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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里重遇她,我仔仔细细看她,充其量算是清秀的脸,鼻子不够挺,眼睛不够大,唇角线条过于倔强,气质也不见得出众,衣着更是随意得跟俞桑瞳有天壤之别。她对我们的话似听非听,她对我,对斐陌表现出明显的冷淡和敌意。而斐陌的每句话,都仿佛刻意针对她般。他从未如此过。
我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斐陌要娶她。不顾任何人,包括龙夫人的反对。他只对我说了一句:“帮我准备一个小型婚礼,不需要任何铺张浪费。”
我心中的悲哀几乎将我全盘淹没,第一次,我不顾礼仪追到门边,不顾一切地:“为什么?”
他回身看我,非常淡定地:“抱歉,这是我的私事。”
我开始绝望。
他的知道,远远比他的不知道,更加残忍。
从第一眼起,我就不喜欢俞桑筱。
从来没有人,一个这么普通平凡的人,让我如此在意,不喜欢,甚至讨厌。
她骄傲,自以为是,而不知深浅。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商场上,早就被噬吃得尸骨无存。这一点,十个她加起来给俞桑瞳提鞋都不配。
如果是俞桑瞳,或许我可以释然一些,可是,偏偏是她,莫明其妙八竿子打不着的她。我克制不了自己不去为难她。有关这一点,我已经驾轻就熟。我只是有些投鼠忌器。
但我想,他对她,其实也不过尔尔。那么寒酸敷衍的婚礼,那么冷漠尴尬的气氛,从来不曾提及的不在意,还有行同陌路的距离和疏离。
我只是忘记了,这世上还有四个字叫做欲盖弥彰。
我只是忘记了,希望与失望,一直是孪生姐妹。
他为自己的新房定购了一整套的中式家具。
他通过地产中介购置了一座西式洋房,花木扶疏,地理位置极佳,什么都好,除了价格。
Jane的老板娘状似无意地告诉我,他陪她去挑衣服。她一件一件地试,他一件一件地看。
有天,我陪他用工作餐,他突然拿过菜单浏览,然后,朝餐厅工作间走去。片刻之后,他走了回来继续吃饭。
第二天,斐阁跑来告诉我:“昨晚我哥下厨了。”我理解他的大惊小怪。尽管很疼这个弟弟,但如武功高手,斐陌从不轻易出手。
我心里一动:“是么?”
斐阁耸耸肩,有些遗憾地:“只可惜做的菜,没几样合我的口味。”
回想起来,我正是从那时候起,慢慢死心。
我开始经常出差。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场合,无论哪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到了陌生城市,我偶尔会去PUB放松一下自己。我见惯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还有那些脑满肠肥的男人。放在以前,我会很乐意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只是现在,我十分意兴阑珊。
我明白斐陌为什么愿意将我带回来,他期望紫罂粟换一种土壤,会开出健康的花朵,结出无害的果实。
我不会因此而感激他。决不。
在香港的一家PUB里,我认识了他。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健康高大,阳光俊帅。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迷离隐约的灯光下,他一直盯着我。只要我一回头,他就扭转开头。我一笑置之。
十分钟后,我端起酒杯走过去,看着他,单刀直入地:“为什么一直看我?”
他瞪大眼睛,脸刷一下涨得通红,几乎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我……没有。”
我仔细打量着他,年轻,还是年轻,脸上隐约可见浅浅的茸毛,原本白皙干净的皮肤,可惜现在有些像猴子的某个部位。
今天我心情不错,所以我笑了笑:“名字?”
