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之也不介意,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妇道人家管这些事做什么,什么时候回京自是皇上…”看到崔氏柳眉倒竖,林远之赶紧装作被口水呛到,乘机止了下面的话,天可怜见得,回京之事自是由皇帝说了算,他禀告情况的折子昨天才送出去,不过按照往例,为显示朝廷体恤,外放官员是不会在冬天被召回京的。这次差事办的好,可日子不巧,估计回京的日子最快也要拖到来年开春了。

事情十有八九就这样了,不过逗逗妻子倒也有趣,林远之呵呵乐着接过崔氏递上的擦嘴毛巾和晾的恰到好处的温茶,满意极了。

翠微以最快的速度换好房里的摆设,那激动的小眼神让雨竹都忍不住直拍额头,真丢人,果然田妈妈一走,翠微的规矩也退步了。不过还别说自己也蛮激动,这不怕吃苦就怕比较,过惯了豪奢的日子再过苦日子就浑身不得劲。

看着针也有了,绣架也有了,各色布料也带了不少,雨竹就手痒了,这日子过得也是真是无趣,冬天外面下着大雪,屋内却温暖如春,大家围着炉子做针线,旁边在放一杯热热的茶…光想着就开始冒星星眼了。

不过现在可还没到烧炉子的时候,而且看青州着地理也不是个会下大雪的,想想也就算了。穿越女主总要弄点不一样的活计才不枉穿一趟,雨竹摸着身上厚厚的夹袄,脑子里灵光一闪,瞬间就想到了毛线衣。虽然织着很简单,但毛线和竹针可不是好得的,尤其是青州的冬天并不很冷,最冷的时节穿一件厚袄儿也尽够了,所以即使发明出来也不会多受欢迎。最关键的是没有羊毛,在这个时代基本羊都是养在北方,青州靠南,羊倒是稀罕东西,且基本都是人家养来食用的,量少的估计薅光了羊身上的毛也不够织一件衣服的…竹针要削的圆润光滑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雨竹满腔的兴奋几乎被浇灭了一大半,沮丧的样子逗笑的崔氏,在得知实情后,便很坚定的表示全力支持雨竹的创新事业,没过几天刘妈妈就送来了雨竹提到的全部材料,喜得雨竹两眼放光,再三保证一定会做出成绩来,不负娘亲的支持和期望。

有了材料,一切便顺当起来,手工制毛线前世雨竹就接触过,简易的老式摇车还是很容易做的,羊毛是干净的,将毛弄成毛条,摇纱,用手搓着合股,制成粗粗的绒线。

这法子自己并没有亲手验证过,更加没有这么多的纯羊毛给挥霍,雨竹眼看着虽有些粗细不均但还是能用的毛线一点点从自己手上成型,流泻而出,落满了膝头,绒绒的毛线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着暖暖的光晕,洁白、温柔,心里就感到无比的愉悦。手中的线仿佛有了生命,被温柔细心的绕成白色的线团,像个小雪球懵懂的团在雨竹莹然如玉的手上,可爱极了。

这么一折腾,天早就晚了,雨竹捧着线球爱不释手的把玩了一阵子,终于在刘妈妈的连连催促中恋恋不舍的睡去了。

崔氏只当她小孩心性,处于对女儿的疼爱和愧疚,这才纵着她胡闹,听得翠微报告小闺女又没好好吃饭,顿觉不能再纵着了,当下收拾一番带着刘妈妈去了雨竹的小院。

一路上想了满肚子劝阻的话在见到半成品的时候一句也说不出来了,饶是她自小跟着女红大家学习,不论是眼界还是技艺都是出挑的,也没见过这般制法:白白的粗线绕在女儿纤细的手指上,活了似地转着、绕着,围绕着两根竹针上下舞动,雨竹的手法已经渐渐从生疏到熟练,手指灵巧的像翻飞的蝴蝶,毛线球慢慢的缩小着,一个长条状的成果却在缓缓变长…

崔氏看的入了迷,搬了把凳子坐在旁边看着雨竹织,还不时忍不住去摸摸织出来的东西,感觉有些刺刺的,便开口问道:“摸起来不大舒服,恐怕不能贴身穿吧?”

