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找找。”

厉也城靠在窗边,微抬了眼皮轻瞥了他一眼,面上不屑的表情尽显无遗,他是向来不怎么看好莫愁的,此刻只冷冷地哼了一声道:

“事多。”

只因他脾气如此,展昭并未接他的话,径直走至茶铺东面的竹木门,才欲踏出门去,却见得店小二正从外低着头走进来,刚一仰头撞见他,便顿时停下了脚步,反而皱着眉打量了他半晌,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这位客官……可是展姓?”

展昭略感奇怪,侧身正视他:“是。”

小二挠挠头,忙不迭地把一支钗子从衣袖中掏出来,端端地送到展昭跟前:

“适才外头来了个穿白衣服的俊公子,他叫小的把这个东西交给您,说您若是看见了自然懂得。明儿个去陷空岛英雄楼叙一叙,他会带上人,恭候您大驾。”

钗上还特意绑了一条发带,展昭一眼便认出,这是莫愁常带的。

他面沉如水,一手接过来,眼里蕴光暗闪,神情清冷,言语间不带半丝情感:

“那人可还有说其他什么没有?”

小二垂头想了片刻,陪笑道:“这倒确实没有了。”因着近来江湖上的形势颇为紧张,小二见展昭不再言语,也亦不好多嘴,悄悄退下身去,继续备点茶水。

罗素从那方走了过来,瞅了瞅那支钗,漫不经心笑道:“看你这表情……这是那丫头的钗子?看来对方下手倒是挺快,恐你几个自进了这村子起就已被他们盯看上了。”他顿了顿,又复问道:“那人你可识得?”

展昭只不语,点了点头。

见他这副光景,罗素不给面子地又笑起来:“少年人果真有轻狂事!原是寻你的仇来了啊!”

若说是寻仇,倒也不见得如此,他与陷空岛几人的恩怨早便化解,却不知此事到底是何意图,现在暂不明岛上的情况,生死安危,无法定夺。

左右思虑下,展昭拧了拧眉,不再多想,只将钗子一握在手,向罗素抱拳道:

“罗前辈,情况紧急,恕晚辈失礼,现下要先行一步,日后若得了空闲再上门拜访。”

罗素听了,眯着眼看他:“你如今就要去陷空岛?

“正是。“

见他动身就要走,罗素忙拉住他,道:“你先别急着去!那人既与你说了是明日,你现下去如何寻得到人?且不说人家是否设有埋伏,就说那陷空岛如此之大,寻一个人大活人谈何容易”

展昭垂目略作思索,仍旧未改变主意:“无妨,我与陷空岛五鼠相识已久,虽不知是因何故起事,但若当面详谈,他们定是不会拿我怎样的。”

罗素无奈地摇摇头:“话虽如此,可从这形势来看,对方来意不善啊!”

展昭有意岔开话题:“人不宜多,我了解五鼠的性子,对岛上的环境也相较熟悉,此行只我一人就好。”

“你……”

未再听罗素的劝阻,展昭已提剑走出茶铺,往渡口方向去。

外面,渔火微明,摇曳满地。

渡船在身后悠悠荡远,夹杂着湿气的风扑面而来,展昭站在陷空岛岸边,凝神注意着周遭的环境,岛上荒凉,寂寂无人。

一丝不安忽然从心头滑过,他紧了紧剑,神经骤然紧绷。行不上半里多路,英雄楼一望可见,楼前不知几时立上一根极粗的木柱,柱身长过楼头,迎着海风,隐约可见自柱头而下倒吊有一人,正随风左右摆动。

展昭眼里极好,一眼便认出那定是莫愁无疑。

他心下不由得一紧——

秋风萧瑟,却也不知她在这柱上呆了多久,可有哪处受了伤,身子到底状况如何。

四周的草丛安静异常,半点声响也听闻不见。此刻,夜风正急,窸窣之声剧烈难耐,莫愁口中被人塞上一大团布锻,睡得正有些迷糊,却被凉意惊得醒了。她稀松着将眼睁将开来,正好看见展昭已离得木柱不到二丈距离,她顿时一惊,慌忙想要喊出来,却又可耐口里的这一团布锻,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呜”个不停。

因为挣扎,木柱开始摇晃,也许随时可能断裂开来。

展昭面看去虽是波澜不惊,但看在眼里,却已为她心惊胆战。

莫愁费着力,用舌尖不住往外顶,至终,总算是将布锻推松动来,她一偏头,吐出口,几乎是同时,脱口喊道:

“展大哥,有埋伏!”

