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眸,他走上前来,递给我一个盒子:“很久以前,我……答应过。”

他转身快步离去,当他侧过脸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一片闪烁的晶莹。

柔和的台灯下,我坐在桌前打开盒子,看了半晌之后,轻轻阖上。

跋涉过记忆的长河,彼岸是一个少年略带忐忑的声音:“到那个时候,桑筱,你想要什么特别的礼物?”

一个清脆的少女的声音,有点害羞地:“唔,让我好好想想……”

半晌之后,还是那个少年,等得实在煎熬,瞪眼问道:“喂,你要想到明年啊?”

女孩子涨红了脸,争辩道:“人家就是要好好想嘛,”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一辈子就只有一次……”

少年屏息,片刻之后,柔声地:“那你慢慢想,到时候,无论你想要什么,”他的头慢慢俯了下来,“我都答应你。”

原来,他是来践诺的。

盒子里装的,是一对限量版的AlfredTeddy。

我在床上辗转了半天,始终无法入睡,我叹了一口气,缓缓环视着四周,到底是陌生了几乎一年的地方。

当初我走的时候,没想过会再回来。

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年华曾经在这里度过,直至今夜,划上了一个短暂的句点。

实在睡不着,我索性披衣下床,悄悄摸下楼,想到厨房倒杯水喝。

摸黑拿着杯子,我刚转身,“啪”地一声,灯亮了。

我下意识抬眼遮住略显刺眼的光,待到适应之后,我发现,桑瞳斜倚在门口看着我。

她唇角微勾:“怎么,终于肯屈尊回来住这最后一晚了?”她轻轻一笑,“看起来,爷爷的苦肉计越来越高明了嘛。我就说嘛,俞家的面子何等重要,攀上了高枝的俞家二小姐,怎么可能会流落在外仓促出阁呢,更何况……”

她轻盈地转身,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单手托腮:“冲的是你未来夫婿的面子是不是?”

我静静喝水,没有回答。

她并不在意,侧过脸去,微醺的模样,脸上一片淡淡的红晕:“你很开心吧?骗尽所有的人,你以为会得到幸福?”她笑得轻飘飘地,“可是,你了解龙斐陌吗?你知道他做起事来有多狠辣决绝吗?你知道龙氏集团提供的担保协议里面,隐含的条件有多严苛吗?可笑二叔还以为沾了宝贝女儿多大的光……”

她看着我,略带玩味地:“还有,你了解他的私生活,包括他那位美丽的特助吗?”

“我以为我很傻,原来你比我更傻。啊,对了,既然同为一家人,我不妨给你一句忠告,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龙斐陌心里在想什么,还有,”她笑得愈发温柔可人,“他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除了他自己。所以,我是不是应该为你未来可以预期的精彩生活先鼓鼓掌?”

她盯着我,渐渐敛住笑容:“你以为所有俞家人会因此对你感恩戴德?我告诉你,你是俞家人心头的一根刺,永远都是,你明白什么是刺吗?它在肉里会痛,会腐烂,总有一天,要被狠狠拔出来……”

我抬头,一瞬不瞬看着她。

我等着她往下说。

或许,十多二十年来横亘在我心头的重重疑问,会戏剧性地,在今晚初现端倪。

她又是轻轻一笑:“你大概不知道吧……”

正在此时,我听到一声厉声低喝:“桑瞳!”

我转过身去,是大伯母直直站在厨房门口。她盯着我们俩,脸上闪过一阵紧张的情绪,过了许久之后,她似是定了定神,缓缓走向桑瞳,温和地:“很晚了,回去睡觉吧。”

桑瞳似乎微微一愣,她轻轻蹙眉,有些茫然地看着大伯母,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去,但是,她仍然顺从地站了起来。

大伯母转过身来,表情很是冷淡,还带有一丝隐隐的不屑。她对我点了点头,淡淡地:“哦,对了,桑筱,这两天忙,都忘了恭喜你。”

说罢,她便不再看我,跟桑瞳一先一后走了出去。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里的自己,轻轻吁了口气。

我曾经坚决地,几乎是挑衅般抛出过三个要求:不登报,不大宴宾客,婚后继续工作。

爷爷和父亲瞬间阴下脸,龙斐陌也皱起眉,但片刻之后,他竟然答应了下来。

神色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和似笑非笑,他大概早就洞察了我心里的一切。

在他面前,我从来无所遁形。

桑瞳说得很对,他令人无从琢磨。

我又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环视四周。看得出来,房间布置很费心思,典型的中式风格,雕花窗棂,一整套雕花家具,靠窗陈设着一张镶有透雕与浮雕的中式花台,斜左方简约的博古架上摆着一些珍玩盆景和玉器花瓶,还有几样唐三彩,右边角落里放着一张玲珑轻巧的玫瑰椅,所有的桌椅上都套上了刺绣桌帷和椅披椅垫,床头是棉宣纸质灯具,就连天花板上,也用了窗花门片作为镶嵌。