“放心吧,娘,我早想好了,这个围巾织完了外面还要用软和的绒布细细的缝上,保管有暖和又舒服。”雨竹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含笑着抬头解释道。

崔氏满意的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家闺女怎么看怎么聪明,就是招人疼。

第28章 惊喜

后宅女人往往有着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所以勾心斗角的把戏处处可见,而作为木有宅斗对手的崔氏和雨竹来说,此刻待在小小的宅子里就有些闲得慌了。要动针的活计显然不适合在冬天做,手指的灵活性或多或少都会手寒冷天气的影响,而打毛线就不同了,毛毛茸茸的线渐渐在手上成型,蓬蓬软软的偎在膝上、拥在怀中,自有一番乐趣。

崔氏很快就迷上了打毛线,料理家事之余就窝在雨竹院子里打毛线。雨竹不得不承认,古代女子真不愧是从小学习女红的,非常心灵手巧,在针织方面也非常有天赋。本来针法只有雨竹记得的平针,是现代比较大众最简单的一种织法,而崔氏在摸索的过程中竟然又织出了好几种针法,而且崔氏还琢磨着白色太单调,要找人出去染一下色,多种彩线混着织,最好把绣花里用的花样子织进去肯定更好看。

这简直就是无限接近现代了啊,雨竹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乖乖的跟在崔氏身边学,也不在乎自己师傅的身份忽然变成了学生。

很快就就连翠微都跟着学上了,还打得很好,毛线成型的速度简直是肉眼可见!

在最冷的天气稍微露出点狰狞的时候,林府里不多的主子奴才基本都人手一条毛线围巾,毛线衣的制法还在改进研究之中,暂时还没有成品,倒是林远之身上多了件粗糙的套头小背心,是雨竹的得意之作,林大人一到手就赶紧美美的穿上来,晚上还和崔氏炫耀,倒被崔氏好一顿嘲笑。

王阿婆也没有遗漏,老人大多体弱畏寒,雨竹怜悯她孤苦病弱,亲自织了一条毛线披肩给她,粗粗的毛线上面套着细软的黑色绒布,绒布上还细心的绣上了几枝梅花,颜色并不很艳,但很传神,仿佛可以觉察到凌厉的寒风梅花的铮铮傲骨,和扑面而来的梅花清香,无关配色和针法,气韵使然。

披肩很是宽大,披上身后能把王阿婆那瘦削的上身都密密的裹住,很是暖和贴心。王阿婆听说披肩是雨竹亲手做的时候,完全呆住了,她苍白干枯的嘴唇哆嗦着,老树枝一样的手伸出去,紧紧攥住那厚实的料子,眼睛里水光浮现,偶尔闪过某些复杂的光芒。

日子平平静静的如温顺的河水一样流过,年关渐进,崔氏也渐渐忙碌起来,各级官员的年礼预备怎么回礼,还有重中之重的自家年礼的筹备,连着几天忙碌着款待上门拜访巴结送礼的夏季官眷,崔氏忍不住有些心浮气躁,这时一个忽如其来的惊喜彻底让她所有的烦恼与不耐烦烟消云散。

这天崔氏特意空出一天时间,把雨竹叫道正院。雨竹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崔氏微微泛红的激动脸庞,笑道:“娘,有什么好事啊,这么高兴,说出来让女儿也高兴高兴。”

崔氏捏了捏女儿润白的脸颊,忍不住感慨自己闺女的天大好运气,居然摊上这么大的好事,她嘴角翘起大大的弧度,和雨竹说道:“竹丫头,听说过汴绣吗?”

雨竹迷惑的摇了摇头:“汴绣?是和孙姨娘精通的苏绣一样的吗?”

“哼,比起汴绣,苏绣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崔氏冷哼一声,显然孙姨娘让她很不痛快。

雨竹吐了吐舌头,表示不知道。

“汴绣历史悠久,素有“国宝”之称。它以绣工精致,针法细密,图案严谨,格调高雅,色彩、秀丽而著称,早在秦代就已驰名全国。”

崔氏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向往,她详细的给女儿介绍到:“汴绣,也称“宋绣”,距今100余的北秦时期,刺绣已发展到很高的水平,娘幼时听女红先生讲过《东京梦华录》,上面记载:台封做为北秦都城,其皇宫有“文绣院”聚集全国杰出绣女三百余人,专为皇帝王妃、达官贵人绣制官服及装饰品,因而也被誉为“宫廷绣”或“官绣”,在民间,汴绣则更为受欢迎,当时台封大相国寺东门外有一条街叫“绣巷”,即是绣姑绣作了聚居的地方,又是专卖刺绣品的著名市场,放眼寺院内外,十里都城,到处是珠帘绣额,巧制新装,名绣佳作,竞相生辉,一百多年中,汴绣一直是技艺最精湛,价值最高,产量最少,最受欢迎,影响最强的绣品,可是前朝的国绣。”

