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十余年前曾进京面圣?”
“正是,如今算来,也有十一年了吧。”他掐指算了算,说,“大中十三年我入京,到那年八月,便离京了。”
大中十三年八月,刚好是先帝宣宗去世的那一月。
黄梓瑕不动声色,又问:“不知法师前往京城所为何事?”
“那时先帝龙体不豫,因此我与各地数十名高僧一同应召进京,为先帝祈福。而我幸蒙王公公赏识,在一行人中得以成为唯一一个进宫觐见圣上的僧人。”
好奇怪啊,今天从五点多更到现在,一直贴不上去
九 摄魂离魄(二)
黄梓瑕立时想到了张行英的父亲。当年先皇病重,宫中正是所谓的病急乱投医,不但召了各地名医入宫诊视,更有多名僧道入京祈福。而沐善法师当年便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德高僧,因此被王宗实延请入宫。
“可惜佛法虽然无边,但老衲佛性不坚,终难逆天。”沐善法师说着,叹了一口气,说道,“就在我进宫的那一日,先皇虽在我念诵经文期间短暂醒转,但终究只是回光返照,便即龙驭归天了…”
黄梓瑕微微皱眉,她记得当时是张行英的父亲给先皇施以药石,使先皇醒转,因此才受赐先皇御笔,如今这沐善法师显然是替自己脸上贴金了。
于是她便故作迟疑道:“但京中人多说,是端瑞堂一个大夫救治了先皇,让他醒转…”
沐善法师没想到她居然知道当年的事情,顿时颇为尴尬,只好说:“哦,那位大夫我也还记得,当时正当壮年,也是个不怕死的。太医院多少太医不敢下猛药,怕重手伤了龙体,他则认为与其让陛下这样昏迷不醒,不如暂得一时清醒,以图社稷后事。”
李舒白便问:“先皇龙体如此重要,他如此施医,怎么太医们也不来阻拦?”
沐善法师目光闪烁,避开他的追问,只说:“当时龙体危重,局势所迫,是王公公拍板定下的。”
黄梓瑕想起李舒白说过的,先皇当初咳出的血中有一条阿伽什涅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皱眉,有心想再盘问他,但又觉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开口。踟蹰许久,才问:“所以当时先皇暂时苏醒,身边有法师,王公公,还有那位端瑞堂的张大夫在?”
“哦,老衲也想起来了,那位大夫姓张…”沐善法师点头道,“当时圣上苏醒,我们避在殿外,曾与他互通姓名。只是年深日久,如今已经不记得他的姓名了。”
黄梓瑕又问:“如此说来,法师与张大夫当时都守候在殿外是吗?”
沐善法师迟疑片刻,才说:“是。”
李舒白也不说话,但两人都明白沐善法师是在说谎。当时李舒白一直守候在殿外,若沐善法师当时出来,必定会与他见面。但以他的记忆,却不记得沐善法师的面容,可见两人绝对未曾见过面——也就是说,当时他父皇短暂苏醒之时,沐善法师,应该就在他的身边。
但今日这样仓促而行,又借了这样的身份,显然无法盘问清楚了,所以李舒白与黄梓瑕都选择了没有戳穿。
见李舒白朝她微微点头,黄梓瑕便向他合十行礼道:“多谢法师好茶。既见法容,得偿心愿。我等不便再打扰,以免贻误法师清修。不日将再行拜访。”
沐善法师那双眼睛又在她面容上扫过,然后笑着站起,送他们二人出门去。
上山时是三个人,如今他们两人走下明月山。
山风呼啸,鸟道盘曲。黄梓瑕与李舒白一路沉默。
他们走到前无屏障的山崖边,两人一起回看群山苍茫。飞鸟横渡他们面前的青山之间,长空烟岚横斜。
见四周无人,声息俱静,李舒白才开口说道:“这沐善法师,似乎会天竺的摄魂之法。”
“摄魂之法?”黄梓瑕若有所思地皱眉,想起他刚刚看着自己时,自己那种恍如如坠梦中的感觉。
“我之前曾见过一个西域胡僧,能用双眼控制他人,使人如痴如醉,言听计从——看来沐善法师就是学过这种法门,只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嗯,据说他是游历过西域的高僧,不知自西域传来的阿伽什涅与他是否有什么关系。”黄梓瑕恍然大悟,点头道,“我在蜀郡三年,曾听说过沐善法师佛法无边的传说,也曾听过范节度的儿子范元龙迷恋歌伎的传言,只是不曾将二者连在一起关心过。现在看来,或许就是沐善法师以摄魂术改变的范元龙心态。难怪无人怀疑他那个假得如此明显的泉眼,还有那些所谓的不孝子回头、泼妇转性,大约也多是如此。若他将此法用在正理处,毕竟也是好的。”
“但若他当年曾在宫中,做过一些我们所不知晓的事情呢?”李舒白仰望面前横渡关山的飞鸟,长出了一口气,“若他与先皇的御笔,与鄂太妃的疯癫,与先皇驾崩时,口中那一条小红鱼有关呢?”
