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并非理智的选择。

或许,只是因为在某个梦里、阳光满落的巴扎中,少女捧着薰衣草坠子的笑容太过灿烂吧。

Story IV

诺与蛊Promise and Poison

明成化十一年。

贵州守将,右都督李震之子,李月晏领军三万,入疆镇苗。

李氏对待苗兵的手段极为残忍,逢寨必焚、逢俘必斩。七月,李军再次大败苗兵。破六百二十余寨,俘斬八千五百余人,李月晏更是杀苗人无数,浑身浴血,映着刀光宛若地狱修罗,所见此景之人生返无几。

(1)

阿落手里拿着弯刀,奔走在错综复杂的藤林里。

一片静谧之中,突然有人影从暗里猛地杀上前来,与阿落同样的弯刀、同样的招式,起落间没有丝毫犹豫。阿落本能地回击,二人熟悉彼此的招数,身体的素质就成了决定胜负的唯一关键。阿落的速度极快,动作灵敏,数个回合之后,对方从侧面刺过来,她没有向另一边躲闪,反而是向下蹲去。

电光石火之间,阿落将弯刀反持,迎上而刺。尖锐的刀锋就要碰触到对方的下巴,阿落眼里闪过了一丝犹豫,可就这一刻,对方的弯刀已经转了回来,向阿落的后颈刺了下去。

瞬间,鲜血满溅。

阿落怔怔地看着眼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喉咙被人从后刺穿,随即缓缓地倒在自己面前。

泣从后面走上前来,用衣角擦了擦弯刀,又伸手去拉阿落,“发什么呆?”

阿落摇了摇头,把自己脸颊的血迹擦掉。对泣说,“那是阿青。去年在白水,她从河里捉住了一条鱼,结果手一滑,鱼跑了,她自己还摔了个狗啃泥……”

泣没有听她把话说完,只是转身前去,边走、边说,“阿落,那些事情,等活下来之后再想吧。”

阿落顿了顿,随即快步跟着泣向前走去。

有泣在身侧,阿落的刀里再也没有了犹豫。攻势如雨而来,他们却总是能默契地在瞬间将对方放倒,阿落以速度扰乱对方的进行,泣再以精准的刀法一招夺取对方的性命。

就好象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一般,他们战无不胜。

手起刀落,麻木地不知杀了多少人,直到四周一片寂静。

阿落的弯刀从眼前的少年身体里抽离出来,刀峰挑破筋肉,鲜血喷涌而出。他扭曲着苍白的脸庞,颤抖着指向他们二人,嘴角却勾出一丝鼓励的笑容,“阿落……泣,不管谁活下来、加油……”

少年的气息慢慢消逝,泣和阿落沉默地伫立着,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声响就会毁掉这短暂而脆弱的平和。

还是泣先动了起来,他把刀擦了擦,反手扣在身后,回过头来看向阿落。

茜色的晚霞从少年身后投射而来,染起漫天血色,“阿落,还记得前天我们说好的吗?”

阿落顿了顿,随即咽下了呼之欲出的哽咽,以坚定的语调回复道,“全力以赴,活下来的那个为大家报仇。”

泣满意地扬了扬嘴角,收敛了气息,瞬时,他周身的空气化为刀锋一般锐利。

泣的杀气凌厉、果决而具有压迫感。在过往的训练中,阿落见过数次,却是第一次身处其中。阿落亦端起架势,屏息等待着进攻的时机。

一只黑鹊如同利箭般越过藤蔓而去,二人不约而同地挥起弯刀向对方开始了最后的进攻。

虽然泣在技术和力量上胜过阿落,阿落却比他更快、更灵巧。二人实力相当,若真是全力对战,至少可以僵持数十回合。

泣的身影飞速地向阿落逼近,生死之间,阿落却感到四周静谧似水,耳边似乎响起了年幼时泣在她耳边轻轻哼唱的儿歌。视线再次聚焦回来之时,二人之间仅有两步之遥。

那一刹,阿落卸去了持着刀右手的力气,将自己的身体迎上了前去。如此,泣一定可以躲开,并杀死自己。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阿落不想与泣对战。奋力拼杀至今,或许只是为了死在他手里。

