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想了想,轻声道:“就怕这一动把他吵醒了,侄媳妇儿就这样抱着他吧,说不准他睡一会儿就醒过来了。”

德妃也知道这个曾孙得帝宠,却并不知道永琏每日有多累,因为皇帝并不曾让永琏的事儿传开,只透露出皇帝上了年纪,想过过含饴弄孙生活的意思,因此,不论后宫前朝,京里却没几人知道真实情况的。

德妃用复杂的目光看一眼玉儿,“你当年疼晖儿,爱屋及乌,如今对永琏也这般疼爱。”

玉儿笑道:“都是好孩子,懂事,招人疼,不只我们这些个,便连皇上也那般喜欢他,这都是娘娘的功劳。”

德妃失笑:“以前只在老四府上养着,得皇上旨意进宫前,因他年纪小,通共也没见过几次,怎么倒和我也扯上了?”

玉儿看一眼怀里睡得小脸红朴朴的永琏,轻笑道:“这是您的曾孙,这般讨人喜欢,自是打您这儿继承下的好性儿,就像我玛法性子犟,我的哥哥、侄儿便都有样学样,全是那么些个不知道转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直脾气。弘晖、永琏性子好,自也是打祖辈儿这里继承的不是。”

德妃笑了笑,“你那几个哥哥,还真就是你说的那样,上次老十四回京,在酒楼遇到了,说要做东,你三哥说同僚相邀,不好失约,只后来敬了老十四一杯酒,便走了。”

玉儿捂着嘴乐:“可不就是,我那几个哥哥,都这性子,让人气不是,爱也不是,平日便是见了谁都那样直来直去,连皇上有时都说他们那性子让人头痛。好在呀,十四爷同是带兵的,最是知道他们这些个带兵人的脾气不曾怪罪呢,若是旁人,只怕早被骂了。娘娘不知道,他们这些带兵的,直爽、豪气,说起话来,从不拐弯抹角,有时粗豪得甚至让人觉得不好意思,可是,那些个下级的把总,千总、参领什么的,偏都喜欢,若是文质彬彬的、说话文气含蓄一些的,倒让下面儿人不敢接近、离了心了。

只说以前十四爷在宫里吧,那虽说也爱舞刀弄枪,却也是极雅气的,可打带了兵,当了大将军,上次回来,见着他可大变样了。”

德妃说起小儿子,笑眯了眼:“是呀,变了,连嗓门儿都大了,还有…”

听着德妃絮絮叨叨念叨十四阿哥身上的诸般变化,玉儿含笑认真听着,时不时插一两句,德妃便说得更高兴了,说完十四阿哥的变化,又说起小时候的十四阿哥如何如何,正说着十四阿哥成婚的事儿呢,外面通禀说乾清宫皇帝传玉儿和永琏过去。

德妃看着亲自抱着永琏的玉儿走出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德妃仍然有些弄不明白,这个女子是真憨直得不通世事,还是精明得连皇帝也被她蒙敝了,即使到这会儿,德妃仍照旧迷惑不解,因为,如果真是个精明的,这个女子不会总给往自己身上揽麻烦事儿,比如当年养弘晖,去年养永琏,甚至经常给皇帝送最易动手脚的吃食;可若说她不精明,到现在为止,京里那许多嫉妒或憎恨她的人,却从不曾真正让这个女人吃过亏。

德妃又想了想,不对,这女人还是中了人家的手脚了,若不然,以她当年那样好的身体底子,岂会一病十年…

想起这些年的事儿,德妃便带上了不知道是嫉还是不屑的心思想着:到底是打小宠得过了——只是,这样想着的德妃没发现,她替小儿子拉拢的事儿刚开了个头,便被带歪楼了。

几个月不见,皇帝似乎又老了许多,玉儿与永琏请过安后,永琏走到了皇帝跟前,玉儿则站到了雅尔哈齐下首,看一眼垂首恭立在四阿哥身边的弘晖,又看一眼恭敬地跟皇帝说话的四阿哥,玉儿忍不住笑了笑,这两人居然也在此处,只不知是弘晖想儿子了,还是四阿哥想孙子了。