崔氏喝了口水,眼中的激动之色不减:“汴绣是自古最高起点的刺绣,刚才说的秦廷特置文绣院,可当时除了招收绣工之外,还在各地筛选拔尖技师前来任教。这是朝廷设置的高档次专业机构,也是朝廷出面主持的一次刺绣技术大汇合,你看那些苏绣、湘绣、蜀绣哪个有这等荣耀?汴绣广采各地技艺之长,将其融入自身,使汴绣水平高于其他刺绣,它可是摇摇凌驾于其他绣技之上的。”

说道这里,崔氏叹了口气:“到底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汴绣也是盛极必衰,被苏绣、湘绣、蜀绣等联合抵制打压。其实前朝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汴绣大家都被召入官中,为皇家效力汴绣成为御用绣技,以至于民间几乎绝迹,前朝灭亡后,这些绣工也遭到屠杀,折损了很多,现下汴绣传世作品不少,价值千金,但会这门技艺的人确实少之又少,极难寻到。”

雨竹也叹了口气,前世也是有着许多技术是家族内部代代相传,经过战乱换代都失传了,没想到古代也是如此,那些都是人类几代人呕心沥血的成果,失传了真是令人扼腕叹息。瞧着女儿也是一脸惋惜的小模样,崔氏撑不住笑了,眉飞色舞的点着雨竹小巧的鼻尖:“你这小丫头可是好运气,居然有位会汴绣的绣娘愿意教你。”

呆呆的消化完这消息,雨竹脑子里尽是:天上砸馅饼了。复而又自己乐呵,看来这辈子咱还能当回优秀民间技艺的传承者和避免珍稀技艺失传的保护者了。

第29章 汴绣

当瘦骨嶙峋,苍老病弱的王阿婆出现在雨竹的绣房里时,所有人都呆住了。

谁能想到,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居然会遇到这样一个会汴绣的人!

王阿婆披着雨竹送的披肩,小的很慈祥很沧桑,甚至还有些小小的羞涩。雨竹命翠微去给王阿婆倒杯热茶,自己便拉着老人坐下,闲聊了几句。

“林小姐,我嘴笨不会说话,您别嫌弃。”王阿婆细瘦的手指紧张的扯着披肩的边儿,脸色显得很局促。

雨竹不是那种没眼色的刁蛮小姐,很明显王阿婆并不愿意谈过去的事了,她也就不问了,笑着扯开话题:“婆婆不要客气,母亲可把我交给您了,您愿意教我那是我的福气,哪里敢嫌弃,您别嫌我手笨就好了。”

王阿婆也真的是性子内向的,只轻轻笑了一下就示意可以开始了。

翠微恭敬的奉上热茶,又取过崔氏特意准备的针线篮子,王阿婆伸头一看,各种颜色的布料,还有厚的、薄的、丝绸的、棉布的,一块块布裁的整整齐齐,角落里是各种颜色的丝线和粗细不等的绣花针。

“哎呀,真是好看。”王阿婆从看到这个“丰富”的针线篮子就不复以前的拘谨,眼里射出无比狂热的光芒。雨竹知道那叫自信,对自己手艺的无比自信,王阿婆现在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了。

将痴迷的目光从篮子上艰难扯开,清醒过来的王阿婆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捋了捋花白的头发,解释道:“很久没有摸过这些东西了,有点忍不住…”

雨竹微笑着点头表示理解,眼如琉璃浸水,一片盈盈,王阿婆家的困难她是知道的。

“我的绣技还是我的姐姐教我的。”王阿婆昏花的老眼里浮现出怀念的迷蒙之色,转过头认真的看着雨竹的眼睛道:“我也不知道还有几天活头,汴绣讲究的是嫡系相传,在绣坊里的那些都是皮毛,现在你就是王家的第十九代继承人了,希望你好好研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以的话就替我传下去吧…”

也不等雨竹回应,她就迫不及待的摸向了针线篮子…

王阿婆的手法开始还有些生疏,熟悉了一会儿后便开始飞针走线了,一边绣还一边游刃有余的讲着这是双面绣,这是洒线绣,什么反枪绣、辫子股绣、盘金绣、盘银绣、小乱针绣、大乱针绣、羊毛绣、针绣、垫绣,双面异色绣、双面三异绣从王阿婆嘴里说出来像简单至极的样子,可足足有十几种啊,还只是基础针法,雨竹一面拼死拼活的努力记着学着,心里止不住的庆幸,还好前一段时间随着田妈妈好练习了一段时间,好几种基础针法还是相同或相似的,总算是有点基础,不然可是跟不上王阿婆的动作。