出乎意料的是,就在此刻,对方的杀气也似乎全部散去了。

两把弯刀擦肩而过,却分别刺入了对方的胸口。

泣俊秀的眼睛平静而镇定,而阿落则看着二人面前飞溅的血花,面带错愕。

四周一片鲜红,随即化为黑暗,他们看着彼此,一并缓缓地倒在了血泊里。

(2)

白水以南,黎山以西,数百个苗寨组成的广大疆土就是阿落和泣的家乡。

阿落和泣自小便是孤儿。他们的家人多半是在与明军的冲突中丧命,他们与其他几十个孩子们一起被苗王收留,一起生活玩耍,一起接受严苛的训练。

相依为命的孩子们,情同兄弟姐妹,而他们对明军之恨也统一而入骨。

忍受着近乎残忍的武功训练,他们的目的清晰而明确——保护苗疆。

与明军的遭遇来得比想象早。三天前一把熊熊烈火,寨子转瞬化为灰烬。训练有素的孩子们撤离时才听闻,是镇苗将军李月晏杀入了苗疆腹地。

战事如火蔓延,苗王命令师傅将孩子们带到了密林深处。

苗兵在外抵抗,为他们争取了三天时间。三天内,他们的任务却是——互相残杀。

十年前,苗王在每个人的心脏里都种了蛊,如今正是用时。明军之虎帅为李震,李震之虎牙即为李月晏,苗王要以炼蛊的方法来塑造一位最强大的苗人战士,刺杀李月晏,击毁明势不可挡的攻击。

“武器在这里,你们尽管选一样擅长的。但,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

那日,师傅的声音熟悉而冰冷。

曾经想过有天会为苗疆而死,却从未想过会是以如此的方式开始。

但苗疆是家,即便献上生命,也是应该的。

亲手杀死同伴的那如同地狱般的三天三夜,却只是一切的开始。

黑暗里,泣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阿落就躺在自己身侧,而他们旁边,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怪人,似乎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穿着黑色丧服的银发少年,和白色长裙的栗发少女。

感到他睁开眼睛,银发的少年突然转过了头来。一双灰色的眼睛深陷而冰冷,他看看泣,又转头对旁边的女孩说,“是这个。”

栗色头发的女孩走上前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了泣苍白而不安的面容。她抚住他的额头,指尖却没有任何重量和温度,“你已经死了,不过我们给了你七天的时间。这七天里,没有东西可以威胁你的生命,而之后,你将再次面临选择。”

泣挣扎着想要侧过头去,但是身体宛若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阿落?”

闻言,银发的少年走了过去,用脚尖碰了碰一旁阿落,“她没事,仅是轻伤。不过七天之后,你未来的关键,就建立在她身上。因为你们俩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泣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嘴唇,似乎对银发少年的说法不屑一顾。但他还未及说什么,那两个人的身影,就渐渐地融进了黑暗里。

一切就像是一个半梦半醒之间的幻境。

伴随着呼吸,泣觉得身体渐渐变得轻松了起来。他张开眼,翻身坐了起来。

胸前衣服被阿落刺破了一个洞,可里面的伤口却奇妙地已经愈合了。泣拾起自己的弯刀,对着自己的上臂又刺了进去。

阿落倒在他身旁,他走过去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刚才他刻意将刀锋偏开了三寸,虽然刺入了她的身体,却并非致命伤。泣将她的衣服拢好,坐在那里发着呆。突然阿落一震,醒了过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拉起泣胸口的衣襟,却没有任何发现。

泣拉回自己的衣服,“刺偏了,胳膊上呢。”

阿落一怔,果然看到泣的上臂正汩汩地流着鲜血。她松了口气,才低头打量自己的伤势。随即低落地说,“泣,你果然放了水……你明明可以杀了我。你再杀我一次吧。”

泣愣了一下,随即放开了阿落,冷着声音说,“我刺偏了,胜负已分。”

阿落看着泣怔了怔,随即笑道,“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放了我一马。”

“别闹了。”

“你刚才眼圈都红了。”

“……毕竟大家都死了。”

泣确实在害羞,但这句话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阿落闻言,心情也低落了下去,不知说什么才好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兵械与脚步的声音。二人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泣俯身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弯刀,挡在阿落的前面。

数十个苗兵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了二人面前。二人一怔,随即异口同声地说,“师傅……?”

