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谢却摇头:“知府大人说了,老兵们千里迢迢来此,若不能将土地文书立时交到他们手中。只怕他们不能安心,更容易生事,因此,必须尽快做完这件事,八月里第一个老兵踏足锦东之前,所有的土地都要丈量完毕。分割妥当,写好了文书,上好了档子。”
青云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三万老兵,每人五十亩。就是一百五十万亩地,折合一万五千顷,或者说是一千平方公里。即使府衙要求一亩一亩地量,那工作量也不小了,更别说同时还要进行房屋建设等准备工作,还不如先把头一批五千士兵要分的二十五万亩地先量出来,等分派好了,再去量其他的。同时将时间节省出来,专心做好房屋建设。否则,老兵来了以后。连住的地方都不能保证,就算拿到土地契约又有什么用?
不过龚知府既然这样吩咐了,那就照着他说的去做好了。现在才进六月。离八月老兵们抵达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估计应该可以把差事办完,至于建屋子什么的…现在才开始动工也太赶了。帮着想想主意可以,就不必出大力气了吧?她记得陈通判跟周康的关系平平,在府衙众官员里头,已经算是比较冷淡的一位了,据说是瞧不起周康岳家倒霉、周康本人又是从朝中被贬到地方上的缘故。
只是刘谢接下来的话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丈量土地其实并非难事,写文书上档子也是极容易的,难就难在能用的人手太少了!知府大人在府衙里只给周大人与我拨了两个人,再从底下几个县里抽调了些人手,满打满算还不足十个!而这里头,通术数又有经验的不过六人。光凭这些人,想要在两个月内把一百五十万亩地给丈量出来,再立好地界,只怕…”他顿了顿,“从前在清河,那几百亩地,也要派上十多人丈量好几日呢!”
青云忙问:“怎么只有这几个人手?难道龚大人是存心为难你们?!”这是刁难,绝对是刁难!万一因为人手不足,周康未能在期限内完成工作,肯定要受责罚,刘谢也要跟着倒霉。这分明就跟曹i明说的一样,是龚乐林帮着姜融君拿她出气来了!
刘谢从未想过这种可能,闻言倒是吓了一跳:“怎么会呢?知府大人也是不得已。如今房屋只建了几百间,离五千差得太远了,府衙几乎所有人都在忙这件事。只有我与周大人是新来的,不曾参与,正好腾出手来忙丈量土地之事。况且知府大人也说了,周大人与我在清河时就做过这种差事,可说是熟手,与别人相比更有把握将事情办好。”
说得真好听!青云心中暗暗骂了两句,实在不忍心打破刘谢的美好幻想,只能替他想法子:“精通术数的人虽然少,但丈量土地,也用不着人人都精通吧?拿几根标好长度的绳子,两人一拉,看绳子的长度就能算出土地的大概面积了。这种事随便什么人都能做,既然府衙安排的人手少,不如让周大人把自家的下人都带上好了。我记得他家有二三十个成年男仆呢,成天闲在家里没什么事做,不如出上一把力?”
刘谢如梦初醒:“好孩子,你提醒我了!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咱们家也有几个人手可用的,只要留下余嫂子母女俩看家就好,张家父子和林三都能跟我出门去。”
出门去?青云怔了怔:“要上哪儿?你们要量的土地不在府城附近吗?”
“当然不在了。”刘谢笑道,“城外都是草原,虽说也可以拿来种地,但那就先把草烧了,未免太可惜。知府大人说,那片草原还是留着养马算了。要分给老兵的土地,他早就看好了,就在长云山西边和北边,听说那里与东秦边境的山地正好连着,十分广阔,怕有几千里地呢。我们暂时只往北边量七十里,再往西边也量七十里,正好是一片平原,中间并无山脉阻挡。我们带人过去,要在长云山脚下的吉门子庄落脚。那里离府城足有二十多里地,只住十来户人家,屋子也窄小,远不如城里舒服。不过胜在离新田近,来往方便些,也能节省许多时间。”
青云有些犹豫地问:“我记得锦东府离两国边境只有几十里路…”可听龚知府的安排,似乎打算越过国界,去占人家东秦的地方?那样真的没问题吗…
刘谢却不担心这个:“从前两国议定国界时,就以长云山为地界,东边归属东秦人所有,西边和南边是我们的地方,至于北边,从未有过定论,听说那里从前也有外族人住着,只是许久不曾听闻动静了。知府大人早已派人探查过,从未听说有什么危险,应该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青云只觉得自己更不放心了。不过想想,只是丈量土地,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等老兵们到了,将土地占下来,后面的事就不用她操心了。
她想了想,便试探地问:“干爹,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好不好?”
