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没错。”汤升点头,“我回来后翻来覆去想了几百遍,一个字都没错!越嚼巴越觉得假。”
黄梓瑕点头,又问:“你姑姑平时,和你们有说过什么吗?比如傅娘子交往的人,她日常的生活之类的?”
“没有,她嫁出去都几十年了,回娘家也就是看看我祖母。如今我祖母老了,跟个泥塑木雕似的,说什么都听不见,她也就每月给祖母塞点小钱,除此之外,回家干啥?”
汤珠娘看起来过得不怎么样,其他亲戚连尸体都不来认,侄子就马马虎虎看了几下尸体,然后说:“估计是了。哎,她夫家没人了吗?怎么要我们娘家收尸啊?”
“她夫家要是有人,别的不说,房子早被收走了,还等得到现在?”周子秦说。
汤升眼睛一亮,问:“房产没人收?”
黄梓瑕面无表情地说:“无子无女者,子侄若替她办妥丧事,可继承房产。”
汤升立即说道:“她是我姑母,我身为她的侄子,为她办一场丧事那是义不容辞!”
“那好,你备齐棺椁,择好坟地。出殡下葬之后,到衙门来拿房契地契。”
把汤升送出门之后,周子秦问黄梓瑕:“我朝有这样的律令?”
“没有。”黄梓瑕摇头道,“但是你看到没有,一听说还有房产,‘我那姑姑’就变成‘姑母’了。”
周子秦郁闷道:“想个法子让他鸡飞蛋打最好。”
“得了,汉州小巷一间破房,去掉丧事花费之后,大约也就抵得过一对银簪子。”黄梓瑕说着,又将今日众人说的话看了一遍。
周子秦已经急不可耐了,问:“这下你有空了吧?赶紧给我说说,张二哥怎么样了啊?”
“别急,直接带你去看你不就知道了?”黄梓瑕说着,将自己手中写好的档案收拾好,合上。
李舒白却在此时伸手将它拿了过去,翻开来仔细看着她的字。
是他熟悉的字,簪花小楷,清秀娟丽,却因为总是急于速度,在下笔行文时,有一种仓促的落笔与收笔。
李舒白微微皱眉,目光扫过那些笔迹时,不由自主显露出一种冰冷的意味。
黄梓瑕低声问:“怎么?”
他将那档案册交给她,低声说:“关心则乱,牵扯到你的亲人,果然你就无法保持冷静了。”
黄梓瑕皱眉,翻开自己的本子又看了看。
而周子秦已经在那里问:“什么?这个案子牵扯到谁的亲人?不是那个汤升的吗?”
李舒白点了一下头,随口说:“正是。”
黄梓瑕则还在翻看着自己所写下的东西,强自压抑着自己的震惊,可目光中的不敢置信,终究还是泄露了出来。
她脚步慢了下来。
李舒白回头看她,停了一下,终究还是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声说:“到郡守府的时候,再对一对。”
她勉强点点头,仿佛逃避般,将手中的册子合上了。
几个人走出义庄,门口那只又脏又瘦的丑狗精神一振,跳起来就冲他们狂吠。
黄梓瑕看了看天色,又看看狗,有点诧异。
李舒白在她耳边低声说:“真没想到,你也有预料出错的时候。”
黄梓瑕白了他一眼,说:“我说过了,我就是养条狗替我做帮手查案,仅此而已!”
几个捕快骑着马,牵着一条丑狗招摇过市,令人侧目而视,有人看着那条狗,暗地窃笑,还有人对着周子秦大笑:“周少捕头,这条狗犯了什么错啦,要被你们一群捕快押着游街示众?”
“切,捕头我养条细犬帮助破案,你们什么眼色?”
“原来捕头的细犬长得跟土狗一模一样?”
“哈哈哈…看这泥巴裹满全身的样子,你看得出真面目吗?说不定洗干净后真的是条细犬呢?”
“这要是细犬,我把那整条狗给活吞了!”
等到了街角处,那个二姑娘正在卖羊肉,一看见这条狗,就给丢了块小肋骨。那条丑狗乐不可支,直接狂奔过去,牵着它的周子秦差点没给它掀翻了,几个踉跄被它拖到羊肉案前,收脚不及,顿时咚的一声狠狠撞在肉案上,整个人跪了下去。
二姑娘手提着大砍骨刀,好笑地看着他:“周少捕头,何须行此大礼呀?”
