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对佐来说十分陌生,但这咏唱之声描述的场景却让她感到万分熟悉。
高贵的诗篇,偶尔饱含着寂寞,偶尔充满着回想。
突然,咏唱声变得清晰,坚决而稳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伸出双臂,打开回忆之门,来到我的身边。”
佐突然鼓起勇气,她将手伸到空中,双臂间,隐约有金色的光芒绘制出若隐若现的门来。
在门的中央,似乎能看到一块熟悉的凹槽。
那一刻口袋中突然亮起水色的光芒,随即周身就如同被碧湖一般的水一样围棋,水晶猛地飞向前去,嵌在了门中的凹槽里。
这是小云雀的赌约里,佐赢得的水晶。水晶落入空中的门里,门渐渐变得清晰,佐不再犹豫,她勇敢地前倾了身体,推开了眼前的空虚。那就是第五重门——回忆之门。
这个念头刚刚出来,佐就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新的一片记忆在经过那扇门的时候在脑海里恢复。但和之前不同,并没有新的记忆,在推开了门的一刹,佐陷入了无尽的掉落中。
周围锐利的石脈在飞速的行进中变得模糊。
佐最初还在尝试保持平衡,可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失去了耐心,任由自己随着重力飞速下沉着。惊奇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佐并不恐惧,因为那咏唱声一直跟随着她,仿佛在为她指路,在确认这一切都是正确的。
然后,气温突然低了下来。
佐想起了伊斯坦堡那场新雪,或者是罗马郊外圣西斯托修道院的冬天。可很快,冰冷的感觉就超过了她在时空旅行中经历过的一切。她从空中倒着坠落下去,她看到黑色山脉上覆盖着坚硬冰雪,她看到原本柔和的溪流化为宝剑般锐利,她侧过头去,坠落的尽头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泊,可是它已经没有了水的样子,倒像是玻璃片一般。
玻璃之泊里似乎冻结着很多石块一样的东西,一对一对地靠在一起。
随着距离不断接近,佐似乎能辨认出那是一颗颗受罪死灵的头颅,他们带着泪痕冻结其中,哭喊着。
起初,佐以为他们是在哭喊着忏悔,可很快,她就发现他们其实是在谩骂着彼此,他们瞪着对方,露出狰狞的表情,仿佛自己身旁贴近的死灵是不共戴天之敌。佐相信,如果此时湖泊解冻,那些死灵就会一跃而出,直接咬在旁边的人头上,直到头破血流。
就在佐开始好奇自己为什么可以看清这些人的相貌时,她才发现自己掉落的速度已经渐渐缓慢了下来,甚至、她开始漂浮在了距离那玻璃之泊不远的半空中。然后,缓缓地,她降落到了冰面上。
在周遭死灵充满憎恶的喊叫中,佐听不到早前一直引领她的咏唱声,也迷失了她的方向。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时,一名穿着十分不合时宜的少年,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在这冰天雪地里,他赤着脚,穿着中国古时苗疆的短衣,身上破烂简单的斗篷盖住了面孔,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看到佐,他傲慢地扬起下巴,“你一个人?你的兄弟姐妹呢?”
佐回头四周看了看,确认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她于是回复,“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兄弟姐妹。”
对方怔了怔,然后困惑地说,“那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从上面掉下来的。”佐指了指上面,耸了耸肩。
“上面?”对方跟着往上看了一眼,“你可够倒霉的,这里是第九环的第一层,地狱的深处。掉到这里,你就不要再妄想着转生之类的事情了。”
就在此时,他脚边冻结的两颗头突然怒吼了起来。他拿起竹竿,以极快的速度飞速地敲打着他们,就好象敲打着两颗坚硬的石头,直到他们筋疲力尽地又安静了下去。
那矫健的身手,让佐想起了某个人,她不确定地说,“如果我猜错了的话就当我没说,你是‘泣’吗?”
