放下钥匙。
康友宝仍有几分少爷做派,主动帮忙干活是不可能的,他没事做就四处走动,没一会注意到脚步声停在大门口,有人在探头。
“谁?”康友宝问。
施索和舍严在卧室,听见动静出来。门口站着个油腻腻的发福中年男人,露出一口大黄牙,露骨地盯着施索的胸和腿看,笑着说:“美女,回来啦?”
她今天穿高腰热裤和紧身T恤,被油腻目光打量,施索眉头一蹙,还没说话,舍严上前推门,大门“砰”一声顶上去,阻隔了里外两边。
舍严多数时候待人很平和,偶尔才会做出“不礼貌”的举动。
有回她买奶茶被人插队,从前的她字典里没“忍气吞声”这词,难免跟对方起争执,她不擅长脏话,对方脏话出口,她自然落了下风。小舍严在那人转身离开时伸出脚,让对方摔了个狗吃屎,她虽然觉得大快人心,拳头也蠢蠢欲动,但还是口是心非地教育小孩:“不可以这样,君子动口不动手。”
不过这次她不打算教育,关门而已,不算没礼貌。“这人住楼上,前阵还因为打架斗殴被拘留过,前科累累,不用理他。”
她虽然才在这里住了一个多礼拜,但几户邻居的为人早打听清楚了。
康友宝“啧啧”两声:“幸亏你搬家了,这地方怎么能住人。”
施索继续奴役舍严:“进来继续。”
卧室和客厅一般大,她有张按摩椅放在床边上,这是要搬走的。衣服和护肤品成堆,这些一样也不能落。
“微波炉和烤箱是我自己的,也要带走。公寓厨房里没这些,就放厨房公用吧。”施索大方决定。
又找出一本书,施索随手翻了两下,问舍严:“你有没有做过人格测试?”
舍严看了施索一眼:“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