话音刚落,脚下的土地徒然一陷,饶得展昭早有预料,足尖快速一点,翻空一跃,却不想头顶一道白光闪来,剑气直逼面门,他不作思虑,抬剑而挡。

“哐”一声,两剑交击,气流扩荡。一瞬,不知又从何处跳出一个手持双锤的壮汉,场面一转,顿时换作展昭一人抵三。

三人分攻他东、西、北三面,势如三角,坚固难破,加之展昭本就有伤在身,此一战颇为吃力。

莫愁在柱上看得焦急,可如今双手被人反绑又不得空闲,四下也寻不到甚暗器,一时慌得直咬下唇。

展昭一剑掷出,招招都只点到为止,他找得间歇出口问道:

“三位这是何意?”

徐庆挥锤过去,骂咧道:“好你个展昭,倒还有脸来问?!”

展昭侧身避开,眉峰微蹙:“徐大侠一言,展昭委实不明。”

“不明?”画影斜刺过来,白玉堂冷哼一声,“那就打到你明白为止!”

三人每招每式杀意尽现,相比,展昭出手仍留有分寸,百招下来,已是吃紧万分。正当画影剑再度袭他左肩要害之时,他已然避之不及。千钧一发,电光火石之间,却见身后一柄寒剑将现出来,随之替他挡下。

“展昭,老夫说过,这些鼠辈来意不善,如今你可信得了?”

展昭退至一处,微微偏头:“多谢厉兄出手相助。”

厉也成淡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

罗素一面用掌拍开徐庆的双锤,一面抽空道来:“少来这些客客套套的东西!这里我跟厉小子先撑着,你先去救那丫头要紧!”

展昭点头,脚上一点正欲飞身而上,不料白玉堂半路杀了来,挡了他个正着。

他穷追不舍,剑尖直指:“展昭,你休要逃!”

展昭暗自叹气,几次脱身不开,只好硬着停下来接招。

一时间,六人各自有战,英雄楼前刀剑翻飞,人影闪现,恍然看去,黑夜下如鬼似魅。

另一边,莫愁正努力地用手肋超柱后摩擦着,她匆匆地瞥了展昭一眼,可就这一眼,却一下怔住。

蓝衫上深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左肩的伤口裂开了。

莫愁一咬牙,更加用力,“唰——”左袖撕破开,她偏头,用嘴叼住其中一根丝线,往人群中看去,虚了虚眼睛,暗暗认准目标,而后猛地一扯。

一记毒镖以飞快的速度应声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韩彰的背脊。

正在这个当儿,从岛的南端几步行来一人,看去,身形极为矫健。

“住手——”

卢方站在中央,周围人已是闻声停下活动。韩彰背上中镖,咬着牙,踉跄地走到卢方面前,隐忍有怒:

“大哥!这展昭如此这般的奸邪小人行为,还跟他有什么话可讲?不如擒了来千刀万剐才好!”

卢方厉声喝道:“胡闹!我才离家几日?你等就出这席乱子,若不是我今日早回,只怕还酿成大错!”

白玉堂不以为然地上前一步:“大哥!有何大错?怕他作甚!我们五兄弟一起,还恐斗不过他?”

卢方看了看莫愁的方向,沉声问道,“这人可是你掳来的?”

白玉堂怔了怔,犹犹豫豫正欲开口,徐庆见他这模样,踌躇之下挺身而出。

“大哥,人……人是我劫来的。”

卢方瞅了他一眼,言语尽是不信:“当真是你劫来的?”

“是我……”

“不,大哥……人是我掳来的。”白玉堂咬咬牙,视死如归的看着他。

“哎,你……”卢方长叹口气,“五弟,你这性子,我说过你多次,何时改得了!”

“大哥,我没做错!一报还一报,天理如此!”

