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十年出来一次,所谓百年之于它不过是短短的十天!
在这幽闭黑暗的墓穴里,陪伴它的就是这满墙满壁的绘画。不知道它是否能够看见,但是描摹之精绘早已不是眼睛所见可以达到。壁画中坑坑洼洼的地方,也许是他反复修改摩挲之处吧?百年弹指,可这黑暗中的一弹指又是几个百年!
想到这里,年轻人忍不住胸中怒火腾腾。
既然爱她如斯,为什么要背信弃义,害她落入刑极天!既然可以为她至此,为什么还流连花丛,任她焚心刺骨!
“为我大清!”耳边蓦然响起一声悲鸣。年轻人四顾茫然,是谁?
眼前一阵眩晕,仿佛置身一处明黄的阁楼里,对面站着一个身着龙袍的人。模糊的眼睛似乎被水雾挡住,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为我大清呵……为祖宗几百年的基业!我不能看着它眼睁睁的毁了,不能!”
“那你就要毁了敏弘么!”
“胡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毁了她。我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给了她,是她不要!是她处处与我作对!那些女人,那些孩子,都是责任!我要对她们负责。可是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敏弘一人,她苦我苦,她笑我笑,她才是我心尖上的肉!为什么她就不能理解!不明白王于天下的责任么?”
“责任?那你对她的责任呢?你答应给她的家呢?天下最好的东西?你知道什么是天下最好的东西么!我给她,她不要;她要的,你不给!你这个混蛋——”
“混蛋——”
一股无名的怒气在年轻人的胸膛沸腾,猛地一拳搞在墙上。青砖白灰间渗出丝丝鲜血,缓缓流下!
敏儿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墓中。
“想起什么了?”耳边柔柔的声音,“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去取回那袋晶粉,让他早升极乐。你回去后也金盆洗手,不要再做这一行了。”
“然……然后呢?”年轻人看着她,迟疑的问道。
“我啊?”敏儿看着满墙的壁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半天才摇了摇头,“往事不可追,往事不可追!若是能离开这里,自然是要继续逃跑的。我总不能继续留在囚魄珠里看他快活吧!”
“跟我走!”年轻人抓住她的手,冰凉凉的,“我带你逃走!”
敏儿破涕为笑,“傻瓜,你不过是个凡人,如何能够逃过天神!若是我自己,还有可能自在。”
年轻人面上一红,心中却是一黯,他们终究有缘无份。
想起日后天地之大,她却东躲西藏的辛苦,忍不住开口劝道:“你劝我离开,劝他忘了你。那你自己呢?你为什么不想忘,不言悔?你本来就是跳脱三界的元神,有世界鸿蒙时的灵气。他们想要把你变成珠子也未必容易。”
敏儿笑道:“我本来就是一滴泪,后来变成了珠子,因为听了星君的故事,心有所感,触动凡心,这才逃了出来。出来了我才知道,就算这样痛苦着,也胜过无时无欲苟活着。在遇见胤衸之前,我也爱过、恨过,但是都过来了。后来遇见了他,即使分手吧,我相信还有下一个。你看,我活得很快乐。痛苦是让我们更珍惜爱的,而不是就此灰心丧气,一了百了的。痛变痛了,爱还在啊!”
说道这里,敏儿扬起头,冲着墓室的天顶,抑或是遥遥的星空,虚无的笑了。
也许当年女娲娘娘自毁救人的时刻也是这样想得,所以才能原谅世人的无知与虚狂。
怨气虽多,终究是有爱的。爱着才是最美好的!
年轻人心里一颤,自己还有希望么?
指尖微颤,已经抓住敏儿的手臂,“我——可以开始么?”
“做梦!”突兀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个带着巨大兜帽的人不知从哪里出现,横在他们中间。
黑袍掠过年轻人的脸,一股恶臭熏得他眩晕不止。
那人对敏儿说道:“你说过心里只有我,你不能反悔。”
敏儿却道:“我没有反悔。即使最痛苦的时候我也没有反悔。你呢?”轻轻的问。却已经不需要答案,“别跟我说什么身不由己。既然身不由己,就各奔前程。这个世界没了谁也能转!”
“可是你不能没有我!”那人提高声音,“你只是一个元魄,连保护都没有的元魄。只有我能给你一个完整的灵魂,只有我能保护你。你忘了吗?我们曾经——”
“是吗?”敏弘打断了他,“不是自己的,终究会被收走。你给我的‘完整’,在你的江山面前早就支离破碎。”摇摇头,敏儿已经泪流满面,“胤衸,我要的只是一颗完整的心,你给不了的。”
“可我现在能给!”
“不可能!”敏儿突然打断他,“萨娜怎么办,你的儿女哪来的?你能把他们都塞回去吗!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敏儿的声音有些恍惚:“胤衸,错过就是错过了。就算你现在给,那将来的某个时候是不是还要收回?你要我如何信你?”
“可是,你就要这样生生折磨我们两个吗?”