刘谢有些吃惊:“这是为什么?你替干爹看家,不好么?何苦去吃这苦头?”
青云自然不能直说是因为怕他与周康都走了,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府衙里,只有一个周楠为援,恐怕要受某些人的气,便只笑了笑:“我也想为干爹分忧呀?我的术数还算不错,应该能帮上你们的忙。”
刘谢信以为真,十分感动:“好孩子!难为你有这个心!”想了想,青云确实在术数方面比他出色,而且从前也帮他做过不少实事了,便答应下来,只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表示要去寻周康:“周家婆子也多,个个强壮能干,我请周大人多带几个去,有她们陪你,我就放心了。我看那柳家的二丫挺机灵的,年纪也大些,不如把她也带上吧!”
青云不置可否,笑着说要替他打点行李去,便回了自己房间,脸色沉了下来。
如果龚乐林是打着让周康与刘谢完不成任务受朝廷责备的主意的话,那她就想办法帮他们在期限内将这件差事办完办好,让龚乐林无法得逞!居然拿公事来泄私愤,她以前真是太高看他了!这回一定要狠狠地打他的脸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守西北的那位老帅与楚王府相熟,当年姜锋若真的奉了楚王妃之命出走,为何不去西北投奔那位老帅,反而转到东北来呢?他是后来才去的西北吧?好象也没跟这位老帅联系,难不成是他觉得自己做的事不会得到楚王支持,老帅可能不会给楚王妃面子?
真是麻烦死了,她可不愿意坐实楚王庶女的身份啊…
第二十七章误会
量地之事迫在眉睫,周康与刘谢马上就开始着手准备了。传令底下几个县的衙门派熟悉相关事务的人手过来,同时还要准备需要用的工具与车马,以及安排众人在吉门子庄的住宿等等,另外,锦东府衙里与这些土地相关的文书档案也要调出来查看清楚,免得占了有主的地,最后临行前,他们还要跟知府龚乐林对照着地图再三确认丈量的地点。
眼看就要出发,又出了点小意外。原本被派到他们手下负责丈量土地的两名吏员,其中一名擅长术数的被陈通判那边调走了,说是建造房屋需要的技术人员不足,这人这人在术数上的专长正是他们所急需的。作为补偿,陈通判用另一名吏员做交换,调到周康手下,但这人本是负责文书抄写的,在术数上并不精通,身体还十分文弱,只怕受不了风吹日晒的苦。而本来派到周康手下的另一名吏员,虽然在丈量土地方面有经验,本人年纪却稍大了些,体力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野外作业。
人员调令是临行下来的,等周康知道消息时,那名术数人才已经到陈通判那里报道了,据说后者前一天曾与陈通判手下的一位师爷吃过酒。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是否陈通判故意为之,周康还是向龚知府提出了抗议,又请求他再排两个人来。但龚知府十分委婉得表示,由于陈通判的工程滞后,几乎整个府衙都在忙活那边的事,已经抽不出多余的人手,不过作为补偿,任务期限可以向后延迟三天。
青云一听说消息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周康被算计了!本来就只有不足十个人帮忙,懂技术又是熟练工的更少,如今又少了一名主力人手,就算有再多的下人补充,又有什么用?她真不相信府衙已经抽不出人来了,龚乐林一定是在公报私仇!