周子秦捂着酸痛的鼻子,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二姑娘,不是早跟你说过了,不要当街卖羊肉吗?好歹…好歹别离路中心这么近啊!”
二姑娘面不改色,拉起独轮车往路边挪了两三尺,然后讥嘲地问:“就算我避到这边,难道你就不会拜倒在我面前吗?”
周子秦苦着一张脸,说:“至少…不会在你的石榴裙下跪得这么情真意切。”
二姑娘扯扯自己的破旧裙角,翻他一个白眼,抓起一块更大的骨头往前面一丢:“去!”
丑狗顿时乐不可支,疯狂地往前急窜,原本就趴在地上的周子秦被它拖着,在街上直接脸朝下滑行了足有两丈远,才终于抱住了一棵树,将它狂奔的步伐给止住了。
在满街人的嘲笑声中,周子秦气愤地把手中的狗绳解开,摸着自己磨破的手肘和膝盖,冲到二姑娘的面前,狠狠一拍肉案:“你!”
二姑娘抄着砍骨刀,不咸不淡地看着他:“我?”
周子秦看看刀子,再看看二姑娘白净的肌肤清秀的面容,嘴巴张了张,然后讷讷地举起手,往后退了一步:“我…我就是想说,以后你卖羊肉,就摆在这里很好,不会挡住行人车马。”
以前,我也养过奇丑无比的一只狗
后来它离家出走了…
到现在还有点想它呢
十 漫卷火龙(二)
顶着满街的嘲笑,周子秦终于跟着他们到了客栈,跑到后院一看,一个小火炉上熬着一个砂锅,张行英坐在小板凳上,正一边轻轻扇着火,一边掀开盖子朝里面看的汤药。
“张二哥!”周子秦顿时大吼,冲进来差点没把药炉给撞飞了,“你不是去汉州了吗?怎么在这里啊?”
张行英被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护住砂锅,说:“小心小心,再熬一会儿就好了。”
“出什么事了?你生病了?受伤了?”
黄梓瑕见张行英结结巴巴说不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在后面说:“他和朋友在路上遇险,所以带着他先回来了。”
“什么朋友啊?张二哥好像是一个人上路的呀。”周子秦说着,探头往屋内看了看,顿时大惊,“景毓?”
“周少爷。”景毓躺在床上,转头朝他勉强一笑,又说,“哦,不对,是周捕头。”
“你也脱险啦?为什么呆在这里呀?”
“我…自然是呆在王爷身边比较好。”景毓的目光看向李舒白,低声说:“只是…如今这情形,恐怕会拖累王爷…”
“别说这种话。”李舒白打断他,“安心养伤。”
景毓艰难而感激地点点头,外边张行英捧着药碗进来,说:“我在端瑞堂的时候,学过煎药的,这碗药的火候现在应该差不多,赶紧趁热喝下吧。”
李舒白接过药,亲自在景毓床头坐下,将药吹凉。
景毓赶紧倚枕坐起,低头接过药,不敢让他喂自己喝药。周子秦在旁边坐下,看着景毓喝药。
黄梓瑕拔下自己头上的玉簪,坐在桌前漫不经心地画着,盘算着今日所探得的线索。
天色渐暗,黄昏夕光收敛。众人在店内一起吃了饭,周子秦舍不得走,一直在呱唧呱唧说到快半夜。
黄梓瑕最后都无奈了,拉起周子秦说:“你还是让毓公公早点休息吧,别惊扰他了。”
“我不走啦,就在这里睡好了,免得这么晚回去又一大早跑来,多累啊。”周子秦说着,又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崇古,你房间的床大不大?收留我一夜吧?”