有了事情做,这日子总算不再无聊了,唯一的不足就是入冬以来王阿婆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每日坐在炉火烧的旺旺的暖屋了,身上裹着厚厚的衣物,她干枯瘦弱的身子还是冰凉冰凉的,请了大夫回来看,也只是摇头叹气,只说是寿数到了勉强开了些养生的温补药就告辞走了,连诊费都没要——现在林大人可是赢得了青州所有百姓的敬重,大夫也是其中之一,哪里会要诊费。

王阿婆仿佛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熬不了多久了,她不但不听崔氏和雨竹的劝卧床休息,反而执拗的要继续教导,仿佛怕自己来不及教完就走了。

雨竹坐在王阿婆的窗前,看着床上那昏睡着在被子下几乎没有起伏的身子,轻轻上前帮她掖了掖被角,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雨竹现在的心里很不好受,这么多天的教与学下来,虽未真是拜师但她心里早已把她当做师傅,王阿婆性子软和甚至内向,但她在传授技艺额过程中可算得上是严厉,绣错一点边、姿势不对都要重新开始的,那些繁复杂乱的针法她都会细细解释并演示给自己看,正因为有这样的师傅,雨竹这个并没有什么刺绣天赋的人才能够学的这么快。

她不知道王阿婆是不是为了宁秋才这般尽心尽力的教自己,但很承他的情,雨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还能遇见宁秋,她一定会尽力照拂的。

阴霾了几天的天气终于出了太阳,并不很大,暖暖融融的温柔照着,冰冷清爽的空气吸下去仿佛洗涤了五脏六腑里的浊气,人顿时精神了很多。

雨竹决定化悲愤为食欲,咳,主要是为王阿婆补补身子,趁着天好便决定亲自下厨。

鱼是这些天厨房必囤的食材,冬天河面上结着薄薄的一层冰,肥肥的鱼儿吃的饱饱的都在水底沉眠,这时的鱼最是好吃,肥嫩鲜美,营养丰富,用来熬汤最好不过了。

雨竹仔细从养鱼的水缸里挑出一条不大不小的,交给下人拾掇好了,便挽起袖子开始了,她想做的是冬笋香菇鲫鱼豆腐汤,把鱼身用热油煎了,然后把姜片和黄酒下锅,混着热水泡干净,切好的笋丝香菇,用文火炖,一直到汤汁呈奶白色,然后放入豆腐。放到红泥小炉子上慢慢煨着,直到豆腐穿孔。出锅后再放香葱,黄的黄,白的白,绿的绿,色香味具全,令人口水直流。

王阿婆清醒后,很不自在的被雨竹喂了半碗汤,喝完后眼神中却透着愉悦的暖意,居然和自己的小徒弟开起了玩笑:“拿汤贿赂我,也别想偷懒,新教你的水纹蒙针练熟了没?”

“嘻嘻,熟了熟了,放心吧,您再睡一会儿吧,睡醒了再验收好不?”雨竹很谄媚的笑着,心中却在琢磨着得赶紧去练练,那个水纹蒙针兼真是要折腾死她了,怎么可以有那么复杂的针法。

京城里,皇帝陛下已经收到了青州传来的折子,当他看到林远之居然完美的将时疫引发的民乱这件大祸消弭于无形,甚至还为朝廷在青州百姓心中树立了非常良好的形象,——以前的青州因为远离都城所以百姓对朝廷的归属感和臣服感不大强,顿时龙颜大悦,哪里还管当初是想把林远之作为四皇子党和五皇子党博弈的牺牲品,张口就想大加封赏,想起林远之还在青州而且任期将满这才作罢,心中却打定主意等他回京后定好好奖赏。

第30章 年礼和除夕

临近年关,城里各家各户都在忙着腌制白菜,贮存萝卜,采买各种过冬食品和用品,还要准备红纸做窗花和福字,女孩子和小媳妇们都废寝忘食的赶制送人用的荷包。加上青州刚从一场大难中逃出,城中洋溢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气氛,眼前的热闹倒显得比往日珍贵起来。

百姓多是淳朴善良的,当灾难过去简单的生活得以继续过下去的时候,他们便不再会记恨朝廷当初的封城之举是怀着怎样冷血残酷的打算,依旧卑微却又高兴的活着,无论生活的艰难将会怎样折磨他们的身体和精神。