这些足以翻覆天下的秘密,自他口中轻轻说出,在山风之中飘散殆尽,无人知晓。
黄梓瑕望着他的侧面,这比千里江山还要悠远美丽的曲线,让她一时沉默了。许久,她才轻声说:“无论如何,明月山就在这里,广度寺就在这里。下一次,我们来见沐善法师时,准备妥当。”
他们一路向北,前往使君府。
在走到岔路时,李舒白却忽然转而走向另一边。
黄梓瑕站在他身后,说:“走错了。”
“没有。”李舒白说,“这里距离晴园不过百步,我们去找禹宣。”
禹宣。黄梓瑕怔了一下,没想到李舒白会想要去找他。她快走几步追上他,问:“你怎么知道晴园在这边?”
“衙门那里不是挂着一张成都府全图么,我扫过一眼。”
黄梓瑕无语中——扫过一眼而已,恐怕已经比生活了三年的她还要熟悉成都府了。
晴园内多植梅花桃李,如今是夏末,这些花都不在花期。只有假山下丛丛麦冬开着串串紫色小花,竹篱边树树蜀葵盛开,还有可观之处。
禹宣正在花圃之间,提着水桶浇水。见他们过来,他朝他们点头,说:“稍等一会儿,还有几片花圃。”
黄梓瑕左右张望,问:“守园的李大伯呢?”
“他孙儿生病了,得在家照顾,我答应了替他早晚给这些花浇一次水。”他说着,又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说,“那些浇完便好了。”
黄梓瑕便不声不响地到水井边,打了一桶水,要帮他浇水。
李舒白便将她的水桶接了过去,理所当然地帮她提着,只给她递了个水瓢。黄梓瑕受宠若惊,转头看一看他,却发现他神情恬淡随意,似乎根本不在意,也只能强装淡定,接过来他递来的水瓢,舀起他水桶之中的水,一瓢瓢向着花草浇去。
见他们一个提水一个浇水如此自然,禹宣自己也未觉察到,他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他们许久,也没有回过神。
直到黄梓瑕回过头,问他:“浇多少比较好?”
他才转开目光,低下头,说:“多一点,最近天气炎热,若没有大瓢的水浇下去,日中时可能就糟糕了。”
黄梓瑕一边浇着花,一边问:“这么大一片园子,你现在一个人打理?为什么不拉几个人帮你?”
他低声说:“我如今赋闲在家,也没什么事情,过来这边也算打发时间。”
“当初成都府内属晴园最好,府中冠盖云集于此,几乎日日都有聚会。”黄梓瑕纵目望着园中花草,有点遗憾,“可如今天气这么炎热,估计也没什么人来玩赏了吧。”
禹宣点头道:“如今荷花开残了,桂花还没开,天气又这么热,自然无人。不过昨天晚上还有一个曲水流觞会,大家秉烛夜游,还做了一些诗。”
“曲水流觞?都什么人来?”
“就是我们那个诗社,很多人都来了…只少了温阳。”
黄梓瑕问:“这么说,齐腾也来了?”
禹宣点头,说:“是,他还在水中捞了条小鱼回去,说自己还要养一条呢。”
“小鱼?”黄梓瑕与李舒白顿时都抓住了这要紧的字眼,表面不动声色,互相却对望了一眼。
“嗯,齐腾喜欢养小鱼。他以前也曾养过一条小红鱼,还买了个瓷瓶在里面养着,到处带出去跟人炫耀,说这是阿伽什涅,稀世罕见,与夔王爷的那条一样。”
李舒白淡淡说:“阿伽什涅十分稀有,他那条是真的么?”
禹宣给花朵浇着水,低头说:“这我倒是不知,但沐善法师说是的。”
黄梓瑕忽然想起,早上他与齐腾见面时,齐腾曾问过他,你还记得,我那条小红鱼哪儿去了吗?
那时禹宣的表情,震惊到扭曲,几乎令人觉得可怕。
所以,黄梓瑕给蜀葵一瓢瓢浇着水,缓缓地问:“那么,你知道齐腾那条小鱼…现在哪里去了吗?”