黄梓瑕背脊一寒,正要拒绝,后面李舒白的声音淡淡传来:“不大。”
她赶紧低头,向李舒白行礼。
周子秦沮丧地说:“好吧,我去开上房。”
“记得帮我们也结一下前几天的房钱。”黄梓瑕赶紧冲着他的背影大喊。这个是当然的,从俘虏那边缴获的钱,差不多都要花光了,还是让周子秦这个冤大头出吧。
好容易周子秦安顿下来了,几个人得了清静,各自休息。
睡梦之中,忽然听得外面惊呼声大起。
黄梓瑕惊起之时,刚看了一眼映在窗上的火光,李舒白已经在外面敲门:“起火了。”
她立即起身穿好衣服,因为还要束胸,难免耽搁了一点时间。等她出门时,周子秦都已经踉跄地跑过来了:“不得了、不得了啦!”
李舒白和黄梓瑕没有理他,先就着火光奔到景毓的房间。
空气中已经有了浓重的烟味,张行英已经在景毓房中,而客栈店面里的人都已经蜂拥而至,全都跑到了小天井中。
“这火…这火起得太猛烈了!”
只见客栈前面已经全是大火,黑烟滚滚,已经涌向景毓这个房间之中。
李舒白和黄梓瑕曾在闲逛成都府夜市的时候,谈论过对方下手最好的方法就是火烧客栈。然而他们也观察过这座客栈,在起火的时候,是十分容易就能逃脱的,要在这里实施暗杀,除非——
黄梓瑕立即站起来,提起凳子砸向窗户。窗棂应声而落,他们看见窗外已经全是烈火,前后左右所有院落,居然几乎在同一瞬间起火,他们被包围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对方居然真的为了诛杀他们,而将周围所有的建筑都引燃,连这整片城区化为焦土都在所不惜。
在四面烈火之中,他们陷在唯一还未烧到的地方,但浓烟滚滚包围了他们,这里已经是绝地,几乎无法逃生的局面。
李舒白微微皱眉,示意张行英扶起景毓,说:“走吧。”
话音未落,外面一阵惊呼,原来隔壁一座年久失修的旧楼,已经轰然一声倒塌了下来。那些燃烧的梁柱全部砸在客栈院落之内,从前面店面逃出来的人全部拥挤在这边,此时顿时有几个人被砸得大声哀叫。
这客栈在冷落小巷之中,周围都是废弃旧楼,此时周围楼宇全部燃烧,火焰似是从四面八方压下来,黑烟滚滚笼罩了位于中间的客栈。
天井中许多人已经被呛得剧烈咳嗽,甚至有老弱妇孺已经被熏得晕厥在地。
李舒白直接将床上的被子撕掉,黄梓瑕不等他说话,已经拿茶水将布浸湿,分给每个人一条。
他们用湿布蒙了面,一起出了房间。火势危急,而比火势更危急的是滚滚浓烟。
“烟是往上冒的,弯腰低身,下面能好一点。”黄梓瑕伏下身,带着他们往门口处走。
烟熏得所有人睁不开眼睛,他们闭着眼睛沿着墙往前走,但墙已经被烧得滚烫,他们根本无法摸索,只能在一片昏暗中连滚带爬。
“哎呀…”周子秦被地上的一具躯体绊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不知对方是死是活,他慌慌张张地摸了摸对方被自己绊到的地方,说:“对不起、对不起。”
黄梓瑕还提醒他一下,一张口却觉得喉咙剧痛,连大脑都开始晕眩起来。她膝盖一软,就要跌倒在地。幸好被人抓住了手臂,将她扶住。
“我带你走。”她听到李舒白的声音,在一片混沌灰暗之中,近在咫尺,令她陡然安心。她用湿布捂住自己的眼睛口鼻,什么都不用看,什么都不用想,只要他带着自己,就能一直走下去。
仿佛,他的背后,就是自己最安全的地方。
李舒白忽然停了下来。前面是院墙尽头,他的方向感十分出色,已经顺利找到了后门。
张行英抬脚正要踹门,李舒白却抓住了他的肩膀,低声说:“外面有人。”
月黑风高,大火烧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哔哔剥剥。三面大火,唯一留存的一个出口外,一片死寂。
张行英侧耳倾听,愕然道:“没有…没有人声啊?”
“这么大的火,唯一的出口,怎么会没有人围过来?”李舒白的声音也开始微微波动起来,“可如今外面,却一点人声都没有。”
“有人在外面守着这扇门?”周子秦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我们一冲出去,就会万箭齐发?”