“胡闹!你这是牵扯无辜之人进来!”卢方转头面向展昭,示意道,“展大侠,多有冒犯,且将人救下来吧。”

等他此话已久,展昭只字未言,翻身踏着柱身直上,才刚到莫愁身边,就听得她焦急地问道。

“展大哥,你伤怎样了?”

展昭微微一愣,不答反问:“你呢,你可有事?”

莫愁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倒没什么,就是冷了些。”

手触及她的腕,果真是冰凉冻人。展昭不敢再停顿,几下替她解了绳索,带着她顺着木柱而下。

脚尖刚一碰地,莫愁就觉得头一阵昏厥,差点没栽倒下去,好在展昭眼疾手快拉住她。

“怎么了?”

莫愁瘪瘪嘴皱了皱眉:“没什么,就是手脚都发麻了,站不稳。”

展昭看及她的手腕处,因为绳索的捆绑加之风吹过久,已是红肿一片,左袖又为了要放出暗器被她撕扯破烂。心中又是万般的愧疚:若自己当初未带她来,也不会让她吃得这许多苦,受得这许多伤。

展昭从后轻轻搂住莫愁,以免她再摔倒下去,也不时输些内力给她,恐她再染风寒。

看见莫愁已平安无事,罗素不客气地冷嘲道:“陷空岛真是鼠类云集之地,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也使得出。亏得还在江湖上有些声誉,今日一见……实在是令人大失所望。”

卢方抱了抱拳,正准备开口说话,白玉堂一声打断。

“下三滥?这若叫下三滥的话,那南侠所作的,岂不是鬼神共愤之事了?这位老伯,护短也得有个度!你面前这位人人称赞的南侠,也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展昭轻轻皱了皱眉,将这些话听在耳中,他早便有许些不解:

“敢问白兄,展某几时有得罪过陷空岛?何以这般报复。”

“哼。”白玉堂冷哼,僵笑道,“你还问原由?半月前的夜里你独闯上岛,火烧英雄楼,还将我大嫂绑在这柱上,好在就得及时,否则便是活活烧死!现下我不过是以牙还牙,以怨抱怨,也让你尝尝这滋味!”

展昭凝神垂目:“半月前?”

“怎么?你莫不是还忘了?”白玉堂冷笑着从牙缝中挤出字句来,“我可是与你正面交过手的!你左肩上的那道伤可还在?那便是证据,你休想抵赖!”

莫愁虽冻得不轻,但听得他说这样诋毁展昭的话,心头也不禁有怒气。

“你少说胡话,展大哥半月前好生生在开封府的,这伤口也是近日才有的。哪里有空闲跑到你这个前不着边儿后不着地儿的荒岛上放火?又不是岛上有金子。”

“你!你跟他是一伙儿的,自然要替他说话!”白玉堂狠瞪她。

展昭神情未变,平静解释道:“实不相瞒,半月之前展某自在开封查案,期间也只去过江陵一次。此外并未到过陷空岛,白兄若是不信,大可去京城一趟,一问便知。”

“谁会中你这诡计?”白玉堂双手环胸,斜眼瞥他,嘴角轻轻一动:“你定是早就与人串好了口供,我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官场上的人一向狡猾,五爷我才不会落你的圈套!”

莫愁无奈地耸耸肩:“你这人什么逻辑?就算与人串通,也不可能将整个京城的人都串通好吧?你倒真以为展大哥闲得无聊会做这样多余的事情么?你脑子如何转不过弯来呢……”

“什么?你说谁脑子转不过弯来?”

“五弟,住嘴!”卢方沉声喝住他,“展大侠所言非虚,半月前他确在开封查案。”

白玉堂急道:“大哥,你莫要信他!”

“这是你四哥亲眼目睹的,你四哥的话,你也不信么?”