老人的双眸苍老却锐利,“两个?”

阿落心里一紧,往前跳了一步,“泣赢了,他应该活下去。”

随即泣从后面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去,“不,我刺偏了。”他举了举自己的右手,“我的手臂被她伤了,即便打下去也必然是她赢。”

老人的脸上不带表情,“先一起去见苗王吧。”

阿落和泣混身沾满了同伴的血迹,跪在高高在上的苗王脚下。师傅叙述情况之时,苗王只是淡漠地看着他们二人,在他的权力面前,不管阿落与泣有多么强大,性命不过是在其一念之间。

阿落的额头沁出了汗水,放在地面上的手跟着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可泣却是那样镇定,他的手指藏在衣角后轻轻地压住她的指尖,温度的传递让她也跟着镇定了起来。

苗王看了许久,终于挥了挥手指,“七日为限,刺杀李月晏,返来我便为你们解去蛊毒。”

泣身体一震,追问道,“这是什么蛊?为什么是七日。”

站在一旁的老人眯了眯眼,代替苗王回答道,“九毒之兽所炼之月顶蛊,力量强大,炼成之宿主,不管速度、力量还是灵巧都可以得到大幅提升。而生存条件亦是苛刻,以心头血为食,每十年为一周期,只有一只可以留下来……”他的视线扫过了泣,又划过阿落,“七日后圆月,你们二人的蛊只有一只更强的可以活下来。若你们想着逃走,就一定会有一个人死。”

泣看着老人,师傅已经把他和阿落看透了。

如果是同生同死的情况,或许他们会背叛苗王。

但,要有一个人死。对泣而言,只要有阿落会死的可能性,他无论如何都会杀了李月晏回来。可阿落是怎样想的呢……就在此时,泣感到阿落轻轻地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他低头看向阿落,她也抬眼看向他。

“泣。自十年前你和师傅把我从白水里捞起来,便已经如此。这世上并没有所谓‘我的人生’,除非那是与你一同分享。”

(3)

“蛊毒、暗器、弯刀、汉服、地图。”阿落和泣的师傅将二人送至苗疆边境,又将东西一一放进他们的手里,“此处再过二十里便是李月晏的行营,速去速回。”

李月晏的主帐在三万明军之中,层层叠叠宛若铁筒,即便阿落和泣有月顶蛊之力,也不可能破阵而入,况且李月晏也是武功高强,武器从不离身。二人摊开了地图,细细地讨论了数次。不管是怎样的战术,似乎都难以得手。

阿落想到了一个办法,“我速度快,从右阵冲进去,扰乱他们。你换上明军的服饰潜进李月晏的主营,你的武艺不比李月晏差,在刀上涂上毒,伤了他,他就必死无疑。”

“不行。”泣几乎想都没想就否认了这个计划,“我伤了李月晏脱身不难,你被明军盯住要怎么办?我们的计划里,不能存在一个人死去的风险。”

阿落怔了怔,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 “那你说怎么办。”

“今天是几日?”泣开口问。

“七月初八。”

“李家逢每月十一,就会进庙祭拜。李月晏如今出征在外,想必是无法回到右都督府与父同行,就能就近。”泣伸手指向了附近的重镇镇远,“三天后,我们在这里行刺。”

阿落用土罐装了剧毒泡起了三枚巫针,银针变为乌黑,她再小心地收进袖口,将自己收拾打扮成汉族女子的样子,对泣说,“我的气收得好,外型也更容易让人不带防备。你在庙门等着接应就好。”

泣还是有些担心,坚持要自己进去,却被阿落坚定地制止,“为了我们一起活下去。”