“这里是成都府内,外面又没有掩体,不可能埋伏下众多弓箭手。但——绝对有人埋伏在外,冲出去就会被斩杀。”
众人的背后,都不觉冒出冷汗来。
正在此时,后面的人已经开始向这边拥过来,有人大喊:“门在那里!快跑啊…”
混乱之中,拥挤的人潮一片混乱,四下拥挤乱攘中,忽然轰隆一声,火光四溅——
旁边烧得朽烂的楼阁,整个倾倒下来,后面的人群顿时拥挤踩踏,摔倒的、受伤的、被火烧的、被烫到的,种种惨叫哀叫声不绝于耳。
唯有他们五人,被围困在火堆之中,灼热的火已经包围了他们全身,衣服头发都被燎焦,唯一的生路,只有前面这扇门。两旁的墙都被烧得滚烫,旁边的树木尽在燃烧,局势危急。
滚滚浓烟之中,烟雾骤聚骤散之际,黄梓瑕抬头看见前方女墙上,有人正在窥视这边,向着下面挥手致意。
她转头对李舒白说道:“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正在等我们自投罗网!”
李舒白略一点头,目光再度投向那扇门。
被张行英扶着的景毓,原本一直捂着自己的口鼻跟着他们踉跄出逃,此时忽然取下湿布,放开张行英走到门口,说道:“王爷…奴婢就此辞别。”
张行英愕然,下意识问:“你要去哪里?”
“只要我出去,就不可能成包围之势了。”他声音嘶哑地说道。
李舒白在他身后厉声道:“景毓,不得胡来!”
景毓只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一个仓促的笑,便转身向着门上撞去。
已经被火烧得朽透的门扇立即连同门上的锁一起倒下,他连人带门一起重重跌在外面的青石板上。
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间,有数道刀光向着他倒下去的身体刺去。
果然如他们所料,外面有人埋伏。
就在刀剑加身的时候,景毓不管不顾,撮口而呼。在一片黑夜之中,这尖锐的哨声穿透了滚滚浓烟与混乱的人声,引得周围一阵波动。
身后的众人与浓烟一起冲出,那些人只来得及攻击到第一个出来的景毓,李舒白与张行英、周子秦都已经飞身跃出,避开了第一波锋芒,随即在烟雾滚滚之中,夺得兵刃。
几人借助浓烟与黑暗隐藏身体,迅速欺入对方阵中,挥刀乱砍。
李舒白挡住攻势,黄梓瑕赶紧拖起景毓,将他扶到外间巷子口。把守巷子的人想上来阻拦,被李舒白直接砍杀。
火势更烈,在大火掩映之中,天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光芒,显得黯淡起来。
在烈烈火光之中,她看到周围有数条人影迅速欺近,直接杀入刺客群中。
是王府军的精锐。在她走访案件的这几日,他们已经在成都府集结,并且迅速聚拢到李舒白身边了。景毓刚刚的哨声为他们指明了火场中夔王所在,如今一切已经无需担忧。
她便低下头,将一切交给李舒白处理,只将景毓尽可能远地拖离火焰和厮杀,以免被殃及。
巷子外有人大喊:“这边有人跑出来了,救火啊!”
附近百姓们拎着水桶纷纷跑来,埋伏的人本就已经失去了将夔王杀死在火场之中的时机,如今见势不好,只能丢下几具尸体转身便跑。
李舒白示意他们不要追赶,让暗卫们去办即可。毕竟几个人都疲惫不堪,骤脱大难,哪有精力全歼这些人。
他们聚在景毓身边,见他原本已经止住的伤口,再度崩裂,再加上他冲出大门时引了数刀,此时全身上下淋漓沐血,已经再也没有活命之望了。
黄梓瑕赶紧将他交到张行英手中,说:“快点,我跑去叫大夫…”
她跑了两步,又听到李舒白低声叫她:“不必了。”
她愣了愣,回头看向景毓。他握着张行英的手,眼望着李舒白,低低地说:“以后王爷身边…暂时…可能没有人伺候了…”
虽然在山道上被冲散的护卫有许多已经重返,但景轶与景祐就此失散未归,李舒白身边毕竟没有近身伺候的人了。
张行英握着他的手,忍不住眼中涌上眼泪,低声说:“我…我会在。”
景毓的目光转到他的脸上,艰难地笑了笑,说:“你这被开除的小子…行不行啊…”
李舒白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注视着他,轻声说:“不必担心我,你安心去吧。”
景毓却只握着张行英的手,那已经开始溃散的瞳孔,转向李舒白,又转向张行英。
黄梓瑕和周子秦赶紧把景毓抱住。
张行英眼眶湿润,拜倒在李舒白面前。
景毓的眼睛一直看着李舒白,嘴唇嗫嚅着,却没说出什么来。
李舒白犹豫了一下,抬手扶起张行英,说:“你之前也是我仪仗队的人,现如今重新回到我身边,也算是有始有终。”
张行英仰头看他,眼中那层水汽终于化成眼泪滴落下来,颤声说:“多谢…王爷!”