“我……”

白玉堂张了张嘴,一时觉得理亏,只好闭口不言,却见得莫愁在对面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看着他,那神色……真真让他快气出内伤。

第45章 【疑点·深夜】

展昭一甩剑,剑花轻挽收入鞘中,朝卢方抱拳回礼道:“此事纠结甚大,给卢岛主带来不少麻烦。但实不相瞒,展某此次前来是查武林秘籍一事。”

“秘籍?”卢方沉下脸来,朝余下几人眼神相交,良久却不说话。

厉也城看不得他吞吞吐吐,径直走到卢方面前冷声问道:

“卢岛主,现如今江湖上人人得知,你陷空岛上藏有遗失的部分武林秘籍,此事关系重大,但我等前来就是想问个明白,对秘籍毫无兴趣。”

“毫无兴趣?”徐庆冷笑,“没兴趣你来这里作何?假惺惺。”

似乎寻到了话题,白玉堂也挑眉道:“呵,现在开封府还管起江湖上的事情来了?倒是少见。”他转头对向徐庆,煞有其事说:“三哥,你说,这是不是人家所谓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徐庆当然知他意,眉飞色舞地点点头:“正是。”

“哦,不对了。”白玉堂故作随意地看了展昭一眼,“人家本就是猫,怎会又多管闲事呢?这应该算是‘养虎为患’,‘引狼入室’才对吧?三哥,你说呢。”

这句“养虎为患”,“引狼入室”自是说给展昭听的,无非是喻他本是江湖出生,现却投身官场,反来对付江湖中人。

意义浅显,讥讽之味呼之欲出,展昭自然明白,他无话可说,从入公门那日起,这类言论就再未少过。

听之,也只能任之。

这就好比他手里的巨阙,出世千年来,只能配得这一柄剑鞘,别的就再无合适的。人生就仿若流水,只管逝去的,如何也琢磨不到将来。

别人如何说,如何想,他也早看之淡矣。虽然说,一张嘴,一句话,伤如刀割,切肤之痛。

展昭沉默未语,莫愁看在眼里,也为他感到丝丝怅然。想他平日里本就奔波劳累,满身带伤,没人理解暂且不提,现在还被人这样侮辱,思及如此,心头更加气愤,她皱起眉头怒瞪着白玉堂。

“真是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成日里只懂得在江湖上打打杀杀,哪里知道平民百姓生活的苦?展大哥一心退出江湖,就是为了能让官场上的恶习奢作少一些,让百姓能过得好一点,你到底是日子过得好了,自然不会去关心人家的死活。这也就罢了,现在有人出来替人家着想了,你倒还在这里说三道四,恶语伤人的。

我是该认为你妒忌他呢,还是该认为你同旁的人一样,自私自利,脑残眼瞎呢?”

展昭轻轻侧过头看她,淡淡的烛火照在她脸上,眉梢向上蹙起,表情自自然然,不做虚假。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反将她的手握住,静静放在手心。

“你……!”白玉堂早便知道他说这席话展昭是绝不会回口,却没料到这丫头一股脑儿说了这许多话,一时找不到话回答。

“我们这事……又没有伤及百姓的性命,算不得你说的那般。”

莫愁挑挑眉看着他:“现在没有伤不代表以后就伤不了,难道你今天睡觉之前还能预料得到明早会发生的事情么?”

白玉堂捏了捏眉心:“……若是伤了,我们自行会处理。绝不会有半点推脱。”

莫愁耸耸肩,无奈地摇摇头:“这算什么话?要是人都被你给杀了死了,你怎么处理?再说了,就算你不管,人家告到官府上去一样会有官差来管,那些人哪里有展大哥好?到时候以你这性格免不得跟人家大吵一架,最好再拆了府衙,然后闹得满城风雨,让皇帝不得不下令封了你们陷空岛才好。”

“怎会有你说得这样严重!”白玉堂气得咬牙。

反倒是卢方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这确实是他的作风……

不想再听这两人斗嘴,卢方背着两手踱至厉也城面前,上下打量了他许久,忽而问道:“这位少侠十分面熟,不知……可有在哪里见过?”

厉也城冷冷看了他一眼,目不斜视:“未曾见过。”

“哦……”卢方仰头又想了想,“恕我多言,少侠对秘籍并不感兴趣,却又来问,这是何意?”

厉也城忽然顿了一下,没有说话。直到连卢方都以为他是反感这个话题的时候,忽而又听他沉沉说道。

“厉萧然。他,是我生父。”

一句话登时让卢方愣了下来,他怔怔指着厉也城:“当年的那四个高手中的……厉萧然,厉大侠,是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