听到这个名字,对方先是顿了顿,仿佛对它异常的陌生。良久,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再一次认真地看向佐。
“你是,那个时候的死神。”
“果然,你是泣!你放弃了七日和自己的生命,来到了……”佐想说“地狱”,但总感觉是在诅咒人,于是只好作罢,“阿落呢?”
“那个丫头,转生了吧。”泣用手里的竹竿去桶了捅那边几颗差点又吵起来的头,“阿落从头到尾都没犯什么错,就算她杀了人,也是被逼的。”
“那你……”
斗篷盖住了泣的面孔,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少年的声音平稳而淡漠,就像再说其他人的事情,“就算没犯什么错,杀人也是上千个纪元的罪,我答应永远在这里做守环人,就换阿落早点去转生了。”
“永远做守环人,你就无法转生,自然也不会再遇到阿落。”
“哼,”泣从鼻子里冷笑一声,“我也不想再在这里遇到她。”然后他突然扬起声调,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一般,“你是死神,特意来到这里,是来嘲笑我的么?”
“不,我已经不是死神了,我正在接受‘七重门’的试炼。”
“哦,七重门,好像听谁提起过这个事。不管如何,你应该对地狱很熟悉吧,这里是该隐之环。”
“该隐?”
“这里是惩罚贩卖亲属者之所在,故以杀死亲生弟弟亚伯的该隐为命名。你看这湖里冻结的一对一对的死灵,”泣用竹竿敲打着冰面,“他们生前手足相残,死后也是一直互相敌视的亲生兄弟。”
“难怪他们好像恨不得爬出来要把对方吃掉一样。”
“是的,你还有别的事吗?”
“这……倒是没有。”
“那你快点去你该去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很烦人。”
地狱的守环人一般都很寂寞,但他们却并不想和那些有能力离开本环的人过多交流。包括泣在内,或许他看着佐就会想起苗疆茂盛的丛林、或者阿落泛着健康红晕的笑容。
但不管如何,佐与泣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讪讪地只好想着离开,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我掉落的时候,一直听到了有个女声在咏唱什么,我想找到她。”
“我这里没有什么会唱歌的,”泣又用竹竿敲了敲湖面,竿头碰触硬实的冰,发出冰冷的声音,附近的几颗头似乎感到惧意,低下了声音,“他们总是互相撕咬,谁还有那个心思去唱歌。”
佐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向看起来还十分遥远的湖岸走去。
“等等。”泣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你说的或许是那个疯女人。”
“疯女人?”
泣转向另一侧,用他的竹竿往看不到头的黑暗里一指,“好像她本来直接就可以转世,但是她非不干,自愿要来这一环。他们没法给她定罪,就把她扔到了这一环附近的冰湖雪森里呆着。”
佐顺着泣的竹竿看过去,可黑暗里什么都没有。
“从这里你当然什么都看不到,”泣的声音无情而冷漠,“冰湖雪森藏在黑暗里,那里什么都看不到,温度比这里还低。那里没有守环人,也没有死灵。我不知道谁会愿意呆在里面,除了能听到这些手足相残的死灵的哀嚎,什么都听不到。除了疯子,我真想不出还有谁愿意去那里。”
“但是她的声音却那么空灵动听。”