景毓面容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他似乎想笑一笑,但那笑容刚刚出现,随即又扭曲消散。
旁边的门和围墙倒塌下来,里面烧伤的、摔伤的、踩伤的人争先恐后涌出。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景毓的手默默垂了下来。
李舒白握住他的手,放回到张行英的怀中。
黄梓瑕看见他紧抿的唇,还有微微颤动的睫毛。她默然伸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之上。
十 漫卷火龙(三)
大火直烧到凌晨,天边都被映成了红色。整个成都府的人都被惊动,从四面八方赶来救火。
景毓的尸身被义庄的人运走,修整遗容。
黄梓瑕与周子秦在那几具被丢弃下的尸身上搜索许久,发现他们做得非常干净,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件,连手中的武器都已经磨掉了上面的铸造印记。
在城中携带随扈,毕竟不好,李舒白命身边侍卫们散去,有时暗中跟随即可。余下他们四人望着面前这片灰烬,都是默然无言。为了追杀李舒白,对方不但敢杀害岐乐郡主,如今连周围整条街的无辜平民都全然不顾,害得多少人葬身火海,又害多少人流离失所。
“混蛋…我一定要亲手揪出这个纵火犯!”周子秦咬牙,愤恨道。
黄梓瑕皱眉道:“这么大规模的火,而且周围那几座楼全都被他们控制,前后门被堵被关,过程、细节无一不是事先策划好的。恐怕针对王爷的这群幕后凶手,其势力之大,远远不是你所能想象的。”
周子秦撇撇嘴:“我管他们是谁,反正他们在蜀郡犯事,身为蜀郡总捕头,我就一定要跟他们斗到底!”
几个人走出烧成瓦砾堆的巷子,忽然看见前面人群之中,有个女子焦急地在逃出来的人群中四下里寻找,辨认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她身姿婀娜,步履轻盈,即使面容上焦急异常,身影在这样拥挤混乱的人群中却依然显眼。
周子秦朝她打招呼:“大娘,你在找谁啊?”
公孙鸢回头看见他们四人,怔了怔后,才长出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他们面前说道:“我找你们!”
“咦?担心我们吗?”周子秦拍拍胸脯,仿佛完全忘了自己刚刚差点被吓破胆,“别担心,我们是谁呀,当然是毫发无损!”
“你看看你们这样子,别吹了。”公孙鸢看着他们满面尘灰、狼狈不堪的模样,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好啦好啦,没事就好。”
“大娘,你如今住在哪儿?我们也一起过去你们那个客栈吧。”黄梓瑕问。
公孙鸢点头说道:“我被那两个人骚扰之后,就住到了两条街外的云来客栈,你们随我来吧。”
云来客栈十分幽静,虽然是间不起眼的小客栈,庭内却种植了修竹兰草,还引了一眼小泉,让刚刚被火烧过的几个人都觉得简直是太完美不过。
“旁边被烧的客栈里转过来的?”掌柜的是个老行当,看见他们的模样,顿时了然,“行李抢救出来了么?随身还带着钱么?”
一直在发呆的张行英,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有点感动:“多谢老板关心…”
黄梓瑕打断他的话:“放心吧,不会付不起你房钱的。”
公孙鸢立即说:“我来付。”
周子秦豪迈地一挥手:“放心吧,一切用度都由衙门出!”
