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打印机该淘汰了。”主任平静地说了一句,将原始材料撕掉,“我很遗憾,孟觉。”

主任处心积虑,就是要让孟觉知难而退。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上天却给了他一个机会。

“既然你已经知道AF0093是明丰代理的盘利度胺,按照规定,你得申报利益回避——其实,按照你的级别,如果你没有越级向我汇报的话,也是不需要回避的——这种事情极少发生,我们也并没有相应的细则来约束。”

如果……主任心想,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大可以掠过不提;正如刚才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他就是即将退休的白头翁,而孟觉,可并不是一个一穷二百的年轻人!如果……

可是,他已经决定了要给这个年轻气傲的小伙子一点苦头。

“我知道。”

“既然现在申报利益回避已经来不及,我会建议听证会不采纳你的报告内容。”

孟觉的脸上并没有主任所预计的失望,不甘,泄气等表情。他只是不明白,一种有问题的药,竟然值得这么多人为它保驾护航。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利益在驱动?那个罔顾明丰利益的人,竟然将手伸到了药监局来兴风作浪!

如果说他之前只是单纯地出于对患者的考虑而做出汇报,现在他所要保护的,还有明丰的利益和声誉。

所以他还非得阻止盘利度胺上市不可了。

第三十章

明丰办公大楼的旧址位于神农大道的北端,和药监局首尾呼应。

它并不是十分的气派。因为竣工时间较早,保存着许多上世纪的建筑特点,如方方正正的楼型,整片整片绿色的玻璃窗。它甚至没有地下车库来容纳办公人员越来越多的私车。

当孟薇冒着烈阳从新楼视察回来时,很是不太高兴地发现,孟觉的新车居然停在了涂有特殊标识的,她专属的停车位上。

那个停车位很好,有一棵大槐树用以遮阳挡雨。即使是孟金贵也从来不把车停在那里。至于其他员工哪怕孟薇出差不在,也不敢停在这里。

孟薇绕着楼转了一圈,居然再也找不到一个停车的地方。

因此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非常愤怒,而坐在沙发里的孟觉看起来正准备为她的怒火浇一瓢冰水。

“贵足踏贱地啊!您这一来,我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只是把车停在了你的停车位上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你也知道那是我的停车位啊?”孟薇讥诮道,“那你是故意要我不高兴啰?”

孟觉腾地起身,将南面的遮阳帘一把拉开。远处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高厦低楼,在烈日下炙烤着。

“你不过是一时不痛快而已!”

他们幼年的时候,这条路还只是双车道,从明丰大厦的顶楼看过去,仅有几栋气派的大楼——红顶的格陵药物监督管理局,有一根硕大烟囱的利旺实业,常举办舞会的钻石大酒店,他们都叫得出名字。

现在药监局已经湮没在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之下。

“原来七少不痛快了。”孟薇歪着头一笑,坦承自己确实算计了他,“明丰一年的销售额近三十亿,区区一支抗抑郁药剂而已,我根本不在乎。但是谁要是扫我的面子,那就不行!你在药监局年薪多少?所有福利加在一起,不超过十二万。你知道我在明丰年薪多少?我不想听比我少赚一个零的男人教训我。”

孟觉并没有因为她的放肆而动怒,他只是沉静略带讥讽地指指门口。

“比你多赚一个零的人来了。”

孟金贵和许达走进办公室,正好听见了孟薇的宏篇大论。孟金贵脸色非常阴沉,而许达一反平日的唯唯喏喏,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哦,把我爸和许达也叫来了?”孟薇冷冷道,“很好,许达,你来告诉他!”

“前段时间我们针对盘利度胺做了中国境内的灵长类的药物毒性分析,在十倍的药物作用下没有发现任何器质性损伤。”

孟觉忍不住出言讥讽:“那猴子告诉你它抑郁了?你是专业人士,你知道进化区别。”

“其实你提出的问题,在签订合同之初我也有所察觉,所以我们在小范围内进行了针对黄种人的临床实验。”许达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嘴角,“我保证整个过程是严格遵循三期临床实验准则进行的,和在东欧的临床结果吻合得很好。”

“什么叫小范围的实验?你有进行实验的批文吗?”

他果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许达的沉默证实了孟觉的推测,他正要发难,孟薇抢先开口了。

“爸爸,你以为我真的会乱吃药么?”