因着那祖孙四代几人,乾清宫里似乎流转着一丝看不见的温情,稚嫩孺慕的小曾孙,聪颖能干的孙子,威仪日盛孝顺恭谨的儿子,一身帝王之气看着小曾孙眼中却会闪过慈爱之色的皇帝,这是一幅在乾清宫外的宫殿不会出现的画面。乾清宫外,皇帝的眼神总像深潭一样,微澜不起;而身为亲王的四阿哥也不会轻易让人看出他眼中对父亲的眷恋与不应出现在他眼中的惶然——弘历的话,到底留下了一些看得见、看不见的改变,让皇帝的慈爱形之于外,让四阿哥找着机会便守在皇帝身边,看着他,守着他,仿佛每一个普通的儿子面临那不可知一日一样惧怕着,悚然,惊恐,不舍,留恋,悲伤,无奈,还有所有生灵都会产生的无力的认命…

皇帝也是知道四阿哥的心情的吧,看着唯一同样听过那席话的四儿子,皇帝掩藏得很深的怜子之情打眉梢眼角间泄漏,那神情中,却又似含着放松,更有放下后的慨然豁达,还有对儿子的信任与一丝担忧,当玉儿在皇帝看向四阿哥的目光中,找到一丝依赖之时,便是素来把皇帝当常人看待的玉儿也难掩动容了,皇帝,站在帝国最顶端的皇帝,那个独面风雨六十年的皇帝,那个一肩挑起一个国家的皇帝,居然,也会对人产生依赖吗?

不过,看一眼正处于壮年期如同一座山一样沉凝稳重可靠的四阿哥,玉儿释然了,这样的四阿哥,值得!

玉儿只顾感叹,雅尔哈齐却有些不乐意了,他的妻子,怎么能对别的男人面现赞叹之色,哪怕那个男人是他的血亲兄长呢。

被丈夫牵衣角的动作拉回了神,玉儿回头看去,却见丈夫神情肃然,并无其它异样之处,玉儿忍不住眨了眨眼,他什么意思?

这个疑惑,直到出了宫,玉儿才问了出来。

雅尔哈齐对于妻子在某些方面的迟钝很是无奈,想了想,方道:“你看着四兄,仿佛很是倾慕一般。”

作为一个在官场打滚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这话直白得真不像他应该说的,只是,当有一个从不懂得猜人心思的妻子时,要想不憋闷坏自己,你真的最好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好。

听了丈夫的话,玉儿想了想,把自己先前在乾清宫的感想和丈夫分享了一下,听着妻子先前只是感叹于皇帝也会心生依赖之情,雅尔哈齐心情一轻,继而一挑眉,若说她不会猜人心思,可有时,她却偏爱胡思乱想。依赖?明明是皇帝对四兄的期许吧,方才在殿中,她到底有没有听皇帝与四兄说的什么?

“你方才听他们说话了吗?”

玉儿转转眼珠,仔细想了想:“仿佛是弘历病了,要在王府内休养几年,暂不去上书房学习,是这个意思吗?”

雅尔哈齐摸了摸妻子头上黑亮的发,“难为你居然还听到几句。”只是,十停听了不足一停,她这样充耳不闻,也算本事了。岂不知,在现代那个到处都充斥着各种噪音的世界,若没点儿充耳不离的本事,你都别想认真干点儿事儿。

玉儿讪讪地转开头,她不该在乾清宫走神,只是,看着那祖孙四代相处的模式,真是让她想不感性也难呢,再说,“不是有你在嘛,我便是真闹出什么,不也有你给我圆场,我担心什么。”

雅尔哈齐失笑:“好好,你有理。”

