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骨德的店长很喜欢勤快的罗宋宋。她学得很快,进步神速,格陵没有哪家咖啡厅拥有和骨德一样无限容量,低碳环保的“伴奏带”。她早上是可以不用来上班的,但是如果店员要做励志操或者有客人预约,只需一个电话,她就会准时赶来伴奏——她的性价比远远超出了一全套立体环绕保真音响。
骨德的侍应生很喜欢老实的罗宋宋。因为她,骨德恢复了客人点歌,多了一份收入。每天分小费的时候,因为是新来的,拿的是最少的一份,她也没有怨言。吝啬的店长给大家准备的夜宵是两个餐包加一盒黄油,她就着一杯水可以吃的干干净净。有女侍者想学简单的指法,她也很认真地指导。
但她也有很多怪癖。比如并不主动和人说话,别人和她攀谈,她只会用一些简单的字句回答。她把钢琴擦的缕灰不沾,不许旁人插手。有一天他们甚至还看见她请了一位盲人调律师来校琴。那人和她貌似很熟,但是得到的也只有嗯啊回应。
“这是你的琴,我摸得出来。”
“嗯。”
“保养得太差了。”
“是的。”
“上个星期我帮智先生校琴,他那架全手工的施坦威真是太完美了。”
“……”
“我一直都说,工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
“嗯。”
这些怪癖让罗宋宋看起来十分矛盾而神秘。她在骨德弹了一个多星期,就有人来挖角,但无论条件多好她也不为之所动——种种迹象显示,她之所以留在骨德,就是因为这架曾经属于她的珠江。
神秘会让一个女人变美,加上娴熟的琴技,孤僻的性格,罗宋宋外貌上的缺憾也不再那么突出。浓密的鬈发,容长的脸蛋,光洁的前额,她一直都是长得挺有特点。
“罗宋宋,有客人想听《恰空》。”
她接过侍应生手中的点歌单,匆匆地看了一眼。这个角落光线很弱,字迹看不太清楚。
已经快到十点,又不是周末,客人也疏疏落落只有几桌,快要下班了,这是最后一首歌。
“嗯。”
按要求她穿的是裙子,加一双坡跟皮鞋。从脖颈到肩骨,从背脊到腰际,从小腿到脚踝,每一处的曲线柔和而流畅,一如她的琴声。有人点过致爱丽丝,有人点过弄臣,但是从来没有人点过这首恰空。一曲终了,她听见从某个角落传来了掌声,断断续续,教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侍应生再过来时,神色暧昧地将一个黑丝绒的匣子放在琴上。
“客人说,这是恰空的价值。”
“不要。”
罗宋宋合上琴盖,把琴谱收进包里,准备去拿外套回家。
“罗宋宋,你不看一眼吗?那位客人很面熟啊。在哪里见过呢……电视?海报?”
呼啦啦店员们围了上来。这种仅在电视里出现过的情节,焉有不好奇之理?
“不要白不要啊,罗宋宋!至少打开看一眼么!”
“是嘛,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嘛,会不会是三克拉的钻戒?”
“哇,那就卖掉分小费呀!分完小费辞职回家炒股呀!”
有人扬扬手里的对讲机。
“迎宾坚守在岗位上,等待我们的现场转播啊。只有你,才有打开这个盒子的权利嘛。”
罗宋宋只好把盒子打开,她的手有点抖;看的不太清楚,大家又把她簇向光线较强的地方。
一时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一对镶满碎钻的金丝珐琅青蛙耳环静静地伏在天鹅绒垫子上,仿佛刚刚跳上荷叶,脚爪上还溅着一滴墨绿色的湖水。
半晌,有人呻吟了一声:“救命啊,我有密集物体恐惧症。”
“装吧你,密集的钻石也恐惧。”
“不要盯着这么多的钻石看,心会瞎掉的……”
“我算算,一共几克拉?”
“是不是真的?好大两坨祖母绿……”
“卖掉换钱啊!”
“傻,这种东西有价无市。”
“我知道了,是快乐王子送来的。罗宋宋,你怎么一点表情也没有。真是千金难买你一笑啊。”
罗宋宋也瞥了一眼耳环,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很严肃地说:“我卖艺不卖笑的。”
大家都笑了。玩笑开够了,这么贵重的珠宝当然要还给客人。方才把它端过来的侍应生,又重新把匣子放进托盘,像杂耍似的高高举起,优雅地一躬身,拖长了声音:“上菜!来,大家让让……”
“不要这么快下结论,罗宋宋。”
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多久了,一身简单大方的白裙,缀了些蕾丝边;腰间系着墨绿色宽皱褶腰带,半件首饰也没有戴。
聂今这么时尚的女孩子,竟然会穿一件式样落后了十年的小礼服配一条最潮的腰带,不是不古怪的。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装束并不得体,所以不是常见的那种充满自信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讽刺,不屑,愤恨,鄙夷,甚至还有一丝丝的自怜。
“这是智晓亮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你……要领情。”
叫她说这番话简直好像扼着她的咽喉一样痛苦。
她身边那个眼角下垂的男人是如此的优雅,带着一种冰天雪地而来的沉静气息。只有在最冷的西伯利亚历练过的人,才会像他这样内敛而清冽。
“罗宋宋。看在我们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戴上它,一只就行。哪怕一秒钟。”
在聂今充满敌意的目光中,罗宋宋颤巍巍地去拿耳环,右手抖得吓人。
有人生气地哼了一声。
“宋宋,要不要打电话叫你男朋友过来……”
“没有那种必要。”智晓亮很温和地摇摇头,“我看起来像坏人么?”