禹宣如遭重击,几不可辨地退了一步。但他看着黄梓瑕,又见她的面容平静,眼神直视自己,他才勉强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不知道…反正已经很久没看见了。”
“大约什么时候不见的?”黄梓瑕又问。
禹宣想了许久,脸色越见苍白:“大约就在…郡守府出事之后。”
黄梓瑕“嗯”了一声,若有所思。李舒白见她握着水瓢不动,便自她的手中接过,浇水去了。
剩下黄梓瑕与禹宣立在蜀葵花影之中,日光将花影斑驳地映在他们的身上,光与影轻轻摇曳,在他们之间骤明骤暗。
黄梓瑕觉得心口涌起一阵轻微的疼痛,于是她便将头转开了,向着李舒白走去。
而禹宣似乎为了解除那种尴尬,也低声说:“因为我记得,在那之前,大家曾开玩笑说,齐腾的外号别叫寒月公子了,叫养鱼公子得了…但那之后,那条鱼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也没人再开那个玩笑了。”
黄梓瑕停下脚步,只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便回头问:“齐腾外号寒月公子?”
“是,齐腾字涵越,谐音如‘寒月’,而温阳来了之后,好事者便起哄道,温阳对寒月,真是天生一对,因此大家开玩笑时,多叫他寒月公子。”
九 摄魂离魄(三)
黄梓瑕思忖着,慢慢说:“说起来,齐腾的运气真是不错。我查过档案,他去年还郁郁不得志,在范将军手下做个排位顶末的支使,可从今年开始便得了范将军青眼,如今一路青云直上,短短数月竟已被提拔为节度使判官了!”
禹宣点头,说:“是啊,谁能想到。”
“他升迁速度这么快,不知是否有亲戚助力?”
“或许吧,但我不知道。”禹宣说道。
最后一片花圃,种的是一大片月季花。被一夏烈日晒得蔫蔫儿的月季花,枝叶稀疏,只有一两个枝头无精打采地挂着几朵颜色惨淡的花。
“这月季的品种非常好,还记得今年春季之时,一朵朵月季开得有碗口大,形色香俱佳。”禹宣一边浇水一边说,“我记得,齐腾最喜欢这花。”
黄梓瑕随口问:“齐腾喜欢月季?”
“他喜欢所有鲜艳漂亮的花朵。而温阳最讨厌月季、牡丹、绣球、蜀葵这些色艳花大的。”
黄梓瑕立即想起温阳的书房中,那一幅绣球蝴蝶。
她慢慢点头,又问:“不知温阳与齐腾,平时关系如何?”
禹宣想了许久,才缓缓说:“没什么来往。”
“和你呢?”黄梓瑕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问,“这两人中,你与哪个人交往较多?”
禹宣的脸色暗淡,但终究还是勉强开口,说:“齐腾救过我,温阳和我研讨过书法,但他们两人…对我而言,都是路人。有他们也好,没有也好,都没有改变。”
黄梓瑕便追问:“齐腾救过你,是怎么回事?”
“义父母去世之后,我曾想不开,齐腾刚好经过,救了我。”他不愿多提,只一笔带过。
这冷淡疏离的话语,却让黄梓瑕呆愣在那里,她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抽去了力气,许久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良久,她才干涩地问:“你…为何呢?”
“我…受不了,只想逃避…”他将头转向一边,低声说:“此生此世,我已经尝过一次亲人离散的悲痛,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
黄梓瑕只觉得眼睛灼痛,心里面有种剧烈的酸楚,在缓慢地沸腾流淌,令她几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李舒白看着她失控的泪眼,怕她就此痛哭失声,便低声说道:“时间不早,子秦还在衙门等我们。”
黄梓瑕点头,仰头长长呼吸,让自己的眼泪消去。
禹宣见她要走,又低声问:“温阳这案子…与义父母的死,是否有关?”
“在成都府,能拿到鸩毒的人,绝对不多。而有鸩毒又能接近郡守府的人,更是稀少。”黄梓瑕说着,又摇摇头,说,“但也只是同为鸩毒而已,我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其实,还有一个关联,便是他送给自己的镯子。但黄梓瑕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忽略这句。
禹宣慢慢地说道:“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与宫廷扯上关系,拿到鸩毒。”
黄梓瑕立即问:“是谁?”
“齐腾。”
别说黄梓瑕,就连李舒白都立即警觉,问:“齐腾与宫中人有接触?”