这是妻子对自己信任有加的表现,他应该高兴才对。

其实,这样懒散得有时连注意力也不会努力去集中的,才是妻子真正的模样吧。

某个男人又高兴,又无奈,又喜悦,又担忧地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女子,她,终于放心了吗?不再紧绷着神经,像只随时准备应付来自不知名处突袭的小兔子,竖着高高的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一有不对,就准备撒腿逃跑。

她,终于信任他,全心地依赖他了吗。

某个男人不顾某个女人的反抗,把她整个儿搂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坐着,伸出双臂紧紧抱着,抱着…

他努力了五年得到她的人,用了二十年,得到了她的心,成婚二十一年后,才真正得到了她全心的信任。

这份信任,很重,且是唯一。

“其实,你是个懒散得连名利也不愿意花精神去争取的懒女人。”

耳畔传来那个男人的笑谑,吐出的热气撩得玉儿的耳朵一阵阵发痒,咕哝一声,玉儿反射地用耳朵在丈夫脸上蹭了蹭。

轻轻的笑声在轿内散溢,那个可恶的男人变本加厉,含住了那细白小巧的耳,恶劣地又舔了舔,让怀里的女人不可抑止地打了个哆嗦。

羞恼地捶了他一下,赶紧找法子自救:“德妃娘娘今儿提到十四阿哥,说我哥哥们不给他面子。”

雅尔哈齐又亲了亲唇畔不远处细白的脖子,在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又一个哆嗦与轻颤后,方满意道:“拉拢也无用,老十四没希望了,若不然,年初,他回来时,皇上就会留下他。德妃娘娘和十四,居然还抱着奢望吗?皇上年事已高,若真有意传大位,如何会把他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不过是让他远离朝政,以免兄弟相争罢了,他却不明白。”

玉儿软在丈夫怀里,娇声道:“他不是不明白,是不愿意认命,总存着一丝侥幸呢吧。”

雅尔哈齐叹道:“便是建国之初,军功也不是帝位传承的根本,帝位传承,看的是治国的能力,而不是治军的本事,老十四呀,当局者迷。现在不是开疆拓士的太祖时代,现在是承平的康熙之年,治一军,如何与治一国相比!如果,当初皇上真有意,又岂会让他领军外出,一国的中心与重心,是在京中,而不在外省,哪有让帝位传承者冒险出京的道理。只可叹,老八,老九,老十四,居然都不明白。”

玉儿哼了一声:“怎么,老八老九还折腾呢?”

雅尔哈齐对于眼前那截玉白细腻馨香的脖子显然很是中意,薄唇在上面很是游弋了一番后,方道:“比起前些年,倒是老实一些了,只是,却仍不免与京外的老十四通通消息之类的,不过,这些年,朝堂上的大臣们都知道皇帝不喜欢老八老九,倒是消停了几年了。你睡的前两年,皇上把老八骂得门都不敢出,见着熟识的人就躲。真真是狼狈不堪。”

玉儿叹口气,“老八在二废太子期间送死鹰的事,着实像是冤枉的样子。”

雅尔哈齐哼道:“谁知道,许是照管的人不经心,许是太子报复,许是皇上不喜欢他搅风搅雨,总之,毙鹰一事一出,皇上借机全力打压,那段日子,为着你一直未醒我有空便守着,又加之皇上给我派了许多差事,我也难得见他几面。再说,郭络罗氏以前总欺负你,我没有趁机落机下石便不错了,也没那空闲去关照他。”

玉儿取笑道:“没有落井下石?那他和老九的好些铺子是什么时候易手到咱家手里的。”

雅尔哈齐清咳一声:“普儿那时年幼气盛还有些任性,加之心里不自在,下手便不免重了些。这个,你一直睡,一家子心里都存着些无处发泄的戾气,手段便不免激烈些,你醒了后便好了不是,你看我们这一年多,不是都收敛了。”

玉儿不知该笑该叹:“京里抢人家的铺子,连京外人家的货路也抢,若不是听着容容提起,我全不知道,你们也真是,也不怕这怨越结越深。真难为皇

358、既定 ...