见这么多人抢着付钱,掌柜的这才放心:“哦,那就好。”
张行英脸上的感动顿时僵硬,压抑悲痛的表情又回来了。
几人到了房内,第一件事就是叫小二打水把身上赶紧洗了一遍,然后才到前面店中集合,一起点菜吃饭。
“哎呀…从未吃过如此狼狈的宵夜啊…”周子秦看着外面即将破晓的天空,感叹道,“也而从未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啊…”
在火场之中摸索良久,几个男人还好,黄梓瑕的喉咙被烟熏坏了,一直按着胸口干咳不停。幸好周子秦已经叫店家煮了一大碗雪梨熬枇杷,在等宵夜的时候先让大家喝下,以去火气。
“崇古,你最严重了,你可要多喝啊!”周子秦给她拼命灌汤。
黄梓瑕喝了一肚子水,实在不适,只好借口去找公孙鸢过来相聚,逃离了周子秦的殷勤。
等公孙鸢随黄梓瑕来到店堂之中时,他们却发现她们身后跟着另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身材娇小玲珑,在摇曳多姿的公孙鸢身后如同一个毫不显目的侍女。
等她走到他们面前,向他们施礼之后抬起头,他们才发现她面容如海棠初绽,在灯下朦胧生晕,即使笼着一层忧愁,也别有一种妩媚动人的风情。
“这是我四妹殷露衣,今日刚刚到成都府。我之前在阿阮松花里的宅子上留了字条,露衣今日抵达成都府,便寻来了。”
周子秦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门上那张纸条是你给姐妹们留的?我还在想那个纸鸢是什么呢。”
公孙鸢点头,拉着殷露衣在他们旁边坐下。殷露衣沉默寡言,席上众人也都挂怀着景毓之死,这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直到快结束的时候,周子秦才问殷露衣:“不知四娘你擅长的是什么呢?”
见周子秦请教她绝活,殷露衣也不说话,只朝着他一翻手,指间冒出一朵石榴花来。
“咦?哪里来的花?”周子秦诧异地伸手要去拿,殷露衣将自己的手一转一收,合掌将花揉了两下,又再度向他伸出手。只见一个石榴出现在她的掌中,金黄中泛着粉红,圆溜溜的,十分可爱。
周子秦一把抢过石榴,惊喜地问:“原来你会变戏法?”
“扬州人家喜筵寿宴,能请露衣一场戏法,便是轰动全城的盛事呢。”公孙鸢说着,将石榴从他手中取过,将石榴掰成几瓣分给大家吃了。
石榴和树上刚摘下一样新鲜,滋味酸甜。唯有殷露衣手中捏着一块掰开的石榴,眼中含泪,食不下咽。
公孙鸢叹了口气,对她说:“我知道你素来多愁善感,其实死者已矣,阿阮能与情郎一起去了,她心中必定是欢喜的,你何苦多为她伤感。”
“是…是我看不开了。”殷露衣说着,却依然怔怔的。
“阿阮之死,我觉得必有内情,因此已经托周公子代为调查了。”公孙鸢望着周子秦,殷切说道,“如今我们姐妹全要托赖捕头,还请二位查明阿阮殉情真相,好歹…让我们知道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向我们求助,而选择了死路。”
“大娘请放心吧。”周子秦拍着胸脯保证,“我既然是钦点的蜀郡总捕头,在蜀郡发生的所有案件,我都会一一查明真相,绝不会让任何案件留下疑问!”
殷露衣抬头望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公孙鸢已经感激地朝周子秦说道:“多谢周少捕头!我妹子的冤情,一切都要靠您了!”
周子秦满口答应,又想起一件事:“说起来,明日成都府衙要宴客,不知你们可否前来助兴?”
公孙鸢与殷露衣对望一眼,说道:“周少捕头既然发话了,明日自当赴宴。不知宴请何人,准备如何助兴?”