此刻的孟薇就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向前跨了一步,脸上充满了高傲的神情。

“该做的我都做了。我甚至能做得更好!北欧诸国的自杀率在盘利度胺上市三年后下降了百分之二十点七,这是事实。格陵每年的自杀率是十万分之六点九,如果每一位抑郁症患者能在严格的医嘱下服用盘利度胺,我相信这个数据也会下降。”

“我也希望孟觉错了。”孟金贵并没有因为她激情澎湃的演讲而受到感染,他显然更具有深思熟虑的性格,“所以,作为明丰的董事长,我接受股东孟觉提出的动议,暂时冻结该项目,要求第三方精算部门综合许达的临床实验报告重新评估投资风险。”

听了孟金贵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许达全身的热血都褪到了脚下——如果业界知道他违规进行临床实验,不仅会失去名誉,更会面临被诉的危险。

“不行!这事传出去,许达会被业界封杀的。”

孟金贵并不理会孟薇的反对,冷冷地看了一眼许达。

那一瞥中绝对没有一个老丈人对自己女婿的爱护和赞赏。

“男子汉,要敢做敢当。”

这些未来的姻亲霎时变得如此陌生。许达原以为冒了如此大的风险,会换来孟金贵的推心置腹;没想到只是因为和孟觉意见相左,这些人就要把他的身家性命押上去。

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平日里的潇洒劲儿全没了,一张脸也变作惨白。他甚至已经可以看到自己惨淡的未来——和孟薇为敌,会一无所有;和孟觉为敌,会粉身碎骨。

“直接由董事局决定吧。”孟觉看了看表,说,“所谓的临床报告,没有批文,就不会被任何正规的评估机构所采信……可以交给值得信任的人去看。”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许达从没有见过孟觉的脸色如此难看过,仿佛受到了严重的污染。

“其实,我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孟觉走到孟金贵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孟金贵轻轻点了点头。

“你先去忙吧。”

“你不要再担心了!有这担心的时间不如好好准备!”孟薇看劝不了父亲,又烦躁地对着许达发火,“这是我首次承担过千万的合同项目,你有事就等于我有事……”

孟薇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是许达再也听不进去了——他们是一家人,闹得再凶,也是关起门来的事情。而他这个外人,永远也融不进他们的圈子,还要随时准备着成为牺牲者。

“和你说话呢!你发什么疯!”

许达痛苦地在房间里直打转:“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是本着专业的态度,想要将风险降到最低……”

“我们会找明丰的技术顾问进行评估。他与我们有保密协议。”孟金贵实在看不惯许达的惊慌失措,他开始对这个准女婿产生了失望的情绪,但他是何等老谋深算,仍然不动声色地安慰他,“信不过我们,总该相信培养了你的罗清平教授。”

许达面色灰败,眼中仍然流露出闪烁不定的怀疑神色;他甚至不愿意单独离开,深怕一转身,老丈人和老婆就会把自己给卖了——而他也并没有与之谈判的筹码。

孟金贵再三劝说,他才肯离开。而他一离开,孟金贵立刻沉下脸。

“看来这个男人并没有爱你爱到甘愿身败名裂的地步。”

孟薇可不在乎许达的感情是否经得起考验。她老早就对感情这回事儿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的寄托全在于她的事业。她已经不能改变智晓亮的无情,总不能连事业也无情地抛弃了她。

“爸,你也希望我失败吗?孟觉现在千方百计地拖延盘利度胺的上市日期,和我作对——项目不能顺利上马的话,你要任命我为总经理,一定会受到董事们的非议。”

“我已经将炼业寺的明丰股份全部收回,”孟金贵看着暴跳如雷的女儿,觉得她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现在我才是明丰最大的股东。你不需要考虑其他人的意见。”

孟薇眼前一亮。

“那我们随时可以召开董事会,将孟觉踢出局!”

孟金贵笑了——为她的短浅目光,可爱,而不是可笑。

“傻丫头!要知道,这些其实都是你的。”

孟薇心头一热——其实她心里更希望通过自己的拼搏赢得这一切;但是当父亲为她设想的如此周到,她还能抱怨什么呢?要知道孟金贵作为孟家的长子,从来不曾遗憾过自己膝下仅有一女,仅这一点,就已经超过她的那些叔伯很多了。

她彻底原谅了父亲翻查自己房间的事情。她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赖在父亲的怀中撒娇,也不知道怎样去感谢,父女之间说感谢似乎也太扭捏了一些——孟薇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使她有些隐隐的不快。

“炼业寺的股份……是苏云赠与他们的?”