上居然也没说你们欺负他儿子。”

雅尔哈齐翘了翘唇角,他们断了老八老九的财路,皇帝高兴还来不及呢,岂会有责难。安抚地顺着妻子的背:“你不是鼓励孩子们正当的商业竞争行为吗,孩子们有了些本事,你该高兴才是,那些日子,他们可是一点不当的手段也没用过,只是老八老九自己不争气,南方本是他最得人心之处,却也没争过几个孩子,这说明什么,说明咱的孩子们能耐呀,嘿嘿。”

某个男人得意极了,他播的种,长出的自是好庄稼。

“算了,我也懒得理你们,与其花心思在这上面,我还不如想想多做几个不重样的菜呢。”

男人不知该感动,还是该怎么的,叹了口气,把妻子圈得更紧一些:“你只管做你喜欢做的便成,原是个懒散的,为着我们爷儿几人操心许多年,时时不敢松懈,连半夜醒来,也要扫扫孩子们的床,若非你那异于常人的灵觉,只怕身子早被拖垮了。”

得到丈夫的理解与认同,玉儿窝心又无奈:“我是个不会算计的,帮不上你们,注意你们的饮食安全,身体健康,管管衣食住行,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

男人不再说话,他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让人疼让人怜让人敬让人爱,她用自己的柔情织了一张密密的网,在最初的心动后,一点一点网住了他的人,兜住了他的心,围困了他所有的一切。既束缚了他,也保护着他;既限制着他,更温暖着他,让他打小冷硬的心慢慢变软,让他阴暗暴戾的心思变得明澈平和。当年那个一肚子怨愤与戾气横生的少年,变成现在这个手握重权却爱家顾家的温情男人,这一切,是她一日一日,一夜一夜,一年复一年细雨润物一般改变过来的。

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明知被一个女人捆缚,他却觉得这样安全与幸福,并没有别的男人会有的那种丢脸与不认命甚至拼命抵抗的事儿发生,他愿意把自己的心放在她的手里。怀里的小身子,柔软馨香,几十年如一日,他抱着她,如同抱住了整个世界。她,是他的力量,是他勇气的来源与归处,是他世界的中心。她依偎在他怀里,娇怯不堪,其实却是他贪恋着她的温暖与一切,他如此恐惧着失去她,以至成了大清唯一一个守身如玉的男人。

那段她昏睡的日子,支撑着他的,是她的一声声心跳,一次次呼吸,也是这十年,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明白——他离不开她,无关同心珠,只是他最深刻的来自灵魂的需要。

他,其实不怎么信任别人,只是,这不信任总被他埋得最深,深得无人察觉,他以前不怎么相信这个世界,却在伊拉哩府第一次见到她后本能地知道她不会伤害他。那时,她还不到十岁。现在,因为她,他付出信任,付出爱,也收获着…

“玉儿,我真高兴,当年能见到你。若是没有你,我什么也不会拥有。”不只对这个世界的不存希望,便是性命也不复存在,更不用说拥有现今的一切:骨肉心神相连的她,血脉传承的儿女,还有…

某个女人半天未哼一声,雅尔哈齐低头一看,忍不住叹气:居然睡着了!

想想昨夜的需索,某个男人有些心虚,这个,应该,估计,稍微有点儿过度?

轿子停了下来,某个男了大氅一掀,把怀里的人全包了起来,连头脸也未露,就这样搂着走进了庄亲王府。

沿途无人敢抬头张望,他就这样一路进了自己的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到底先发一章,下一章,未改好,中午再发,嗷…

359

359、临终 ...