我曾经最憧憬的风格,只是现在看来,未免恍惚。

我随便梳了梳头发,站起身来,打开橱柜,不由一怔。

里面竟然放了满满一排睡衣,我随手拿起一件,看了看,还是放下了。

半个小时之后,我洗了澡出来,到处看了看,唔,还好,没看见人。

我狠狠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片刻之后,我胡乱擦了擦头发,很快就爬上了床。困死了,我要睡觉。

正当我安静地闭上双眼,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我听到极其细微的“扑哧――”一声。我心里“咚”地一声,忙睁开眼,一小簇蓝色的火焰,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跳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皮开始剧烈跳动。

那是龙斐陌专用的火柴,极其美丽,也极其神秘的宝蓝色火焰,江边那晚,我曾经见过。

黑暗中,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果然,玫瑰椅上缓缓立起一个身影,随即,那个火焰熄灭了。

是龙斐陌。

片刻之后,我感到床重重地往下陷。

我紧紧地,紧紧地闭上眼,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脸和我的近在咫尺,我可以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轻轻一笑,伸手抚过我的衣襟:“怎么,不喜欢我叫人为你准备的衣服?”

我身上穿的,仍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小熊睡衣。

我不吭声。

他又是轻轻一笑:“你怕我?”

我依旧紧闭双唇,不吭声。

他仍然在笑:“你不是向来很勇敢的吗?”他的呼吸,逐渐移到我的耳畔,“就像一头无所畏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豹子,怎么现在反而胆小了?”

我仍然不吭声。

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他的手指,细细地,一寸一寸缠上了我的头发:“桑筱――”

我屏住呼吸,不自觉睁开双眼。

清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他穿的是系带玄色睡袍,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和我已经逐渐熟悉的那种烟草味。

随着他倾身下来,胸前肌肤也一点一点露出来。

我牢牢地,一眼不眨地盯紧他颈项以上部位。

片刻之后,我看到一双深幽的眼眸在我眼前渐渐放大。

然后,很久很久之后,我听到低低的,略带玩味的一个声音:“你该知道,这是义务。”

第9章

偌大的餐厅,偌大的餐桌旁,柏嫂端上饭菜后便退下了,我跟龙斐阁安静地各据一隅吃饭。

自从那晚之后,龙斐陌已经消失有十来天了,无论白天晚上都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音讯。

吃着吃着,龙斐阁看了看我,我发现了他的注视,抬头看他,他只是朝我略带尴尬地笑笑,便又埋下头去继续吃饭。说来也奇怪,我们现在勉强算是一家人了,他对我,反而没有以前热络,龙斐陌的突然消失,他也谨慎地绝口不提。

他既然不提,我也就懒得追问。

那个夜晚,最终以啼笑皆非结束。

淡淡的月光下,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他的鼻尖与我的紧紧相触,我几乎听得到他低沉有力的心跳,我的手心已经湿透,我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但是,我被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的紧张已经快要冲破我能承受的极限。

突然间,我的肚子发出了一个轻轻的声响。

他看着我,眼神非常非常奇怪,半晌,他蹙眉,有些不确定地:“你饿?”

我的脸微红:“嗯。”一天的紧张和食不下咽,现在的我,已经接近胃痉挛。

他翻身起床,沉吟片刻之后,一把拉起我:“走吧。”

片刻之后,我站在宽敞明亮的厨房里,看着他不紧不慢地从大冰箱里拿出火腿、土司和鸡蛋,他回头暼了我一眼,淡淡地:“需要我请你坐下来吗?”

说罢,便不再理我,专心切土司。我看着他,平时梳得齐整的头发有一绺微微搭在额前,睡袍的下摆处,露出修长而肌肤匀停的腿。

暖暖的灯光下,这样的他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他恍若未觉我的注视,将锅架上,放油加热,一气呵成地放入土司,打上鸡蛋,撒了点黑胡椒,最后,浇上沙拉酱、盖生菜、加火腿,再盖上刚刚做好的煎蛋土司,端到我面前的小餐桌上。

我看看他,再看看那盘香味诱人的火腿煎蛋土司卷,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但是,我仍然有些僵僵地站着。

他闲闲坐下,撑着下巴注视我:“怎么,肚子又不饿了?”

我低头,有些尴尬地:“谢谢。”便坐了下来,老实不客气地开吃起来。唔,真的很好吃,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饿极了,竟然觉得比原来家里老王的厨艺还要好。

看不出来,他还有这等手艺。

他兴味盎然地看着我:“从没见过女孩子有这么好的胃口。”

我只是暼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以他的条件,想必经验丰富.

我们俩站在房间门口,我的手已经触到了门柄,无声转了转,只觉得手上被汗浸得湿湿的。

淡淡的月光下,一阵长久的静默。

又过了半天,我有些呐呐地:“那……”

他站在我的对面,抱起双臂,挑了挑眉,突如其来地:“怎么,要邀请我进去?”