泣这才不再说什么。

二人一早便去了镇远,守在庙门不远处的酒楼里。阿落扒着窗口等待着李月晏的军队将他簇拥而来,可过了许久,却只见行人零零散散地来往着。

片刻,泣突然说,“那个人,想必就是李月晏。”

阿落敛了气息,却只见不远处,一名年轻武官模样的人独自慢慢地向寺庙走来。

来人身材高大,腰侧挂着重剑,而手里却拿着一束淡雅稚嫩的雏菊,一刚一柔形成了非常奇妙的对比。阿落素来喜欢雏菊,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李月晏也是明朝大将,怎么可能一个人出门?”在苗疆,巫王手下的苗寨主出门,也是要带上数个仆人,如果是像李月晏这样的大寨主,必然是数十个前呼后拥的了。

“他腰间挂着名剑虎啸,而他身侧的玉佩非官贵不能有。” 泣转头拉着阿落往酒楼下走,“李月晏为人低调,此番我不会认错。”他在酒楼门口又嘱咐了一遍,“你跟着他进去拜祭,千万不要发生正面冲突,只要把银针刺进去就跑出来,哪怕只是擦过他的皮肤也好——我会处理剩下的事情。”

阿落点了点头,泣将她往门外一送,她便自然地融进了前去祭祀的百姓中。

泣见着她的背影慢慢缩小,便也跟着收起气息,静静地跟在她百步之外。

没走了几步,却感到有人一并走在自己身旁。他一顿,却看到之前梦里的银发少年。他穿着黑色的苗衣,一边玩着手里的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人是最不可信的。”

泣皱了皱眉头,从袖子里顺出一把短刺,毫无犹豫地刺向旁边少年的心脏。

而刺的尖端只有空气的飘盈感。

他丝毫无损,看着那小虫子从指尖,又爬到自己的指缝,笑着说,“你想刺杀我么?”

泣稍微动了怒,“我不管你是谁,你没有资格评判阿落与我。十年前起,我们的人生就像藤蔓一样,交错在一起,不分彼此。这世上……”

“这世上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人生打算,”少年冷漠地截断了他的话,随即他突然歪过头来,空洞的眼神好像要将他吸入到无尽的黑暗一般,“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命运的骰子在下一秒会转向哪边。”

(4)

阿落走进庙的内殿时,李月晏已经跪在神佛面前。殿中空无一人,李月晏手捧着那一束雏菊,向佛祖祈求着什么。听到阿落的脚步声,他的气息一顿,但阿落故意全身露出破绽,他便也没有理会。阿落走到他身后,装作祈福、跪了下来,不知不觉中,亦将袖口里的三颗银针藏进了手中。

动手之前,阿落看了李月晏一眼。他的神情平和而虔诚,眉宇间竟让阿落感觉有几分亲近熟悉。她不由觉得奇妙,这个人杀死了八千多名投降的苗兵,焚烧了几百个苗族的寨子。像魔鬼一样的人,此时的慈蔼究竟从何而来。

泣真的没有认错人吗?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试探了一句,“李……月晏?”

话音刚落,年轻的武官就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阿落便知不好。

她抬手,两枚银针直接向李氏面门飞去。李月晏飞快地将身子一侧,千钧一发地躲过了攻击,阿落跳起身来,又将剩下一枚扔了过去。这一刻李月晏从身侧抽出匕首,“铛”地一声,银针竟被弹了回来,阿落向侧躲去,银针擦过她的颈子,瞬时流下了黑色的血。

阿落胸口一紧,心知刺杀失败了,于是快速地向门口退去。不想李月晏更快一步,挡住她的去路,随即抽出了腰侧的重剑,杀势凌厉而来。为了不让李月晏起疑心,阿落没有带弯刀。她躬身将地面上的垫子掀起来掷向李月晏,趁乱拎过一旁僧人挑灯烛用的长棍,与李月晏周旋起来。

就在此关键时刻,阿落突然眼前一黑,被银针划过的伤口如火一般炙热,可痛感即刻变为麻木。她中了自己为李月晏备下的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