孟金贵颔首。

“这么疯狂的事情,我有责任拨乱反正。”

孟薇安心了——孟觉所说的毕竟只是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怎比得上她父亲的肩膀来得厚重,来得可靠。

孟觉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今天下午他见识到了太多的阴谋诡计,幕后交易,他有些痛苦,有些难过,而这种痛苦和难过几乎毁了他的理智。

主任的声誉,许达的前途,患者的安危,明丰的利益——他并不需要将所有的这一切权衡利弊,就知道自己终将以何为重。

许达并不明白,他的前途其实已经和明丰联系起来,一旦他出事,明丰也难免受到牵连——在这种情况下,孟觉第一个想到会为明丰守口如瓶的人竟然是罗清平。

孟觉为自己的冷血感到吃惊。在明知道罗清平对罗宋宋做了那么多可怖的事情之后,他居然还不得不找这个衣冠禽兽为明丰做事——仅仅因为他签署了保密协议,可以维护明丰的利益。

难道身为孟家人,他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成为真小人,或者成为伪君子?他心底由罗宋宋坚守的那块净土,是不是要最终沦陷?

他不知不觉地将车开到了格陵市荣军医院附近。

大厅里来来往往的求医者,看上去都是面带焦虑,但其实没有哪一个比孟觉的心事还要多。他坐电梯直达诊断科所在的九楼,一路走过去,果然和其他科室不同,格外地安静和简洁,护士站堆放着的花篮和果篮也格外地多,一名护士正用一面崭新的写着“杏林圣手”的锦旗,仔细地擦着衣冠镜。

罗宋宋和智晓亮坐在观察室外的长椅上,不知道是已经看完了医生,还是在等号;因为这里不同于别处的喧哗,智晓亮靠在她的肩头睡着了。

不愧是钢琴家,就连睡觉的神态也比其他人典雅些。孟觉知道,因为少年的经历,智晓亮很少能对他人如此放心,罔论靠在他人的肩头安睡。医院的中央空调照例开得有些冷,罗宋宋温柔地碰了碰他的手,怕惊了他的好梦,又怕他贪睡着凉——如此一对璧人,多看一眼都是锥心痛骨。孟觉默默地回到地下停车场,倒车的时候擦到了柱子;他还浑然不觉,倒了几次,硬是把崭新的车身擦花了一大块。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他对罗宋宋的绝对信任,是建立在知道自己绝对值得罗宋宋信任的基础上。而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

第三十一章

有聂今在,智晓亮其实可以不用来。但是他坚持,这一点让聂今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信任,因而不太高兴。

没有什么比你全身心爱着的男人质疑你的忠诚更令人难受的事情了。

等她陪罗宋宋做完一系列检查之后回到诊断科,才发现智晓亮竟然睡着了。

聂今和格陵爱乐一向有业务往来,知道智晓亮最近为了乐团改革劳心劳力,内外夹击,颇是吃了些苦头,好容易睡着了,也不想惊动他。原本有些不愉快的心情,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她轻车熟路地走进医生休息室,从哥哥聂未的床上拿起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被和一个颈枕。

穿蓝色手术袍的聂未和抱着毛巾被的聂今在走廊狭路相逢。聂未有一头比罗宋宋更恐怖的自然卷发,贴在古希腊雕像般坚毅的头颅上。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唇上留着浓密的胡髭,因为曾在海军服役三年,他的四肢尤其是手臂粗壮有力,目测身高在一米九左右,走起路来步伐坚定稳健。聂今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条腿,想要绊他一跤。

聂未目不错睛地直朝亲妹妹纤细的脚踝踩下去。他那么高,那么壮,这一脚下去估计聂今要骨折。聂今迅速把脚缩回来,踹在他的腿肚子上,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他们如果不是因为有血缘关系,大概早就反目,这种开玩笑似地恶作剧,已经是他们反感彼此生活方式的最大挑衅。

从不同的角度,她所看见的和孟觉没有什么不同。

啊,这么快就勾搭上了。聂今心里冷笑着,轻轻地将毛巾被给智晓亮披上,又将颈枕垫在智晓亮的脑袋下面,将尴尬的罗宋宋解救出来。

“让他睡一会儿吧。”

聂今慢慢地走到了南面人少处的落地窗前。她今天穿的很利索,宝蓝色的衬衣,细细的皮带,下面是白色长裤和平底软鞋,皓腕上套着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

镯子的式样虽然俗气,但是衬了宝蓝色,反而显出一种大气和雍然来。

罗宋宋拿着从自动贩售机买来的汽水,走到了聂今的身边站定,腼腆着,不知道该如何和聂今攀谈。她和聂今属于朋友的朋友,但聂今却热心地陪她跑了一个下午,这份亲昵和热心,令罗宋宋有些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