气愤之余,青云便给周康与刘谢出主意:“赶紧从几个县衙那里抽熟手上来,赶在出发前,给咱们两家的人做出基础培训,至少要让他们学会基本的丈量方法。这样即使又有人把你们手下的人调走,也不至于无人可用。”周康立刻就采用了她的建议,紧急从底下几个县选调最擅长术数与丈量工作的人手,他不理会各县交上来的人选,只打各县里能力最强的吏员的主意。
在他们忙活这些事时,青云也没闲着,打点行李是一方面,她还花了不少时间在练习骑马上。她特别寻关通判之女关姑娘借了上回教过她骑术的那个婆子,又让林三到市面上买了几匹脚力不错的马,然后利用姜峰旧宅前那片空地,进行突击练习。也许她真的在这方面比较有天赋吧,三天后,她已经可以到城外的草原上独自策马出行了,只要不是速度太快,一般的奔跑都可以应付。
她并不是在做无用功。锦东这边地广人稀,周康与刘谢负责丈量的土地多达一千平方公里,如果不会骑马,单靠双腿走路,即使走断腿都未必能把活干完,马车的机动性又差一些,所以马是最便利的交通工具了。她既然打算帮忙,自然不会容许自己成为刘谢等人的累赘。
接连三天的突击练习,固然让她快速掌握了骑马的技术,但同样的,她也付出了一点小代价------大腿内侧磨破皮了。虽然她早有准备,特地多穿了两条裤子,但布料的坚固程度是有限的。虽然她早有准备,却也有些红肿破皮的症状。天天晚上躲进房间上药,睡一晚上,伤刚刚好了些,她又要出去练骑术,然后再被磨破皮。她有时候都怀疑,其实别人学会骑马后不再受这种苦,莫非是因为磨习惯了,大腿内侧已经长出厚茧的缘故?
幸好她用的治伤药还算给力,让她能在正式出发前治好了大腿上的伤,于是她有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帮她配这个药的曹玦明。自打那日不欢而散,曹玦明就没再上门来了,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她偶尔听刘谢与林三说起,似乎他与刘谢、周康以及钟淮仍有接触,每日里除了收药材,随手治几个府衙诸官家眷中的病人,就是继续向人打听姜峰的旧日消息。难不成他还没有死心?
还好他没有找上知府龚乐林家里去,不见有向龚乐林告发她身世秘密的迹象,否则她真的要翻脸了。
乔致和似乎已经告别锦东府,返回自己的辖地去了,但他将一个随身的小厮留了下来。青云偶尔在府衙后院走动,还能看见他来往于府衙与知府宅第之间,有时也会从后门出入,不知是在做什么。她没工夫理会这些闲事,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周康与刘谢的差事上。
现在所有准备工作已经齐备,今日府衙工房的小吏已经把工具先行送达,明日他们就要出发往吉门子庄去了。
且不说周楠如何依依不舍,想要随他们一同出发,又被婆子们死拦活拦,最后只能眼泪汪汪的放弃,也不说青云如何跟着林三等人一起进行了基础的土地测量实操培训,并分享了一些防晒的小技巧。就在他们出发的那天早上,她连衣服都换好了,正准备骑上自己新买的那匹黑色小母马出发,姜五太太却忽然打发了个婆子来请她去说话。青云担心对方来意不善,不过眼下暂时不能得罪对方,她只得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交代刘二丫两句,随来人去了知府宅处。
姜五太太先是打量了她身上穿的半旧布衣裳几眼,神色有些不明:“青姐儿,你这是要跟着刘大人一道去丈量土地么?这不是你女孩儿家该做的事。”
青云淡淡地笑了笑:“我只是去帮忙打个下手罢了,不会给他们添乱的,周大人与干爹他们人手强烈不足,多我一个人,也能轻松些。我们连家里用的下人都带上了呢。没办法,谁叫府衙腾不出更多的人手呢?”
姜五太太也不知有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讽意,反而十分郑重地说:“我听侄儿说过,近来府衙十分忙碌,大部分人手都在忙着为老兵建房子的事。不过我想,即使人手再不足,也用不着你小姑娘家去帮忙,怎的不到外头雇人?”