他的眼睛迅速被点燃。
不到五分钟,我已经对他的身世背景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加拿大某个大学刚毕业,来港旅游。我平白生出几分亲切感。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没见过这么干净纯粹的男孩子了。
我们聊了整整一个晚上,天南海北瞎聊一气。我发现,这个看上去腼腆帅气的男孩子,居然骨子里保守、固执,而且,心理居然比看上去要成熟得多。
后来,在香港几天,他天天晚上约我出来,我总是一口拒绝。直到最后那一晚,他在酒店大厅堵我。他什么也不说,他一直执拗而沉默地跟着我,寸步不离。
当着酒店里那么多人的面,看着他年轻而受伤的表情,我实在没有办法拉下脸,只好任他牵着我的手,在那个中年男人讶异的目光中,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
原本那个司机,是来接我去参加一个酒会的。
那晚,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第二天一早,我便离开香港。我留给他的姓名,职业,年龄,经历,所有的一切,统统都是假的。对他来说,那只是一场春梦,稍纵即逝。
而对我来说,那意味着一个小小生命的孕育。那就够了。
斐陌很快就发现了,聪明机敏如他,只说了一句话:“恭喜。小心。”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会,永远不会。我腹中的这个生命,他(她)的母亲是秦衫,他(她)的父亲,还是秦衫。
我疏忽了。斐陌从来不会空穴来风。
各种小道消息随着我腹部逐渐隆起而传得沸沸扬扬。无数的人将暧昧的眼光投向斐陌跟我。我抱歉,并感激他,用不动声色保全了我微不足道的尊严。同时,我又几乎是有些恶意地想,若是俞桑筱知道了,她会怎么想?
我就是这么恶毒。下意识。
所以,活该我得到报应。
一天,我循惯例去龙氏最大合作商之一洽谈下一季合作事宜。对方通知我,由于董事长不在,将由新来的市场部经理接待我。
我乘电梯上楼,由于身体不便,在敲门时微微气喘。
门开了。
我的表情一定像见鬼。我的胸口气闷得仿佛塞了大团大团的棉花。我转身,以明显跟一个孕妇不相称的步伐小跑起来。
那个春梦,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更狼狈的日子还在后头。他是董事长的侄子,他假公济私,他打定主意跟我耗上了。我焦头烂额,恨得咬牙切齿,我只能硬着头皮一次又一次跟他交手。没办法,毕竟我欠他。
他有恃无恐,我被逼无奈。
斐陌笑我:“这世上毕竟还是有轮回报应。”
我们一起去为龙氏捐资成立的希望小学剪彩,回来路上,在一个岔路口,我让司机停下,斐陌沉吟片刻:“等我一下。”
我站在街口,看着母婴坊前他专注的表情,压抑住心底的酸意:“怎么,她……有了么?”
他回身朝我浅浅一笑:“还不知道,不过,”他的表情,几乎是温柔地,“她太粗心,所以我必须预先实习。”
我转过脸去。
十四岁那年的秦衫,终于穿过青春明媚的忧伤,慢慢逝去。
属于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番外之何言青
我是何言青。
我的祖父何舯坤,我的父亲何临甫,都是赫赫有名的医生。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据说他生前一直盼着我的出世,我的名字还是他起的。自我懂事起,无数的人向我提起他,赞颂他,甚至膜拜他。因为他生前曾经是远近有名,医术高超的中医,活人无数。家里留下无数他在世时候的书籍,还有锦旗,每到大扫除的时候妈妈就一脸为难。实在太多了。
我爸爸是西医。他曾经留学英国,医术高明,久负盛名,洵洵儒雅,深受病人爱戴。但是,从我小时候开始,他似乎很少笑。
他总是眉头紧蹙,他总是郁郁寡欢,他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或坐在窗前看书,或若有所思。他的窗前,开着一树海棠。每到春天,他呆在书房的时间尤其长。
每当他沉思的时候,妈妈从来不许我们去打扰他,包括她自己,都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
妈妈是个很能干很聪明很豁达的人,她在大学里教授英文,很受学生欢迎。她是那种言辞干练思维敏捷的人,她很宠我们,包括爸爸,所以爸爸除了工作,在家里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妈妈里里外外忙碌着打点着,照顾着爸爸,我,弟弟,却毫无怨言。
我跟弟弟习惯了家里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的,习惯了父亲的沉默寡言,习惯了父母之间的相敬如宾,习惯了做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
在外人看来,我们是幸福安详快乐的一家。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后来,我遇到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是第一眼,我就被她乌黑的发,脸红略带躲闪的模样,还有身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吸引了。
她是俞友铂的妹妹俞桑筱,虽然没有她的堂姐,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俞桑瞳美丽,但清秀而灵动,害羞而纯真。
别人都爱耀眼的玫瑰,我偏偏喜欢内秀不起眼的桑椹。
后来,我越来越发现,其实她表里不一。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她不同于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她自嘲,然而坦然。她跟我顶嘴,针锋相对。她的表情,生动而灵活。她聪明,有着绝佳的鉴赏力,但从不外露。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环境可以让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子历练得那样谨慎小心,说话做事都步步为营。
我有点心疼。我有点宠她。到后来,做什么事,我都想着她让着她。
所以在我面前,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原形毕露。
她直接得让人抓狂。
“何言青,你不用这么虚伪吧,”中午,蹲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她边啃我特地给她买来的鸡翅边嘲笑我,“明明不想去做那个劳什子旗手,明明觉得那样傻得要命,干嘛不跟班主任明讲?”