“这个我倒不知道,但前几日琅琊王家那位王蕴到来了…”他说到这个名字,难免看向黄梓瑕。
而黄梓瑕正在情绪低落之际,所以只是神情略微闪烁,然后便静等他说出下面的话。
禹宣迟疑了一下,然后又说:“前日,齐腾带他过来拜访我。我才知道,原来齐腾的母亲姓王,论起来,他是王蕴的远房表哥。”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自言自语:“王家…”
王皇后便在宫中,若有心的话,自然可以接触得到。
李舒白在旁沉吟片刻,只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她,眼中却是更为复杂的神情。
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王蕴到成都府找禹宣,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朝廷或者王家什么事,唯一的原因,只有一个了。
想必当时的情形,会十分尴尬吧。
黄梓瑕也不知自己到底心里什么想法,只觉乱得没法理出头绪来,也只能仰头望着高不可攀的蓝天,长长出了一口气,对禹宣说:“多谢你告诉我此事,事关重大,我先去衙门找周子秦商量一下。”
“稍等一下。”禹宣将水桶和水瓢等都拿到园门边的小屋,归置好后跟着他们一起出来,说:“我也想去,听一听此案的进展。毕竟,你说过这个案子,或许与我义父母一案有关。”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李舒白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三人便一起出了晴园。
黄梓瑕想着今日沐善法师的事情,迟疑着,终究问:“禹宣,我问你,你知道沐善法师或许会…摄魂术的事情吗?”
禹宣皱起眉,愕然问:“什么?”
“或许你不信,但刚刚在他的禅房,他确实想要从我这边探究什么。”黄梓瑕静静地看着他,端详着他脸上的神情,说:“成都府的百姓都说沐善法师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可其实,这些所谓的神迹,或许都只是他摄魂术的力量。”
“摄魂术…”禹宣张口想要说什么,但却又停在了那里,一动不动,静静的,只有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李舒白见他呆愣在当场,便说道:“摄魂术是西域传来的一种术法,据说武后时期曾有妖人入京,可以在看人一眼之时,便让那人不由自己地癫狂,也有宫人被他迷了魂,暗夜潜入武后寝宫,企图行刺,幸而武后身边的上官婉儿抓起一把匕首,抛掷而去斩杀了刺客,才护得武后安全。后来狄公狄仁杰破解重重疑团,揭露了妖人摄魂术,事情败露之后,那西域妖人企图反抗,被乱箭射死。自此之后,似乎就没再听到世间还有谁会摄魂术了。”
黄梓瑕点头,对禹宣说道:“是,而沐善法师,似乎就是个中高手。所以,虽然沐善法师尚无劣迹,但你日后与他交往,也可多加注意,免得为他掌控。”
禹宣默然点一点头,却不说话。他脸色苍白,此时日光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的肌肤似乎带一点透明的莹白色,格外鲜明。
他不声不响,跟在他们的身后许久,然后终于出声叫她:“阿瑕…”
黄梓瑕回头看他。
他欲言又止,那苍白的面容上,满是犹豫迟疑与后怕。许久,他才说:“我之前曾和你说过,我有个东西,想要请你看一看。”
黄梓瑕点头,问:“是什么东西?”
他指指南边不远,说:“就在我书房之中,若你现在有空,可以随我来。”
黄梓瑕看向李舒白,见他点了一下头,而禹宣见李舒白首肯,什么也没说已经转身,向着自己的宅子走去。
蜀郡历来多俊才,为激励士子上进,各县乡都有奖励。成都府学子考取举子之后,官府会分派宅邸,并每月供给银钱,以资劝学。
禹宣未到十九岁便成为蜀郡解元,风头一时无两。虽然黄梓瑕的父亲十分不舍,但还是让他到自己分到的宅邸中生活——可能也是因为,父亲觉得女儿毕竟有未婚夫,长到十五六岁还与禹宣感情亲密,总是不好。
郡中为禹宣修建的住宅,在城东涵元桥旁。门前垂柳小桃夹岸而栽,如果在春天来的话,会是非常美好的景致。
黄梓瑕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来到这边,轻叩门扉。但她知道自己是世上除了禹宣之外,最熟悉里面布局的人——从大门进去,是粉墙照壁,后面天井狭窄,挖了四五尺见方的一个小池,里面睡莲长得蓬勃,如今夏末,应该正是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池后,便是堂屋。左右厢房,抄手游廊。再后面就是后院了,三间房打通,书房与卧室都连在一起,只用书架隔开,一屋坦荡开阔。
她曾笑他说,这么小的宅子,不如还是偷偷回郡守府住吧,只一个他住过的薜荔院就比这里开阔精致。他却卧在榻上,用书盖在面上遮住日光,声音沉沉地说:“我这样的出身,今生今世能有片瓦存身已经是大幸。这里很好,人生在世,即使王侯将相起居睡卧又能占地几许?”