“也不见得是好人。”那人脑子灵活,立刻回敬了一句。
这句话让聂今很愤怒,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梭巡,想找到挑衅者。
“我没有要做好人的意愿。”智晓亮傲慢而从容地说,“人性并不能靠好与坏来划分。”
从垫子上摘下耳环就很费劲。
罗宋宋的右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不是捏不住耳垂,就是对不准耳洞。她换了几次手,一股寒气直冲上头顶——耳环竟从她指间滑落了。
她想她真的完了。
有几桌的客人已经不耐烦地催起侍应生来服务。聂今从地上捡起耳环——耳环和她的腰带配得天衣无缝。她似乎对这只耳环极为迷恋,当智晓亮从她的手中拿走时,她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它。
“这就是你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透支体力的恶果。”智晓亮安慰着罗宋宋的惊惶和不安,“周五下午,我带你去看全格陵最好的诊断医生。”
周五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孟觉开了新车上班。
罗宋宋本来不打算去看病,但是孟觉极力劝说她接受智晓亮的好意。
“荣正桓是全格陵最好的诊断医生。”
他还是有些渺小的希望,希望罗宋宋的手能够完全康复。
“所以,如果他也说我的手治不好,那就真的没得治了。”
“你不能因噎废食嘛。”
“那你陪我去吧。”
孟觉准备请假陪同。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他也可以和罗宋宋一起面对。
没想到主任临时找他谈上次的报告,他只好先忙完工作再去找罗宋宋。
“万一谈很久,你就和智晓亮先去,不要耽误,荣正桓医生很难约。”
他并不是小气的男人。
“知道了,最迟码头见。”
她并不是多思的女人。因为智晓亮对她的愧疚,所以要带她去看病,这本来就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而且荣正桓医生确实不好约。
孟觉等电梯的时候,庞然和汤勺小姐笑语晏晏地挽着手走进来。
“咦,你不是请事假了么?”
“主任找我谈话。”
“哦?这场谈话不会很久——下午两点半有新药听证会,”秘书部的汤勺小姐期盼地说,“希望主任早一点结束,我想在翠岛吃晚饭。”
孟觉也希望谈话早点结束,可是主任看起来有更急的事情要做。他急匆匆地朝厕所走去,从眼镜边缘看了从电梯出来的孟觉一眼。
“你去办公室等我一下。”
这并不是孟觉第一次进入主任的办公室。午后的办公室拉着厚重的窗帘,将炽烈的阳光挡在了室外。桌上放着一份标明“绝密”的公文袋,袋口是开着的,露出一迭文件;电脑开着屏保,“windows”的字幕一次次飞快闪过。
孟觉并不会好奇地去看那些文件。他刚坐下,桌上的电话就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他也并不会去接主任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次,主任才回来。
“刚才有电话找您。”
“哦。其实你可以帮我接一下,没有问题。”
主任看到孟觉的Q7的时候,就已经拿定了主意。但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年轻人确实不太容易落入他的圈套。而现在孟觉正在等他对AF0093的报告做出评论。
他其实并不需要在这里仰人鼻息。主任心想,他是多么正派的小伙子,聪敏,细心,刚正不阿。主任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个年轻人感动了。
“我看过了你的报告,写的很好。”主任字句斟酌,“实际上我需要你能够在今天下午……”
主任不得不去接再次响个不停的电话。
“……是的。……提供一次简报。”主任同时操作着电脑,“……将由一名年轻的监督员提供简报。”
放在桌子另一端的打印机响了起来,轻快地吐出了几张纸;主任示意孟觉去拿。
“对。我认为是很值得考虑的信息……”
孟觉的脸色在看到刚打出的文件时骤变,他迷惘而愤怒地走近主任,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纸。
“这是AF0093的原始申报文件。”他的声音有些变调,绝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看到了一份应该妥善保存的文件。
“什么?”主任迷惑不解地接过那几张有机密水印的纸,上面有着AF0093的原始药名和代理药商的所有资料,“这是上午……”
整间办公室霎时安静无声,无论是一头雾水的主任,还是深感无力的孟觉。
那台闯了祸的打印机又重新运作起来,吐出了主任原本要打印的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