“百姓”就是这样一群面目模糊、坚强生活的一群人,只要能活着,便不会介意被剥削、被压迫,只要能活着,即使劳累一生依然在为吃饱穿暖而挣扎他们也甘愿。

雨竹看着崔氏整理青州百姓送来的“心意”,大部分是地里种出来的,小白菜、娃娃菜、莴苣,还有些腊肉、腌鱼、熏鸡什么的,也有人送些布料。崔氏也没什么好整理收拾的,因为这些东西送过来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菜上没有一点泥土,肉也是弄得齐齐整整的,直接就能往厨房送了。

连声吩咐搬东西的人仔细些,崔氏脸上挂着喜气的笑容,脸庞都微微泛红,自家老爷官能做到这样被百姓爱戴的程度,她这个内宅妇人也觉得骄傲。

嫁了人的女人后半辈子就指着丈夫和儿子了,丈夫是不是争气能干就直接决定了你过什么样的日子,崔氏在京中的交际圈子也不小,自是知道有不少嫁了高门,但夫婿不得力,整天只知道在后宅厮混,不能赚银子不会当官,属于那种离了家族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二世祖。偏偏还无视规矩,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后院里乌烟瘴气,嫡不嫡庶不庶的惹人笑话。那日子过得才叫没有奔头,门第再高又怎样,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崔氏很想的开,暗自盘算以后女儿最好不要高嫁,不然出什么事家族都没法子给她撑腰,想到自小宝贝长大的小闺女要受那种苦楚,崔氏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就把那个不识好歹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女婿揪过来揍一顿,想当年自己出嫁前父亲平远侯崔海就这么“教诲”过自己:“丫头甭怕,要是将来那小子敢欺负你,回来找爹爹给你做主,敢欺负老子的闺女,看老子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十二月二十四日,按习俗是要送灶王爷上天了,厨房买了灶马,在灶前焚化,又准备了胶牙饧、糯花米糖、豆粉团和小糖饼,供奉灶王爷。林远之也当了回大家长,招集一家罗拜灶王爷前,并言道:“辛甘臭辣,灶君莫言。”

崔氏则领着下人换桃符、门神、春贴、钟馗、福禄、虎头、和合诸图,贴在房壁。直到看着这崔氏眼中窄小老旧的宅子焕然一新,有了过年气象,才满意的停下了。

唯一要林致远出面费神的便是送回京城的年礼了,崔氏也领着下人过来,先把器皿装好了盒,用上好的棉花把盒子里的空隙细细的塞住,再用大红的绸缎包袱包好盒子。然后又叫善于打结的翠微用粗粗的红丝线缚住银锞子,打出福字结来,一盒装十二个,装了三盒小元宝、两盒青州特产的瓜果蔬菜,再装了六大盒银元宝。所有盒子全部装好,连同先前准备好包好的精细布料,再加上二十只熏鸡和两大坛酒,满满装了三大车。崔氏因上次的事深恨老宅,却又不得不细心准备上好的礼物送回去,心里无比憋屈,哪里还容许那些年礼摆在自家惹自己生气,一装好车就让李贯和刘妈妈两人,带着林远之早就写好的的几封平安信,赶着往京里去了。

到了除夕当日,崔氏一大早起来,带着雨竹包饺子。林远之无所事事,又不愿一个人留在书房里,便不管崔氏的娇嗔跑到厨房里来,看着妻女不大熟练的擀皮儿、调馅料,居然也津津有味的过了一个上午。崔氏暗暗纳罕,君子远庖厨,老爷以前倒是满嘴酸文的,今儿怎么转性了,跑厨房里不算,还瞅空递个碗什么的,伸头看了看外头,太阳居然还是从东方升起来的。

天刚一擦黑,整个宅子都点起灯来,前院的杆子挂着红灯笼,是不许熄灭的,崔氏特地交待了人时刻留心续蜡烛。远处隐隐约约的传来钟鼓的喧闹声,给院子凭添了几分热闹。

前院早就摆好了供桌,只等到了时辰,就要拜祭祖宗。

一家三个人成三足鼎立之势围着桌子坐下,吃些过节的点心。

吃过饭食,林远之笑眯眯的带着妻子女儿在坑上坐着说笑。不一会儿,习惯了早睡的雨竹就觉得有些撑不住,林远之的发现女儿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磕睡,笑了:“这丫头这就困了,快带他到院子里走走,今儿可不兴睡这么早。”崔氏到底心疼女儿,劝道:“晚上还要守夜,还是让竹丫儿先去睡一觉吧,小孩子家家的正是嗜睡的时候。”林远之瞧着女儿那惹人怜爱的困倦憨样,只觉得可爱的紧,心里软软的,哪里还有不同意的,便让翠微扶了蔫蔫的雨竹回房了,崔氏又跟上去看了看,见翠微已经给她盖上一床小被,粉粉如菡萏一样的小脸窝在被褥里睡得正香甜又给她腋了腋被角,这才放心的走了。