“外头的哪有自家人用着可靠?”青云皮笑肉不笑地道:“而且这样做也给知府大人省钱了不是?再有哪里缺人手,知府大人也不必为难要如何调人了。承蒙知府大人厚爱,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到周大人与我干爹手上,我们自当竭尽全力把事情办好,否则岂不是辜负了知府大人的期望?”
姜五太太似乎总算察觉到她话中之意了,很严肃地盯着她看:“青姐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没有啊。”青云眨眨眼,“姜五太太觉得我误会了什么?”
姜五太太微微皱了皱眉:“你叫我什么?”
“自然是姜五太太。”青云很平静地道:“我虽然称姜九爷为父亲,但实际上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哪怕我的长相有些像姜家人,那也不过是巧合而已。姜家既然不愿意认我,我又怎敢厚着脸皮说自己是姜家女呢?因此只能尊称您为五太太了。”
姜五太太低低的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心里似乎有怨气,可是那日融君与你说了些什么,让你误会了?融君只是心里有委屈,忍不住发泄出来罢了,发泄过后,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你们是姐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姐妹?青云可不觉得姜融君会成为她的姐妹。至于委屈,她也有啊!她委屈大了!
姜五太太又道:“我原来还想着,刘经历要随周通判出门公干,家里只剩下你和楠姑娘两个女孩儿,即便有下人侍候,也叫人担心,索性让侄儿媳妇接你们过来住几日,也好让你与融君多亲近亲近。知道你爱骑马,我还让人准备了好马好鞍,让你们闲时玩耍的。谁知今早上我才听说你要随刘经历出门,实在是吓了一跳。好孩子,咱们这样的人家,日子过得再苦,也不会让女孩儿做粗活,你这又是何必呢?若是为了躲避我们,也不必如此,我不去扰你就是了。”
如果是真的,那她真要谢天谢地了。青云扯出一个笑:“您想太多了,我是真心想要帮干爹的忙,才决定跟他一起出门的。我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这几年多亏干爹照应。他关心我,爱护我,就像亲爹似的,我自然该多为他着想。至于做粗活什么的,我并不觉得委屈。也许我小时候也曾享过几年福,但自打父亲去世,什么活我没做过?什么苦我没受过?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尊贵的千金小姐,半年前还有人觉得我是个村姑呢。您要是觉得这不成体统,就当我不存在好了。我想您现在,大概也觉得姜峰的女儿很碍眼吧?您放心,我这就在您面前消失。”
姜五太太似乎有些吃惊:“青姐儿…”她想要站起身,但青云还是向她行了一礼,便收起笑容转身向外走,忽然觉得眼前人影一晃,身形越发瘦弱的姜融君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挡在青云面前:“你对五伯娘是不是太无礼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五伯娘好意关心你,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青云看到她,心里也有些气:“让开,我不想跟你大小姐说话!”
“我不让!”姜融君的眼圈瞬间红了,但没有哭,反而把下巴抬得更高些,“无论二叔曾经做了些什么,无论他是不是无辜,我们谁也不欠他的!你既然认了他为父,就该敬五伯娘为长辈。我还不曾寻你的不是,你反而先对五伯娘无礼了,难不成二叔就不曾教过你什么是礼仪?!”
青云更生气了:“真是对不住,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礼仪!谁叫我失忆了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呢!你还要寻我的不是?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是!我自认为过的够惨的了,如果不是遇上好人,现在只怕还在外头讨饭呢!结果你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莫名其妙地跑出来说我是你仇人,我父亲害死了你父母兄弟,不但冲着我发火,现在连我认得干爹,还有跟我交好的人都不放过了!设了个圈套让周大人与我干爹钻,做得好了,那是应该的,做的不好,就活该他们倒霉,他们还要感念知府大人的信任呢!你现在还要挑我的刺?真是神经病!你最好认清楚,谁才是你的仇人!谁杀了你的全家!你不去找真正的仇人算账,光捏我这个软柿子算什么?!”
姜融君气得全身发抖:“你…你胡说什么?谁设圈套了?!”