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佐,好像她也疯了一样。
半晌,他终于说,“我在这里呆了上百个纪元,可什么都没听到过。”
告别了泣,佐沿着刚才竹竿的方向,向黑暗中走去。
四周的温度变得更低了,佐感觉自己的每个步子踏下去,脚底都要与湖面冻到了一起。可每次抬腿,她却依然可以迈步向前。佐确实觉得自己拥有着和一般人不同的力量,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是死神。死神不会在地狱里死去,相反,她可以再次获得力量。
虽然佐没有感到自己获得力量,但她却隐隐感到自己就算再这么无限地走下去也不会死。
这或许本身就是种力量。
她带着苦笑,踏进了一片彻底的黑暗里。
脚下是平滑的冰湖,在有光线的时候也没有看到四周有什么障碍物。佐将双手伸向前方,开始慢慢地向前移动。除了远处死灵们仇恨地喊叫声,周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其它的声音也都没有。就这样,乏味地、没有方向地不知走了多远,在黑暗中,再次亮起了银色的光芒。
起初它们像细小的萤火虫,飞舞在黑色的空气里,随即点点光芒逐渐相联、汇集成一束束的光流,光流再集合到一起随着佐行进的方向向前飞去。在沉重的黑暗里,出现里一座茂密的森林,佐不确认这是不是一座真正的森林。因为每一棵树木、每一条枝桠都是银色的光芒交织而成的,它像是一座冰之森,又像是一座光之森。黯淡的光芒在黑暗中跳跃着,森林仿佛拥有着生命。
佐站在森林的入口,思考着自己是否要前进一步。
突然,耳边又传来了之前的咏唱声。
但却十分悲哀,十分孤寂,只是听着那陌生的调子,就仿佛要掉下泪来。
就在此时,佐身侧的口袋突然亮了起来,光芒愈胀愈大,随即脱离了佐的身体,成为一个人形,立在她的旁边。
佐讶异地侧过头去,突然那人形的光芒开始慢慢褪去光晕,轮廓也逐渐清晰。
缓缓地、缓缓地,一双泛着红色的金绿色眸子出现在那人形光晕之上,从那里开始、呈现了一张熟悉而完整的面容。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佐惊讶地退后了两步。
血族的帝王站在她的身侧,看向眼前银色的冰雪之森。
他和佐一样,能听到那寂寞的咏唱之调。时空旅行里,无数次会面与轮回,第一次,佐从他的眼里读出了怀念的味道。
调子似乎把他带回了数千年之前,严格运用着黑色、红色和深紫色三色的城邦,日暮晕染的血族之领地,三千块巨石堆砌而成的坚固王城。他微微仰首,静静地听了好久,然后侧过头来看向了佐,“你还在发什么呆?”
佐顿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晃了晃头,“该隐,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死了吗?”
该隐侧首看了看她,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讽刺,伸手指了指她口袋的位置。她这才感到他的轮廓还有些模糊不清,她垂首,腰间的袋子隐隐泛着光芒,而这光芒与该隐身上的光晕的颜色有几分相似。她从口袋里翻出了最初该隐给她的小袋子,彼时是用来装艾尔和凡特的七日水晶,水晶被当成了门的钥匙交出去了,可那个袋子她就随手塞进了口袋里。
原来,那个其貌不扬的小袋子是该隐的媒介。
就在此时,该隐开口说,“你能走到这里,我有点惊讶。但我更惊讶的是,她竟然在这里……地狱的最深之处,该隐之环。”
“谁?”