雨竹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外头“轰”、“啪”的声音大起,接着便是“噼呖啪啦”的鞭炮声,顿时被活活吓醒,翻身爬了起来。

原来是已经到子时了,府衙里点燃了报时烟花,全城得了信,都燃起了烟花爆竹。崔氏见雨竹已经醒了,忙上前帮她整整衣服头发,完了笑着摸了摸她刚睡醒还红彤彤的脸颊,触手温暖这才满意的带了她到前院拜祖宗。先是林远之拜,接着崔氏带了雨竹跟着拜。等规矩都结束了,崔氏才带着雨竹去厨房下饺子。

一家人吃着热腾腾的饺子,崔氏絮絮叨叨的说着可怜延哥儿和季哥儿不在啊,不知道有没有吃好,林远之低头微笑着吃饺子,和乐融融的气氛让雨竹也心中欢喜。

要是能永远这样该有多好!

第31章 琐事

一大早的雨竹才刚刚把鸡蛋清擦去,正在用暖玉按摩着帮助吸收,翠微就捧着一碗鱼冻送到雨竹面前,笑道:“小姐,这是厨房刚刚送来的鱼冻,夫人说一定要赶紧吃了,可不能化了。”

这个鱼冻雨竹可是听说过,在现代就是极好的滋养品。所谓鱼冻可不是现代鱼汤所凝,它是鱼鳞、鱼头熬制,鱼鳞和鱼头多胶质,即使没有鱼肉熬出的鱼冻也是细腻光滑,绵柔又有弹力。崔氏说鱼冻润肤,以后天天都会命人做了送来,让雨竹不要怕腥,每天都要吃。

雨竹看那磁碟中,琥珀色的鱼冻晶莹剔透,颤颤巍巍,状若玉盘琼脂,在窗户射进的光下泛着一层润泽的微芒,吃起来有些腥气,口感像是果冻,倒是不错,软滑鲜美、入口即化,顺喉滑下。想了想便命加入青州特有的一种蚕豆酱,此酱以提味,又酸又辣,完美的压下腥味又与鲜味相互融合,令人回味无穷。

吃鱼冻便是吃鱼之精华,那鱼在水形如穿梭,快似闪电,银光闪耀,大火小火大煮慢炖,将精华都溶于奶白色的汤汁中,再趁着天气寒冷才可冻就这美容又美味的汤凝之玉,因天寒时鱼最肥美且才能凝冻,所以鱼冻一年只有寒冬才能吃上,崔氏从来不曾见过这种吃法,最近是因为刘妈妈回京送年礼了,厨房上新招了个青州的厨娘,原来帮厨的主家在时疫中没逃过去,她也就没了差事,这次听得救命恩人林大人府上要招厨娘,便急急赶来了,听招工的小李管家(李兴华)说是林大人府上只有三个主子,所以只招一个厨娘,她也是凭着多年的经验和清白的身家才艰难击败众人,为着心中的感激和急于给主家立功的心思,便献上了这道鱼冻,倒是摸透了女人的心思,对能美容的饮食无不热爱,即使味道差些也是不妨的。

崔氏自己也是每天都吃的,毕竟这东西也算是时令菜品,过了这最冷的几天就吃不上了,虽然在这偏僻的地界过年让崔氏不大高兴,但也不可否认,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没有京城那么多的应酬,大冬天的可以舒舒服服的窝在家里喝茶赏雪,试试厨娘新作的菜品,合适的就添进平常的菜单子里头,偶尔去女儿院子里坐坐,边打着毛线边看女儿练习这汴绣里的各式针法,青州的官员在时疫和民乱中折了不少,补齐的也是林远之的下属,官眷们上门也是巴结,只要不失了礼数崔氏便可以随意打发,腊月比在京城的时候到处送礼请安的日子惬意多了。

青州的气氛倒是好,起码这个年比以往好过了些,不仅仅是有着劫后余生,从阎王爷那里逃得一命,还是因为有了菩萨的显灵保护。就算是路上行走的穷人脸色也好看了些,不少人趁着过年,穿着崭新整齐的衣裳出来逛街。自从时疫肆虐以来,青州的好多铺子都倒闭了,街上一片萧条凄凉,现在街上已经渐渐恢复了生机,街面上多了不少叫卖小吃的摊子,有卖冬丸的,有卖荷包饭的,有卖干饼的,有卖粉果的,许多人都会专门上街买来吃,甚至连穷人,也会花上一两个钱,买点糖块给自家孩子止个馋。