皇帝一直在明面儿上做着各种安排,这些安排又隐藏在每日繁杂的各种朝堂政事之中,因此,其间隐藏的皇帝最隐晦的心思,除了几个深知内情的人,满朝大臣却是无人深知。

老皇帝在宫中教养着曾孙,引导着孙子,看护着儿子,就这样走到了康熙六十一年。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老皇帝的身体真的衰败了,无论玉儿如何为他进补,皇帝仍一日日衰老下去,吃下的便是灵米,也只如填了一个无底的洞窟,丝毫作用未起。皇帝的意志虽然强大,可他的那幅皮囊却是留不住太多生气了。

玉儿不知道天天见皇帝的四阿哥是如何悲伤悲痛的,总之,她每次进宫后,总是会在回府的路上潸然泪下,这个老人,他是皇帝,可他却也是一个慈父,更是一个可敬的长辈,看着他就这样一日日走向死亡,她却无能为力,便是连延寿丹也无用,她又如何能不悲伤。她遗憾于不曾在幼年时便让壮年的皇帝服下延寿丹,可是,她也明白,那时的她不敢、不能、更不会冒险,那时拿出延寿丹,便如小儿抱金砖过闹市,只是找死,不只她自己,便连她的家族也不能幸免,必将被带累,如此,她怎可能轻举妄动。只是,现在想起皇帝多年或明或暗的保护,对皇帝有了更深感情的她却不可抑止地这样想着——壮年的皇帝服下延寿丹,会如何?

好在,这些年,她已做了她所有能做的,尽了全力对老皇帝好了,因此,在心里,她只是遗憾,而非愧悔自责。

皇帝的身体,如同一个浑身是洞的筛子,往外漏着,漏着,最终,会连他最后的一丝生命力也会漏掉。

看着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增加生气的皇帝,玉儿再一次对生命产生了敬畏。

皇帝,有着这个华夏民族所有老人共同的愿望,离世时,他希望儿子们都在身旁,因此,临近那个已知的时间时,皇帝着人传昭十四阿哥回京。

四阿哥仍然每日默默守在老父身畔,帮着老父处理朝政,在他疲乏时,替他揉揉腰背,在他干渴时,为他倒一盏茶,在知道皇父时日无多的这一年多里,四阿哥放下了所有一切外在的计较,用着最诚挚的心服侍着自己的父亲,其间,未掺杂任何的一点功利,那是一个儿子最深心处对父亲的缱绻不舍,孺慕眷恋。在他时日无多的老父跟前,冷面王放下了一切掩饰,如同一个幼童,那样的依恋着他的父亲。

老皇帝会用慈爱不舍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四阿哥,看着他默默地做却从无一言宣之于口,仿佛一开口,便会有热泪随之而出,素来坚强的四儿子那从所未见的软弱与无措,却让老皇帝苍老的心那样温暖、熨贴。得到儿子这样真切挚热的爱戴敬慕与留恋,他想,作为一个父亲,他知足了。

康熙六十一年八月,皇帝行围,胤禛与胤祉等皇子六人随驾。十月,奉皇父命,胤禛率弘晖、弘升、延信、隆科多等查勘粮仓。

十一月初七日,皇帝病倒,自南苑回驻畅春园。

初九日,胤禛奉皇父命代行主持郊祀大典。

十三日,十四阿哥胤禵赶回了京,扑倒在皇帝的病榻前。

皇帝所有的儿子都跪在畅春园皇帝的寝宫内,声声悲泣。

皇帝鼓起最后的一点力气,口齿不清地道:“传位四…四阿哥…“

“皇阿玛是说传位给十四弟吗?是吗?”九阿哥大声嚎哭:“皇阿玛,您放心吧,儿子们会好好辅佐十四弟的。”

九阿哥的声音很大,很响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压盖了皇帝后面的胤禛二字。

病榻上的皇帝目露愤怒与悲伤之色,可是,弥留之际的他,却有心无力,只盼着自己留的后手能起作用,能让自己这个执拗的四子少受些冤屈与世人的指责。虽早从弘历的口中听说过几个儿子的违逆,此时,真正面临时,皇帝仍有些不敢相信,这,真是他所生的儿子吗?若不是自己早作了布署,他们会把祖宗的基业搅至哪番田地?要毁了它吗?