“你不认我也奈何不了你,谁较你如今有靠山呢?!”青云冷哼一声,“你现在得意了,满肚子的怨气终于找到发泄的地儿了,可实际上不也还是欺软怕硬吗?你觉得自己委屈,我还委屈呢!你好歹还知道仇人是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甩袖就往外走,不管姜融君在后头如何叫唤,也当听不到。对这种心里认定了歪理,坚决要算计陷害自己的人,她还没空跟对方废话呢!不跟对方把话挑明了,只怕人家还要端着一副大度模样跟你演戏!
姜融君见你摔手就走,忍不住哭着向姜五太太投诉:“五伯娘,你看她那副嘴脸…”
姜五太太紧紧皱着眉头:“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莫非是陈通判临时调动周通判手下吏员的事?可你表兄不是说过,那是陈通判自作主张么?但建房一事确实是府衙当前要务,眼下赶工要紧,你表兄暂时不好说陈通判什么,横竖周通判与刘经历都是能干的,定能把差事做好,怎的青姐儿反而想歪了呢?当初会把周通判与刘经历从清河调来,是因为乔大人的大力推荐,因此你表兄才如此信任他们的能力,只是乔大人要求别把这件事外传,你表兄就没提,想不到周通判他们却误会了…”
青云对姜五太太的这番话一无所知,她气冲冲地出了知府宅,便迅速归队了。周康与刘谢带着钟淮、两名吏员,以及一大群身强力壮的男女仆妇,各人或骑马,或坐车,随时就要出发。
周楠紧紧拉住青云的手,含泪对周康道:“父亲,刘叔,钟先生,还有青姐儿,你们一定要保重…有什么事千万要捎信回来。”
“知道了,不必再啰嗦。”周康翻身上了马,“吉门子庄离城不过二十来里,家里若有事,就派人来告诉一声。遇到什么难处,可以向邓照磨的太太求助,再者,关通判家与吴推官家也是常来往的。要照看好家里,保重身体,别让父亲挂心。”
周楠泪眼汪汪地点头应了。青云与她再次告别,便也跟着翻身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城门外驰去。
第二十八章丈量
锦东府衙的工房书吏马留安,是个三十多岁的读书人,他是锦城府人士,算是半个本地人了,家中原也是世代耕读人家,在锦城府有些名声。只可惜他本人是个老童生,努力了十多年也未能考上秀才,家里人便托了关系,让他进了新开衙的锦东府做个小吏,慢慢熬资历搏升迁。他在文书上有些专长,很容易就成为了工房骨干,小日子过得不错,只可惜好梦不长。
锦东府领了朝廷的命令,要负责即将迁来的数万老兵的衣食住行,其中房屋是大项,早在年初朝廷有风声传来时,锦东知府龚乐林就命人开始动工了,负责此事的是主管水利、营造等事务的陈通判。这位陈通判来历不小,据说是当朝工部侍郎的堂兄弟,也有亲戚在户部任职,有他出面,无论工部还是户部,都不会给锦东府添麻烦,钱款与材料都是充足的。马留安的家人特地将他塞进锦东府工房,也有借这位陈通判大人之力,为他铺路的意思。
不过陈通判虽然有十分给力的人脉关系,个人能力却有些问题。龚知府把给老兵建房子的事交给他,有足够的钱财与材料,数千工匠忙了三个月下来,居然只建好三四百间屋子,据说有些还建得不够坚固,没法住人。龚知府再一查账目,有几笔款子的去向不清不楚的,分明有猫腻,找了陈通判来问,他又说不清楚,因为他对这方面的工作不怎么擅长,所以都交给手下的师爷去办了。碰巧,他平日里十分倚重的一位师爷,前些日子报说家里来信,老母病重,已经辞去了。这位师爷不在,他就无法解释账簿上的每一笔支出,无论谁问都是一问三不知。问起那师爷家乡何处,他却又忘了!