现在想来,他们之间,确实是从他搬出去之后,开始变得疏远。她忙于各种案件,他忙于聚会讲学,经常十天半月见不到面,即使时时写信互通,也只能让他们更加感觉到那种疏离感。
那时他对她说,阿瑕,你要是不会查案就好了。
她生气极了,仿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被推翻,从此再无骄傲立足的凭藉。两人第一次发生那么激烈的口角,她跑回去发誓再也不见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轻轻敲开了她的窗,递给她一枝桂花,下面一个盒子。
桂花香甜的气息让她整个闺房都陷入馥郁,而盒子中的那个手镯让她一夜的郁闷委屈都化为了无形——
那里面放的,正是他们商量了许久之后,定下来的样式。两条互相衔着尾巴的小鱼,就像他们一样,相依相偎,永不分离。
黄梓瑕沉默地想着往事,跟着禹宣往里面走。
绕过粉白照壁,穿过开着睡莲的天井,后堂是他的书房与卧室,三间大屋毫无阻隔,打通之后,只以书架和博古架隔开。
禹宣走到书桌前,伸手将抽屉拉开,从所有东西的最下面,抽取出一封信,交给黄梓瑕。
黄梓瑕见那封信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落款,完全空白。她抬手接过,询问地抬头看他。
他慢慢地说:“某一日,我从齐腾家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几案上…多了这一封信。”
黄梓瑕将未曾封贴过的这个信封打开,发现里面只有薄薄一张雪白素笺。
她将素笺抽出,摊开仔细阅读上面的熟悉字迹——
十数年膝下承欢,一夕间波澜横生,满门唯余孤身孑立于世,顾不愿手上淋漓鲜血伴我残生。所爱非人,长违心中所愿,种种孽缘,多为命运捉弄。他生不见,此生已休,落笔成书,与君诀别,苍天风雨,永隔人寰。
黄梓瑕看着这一纸素笺上的淋漓墨迹,这略显散乱的字迹让她的后背隐隐冒出一丝冷汗,整个人仿佛呆了一般,站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这字迹,这般熟悉,让她觉得这一个个字,几乎如同一个个可怕的怪兽,正向着她显露出最狰狞的面目,要将她的魂魄意识全都吞吃进去——
这是,她自己的字。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的,她自己的字。
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汗毛都直竖起来;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冒出针尖一样的冷汗;她的呼吸不畅,让她的身体瑟瑟发抖,脸色也在瞬间转为灰白。
年底了,好多报表材料,赶文赶得好想去死一死…
九 摄魂离魄(四)
禹宣望着她,慢慢地说:“我认得这字迹…我想,你必定也认识。”
黄梓瑕用力地呼吸着,企图让自己胸前狂涌的那些血潮平息下来。可是没有用,无上的恐惧,在一瞬间笼罩了她的全身,让她无法抑制,几乎要转身逃离,逃开这扑面而来的暗黑巨浪,逃离这即将吞噬掉她的可怕深渊。
整个头颅内嗡嗡作响,她丢开这封信,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想要让自己恢复一点理智。
她抬起头,瞪着面前的禹宣,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你的意思是…”
他凝望着她,眼睛一瞬不瞬,声音低沉而沙哑:“我的意思是,在你提醒我注意沐善法师的时候…或许,你自己之前也曾见过沐善法师?”
谁知道呢?
他们面对的,或许是真,或许是假,或许是半真半假。
至少,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写下了这样的信,又如何送到了他的案头,最后,又怎么会把这封信忘掉。
在她提醒禹宣的时候,殊不知,自己也有一些记忆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之中,留下自己也未曾觉察过的痕迹。
黄梓瑕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喘息声。
而禹宣望着她,低声叫她:“你…不记得吗?”
黄梓瑕用力咬牙摇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张素笺飘然落地,轻如棉絮,无声无息。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舒白,捡起那张素笺,端详着上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的这几行字,默然看了一遍,缓缓开口问:“这是梓瑕写给你的?”
禹宣避而不答,只站在那里,望着黄梓瑕。
黄梓瑕却点头,慢慢说道:“这字迹…是我的。”
禹宣默然闭上眼,重重点了一下头。
李舒白打量着上面的字体,缓缓说道:“学卫夫人楷书的,天下人极多,为何觉得这信便是你的?”