皇帝再看一眼四儿子,他曾让四儿子早早登基,这个倔强的儿子却死也不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让皇父体谅身为人子的一片爱戴之情,并发誓说在皇父生前,身为人子,他胤禛绝不为帝。这个老四,死脑筋得让人又爱又气又怜,自己心酸之下,只能依了他的意思,以至如今给了这些个不孝子以可乘之机。不过,皇帝咬牙,那个女子,肯定能做点什么,皇帝拿自己的生命在赌,赌那个女子的心性与为人。当然,即使赌输,皇帝仍有自信,自己先前做出的诸多安排绝不会给四儿子的继位带来任何可资攻击的把柄。

十七阿哥听了九阿哥的嚎哭,抗声道:“皇阿玛明明说的是四哥。”

九阿哥转过头,目光凶狠地瞪着十七阿哥道:“老十七,九哥知道你和四哥亲近,但你也不该故意屈解皇阿玛的遗愿,他老人家是属意十四弟的,若不然,岂会在病中召回阵前的十四弟,这世上,比军情更重的不是大位的传承吗?皇阿玛方才明明说的是传位给十四弟。”

十八阿哥抹着脸上恣肆的眼泪:“九哥,到底是谁在屈解阿玛的真意?大位传承大于军情?九哥,你忘了,孝道大于天。”

听着十八阿哥愤怒的指责,九阿哥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游移,可到底,心中的怨气与理念占了上风:“我听着的却是传位给十四弟,你们谁还听着了,我听错了吗?”

九阿哥狠狠瞪着年幼的弟弟们。

三阿哥不言,五阿哥无奈,七阿哥茫然无措,八阿哥低头伤心,九阿哥在咆哮,十阿哥看看四哥,再看看十四弟,又回头看看他亲爱的八哥九哥,却是左右为难。

十三阿哥跪着往前移了一步:“九哥,十八弟说得没错,孝大于天啊,您是阿玛所生,怎能违拗阿玛之意。”

皇孙们跪得较远,加之辈份所限,却无人开口。

皇帝一直拉着四阿哥的手,风尘仆仆的十四阿哥则于不久前扑倒在皇帝榻前,因此,他二人是离得皇帝最近的,皇帝的话,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十四阿哥不敢置信地看着病榻上急促喘息的皇父,听着身后九哥的声援,终于一咬牙:“皇阿玛,您是要传位给儿子吗?儿子千里迢迢赶回京,终于赶上听到您的遗愿了,儿子必会遵从您的遗命。”

四阿哥拉着皇帝的手一紧,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兄弟相争!

就在皇父的病榻前。

四阿哥悲伤地看着皇父,皇帝亦目带悲愤与遗憾之色回望四儿子,父子泪眼相望却更惹得一旁的十四阿哥妒意狂涌,为什么,同为阿玛的儿子,皇阿玛为什么没选自己,在自己没日没夜在风雪中赶回他身边后,在自己累得精被力竭跪倒在他的病榻前时,他看的却只是四哥;为什么,同为一母所出,四哥就因为被身份更高的佟佳氏养过,就从小比自己更得皇父宠爱;为什么自己努力这么久,皇父却视而不见,只紧紧抓着四哥的手…

与丈夫一起站在殿外的玉儿,终于忍不住了,这都是些什么儿子呀,真真让人气愤不已,义愤填膺的玉儿深吸口气,便是天命又如何,天命里,弘晖没了,她救回来了,天命里,没有雅尔哈齐,她却与他成婚二十几年,生下五子一女,天命,天命并非不可逆转。