“进去看看吧,Z。我的思想依附在你手里的袋子里,你不移动,我也只能呆在这里。”
“哦,哦。”
虽然该隐一直恨着自己作为Z所做的事情,可此时佐却感到一丝勇气和安慰。在地狱的最深处,似乎终于找到了与人世微微相连的线索。她又看了看眼前泛着银色光芒的森林,将身体潜入了那银色的光芒。四周的气温仿佛更低了,银色的光芒好像是雪的雾气。佐沿着咏唱声向前走,而该隐则一反常态地走在她前面半步的位置,他的步伐里带着几分急迫,佐想如果不是因为她的速度限制,他或许现在已经把她甩开了很远的位置。
就这样,穿行在冰雪交织的银色森林里。
歌声在不停地靠近,在无数光束的中央,看到了一尊雕塑。
雕塑似乎穿着一条好像银河般华丽的长裙,可如果仔细看过去,那却是坚冰堆砌的底座。
就在此时,一直以来,引导着佐走到这里的咏唱声停了下来,佐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那冰砌的雕塑睁开了眼睛,看向了他们。
那是一双泛金色、绿宝石般的眼睛。
少女拥有着金栗色的头发,好像浓密卷曲的海藻,即使在这极寒的地狱,它仍然泛着近似人间阳光般的温暖。她赤裸着身体,冰雪从脚底覆盖起来,她胸部以下的位置都成为了仿佛雕塑一样。只有她的相貌还如同人间的少女般,泛着生命的力量,而她的眼睛则是她仍然生存的最好证明。
“卢克蕾西亚……不对,”佐反应了一下,然后她看向了身旁的该隐。
“……伊莎贝拉。”
“伊萨。”该隐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因为佐的驻足而被限制住,他回头看了佐一眼,佐连忙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走,在距离伊莎贝拉大约一米的距离,他停了下来。
那是一段,非常靠近,却又异常遥远的距离。
只要向前一步,该隐就可以碰触到伊莎贝拉,而他若停在那里,伊萨则永远无法接触他。
佐站在该隐旁边,保证他可以向前迈一步的距离,站到了侧面。真是不想让打扰他们的会面,可现在的情况,如果她移开,该隐也得跟着动。
毕竟,塞恩和伊萨,已经有千年没有以这原本的样子见面了。
血族俊美的两名王族面对着彼此,同样金绿色的眼睛里映出了彼此的样子。他们这样默默地对视了一会,然后突然不约而同地扯起了嘴角。
“嗨,塞恩。好久不见。”
“伊萨,这么多年,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这么多年就一个问题吗?”
“别开玩笑,这个问题很重要。我还是不明白,合成血浆有什么好喝的。”
“哈,你不是坚决的鲜血主义者吗?”
“我到现在还是在推行鲜血主义。”
“融合派才是王道。”
“顺便一提,我已经统一了血族。”
“啊,是吗,来这里是和我炫耀的吗?”
“算是吧,听起来还不错吧?只花了一千多年的时间。”
“哼,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比这更快就结束了。”
“伊萨,在我之后,不会再有下一任‘亲王’了。”该隐伸出他左手的手腕,一圈黑色的文字,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皮肤,“我还没有死,而且,打算永远活下去。
伊莎贝拉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不会来地狱了吗?”
“不会了呢。”
“……是吗,我以为你如果死了,肯定会被打来这里呢。永远被冻在雪森外面的那片玻璃湖里,我在这里说话或唱歌,或许那边你就听到了。”
“伊萨,我会一直活着。所以,你去转世吧。”
那句话说完之后,换来的是漫长的沉默。一直低着头假装是路旁的木桩的佐也跟着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向伊莎贝拉和该隐。伊莎贝拉只是看着该隐,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感觉有太多的话要说。她的眼神摇摆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讪讪地开口,“这么多年,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多少个问题都可以,伊萨。问完之后,你就去转世吧。”
“塞恩,在对决定最后一天,你看到我的秘密了吗?”
“……嗯。”
“你既然看到了我的秘密,为什么你还会说出让我去转世的话?就算你永远活着、我在地狱与你再不能相见,我也会留在这里!”一直以来冷静、轻松地对话着的伊莎贝拉突然激动地喊叫了起来,她三分之二的身体被牢牢地冻在万年的冰雪里,而她露在外面的部分则因为愤怒而颤抖着。
而该隐的目光确实那样平静,带着佐从未见过的悲悯,与无奈,还有隐藏在眼底的惋惜、痛苦、哀伤、愤怒,和一丝软软的温和。
“伊萨,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我的秘密。”
“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
“那你倒是告诉我,那是什么秘密。是你的话,获得王位、统一血族、复兴日暮之城。你的野心,这些是你的秘密吗……”
该隐与伊莎贝拉,他们距离彼此那一米的距离,但始终错开了那一米的距离。
“秘密里有着我们同样的愿望。”
当该隐说出这句话的时,伊莎贝拉绝望的哀嚎骤然而止,她低低地吸了一口气,“这不可能,从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