黄梓瑕低声说道:“因为…我每个“页”字,自小便将中间两横少写,虽然自己知道,但每次下笔都改不过来,只能再补充一横,所以,总有添笔的迹象…”
那上面的三个“页”字,一个“顾”,两个“願”(愿),都是如此。
“可,我的字迹,我的作为,可我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黄梓瑕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取干净了。她扶着旁边的椅子,慢慢地坐下,茫然说道。
“这是你,在案发之后,送给我的第二封信。”禹宣静静地说,“在义父母去世、你逃离成都府之后,我某一日从齐腾家回来,却发现它放在书房的桌上。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你如何送给我的,但我想,这是你自承罪行,要与世诀别的意思。”
李舒白仔细推敲着信上的内容,淡淡说:“看这封信的措辞,是有与世诀别的意思,但自承罪行我可没发现。”
禹宣沉默,而黄梓瑕则用喑哑的声音问:“手上淋漓鲜血,难道不算?”
“此信疑点甚多,待我们推敲一下,再下结论吧。”李舒白神情平静地将信笺原样折好,放回信封之中,声音比表情更波澜不惊。
禹宣不声不响,只望着面前的黄梓瑕,声音喑哑道:“这信,我藏在此处半年多,未曾示人。今日交予你,若你真的认定自…认定黄梓瑕无辜,请你继续查下去,给我,也给自己一个解释。”
黄梓瑕怀揣着那封信,跟着李舒白回到成都府衙。
刚到衙门,周子秦早已坐在里面,一手捏包子,一手捏着那个双鱼镯子看着,满面生辉。
黄梓瑕感觉到那封信的折角仿佛在刺着她的肌肤,让她觉得又窘迫,又无奈。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了黄梓瑕一眼,黄梓瑕正在出神之中,他突然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问:“你说,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比较好?”
黄梓瑕听出他话中戏谑的意味,那压在胸口的大石,在他的调侃面前,似乎也隐约放下了一点,让她不由自主地回嘴道:“下辈子!”
“什么下辈子?”周子秦耳朵尖,已经听到了。他站了起来,向他们走来,“哎,你们太慢了,我都等你们好久了。”
李舒白扫了他手中的镯子一眼,问:“什么事等我们?”
“傅辛阮那个仆妇汤珠娘,她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几个相熟的人也都从龙州找过来了,我们赶紧去查一查呀!”
周子秦一手玉镯一手包子,边吃边往外走。厨子探头看见,赶紧喊他:“捕头,捕头!这边还有米糕,你再拿个?”
“哦,米糕我喜欢!”周子秦心花怒放,赶紧把镯子往怀里一塞,接过那个米糕拿着。
“子秦,好早啊。”旁边有人笑道。
周子秦转头一看,原来是齐腾,他手中一叠文书,显然是来府中商议事务的。他忙把剩下的包子往口中一塞,拱手道:“齐大哥!”
“你这什么习惯,这么脏的手还吃米糕。”齐腾嘲笑道,抬手就拿走了周子秦手中的米糕,却又不吃,只看着周子秦的手,说,“全都是米糊糊,你就这样去查案?”
“哦…”周子秦眨眨眼,还看着他手中的米糕,齐腾却随手将米糕丢到了旁边污水沟之中,然后到旁边舀了一勺水,说:“来,洗手。”
周子秦顿觉丢脸极了,赶紧说:“我…我自己来…”
“好啦,你都快是我大舅子了。”他说着,不由分说两三勺水泼下去,直把周子秦的手洗得干干净净,才放过了他,将水瓢一丢,说,“子秦,女人用的东西多肮脏你可知道?上面全是你看不见的头油脂垢!我就有个朋友,时常拿着个相好的手环睹物思人,结果有一次没洗手就吃果子,上吐下泻差点没要了命。后来才知道这手环是相好的在当铺收的,是那些无良该杀的从浮尸上脱下来的,你说这种东西还放贴身,还拿着边看边吃,能不出事?”
周子秦干笑,隔着衣服摸了摸那个镯子:“齐大哥,我这镯子…可新了,保证不是浮尸上来的…”
“总之要多加小心!我下午空了,带你去明月山沐善法师那边弄一桶净水,给你这镯子好好净化一下!”
说着,他重又抄起那叠文书,往衙门内去了。
周子秦朝着他的背影吐吐舌头,低声嘟囔:“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又是一个洁癖呀…”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那个被丢到污水沟中的米糕上,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与李舒白目光正相接。
黄梓瑕知道这种事他是绝对不可能做的,只好苦着一张脸,点了一下头。
三个人往外走时,黄梓瑕忽然“哎呀”一声甩着脚,郁闷地说:“踩到狗屎了。”
周子秦关切地问:“没事吧?”