刺绣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教用不了多长时间,怎样练熟和协调使用就要看徒弟的的用功程度了,王阿婆已经硬撑着把能教的都教给了雨竹,现在卧病在床,雨竹只得自己练习。崔氏担心女儿年纪太小,心定不下来,每日都要去“视察”一番查看进展,却惊喜的发现十一岁的小女儿居然极其耐心,把每日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女红、厨艺时间各占一半,怕伤了眼睛还命翠微隔一个时辰打断一次,自己让眼睛盯着系在绳子上规律晃动的玉玦看。

如此自律刻苦的模样反倒叫崔氏心疼了起来,一个劲的让厨房变着花样给雨竹煲滋补的汤水,还时时劝着雨竹莫要太过辛苦,倒是让卯着劲儿练好女红的雨竹哭笑不得。

日子就这么平平平顺顺的过着,到了腊月二十八,李贯和刘妈妈回来了。

崔氏很不客气的先拿过儿子们的书信看了起来,看的林远之颇为无奈,只悄悄的将伸出的手转了个弯儿拿过大哥林珩之的信,慢斯条理的看起信来。

看完后,夫妻俩抬头对视一眼——崔氏满面笑容,林远之面无表情,额角的青筋都在隐隐跳动。崔氏见了马上知道信里写的不知什么好事,赶紧上前劝道:“老爷不要生气,气坏了自己不值当,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

林远之颓然坐在椅子上,嘟囔了一句:“大哥怎么会变成这样。”

“延哥儿说了,老太太很照顾他们,叫我们放心。”崔氏虽然知道上次林远之成为弃子少不了那个高高在上老太太的默认,此刻为了安慰丈夫也只得这么说。

林远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接过崔氏手中的信,转身进了内室。

崔氏独自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该高兴丈夫终于和自己一条心还是该难过家人给丈夫的打击。

雨竹是不知道父母之间发生的事情的,即使知道她也不会在乎,古时的家族太大了,而且父母不死兄弟们是不能分家的,谁耐烦面对那么一家子人啊,人多了就会勾心斗角,家宅不宁的人家哪家不是好几房住在一起,一堆的庶子庶女、好的坏的、聪明的蠢笨的为着各自的利益使尽手段,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和乐亲密,实在是令人作呕。

王阿婆的病不论是如何请大夫和汤药不断都在恶化之中,人也烧的迷迷糊糊的,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饶是雨竹性子清冷,也是有了感情,每日总是抽出时间在王阿婆床前坐一会儿。

“姐姐…姐姐…”像小孩子撒娇的呢语,又带着委屈和思念。

雨竹上前抓住王阿婆在空中胡乱挥舞的手,任她紧紧的攥着不放手,暗叹一声: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第32章 回京前夕

当洈水河上的薄冰渐渐融化之时,林远之的所上折子的回旨终于姗姗来迟,来宣旨的居然还是上次那个老太监,不同于上次那副恶心的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这次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谄媚了,连例行的荷包都谦卑的没要,读圣旨的速度也利索了不少。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尔提刑按察使司林远之,才堪伟任,棘闱擢秀,岩邑蜚声,清宁不改,风规峻爽,德性恬夷,养深宿雾之文奋,迅凌云之翮甘,棠百里标岩邑之清芬,特今赠刑部左侍郎,二月回京任职,叠荷渥於龙章,永流光於马鬣。

尔妻崔氏秉心明淑,赋质端凝,出自儒窐嫔于世阅洁修佐俊,合四德以奉尊章,婉娩宜家,躬百劳而光大业,眷政声之鹊起,惜懿质之鸾分,念此劳臣追维内助,兹以覃恩赠尔为正三品诰命。千秋彰芝检之荣,一德表阑闺之。钦哉!”