虽然,皇帝还是在命运中的同一日弥留,但是,那又如何,她至少能为皇帝多争取几个时辰的时间,让他不至饮恨而崩。

义无反顾地跨进殿内,无视满殿众多惊诧的目光,玉儿走近了皇帝的龙榻,她要为这个爱护他的长辈做最后一件事。

九阿哥看着那个女人走进来,看着那个女人带着一身女人不该有的坚定与凛冽慢慢步近龙榻,想起她多年学医的九阿哥目泛恐惧之色,这个女人,不如太医院的老太医们从医时间更长,可是,这个女人却让他预感到了最大的威胁,仿佛她有能力扭转乾坤一般,这种感觉在看到那个女人那自信而绝决的目光之后,激得九阿哥一声大吼:“你一个女人,来此做甚!”

临近龙榻的玉儿转回头,目光清澈却如刀一般看着九阿哥:“尽晚辈的孝心,尽为人子侄最起码的一点心。”

九阿哥觉得那目光不只割痛了他的心,连他全身都在那目光下隐隐作痛。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跳起来便要去拉那个女人,阻止她一切的作为,却被紧跟其后的雅尔哈齐侧身挡住。

玉儿走到龙榻前,脸色铁青的十四阿哥目光凶狠地看着她:“退下。”

玉儿摇摇头:“十四弟,你在怕什么?身为人子,你不想再多听皇上讲几句话吗?”

十四阿哥硬声道:“你一个女人,有何本事办整个太医院也办不到的事。”殿角的众太医都低下了头。

没错,十四阿哥在拖时间,只要拖过去,万事都有可能发生。

玉儿灵觉一直关注着皇帝的情况,此时轻声道:“皇上,您别急,玉儿哪怕拼着短寿十年,也不能让您带着遗憾去见咱爱新觉罗家的历代列祖列宗。”

十四阿哥惊讶地看着皇帝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半睁的眼中愤怒忧急又悲伤的目光变得平和,十四阿哥如第一次见到一般回头打量这个能让皇父如此信重的女人,这个女人,为什么,她凭什么能让皇阿玛这样信任,她又凭什么有这样的自信能扭转目前一团乱的局面。

玉儿回头看着十四阿哥,问道:“十四弟,乾清宫里,皇上所有的儿子、孙子们都在,你要挡着我救治自己的阿玛吗?”

十四阿哥目光狂闪,回头看一眼众人注目的兄弟与子侄,终于退了开去,听了玉儿的话,便连九阿哥也不敢再叫嚣,退到了一旁。

阻拦救治父亲,那便是弑父,谁敢!

如果,救不回阿玛,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将会引祸上身!而目前的状况,救回的可能性太低了。

乾清宫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之声,便连幼小的皇子皇孙们,此时也都咬紧牙关压抑着抽泣,等着那万一的可能出现。他们的皇阿玛、他们的皇玛法,顶天立地,怎可能会落到连一句话也说不清楚的地步!

玉儿背对着众人,拿出一根银针,在眉间扎了一针,逼出一粒银色的圆珠状液体,那是她修炼了近三十年的成果。

软软的圆珠只有米粒大小,却一颤一颤似有灵性,珠里更似有什么在游动,使这圆珠显得有了生命一般玄奇。玉儿用手指吸附着圆珠举至皇帝唇畔:“皇上,这珠子,是三十年的精华,却只可为您延命三个时辰。”

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能为皇帝延命三个时辰,已是惊世之举了。

皇帝的神志已有些迷糊了,却本能地微隙双唇,玉儿轻叹,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了吗?这便是他的儿子们拖延时间的用意吧。

只是,他们的主意,却是打错了!