我白她一眼:“毕业典礼,不一样。”
她再啃一口:“你总是委屈自己想面面俱到。”她站起来,伸手胡乱在我头上一撸,“所以何同学,以后,你要吃亏的。”
一语成谶。
后来,我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学校的医学系。我其实可以考得更好点。
再后来,桑筱考上了中文系。她发挥得不理想,原本她可以考到跟我一个学校的。
因为这个,她有点郁郁寡欢。
我倒不是很在意,反正都在同一个城市,有什么关系?可是,我看她实在不开心,我想开解她一下,所以,想送她一份大礼。
我一向是爸妈和亲戚朋友眼中的乖儿子,聪明懂事,从来不惹是生非,但我想,我一向不动声色地瞒得够好,而且,我已经考上大学了,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他们,特别是妈妈,一直是很开通的。
她曾经开玩笑地说起过自己班上的一对男女生上课下课总是坐在一块儿,还共用一种颜色的墨水:“简直就像联体婴儿。”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反对,她总是操心自己带的那些研究生们因为学业耽搁了找不着对象,她甚至还不止一次在家里公开鼓吹:“儿子,你要是早点给我找个媳妇生个孙子,我就考虑提前退休,什么教授博导,统统不当了!”
瞧,我老妈就是这么新新人类。她懂得的新鲜时尚甚至比我还多。在我玩帝国时代单机版游戏的时候,她就开始玩上传奇了。
所以在桑筱刚进大学没多久,我几乎一点儿都不犹豫地就想把桑筱介绍给爸妈认识。
那天,妈妈在院子里细心打理那棵海棠树,我悄悄摸摸站到她身后:“妈。”她吓了一跳,手中的花锄几乎铡到树身,她骂我:“干什么冒冒失失的?!”我不乐意了,踢踢那棵从小看了就碍眼的树:“喂,妈,我是你儿子还是这棵不会说话的哑巴树是你儿子啊?”
她笑了,打量了我一眼:“当然你是,不过,”她的神色有点奇怪,“别在你爸面前这样,小心他不高兴。”
我耸耸肩,爸爸?他好像从来没高兴过。不过,没忘记我此行的来意,我有点撒娇地:“妈,你以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她有点莫明其妙地:“什么啊?”我忸怩了一下:“就是……不当教授博导那个。”她仔细想了想,回身瞄我,不相信般:“跟我逗闷子哪儿子,你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毛孩,刚进大学门才几天哪,哪来的媳妇儿啊?”