虽然还是不大听得懂,但雨竹是什么人啊,当年大学英语六级听力完全没听懂也能靠关键词把答案猜出个七七八八的“奇女子”啊,很快抓住主要意思:老爹、老娘都升官啊,要回京了啊。

雨竹心里天马行空的胡乱想着,身子却一丝不苟的随着林远之三叩九拜,完全看不出一丝不妥。

老太监十分熟练地与林远之做好圣旨的交接工作,不同于上次的皮笑肉不笑,笑的十分真诚:“林大人,恭喜啊,皇上此次可是龙颜大悦啊,咱家可是听到消息,大人回京以后可是还有重赏的。”

老太监的卖好之意,林远之十分清楚,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这世道本就是逢高踩低,而且对这些人的示好还不能不屑一顾,毕竟京城那地方,多个人就是多条路,犯不着白白得罪人。

林远之也是官场老油条了,当下便笑着开口:“哪里哪里,以后还是要互相照拂才好。”

老太监得到想要的答复,满意的勾了勾嘴角,也不再废话,立刻就拱手告辞了。

留下林家一家人站在大堂上,笑得开怀。

崔氏算算还有不到半月就要动身了,立时不再磨磨蹭蹭,当机立断的收拾起东西来。转了一个圈又回过头来笑容满面的道:“竹丫头,快随为娘来,瞧瞧你有哪些东西是不喜欢的,不喜欢咱就不带。”

雨竹听话的上前伸手让崔氏握住,听得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该扔的扔,东西少了船也能快点,也不知道你哥哥们怎么样了?瘦了没?要是受了委屈,娘定是要帮他们讨回来的。”

真好,有这么一个强势精明又不失母爱的娘是在太好了。雨竹笑眯眯的随着崔氏走,不时的点个头,再“嗯嗯”两声表明自己的支持之意。

青州的春天来得很早,二月里就吹来了春风,回京的日子已是近在眼前,雨竹却是越来越发愁,王阿婆的病越来越重了。

冬天总是会夺走很多老人的性命,艰难的熬过一个冬天,总是有许多老人走上街头,呼吸着新春的暖风,生命的气息!可是今年这个春天,王阿婆似乎无法再出门了。

“姐姐,二娘不要留在家里…二娘不怕进宫的…姐姐…姐姐…二娘要跟姐姐在一起…”王阿婆虚弱的躺在床上,人已经迷迷瞪瞪了,不停的说着胡话。雨竹在她零零碎碎的诉说中慢慢拼凑出当年的事。

王阿婆应该是闺名叫二娘的,有一个姐姐叫大娘,出生于刺绣世家的她们被前朝下令征召入宫,大娘已经有了婚约,只要赶紧出嫁就不算王家人,可是知道心爱的妹妹性子一入宫门必定逃不出个死字,大娘忍痛给二娘的茶中加了蒙汗药,自己代妹入宫,从此再也没有消息,汴绣受到其他绣种联合打压后,王家败落,一番风雨之后偌大一个家族只余二娘一人。性子绵软的二娘虽然手艺出众但不通世故,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王阿婆躺在厚厚的棉褥子之中,瘦弱干枯的在被外只能看到一团微微的隆起。雨竹心中酸涩,好人就一定会有好报么?王阿婆性子柔顺不会与人争斗,完全是无害型的,却在这世上落得这般下场,谁又会怜悯她,帮助她?便是自己,要不是对着宁秋的那份微薄的歉疚,哪里会想到要去照顾这么一个可怜的老人。

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活在这世上,不是你想不争别人就会放过你的,为了好好的活下去,只有去争,只有去斗。

恍惚间看到王阿婆的眼睛颤了颤然后慢慢睁开了,里面一片茫然,仿佛都不能聚焦了。雨竹心中一痛,忙凑上去轻声问道:“师傅?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要喝点水吗?”

王阿婆慢慢的转了转眼睛,好像才清醒过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苦笑,眼睛里缓缓滴下泪来,忽然她直直的看向雨竹,眼里满是祈求!

雨竹哪里不知道她是托自己看顾宁秋,连忙用力点头保证:“放心,我不会不管宁秋姐姐的。”

王阿婆这才安心的闭上眼睛,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雨竹坐在去码头的轿子里,在青州的一幕幕都像放电影一般在眼前浮现,乱民、时疫、菩萨、符纸、满地的质朴的礼物、好吃的鱼冻、天真执着的宁秋,王阿婆灵巧的双手、林远之和崔氏越来越默契的举止言行、离开前百姓送的万民伞…到王阿婆的墓前戛然而止。

虽然这里并不富裕繁华,不说京城,甚至连登州都比不上,但在这里,她可以下厨做菜,可以自由随性、风风火火,可以知道那么多纯善的人的存在…在这里爹爹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妾、没有庶姐的讽刺挖苦,一家三口像是真的一家人一般,每天都其乐融融的,想想京城那一大家子就头痛。

真的要去京城了,崔氏仿佛也沉默了,安静的坐在车上不说话,是在想回京后怎么处理好各房关系?还是如何给丈夫报仇出气?没有人知道。

在还未完全化去寒气的春风中,码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