“实不相瞒,明日节度使范将军驾临郡守府,一则是为新任郡守刚到蜀郡,亲近话事。二则是为节度使府判官齐腾与我妹妹的婚事。节度使是武人,必定喜欢剑舞,这正是大娘的拿手好戏了。”
公孙鸢点头道:“是的。但我想…这回毕竟是喜庆日子,少捕头妹妹想必不会喜欢刀光剑影的。”
周子秦皱眉道:“这个…可管不了她,毕竟以客为重。”
“我倒有个好主意,之前阿阮曾帮我将剑舞重新编排,做了几处修改,虽依然是剑气浑脱舞,但其中旖旎柔美之处,尤胜绿腰,可算是刚柔两者兼而有之。如今露衣过来了,正好有人帮我准备,明日就上演我的新舞,绝不会让各位失望。”
周子秦大喜道:“大娘既然这样说,必定是精彩绝伦的表演!行,那我们明日就拭目以待。”
“还有一件事,我明日舞蹈中所需的东西,请让人帮我准备一下。”她叫小二送了纸笔过来,写了一张单子,递给周子秦。
周子秦看了看,念出她所要的东西:“牛皮灯笼两对,花瓣一篮,蝴蝶十对…”
他念到这里,不由诧异地问:“蝴蝶?难道这回的剑舞,还顺带放生呢?”
公孙鸢虽然情绪低落,但也不由得掩嘴一笑,说:“天机不可泄露,我也则罢了,但这内里的机关可是露衣吃饭的本事,断然不能告诉别人的。”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着头笑了笑,说:“我整天在家研究尸体,哪知道这些?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可务必要记得是活的,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我们自己可找不到活的蝴蝶。”公孙鸢又说道。
“保证只只都是活的!交给我吧,没问题!”周子秦说着,又艳羡地看着殷露衣手中的石榴,说,“话说回来,四娘以前怎么不到京城来啊,你的手艺可真绝妙。”
殷露衣个子小小的,声音也是低柔轻婉,说:“十多年前,我曾随姐妹去过京城,但当时周捕头应该还是孩童。不过我有几个弟子,也有几人去了京城的,听说常在京城西市。”
周子秦忙问:“那可要怎么找呢?”
“我大弟子二弟子在一起,是一对夫妻,年纪比我还大些。当初离开时我曾送给他们一只训好的白鸟,或许你去找找便能见到了。”
黄梓瑕顿时了然,说:“我曾在西市见过那对夫妻。只是他们技艺普通,那只白鸟儿也被卖掉了。”
当时,买下了白鸟的王蕴,在仙游寺中出演了一场忽然消失的笼中鸟,导致了之后的种种不测事态。
殷露衣点头说道:“于技艺之上,急功近利最是不智。孙大学了两手之后,便觉足以行走江湖,向我辞别了。倒是容娘还好些,有学到几个好的,只是丈夫要离开,她也只能随他去了。”
周子秦赶紧说:“不如四娘在明日的宴席之后,也为我们露两手,助助兴?”
殷露衣默然低头道:“这倒也不必了。明日大娘的舞中,也有些许地方用得上我,到时候各位都可以看到的。”
十一 旧游如梦(一)
等席上散了,黄梓瑕有意落到最后,问张行英:“张二哥,我看你一直都闷声不说话,面带愁容,是在担忧什么吗?”
张行英赶紧说道:“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到毓公公的死,又想不知那些刺客什么时候还会来行刺…”
“放心吧,王爷不会再让刺客有机可乘的。”黄梓瑕安慰他说道,“如果这样他还不能应对的话,他就不是夔王。”
张行英默然点头,神情略略放松了一点:“那…那我就放心了。”
黄梓瑕看着他往李舒白的门外一站,摆出一副准备把守整夜的姿势,不由得无奈:“你不是说放心了吗?”
“呃…放心把守了。”
黄梓瑕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敲门问李舒白:“王爷,您觉得今晚刺客会来吗?”
里面李舒白的声音淡淡传来:“对方每次组织刺杀,都力求一击必中置我于死地,如今我忽然换到这边,他们未经策划,怎么可能下手。”
黄梓瑕理直气壮地看向张行英:“所以,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危险的时刻也是最安全的时候,你要是信我们的话,回去睡觉。”
里面脚步声响,是李舒白起身开了门。
“如今我身边侍卫散佚,身陷险境,你却愿意选择在此时跟随我,正是路遥知马力。”李舒白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今晚你先去好好休息,日后我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张行英诚惶诚恐:“属下一定全力以赴,死而后已!”