我垂头:“那您甭管,就说算不算。”她眯起眼看我,半晌之后,居然有些欢欣鼓舞地:“好,那你倒说说,谁家姑娘这么幸运,竟然给我儿子瞄上了?”我有些啼笑皆非。我这个老妈,还真是有点……不知道害臊。不过,我还是老老实实地:“俞桑筱。”我想了想,怕老妈反应不过来,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印报纸办杂志的那个俞家。”
妈妈脸上的笑,突然间,一点一点,慢慢凝固。她顿了很长时间,有些艰难地:“她是――”她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地,“俞定邦还是俞澄邦的……”
我有点奇怪,但还是如实地:“是啊,她爸爸是俞澄邦,您一定听过的,她哥哥俞友铂跟我同学,然后妈妈,”我有些踌躇地,“这次我生日会,我想邀请桑筱一起来。”
没等我说完,妈妈挥手:“这事儿我知道了。言青,你知道你爸爸有些古板,先不要告诉他,”她勉强微笑了一下,“回头我跟他说。”
她走了两步,回头:“儿子,别急,让妈妈考虑考虑,过两天给你答复。”
我奇怪,但没多想,转身找朋友玩儿去了。
走到半道上,我琢磨着妈妈的神情语气,有点悻悻然地耸肩,别人那儿好办,事情轮到自己儿子头上,天下的老妈都还是会一样谨慎刻板。
真没劲。
两天后,妈妈把我叫到书房。爸爸不在。
她有些奇怪,绕七绕八地说了一大堆我小时候的事情,什么我小时候没天没夜地哭闹啊,什么我八岁那年淘得不行,把自己手臂上割了一个大口子啊,什么我那次跟家里生气跑出去玩儿她急得个半死啊,乱七八糟说了很长时间,一开始我还耐着性子听,时间长了我有点不耐烦了:“妈――”
她从来就没有这么噜苏过。我的老妈,一向有着令我自豪和欣赏的知识分子的风度。
她立刻住口,她的眼中闪过一瞬即逝的慌乱,一霎那间,我立刻联想起她那天的反常,我反倒冷静下来,我看着她,耐下性子:“妈,有什么话你直说。”
她低头,过了很长时间:“何言青,”她总是习惯连名带姓叫我跟弟弟,她顿了顿,“我不同意。”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还是没当回事,我甚至抬起头冲她笑了笑:“妈,为什么?”
妈一向宠我,她至多也就是觉得我太小,而桑筱更小,不太放心。这都不是什么问题。
她还是低头,不吭声。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收起笑容。我终于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我妈一向爽快,说话干脆,即便是有名的校园四大名捕之一,她也总有办法有理有据,说得让学生心服口服。我看着她:“妈,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有什么话或是意见,你可以跟我明讲。”
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回应。
我站起来,平静地:“妈,要么你答应我,要么,你这样什么理由都不给我,是在蓄意制造家庭矛盾。”
她知道的,我决不是在开玩笑。
半晌之后,她抬头,缓缓地:“好。”
“哥,哥,你去哪儿?――”是言柏在叫我。
“何言青,何言青!”是妈的声音。
他们的声音,全都焦虑不堪。
一瞬间,他们全都消失了。
不,我不能相信。
我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江堤上,直到夜深,看着不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我终于憋不住,我站了起来,疯狂大叫着:“啊――――――啊―――――啊―――――”
不远处草丛中,一对情侣悉悉簌簌地慌乱起来,我听到低低的声音:“天哪,疯子!”
疯子?我不由自主地大笑了起来,直到笑得他们落荒而逃。
这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何言青,该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隔了很久,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
“不。”妈妈的神色很平静。
“不,我决不相信。”我有些愤怒了,“您要是反对,也不要编造出这么拙劣的借口。”
“你要是不相信,”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跟我来。”
“……”
“你现在知道了,妈根本没必要骗你。”
“……”
“何言青,你爸爸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所有人,你必须保密。”
“何言青……”
“何言青……”
……
……
只是片刻,我的世界,已经完全坍塌。
从那天以后,我一直在独自趟过一条湍急的河流。
左岸是我无法忘却的回忆,右岸是我明明灭灭的未来,而中间流淌的,是我那段一去永远不回的青春。
她已经逝去,永远不可能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