龚知府为此差点儿没气炸,一边命人将陈通判手下另外两个师爷看管起来审问,一边行文到其他州府通辑走掉的那名师爷。但在处理陈通判的时候,他犹豫了。目前工部与户部只拨了不到四成的款项,只要有陈通判在。剩下的六成多应该可以顺利全拨下来,万一这时候处置了他,朝中有人拖后腿,延误工程进度,岂不是坏了皇帝与朝廷的大计?龚知府无奈之下只能将陈通判狠狠骂了一顿。勒令后者亲自作出整改,务必要赶在秋天之前建好至少两千间结构简单而坚固的房屋,让老兵们到达后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由于不放心。龚知府最后还是忍不住亲自过问此事,每日里几乎是押着陈通判处理相关事务,还把府衙大部分人手都分派到工地上监工去了。
另一方面,新来的那位负责田粮事务的周通判,以及与他同来的刘经历,据说从前是在淮城那边的清河县任职。清河县曾收留过五千多流民,为他们盖房、分地,钱花得不多。却把有可能发生的乱子压了下去,还为县衙增添了不少收入,事情做得非常漂亮。朝廷上曾一度点明名夸奖的,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就没了消息。如今他们到了锦东来,正赶上这建房的事。作为拥有丰富经验的人,龚知府当然不会放过了。他让他们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陈通判,并且时常给出提点与建议,因为陈通判的态度不够客气谦逊,他还发过火。听说陈通判为此没少在私下埋怨过龚知府、周通判与刘经历。本来和乐平静的锦东府衙,开始有些小波澜了。
马留安本是工房的人,原该跟着其他人一起到建筑工地上去才是,但有些不巧,他这人虽然读书不怎么样,性情却十分书生气,自认有些小清高。陈通判私下埋怨周通判与刘经历他们的事,工房众人皆知,谁也没吭声,他却糊里糊涂地多嘴,在工房里跟别人吐嘈,说陈通判自己不懂行,还要怪人家太懂行,是尸位素餐之辈。谁知陈通判手下的亲随正好路过听见了,他就倒了霉。陈通判也不多言,二话不说就把他调到了周通判手下,让他去荒野上风吹日晒,做那丈量土地的活计。
马留安才做小吏不足一年,原是个五体不勤的文弱书生,叫他写写字抄抄文书还罢了,让他去做费劳力的粗活?他哪里受得住?更别说周通判与刘经历被派到城外荒野上丈量土地,据闻曾遭了陈通判的算计,不但人手少,支援也少,住不好吃不好睡不好,日子过得更苦了。他一想到这点,心里就后悔不迭。
马留安从出城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无精打采的,到了吉门子庄,刚开始丈量工作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被烈日晒得晕倒了。其他人无法,只能将他送回住宿的地方休息。
吉门子庄很小,只住了十多户人家,而且大部分人的房屋都低矮窄小。龚知府是个不喜扰民的,因此府衙一行人前来时,带了三四顶大帐篷,是军队在草原上练兵时用的那一种,每顶最多可容纳二十人住宿,质量也过硬。另外,先前府衙派来探索的人在吉门子庄后头的长云山上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山洞,里头可说是风凉水冷,住上百人都不成问题,取水也十分方便。因此周通判一行人分两批,一批住山洞,一批住帐篷,剩下还有七八个女子,包括刘经历的女儿及其丫环,以及周通判家里的婆子们,则借住了庄子里的两间小屋,为此还给了村民四只羊和四匹粗布为代价。
马留安住的就是其中一顶帐篷。此时他们初来乍到,只有周家的几个家仆婆子在一名下县的吏员指点下将帐篷全都支起来,其他人则忙丈量的工作去了,刘经历的女儿带着丫环去砌灶、烧水。马留安躺在简陋的被铺上,四周地面上满布别人的行李,连个侍候的小厮都没有,也无人给他送碗水、打个扇子,他心里更苦了,开始埋怨家人,当初就不该把他安排到陈通判那种人手下办事。
陈通判虽然有得力的亲友,但他本人却没有才干,做事又糊涂,还心胸狭窄。日后能有什么前程?可怜自己不过是说了句实话,就被打发到这荒野上来。周通判与刘经历带着区区几个人,懂行的没几个,如何能在期限内量完一万多顷地?他们要是完成不了,日后定会吃挂落,自己也要跟着受责。还说什么前程呢?能够平安脱身就谢天谢地了!