“没这么严重。”李舒白淡淡道,“几只扑火飞蛾而已。”
凌晨睡下,到近午起来,果然安适无比,平静得让黄梓瑕睁开眼时还想了想,然后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竹林潇潇,流泉潺潺。她披衣起身,推窗看见李舒白正在竹林中活动筋骨。
她靠在窗前,右手握拳在双唇前,挡住自己轻微的咳嗽——昨天那场大火,让她的胸口至今干涩微痛:“已经痊愈了?”
他停下来望了她一眼:“嗯。”
“中午要吃什么?我先去给你点。”
“你喜欢就好。”
“不挑食,真好。”她说着,一眼又看到了站在林边目瞪口呆望着他们的张行英。
她想起刚刚自己和李舒白毫无礼数的懒散对白,不觉脸上微微一红,然后便问他:“张二哥,你要吃什么?”
“我我我…我也你点啥都好。”
几个人吃着一样的早点,周子秦睡眼惺忪地过来了:“早啊…”
黄梓瑕问:“你早上没回去?”
“废话,凌晨回家,被我爹知道了肯定又要骂一顿。干脆说我在外面查案好了。”他说着,抓着自己的头努力思索,“哎呀睡得太好了,我脑子好像一片空白啊——今天我们要干什么来着?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做,可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黄梓瑕提醒他:“节度使范将军要去你家,所以你要帮公孙大娘准备一些东西。”
周子秦赶紧摸身上,摸到那张纸才松了一口气。
“好啦,你去准备东西吧。”黄梓瑕站起。
周子秦赶紧问:“你上哪儿去?”
“上街,去逛一逛。”
成都府的大街小巷,依然是热热闹闹熙熙攘攘。
李舒白陪着黄梓瑕穿过大街小巷,走到一家当铺前。掌柜坐在高高的柜台之后,撩起眼皮瞧了他们一眼,问:“要当什么东西呀?”
黄梓瑕问他:“掌柜的,你们在龙州是不是也有开分店?”
“是啊。不过龙州的店我们这边可管不着。”
黄梓瑕将周子秦那边拿来的牌子取出,在柜台上敲了两下:“官府查案。”
掌柜的打眼一瞧,这才赶紧出了柜台,将他们延请到后面,让人煮茶上点心:“不知几位要查的…是什么东西?”
黄梓瑕一看他这模样就明白了,便说道:“掌柜的请放心,最近没什么大案,不是来查赃物的。”
掌柜的明显松了口气,在他们旁边坐下,问:“不知三位所来何事?”
“我们要找一件东西,应该是在龙州你们分店那边的活当。据我所知,活当过了日期未有人赎,便会送到你们总店,大掌柜的过眼之后,一并售卖,是吗?”
掌柜的点头道:“正是。”
“我想要找一个双鱼的白玉手镯,两条鱼相互咬尾,中间镂空,造型十分独特,掌柜的只要经了眼,肯定会记得的。”
“哦,我记得!确实有那么一个玉镯子,今年四月过了赎期,龙州那边的店送过来的。”
“那么,如今又在何处呢?”
掌柜的赶紧翻了翻出入账本,然后拿着给他们看:“这镯子已经卖出去了,就在送过来不久。买主…没有留下姓名。”
只见上面写着“双鱼玉镯,全款已付。”
黄梓瑕问:“当时的经手人,现在还在吗?”
“我问问。”他赶紧到后面叫了人过来询问,一个个掌柜伙计都摇头,只有个机灵的小伙计说:“这个…当时龙州送过来的,或许是龙州那边的人帮忙写的,你看这字也不是我们写的,保不准是龙州那边的谁写的。”
“赶紧去问问看龙州送东西过来的人是谁,当时是不是有经手那个镯子。”掌柜的说着,转头又朝他们赔笑,“三位差爷,要不这样,我们先赶紧派人去龙州打听一下,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情,马上就能回话。”
黄梓瑕点头,又给他写了个纸条,说:“到时候务必记得带人来找周少捕头。”
“一定,一定!人一来我就带去!”
三人出了当铺门,黄梓瑕问李舒白:“王爷准备接下来去哪儿?”
李舒白说道:“节度使府。既然对方逼我们显露行迹了,我们自然得抓住机会,寻衅滋事一番。”
“好呀。”黄梓瑕毫不犹豫便应了,“不过还要等一等,我估计范将军那位公子此时此刻还没起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