“没事,幸好是干的,我去水沟边蹭一蹭。”
说着,她跑到污水沟边去了。周子秦在后面喊:“快点,我等你。”
“别等了,我们先去马厩吧。”李舒白径自往前走。
周子秦往后看了看,也只好跟着他走掉了。
黄梓瑕走到污水沟旁,站在那边假装蹭鞋底,打量着四下无人之时,抓起地上一根树枝,扎住那个米糕,将它举了起来。幸好这米糕掉到了一块石头上,还没有被水融化掉。
她到旁边撕了片白菜叶子,将那个米糕包住,捏在手中晃到马厩,和李舒白、周子秦会合。
涤恶还在养膘中,洋洋得意地吃着豆子欺负着其他马。那拂沙在它旁边养伤,卧在草堆中,一双大眼睛四下张望着。
李舒白和黄梓瑕虽已易容,但怕被涤恶闻出气味来,故意走到对面马厩,挑了两匹劣马。
他们骑着马经过街道时,一条凶恶的瘦狗从巷子中冲出来,向着他们狂吠。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黄梓瑕立即将那个米糕连白菜丢了出去。那只狗闻了闻,几口就连着外面的白菜一起吃了下去。
周子秦说:“这种恶狗,我才不给它喂东西吃呢!”
黄梓瑕说:“我正差条狗,准备逮着它有用。”
“什么用啊?”
“狗的嗅觉十分灵敏,训好了能帮助查案。我看这条狗的模样,应该是最好的细犬。”
周子秦立即转头吩咐身后人:“阿卓,赶紧给我逮住它!”
所以,等他们来到义庄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四个人,一条狗。
看守义庄的老头儿一看这条脏兮兮的瘦狗,顿时笑了:“少捕头,要养狗您跟我说呀!我家里的狗刚下了几条,比这东西可好看多了!”
“你不懂了吧?一看这种狗的模样,就是最好的细犬!”周子秦拽了拽狗绳,将它系在了门口。
老头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在门口和这只狗大眼瞪小眼许久,才喃喃自语:“这东西还细犬?绝对的土狗一只嘛!”
周子秦几步跨进义庄,看见屋内停着一具被白布蒙住的尸体,几个捕快正在谈天说地,旁边站着几个满脸晦气的中年男女,应该就是汤珠娘的亲朋了。
“来来,快点都来见过周少捕头!”捕快们吆喝着,给周子秦一一介绍,谁是邻居,谁是子侄。
周子秦先将自己的那个工具箱打开,戴上薄皮手套,查看汤珠娘的伤势。她确系坠崖而亡,摔得手足折断,脑袋血肉模糊。那张脸也是稀烂,只有耳后那个痦子,准确地揭示了她的身份。
“这是她坠崖后,身上所携带的东西。”捕快们又递上一个包裹。
周子秦随手翻了翻,见包裹内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一堆散钱,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把东西一丢,说:“看来,确实是在行路时不小心,坠崖而亡了。”
黄梓瑕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是什么时候死的?”
“昨日上午,大约是…卯时左右吧。”
卯时。黄梓瑕立即想到了昨日卯时,在路边被那匹急马撞下山崖的张行英。
“对了,子秦,我听说近日因夔王遇刺,所以成都府到汉州的山道都有西川军把守着,百姓进出甚为麻烦?”
“是啊,那条路商旅不绝,如今西川军禁止任何人骑马或者坐马车出入,步行进出的人还要搜身,百姓正怨声载道呢。”周子秦说着,又想起来一件事来,说,“不知道张二哥到汉州了没有。唉,张二哥真可怜,天下之大,茫茫人海,要找滴翠何其难啊!”
黄梓瑕蹲下去查看着汤珠娘的伤口,见她连后脑都跌破了,真是惨不忍睹。她站起转身问周子秦:“想知道张二哥如今身在何处吗?要不要我告诉你呀?”
“我才不信呢!”周子秦不相信,哼了一声:“难道你有千里眼顺风耳,能知道远在汉州的张二哥一举一动?”
黄梓瑕对他一笑,说:“爱信不信。我不仅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而且还知道他右手脱臼,正在客栈熬药…”
周子秦顿时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张二哥受伤了还在客栈熬药?”
“别急呀,也不是替自己熬药,没那么严重。”她说着,又翻看着汤珠娘的包裹,细细地查看衣服的花纹样式。
周子秦急得跳脚,只好转而拉住李舒白的衣袖恳求:“王兄,王兄,你就跟我说说吧,怎么回事?”
李舒白望了黄梓瑕一眼,说道:“你中午跟着我们走,就知道了。”
“你们你们…真是急死我啦!”