马留安越想越伤心。不但觉得头晕,身体发凉,还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一时间,手也疼。脚也疼,连坐起身都没力气,他想自己可能病得很重。病得快要死了。
这时候,帐篷外有人轻轻走过,似乎是两个小姑娘,在小声说话:“姑娘,刘老爷那里够人你使了,你就别去了,你又不会用那什么绳尺、步车。”
另一个小姑娘道:“就是因为不会用,才想去看看它们是怎么操作的。我原本还以为要弄些长长的麻绳。上面标上长度呢,没想到府衙已经有了现成的工具。看起来似乎挺简单的,我去看一看。明儿就能学会了。那样他们要是缺少人手,我也能帮上忙。”
“可是…”刚刚说话的小姑娘似乎有些迟疑,“外头太阳这样大。姑娘不怕被晒着么?那位马老爷可不就是被晒得厉害,才病倒的?”
马留安听到她们说起自己,连忙挺直了身体闭上眼睛,心里猜测这两个小姑娘大概是刘经历的女儿和她丫环。官宦人家的千金,不在城里老实待着就算了,还穿成个村姑的模样,他家里的丫头也穿得比她体面!还要跑到荒地里看人家怎么丈量土地,刘经历还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连教出的女儿也没个样子。
帐篷外的青云与柳二丫可不知道他此刻的心理活动,青云只是说:“我瞧那位马吏员身材瘦弱,显然是个文弱书生,又没做什么防晒措施,所以一晒就晕了。他这个样子,要怎么在这里长待?算了,你不用跟着我过去,到灶间煮些消暑的茶给他喝吧,给他弄把扇子,再弄个斗笠。我那儿还有些中暑时吃的药丸,也给他一颗。要是明儿他还不好,就得送他回城了。”
柳二丫连忙答应下来,青云便顶着个蒙了纱的斗笠,翻身上马往刘谢他们作业的方向奔去。柳二丫回到灶间去煮茶,不一会儿便连药丸、扇子与斗笠一起给马留安送去了,临了还道:“我们经历老爷说了,先生只管安心歇息,不必担忧公务,保重身子要紧。若是到了下晌,先生仍觉得身上不舒服,还是早些返回城里的好,请医问药什么的都方便些。”
柳二丫送完东西就走了,马留安呆呆地躺在帐篷里,看着手边的消暑茶、解暑药、扇子和斗笠,心中百感交集:原来这世间还是有好人的,刘经历瞧着平庸,可他父女俩都是良善人。听说他们与周通判交好,周通判待人也挺和气,还是个有才的,只是可惜他岳父家犯了事,连累他仕途也不见好,陈通判还曾经当众取笑过他呢。为什么这样能干又心善的好人得不到提拔,而陈通判那种无能又心胸狭窄的小人,就可以凭着裙带关系飞黄腾达,即使犯了大错,知府大人也奈何他不得呢?真是天道不公…
且不说马留安如何在心中默默向老天爷哭诉,青云很快就骑马到了刘谢那里,只见几个县衙调来的吏员正合力操作着一台结构简单的器械,似乎是两个卷着绳尺的转轴,呈直角分列,名叫“丈量步车”。使用时,需要一个人留在原地固定好它,然后一人执其中一条绳尺的尾端朝西,另一人执另一条绳尺的尾端朝北,呈直角方向拉着两条绳尺向外走,一路走,一路不停报出长度,等拉到绳尺尽头,正好是十丈,也就是一百尺。根据官府给出的标准,150丈为一里。青云心下算了一算,觉得其中的计算步骤还是挺麻烦的。
除了这种看起来似乎挺先进的丈量步车外,大多数吏员使用的是另一种更为简单的工具,看起来有点象是圆规,他们称之为“步规”。步规的两只脚距离是固定的,正好是五尺,使用步规量地,每一次量得的长度称为一“叉尺”,长十六叉尺,宽十五叉尺,就是一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