四阿哥一直跪在那儿,看着那个女人针扎眉心,看着那粒银珠一点一点渗出那女人的眉心,看着那个女人举指顶珠,看着那个女人让那似活物一般的珠子挤进了皇父的嘴里,之后,那个傻女人,苍白着脸往后便倒。

皇帝觉得飘摇离体的魂魄又落回了身体,恍惚的神智也变得清明,便连麻木瘫痪了半边的身体也被他拿回了控制权可以自由使用了,只是,即使如此,皇帝也知道,他的身体,已经破败得不能再承受更多的力量了,他此时,倒仿佛在用灵魂强制支配着这具老朽的残躯。

皇帝看着接住玉儿的雅尔哈齐,欣慰地笑了,加上这个养在堂兄膝下的儿子,他离世前,所有在世的儿子们,都在他的榻前相送了,只是…

示意四阿哥扶他坐起来,皇帝用失望的目光看着玉儿倒下后露出的老十四,自己只想着走时能得儿孙相送,却不成想,倒给了这些不孝子以借口。

十四阿哥看一眼玉儿,目光深寒:“堂嫂既早有救治皇阿玛的灵药,为何此时才献上。”

已明白玉儿给出的是什么的皇帝,抓起一边的玉枕就砸向了十四阿哥:“逆子。”

一句话,一个动作,满殿俱惊。

方才连话也说不清的皇帝,此时不但吐字清楚,能坐起身,便连砸人

359、临终 ...

这样的事儿也有力气做出来,而且,还是众人都知的早已握不住东西的左手。

看一眼那个仿佛瞬间便老了好几岁的女子,皇帝目光中带着愧疚、怜爱、感激。这个傻孩子,这是把她自己摆到了风口浪尖呀,她明明那么喜欢清静日子、讨厌麻烦的。自己是不是不该这样逼迫她?皇帝的心揪了揪,回头看一眼同样目露怜爱之色的四儿子,不,他做得没错,这个女子,无论是对雅尔哈齐还是对四子,影响力都太大,他必须确定她的无害,确定她真切地爱着他的家族与后代,这个女人,只有爱,才会让她愿意守护,而他,显然赌赢了。

跪在地上的皇子皇孙们此时齐声高喊:“皇阿玛(皇玛法/皇翁库玛法)!”

皇帝看着雅尔哈齐扶抱着玉儿一起跪在榻畔,满意地笑了笑。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济济一堂的儿孙,皇帝扬声道:“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帝号雍正。你们当敬服拥戴,不可有二心。”

360

360、帝薨 ...

皇帝的声音不洪亮却响彻大殿,尚有些沙哑却极清晰,让那些有心人再无法混淆视听。殿外陆续赶来的众臣跪在皇帝寝宫外的青石地面上,听着太监手持皇帝早已备好的传位昭书宣读了皇帝的旨意后,万岁之声轰然而起。

这,都在意料之中,不是吗,朝中但凡有点儿眼力劲儿的,在最后的日子里,也都知道了圣心谁属,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皇帝的种种安排,至此时,其真实用意也全都浮出了水面,所有京中兵力都握在与四阿哥亲近的人手里,叔瑫掌京郊丰台大营,隆科多掌九门,宫中所有侍卫都掌在忠勇郡王手里,三个人,三道防线,组成了最安全的防卫网,这三个人,人人都只忠于皇帝,可也人人都与四阿哥亲近。

掌握了兵力,帝位的传承自可无惊无险地进行。

玉儿无力地靠在雅尔哈齐身上,一下抽走了三十年的修炼成果,她从所未有的疲惫,只是,人生中,有些事,却是必须做的,哪怕,那会带来无穷麻烦,这个明里暗里护了自己二十几年的长辈,她若不为他做些什么,以后的日子,却必是要终日愧疚的。

这些年,除了少有的几个人知道,京中不曾传过任何关于她医术的传言;她昏睡的十年,不只雅尔哈齐与四阿哥在压制京中物议,皇帝也是极力帮着掩饰,若非如此,她醒后又怎能那般容易便再被京中贵妇们接纳。一个一睡十年,一醒来就活蹦乱跳还容颜不改的女子,这在哪儿也该掀起一片议论之声才是,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生活,延续着十年前的悠闲自在。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这是人生该有的态度,感恩回报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