看着周子秦跟热锅上蚂蚁似的团团转,黄梓瑕不由得对李舒白一笑,给了个“干得好”的眼神。
最近写文的时候都在听张杰的《天下》
虽然很多人嘲笑他是闰土(哈哈哈
可是这首歌挺好听的…
十 漫卷火龙(一)
汤珠娘早年丧夫,如今被寻过来的就只有她一个侄子,两三个邻居。
一个邻居是收拾得挺整齐的瘦猴儿,手上还带了个金戒指,笑得一脸难看:“小人是松花里的里正。汤珠娘本来也是成都府的人,十七岁嫁到汉州去了。我婆娘和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说她老公死得早,日子挺难的,隔三差五帮人家打短工赚点钱。后来那个傅娘子放出声来说要找人伺候,我就对我婆娘说,那娘子看起来人不错,应该好伺候的,月钱也多,事情也少,你问问汤珠娘,要是想去,我给介绍。”
“这么说,汤珠娘是你介绍给傅辛阮的?”
“正是呢。可没成想这才转过年来,怎么就出事了…唉,为了这事,我和我婆娘也是懊悔不迭。大家都说那宅子有问题,连死两个人不说,如今连汤珠娘也死在外头了,这可不邪门儿么!”
黄梓瑕又看向他身后人,那女人矮胖富态,正耷拉着头扯着手中的手绢。“这是您家里人?”
瘦子赶紧点头:“我婆娘,汤珠娘是她以前邻居。”
黄梓瑕便问她:“汤珠娘在那边做仆妇,有对你们提起过什么吗?”
那女人显然是刚刚被汤珠娘的尸身吓到了,用手绢抹着眼睛,声音也不顺畅了:“没有,逢年过节她倒是常有拿着东西过来看我们,说是多谢我们给介绍了这么个好地方。据说…据说那傅娘子性情脾气十分温和,吃穿用度都给汤珠娘也算一份,银钱也从不克扣,家里也没什么事,就是日常洒扫、一日三餐。”
“她是否有提过,傅娘子的家中客人来往?”
“没有…当时傅娘子托我们找人,就说必得嘴巴严实的,想必珠娘也是她训诫过的,所以从来不说这些。再说…再说她一个乐籍女子,家里来往什么人,我们又怎么好打听呢?”
黄梓瑕将这夫妻二人打发走,又问下一个。
这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女子,系着青布围裙,头上绾了个髻,插着一支蒙尘的银簪子。她显然十分少见这样的场面,局促得手都不知放哪儿:“我…我是汉州田家巷的,住珠娘斜对门。她十七岁嫁到那边,我们年纪差不多,住得又近,算起来,我得叫珠娘嫂子。”
“珠娘最近有回田家巷吗?对你说过什么?”
“她前月回来过,一派喜气洋洋,说她伺候的那个娘子要成亲了。我随口说那种人能嫁什么正经人,结果她却说是顶好的婚姻,对方虽然结过一次婚,但没儿没女的,人又年轻,家世又好,娘子能嫁给他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她提到过对方的情况吗?”
“没有…珠娘伺候的什么人,我,我又管她做什么?而且我们也没说几句,珠娘的娘家侄子就过来了,我赶着回家烧饭,没成想…这就是珠娘我和最后一面了…”
见她慌里慌张话都说不顺畅,周子秦便示意她先下去,让汤珠娘的那个侄子过来。
汤珠娘的侄子名叫汤升,年约二十出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那笑容跟颜面抽筋似的,怎么看怎么讨厌,。
“我那姑姑啊?没错儿,前月我是见过她,跟她说了我要成亲了,让她多给点钱。结果她就只给我摸了两千钱,啧…”汤升甩着手中荷包,一脸鄙夷,“去正经人家做仆妇尚且说起来不好听呢,现如今她还伺候个扬州的妓女,脸都丢大了!要不是看在她说要给我未过门的媳妇打一对银簪的份上,我都不想跟她见面。”
黄梓瑕问:“打一对银簪是怎么回事?”
“就昨天的事,她跟的那个妓女不是死了吗?她收拾好东西出门时,我正回家呢,刚好在巷子口遇见了——我家就在旁边双喜巷。”
黄梓瑕点点头,知道就是汤珠娘的娘家。
“她看见了我,就把我叫住了,在自己的包裹里掏东西,说是有东西要给我。我还以为什么好东西呢,就站住了等着。结果她掏了半天,我都看见她拿出半个荷包了,又塞了回去,说,还是我先带到汉州去,给你未过门的媳妇打一对银簪吧。我还以为是真的,等回过头一想,这可不是诓我么?成都府的银匠铺子成百上千,她有钱干嘛到汉州去打,摆明了舍不得,哄我呢。”
黄梓瑕停下笔,将自己记下的又看了一遍,问:“你姑姑汤珠娘当时说的是,‘还是我带到汉州去,给你未过门的媳妇打一对银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