“不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相信,时间会减淡一切。终有一天,那段故事会仅仅是段故事,不会有眼泪,不会有悲伤。”
“这样记着,倒不如被你忘了!”那人冷笑着,“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无情。我一直期望有一天你可以原谅我,在阳间如是,现在亦如是。看来,是我错了。”
敏儿点点头:“从你娶萨娜那天起,你就想错了。”
“从那时起你就放弃了么?”
“是,从你告诉我那天起,我就放弃了。”
一群八旗士兵好像从空气里冒出来似的。年轻人抢上一步,越过黑袍人,把敏儿藏在身后。这才看到,那人脸上竟是骷髅的模样,空处挂着些许的腐肉。
“呵呵,哈哈哈!”绝望的大笑在墓室里回响,那人指着年轻人道,“这就是你的下一个么!我告诉你,他会和我一样,最后放弃你。对男人来说,追逐的永远是得不到的。”
身后传来一阵颤抖。年轻人的心一缩,怕是说中敏儿的心病了。
“我两世为人,尚且看不透,何况那些喝了孟婆汤的浑人!”黑袍人厉声喝道。
身后悉簌声,敏儿走到年轻人的旁边,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已经不相信你了,两世为人并不一定比喝了孟婆汤清醒多少。就算满世界都是浑人,至少我还相信他们当中的某个人。”
年轻人伸手握住敏儿,紧紧的。
“哈哈,哈哈”黑袍人指着年轻人哈哈大笑,“就是他?!他若是心里只有你,就该带你远走高飞,而不是到这里找什么长生药!你所信赖的人和我差到哪里?”
年轻人心里一震,突然想起敏儿前几日问他的话,背上刷的起了一层冷汗。
到是敏儿一派镇定的说:“若是他能活着走出去,我们还有未来。若是他死了,还能活在我的心里。你差的远了!”
“做、梦!”胤衸咬牙切齿的声音如一条冰冷的蛇,游动着发出嘶嘶的声音。
室内一片沉寂。年轻人已经带上黑驴皮缝制的特制的手套,袖中藏着一柄小巧的桃木剑,蓄势待发。
敏儿说完,忽然挣开了他的手,冷冷的看了一眼黑袍人,走到棺椁前。费力的推开沉重的盖子,赫然入目的是两身衣裳,奇怪的衣裳。
大些的是一件王爷的蟒袍,小些的似乎只是一块半人大的裹布,穿在身上,遮不了肩,盖不住腿。那件蟒袍的一只胳膊弯曲着,好像抱着那件小衣服。
“你看,”敏弘抚着蟒袍,好像那才是她的爱人,“真正的两世为人的人在这里。后来,他被人杀死了。没了他的灵魂,我也就死了。我们同生共死,有什么好后悔的?有什么好害怕的?我的下一个……还是他。就算肉体的轮回打破了,还有记忆,还有思念,在那里我们依然轮回着……”
“至于你——”敏儿猛地转身面对黑袍人,“是你杀死了我的丈夫,我为什么要原谅你!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天庭,后宫,富贵,名利,那里才是你的栖身之地。我……从来不认识你!”
哗啦哗啦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地面拖过。年轻人低头看去,黑袍人脚下的沙土拖过长长的痕迹。
“噗!”烟灰飞溅,黑袍人身形一矮,竟是跪下了!苦涩的声音嘶嘎着划过每个人的耳朵,“真的不可能了么?没有轮回,我们还有长生啊!我找到长生的方法,只要你同意,我们可以相守到永久!我会弥补过去的。”
敏儿退后一步,闪到一边:“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你若要弥补我,岂不是对不起萨娜和其他的人。她们又何错之有?这局棋已经下完了,输的是我们的情分。你还是——走吧!”
说着,敏儿伸出手揭下那层兜帽。
空气一滞,兜帽被轻轻的带下。
周围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果然是被活埋的!
半腐的肉稀稀拉拉的挂在白色的骨架上,有的地方还滴滴答答的挂着血浆。那宝物大概是延缓腐烂的,却成就了这幅模样!只有乌黑的眼珠在眼眶中骨碌碌的滚动,似乎有些生气。骨架里面是一团黑色的烟雾,难怪陈老汉吸入鬼气,又中尸毒。年轻人下意识的摸摸身上的黑驴蹄子和糯米,随即叹了口气。
与方才的嚣张相比,那东西似乎有些害羞。略显忙乱的站起来,接住掉下的肉,往骨头上粘。却怎么也粘不住。
敏儿伸出手,轻轻的把它贴好。手接触腐肉的瞬间冒出一阵白烟,散发出一阵难闻的恶臭。敏儿似乎没有闻到,轻轻的抹平每一块褶皱。说也奇怪,她的手拂过的地方,便会神奇的愈合,虽然不是新肉,却有不会再掉下来。
那东西安静的站在那里,敏儿也不说话,一点点的拾起来,又一点点的放好,就好像给自己的丈夫穿衣服一样。
等到大部分肉粘好之后,一具勉强还算完整的肉身呈现在眼前。
周围有人被恶臭熏得呕吐起来,此起彼伏的声音似乎没有影响到那两人。
那东西无措说道:“你看,我甚至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丑。你、你——,等过了今日,我就可以变的好看了。真的好看了。”
敏儿的眼泪象热水一样洒在他的身上,烫起了一阵阵烟雾, “敏弘,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一会儿我就去洗澡。”
年轻人闻了闻大蒜,总算压下晕厥。他记得敏弘说起要和他一起走,她不会爽约的。
“走吧,别等我了。或者历劫,或者归位,你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无论中间有过什么,对于天庭你是有功劳的。这次能够触动天机逃出来,我还以为是我运气。后来才知道,星君久不归位,已经改变天地的平衡,所以才能有所异变。况且,无论怎样逃,还是到了你这里,是天意要你回去。”说着,敏儿咬破中指,殷红的鲜血补在每一块烂肉的结合处,象缝合一般把它们粘在一起,“你是星宿,和我不一样。这种忤逆生死,奄留人世的行为,犯不着的。”随着烂肉的弥合,恶臭渐渐的消失,一阵莲花的清香弥漫起来。令人精神一爽。
那人说:“功劳?什么功劳?杀死你的功劳,还是把你送入化神炉的功劳?又或者是我提供了最严酷的刑罚,折磨着你?我知道已经没有资格求你原谅,可是,我知道你没有后悔!既然如此,可不可以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
敏儿拉住他,笑着摇了摇头,“我的确不曾后悔,也从没想过皈依。但是那是因为我喜欢这个世间,喜欢象人一样活着。至于你我……”敏儿停了一下才说,“已经不可能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在天界的时候,我见到那个女神了。她亏欠你的,我补上,你也算无憾了。安心作你的星君,随日月运行出没才是你的正事。”
敏儿的声音柔柔的,淡淡的,方才的戾气化解了不少。年轻人却愈发的紧张,黑袍人的衣摆微微抖动着,比方才似乎更加疯狂。
“我不稀罕!”果然,那黑袍人并没有听进去劝说,“什么天象异动,狗屁天意!你来到这里,根本是因为你一心想着我,你还……爱着我!”一双骷髅手颤抖着伸出去,尖利的指骨划过敏儿鹅脂般细腻的脸,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看,连那道疤痕你都留着。若是心中没有我,你会连这个都舍不得么?其实,我们之间还是有缘分的。因为,是我的力量使你挣脱诅咒,是你的力量延长我在人间走动的时间。你看,我们还是一体,我们在一起根本就没人可以阻拦。敏弘,只要你答应,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可以分开我们!”胤衸越说越激动,抓住敏儿的肩膀大声的说着,似乎这样才能肯定他的说法!
敏儿苦笑道:“爱了就爱了,就象你留给我的痛一样,都忘不了。我的确不曾后悔爱你,但是已经是曾经了。以前我们强求能长久相守那是因为相爱,现在除了相互折磨,我看不出在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有太多的人横在中间,循环已破,往事不可追!还是各过各的吧!”握住那双枯爪,放在眼底仔细的看了看,长叹一声松开了。
欲言又止,最终敏儿还是摇摇头说道,“胤衸,你知道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满心都是你的味道,可是却从别的女人房间听见你的呻吟和笑声的滋味吗?你知道每次拥着你,鼻子却闻到自己从没用过的香粉味道的刺痛吗?还有别的女人和你之间暧昧的默契在我得眼前流转时的痛心吗?还有你抱着孩子,露出慈父的微笑,而我却不是孩子母亲的感觉吗?你说你的心里只有我,对她们只有责任们可是你真能分得清责任和爱情的区别吗?没了责任的爱情算爱情吗?责任不会带来爱一般的感情吗?胤衸,囚魄珠里看到的,根本不算什么,我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黑袍人拼命的摇着头,白骨咯咯作响,呵呵的呼叫着,好像哭泣一般。黑气弥漫的愈发浓烈。大部分活人受不了的瘫倒在地上,抽搐着。
敏弘道:“胤衸,忘了我吧。把它还给我,你投生去吧!”
慢慢的伸出手,摊开手掌。年轻人呼吸猛地滞住,等着胤衸的回答。
“没有它,我就会变成鬼,你是要这个吗?”黑袍人蓦得后退。
“没有它,你的肉身就会失去牵绊。神差会带着你的魂魄投入正常的轮回。”敏儿纠正道。
“正常?什么才算正常?到那个冷清的地方,看着一个个冷酷无情的人,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才算正常!而你,我最在乎,最爱的人,却要在人世间忘了我,落在不同男人的怀抱?这才是所谓的正常?见鬼去吧!”骷髅开始不停的哆嗦,没来得及粘合的腐肉又开始往下掉,“我要你,敏弘。只要假以时日,你一定还会属于我。”黑袍人猛地一挥袍子,墓室霍然震动起来。顶部的石块开始掉落。
“不好,他要活埋了大家!”年轻人突然惊呼起来。周围的人却象木头一样无动于衷。抓出百宝囊里早就准备好的糯米,向黑雾最浓的地方洒去。
哎呀,一声怪叫,黑雾突的散开。周围传来大声的呕吐声。“快跑!”年轻人大声的催促。人们如梦方醒,争先恐后的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