我吓了一跳,几乎立刻摇头:“不……”

他倒是不以为意,顿了片刻,略略偏头,似笑非笑地:“唔,还是第一次被拒绝得这么彻底。”他的手臂一勾,突然间将我勾近,“那么,要些补偿?”说话间,他的唇已经浅浅烙了下来。

我下意识偏过头去,他的唇,带着热热的气息,轻覆在我的耳畔,他的手,轻握住我的手。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当年跟何言青谈恋爱的时候,都是菜鸟,彼此之间的亲密,青涩甜蜜而短促,带有些微惴惴不安的悸动,一个小小的吻,就可以让我们面红耳赤上半天,不敢对视。

而现在,我只是静静地站着。

我听到一个极其模糊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我的耳朵一阵剧痛,痛得我手忙脚乱地去推他,慌乱间,我的拖鞋绊到了厚厚的地毯,一时间失去重心,飞快向后倒去。

他伸出手来,仿佛是想拉我,但没拉住,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身影也向我覆过来,我倒地的同时,眼睁睁看着他重重倒在我身旁。我们就这样躺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样的尴尬中,竟然齐齐低声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先是轻盈一跃,随即一伸手,将我拉了起来,微微一笑道:“Goodnight。”

在龙家的十多天里,过得还算自在。平时就我跟龙斐阁和柏嫂在家,龙斐阁那位气度雍容的伯母偶尔来坐坐,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我,就算来了,也多半只跟龙斐阁聊天,不太搭理我。

只有一次,她转过头来暼了我一眼:“听说你现在还在一家小杂志社上班?”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她仔细看了我一眼,重又转过头去,喝了一口茶,涵养很好地用我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轻叹一声:“真不知道斐陌是怎么想的。”

她倒是跟乔楦想到一块儿去了。婚后没几日,乔楦就急吼吼约我周末出去坐坐,说来奇怪,向来一惊一乍的她,在得知我的婚讯后,一直出奇冷静。

她只是歪头打量我:“嫁了个钻石得不能再钻石的王老五,怎么也不见你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她十分惋惜地咂咂嘴,“要知道你老公眼光这么独特,我一早就毛遂自荐了,哪还轮得到你!”

我喝着咖啡,任她胡说八道调侃我。

她又乱七八糟感慨了一堆之后,眼睛一亮,伸出手来直接要撸我手上的戒指。平时上班用不上,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我才戴上。

我知道,乔楦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我的。

果然,她细细观赏了半天之后,以资深珠宝鉴赏师的口吻,十分含蓄地:“唔,看来这个龙斐陌对你还真不错,我以前一直以为越是有钱越小气,”她将戒指翻来覆去转了半天之后,突然间抬头看我,“桑筱,这是什么?”

我伸过头去看,依稀看到戒指的内圈刻着弯弯曲曲的不知道什么字母。

我摇摇头:“不知道。”说真的,以前从未注意过。

号称通晓多国流行语汇的她就着光一边仔细念叨一边自言自语:“不是英文、不是法语、不是德语、不是日语、不是……”她十分具有钻研精神地,不屈不挠地,“咦,到底是什么?”

我笑笑:“可能是什么标识吧。”正在此时,她最爱的甜点上来了,她欢呼一声,径自上前攻城扎寨,这件事就此撂开手。

她吃了几口甜点,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暧昧地朝我眨眼:“你老公……秀色可餐吧?”

我没好气地瞪她:“餐你个大头鬼!”

她耸耸肩,惋惜地:“桑筱你真是不知福。”她歪过头去思索了一下,“不过说实话,你老公看上去,”她欲言又止地,“不够……随和。”

正在此时,她手机响,接起讲了几句便阖上对我说:“有事。”

我听到话筒那端明明白白是宁浩的声音,不由诧异:“你几时跟他恢复邦交的?”

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打了个哈哈:“大家都是同事嘛,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了,大家也算是共患难过来的……”

我嗤之以鼻:“四年同窗时你不一样视他若千年仇敌?”

她脸皮厚得很,面不红气不喘地:“今时不同往日。”说完,从座位上蹦起来,拍拍我的肩,“本小姐我最近囊中羞涩,今天是专门出来劫富的,改天发工资再回请你,啊?”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一溜烟飙远。

我摇头,重色轻友得如此理直气壮,亘古未见。

又一个周末,我跟龙斐阁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的时候,龙斐陌出奇不意地出现了,依旧是神色清朗的模样,只是看上去略略有些疲惫。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旁还站着另外一个人,是依旧美艳动人,但同样有点疲惫的秦衫。

龙斐陌暼了我一眼,又跟龙斐阁点了点头,秦衫则一直注视着我,没有说话。

龙斐陌回头吩咐柏嫂:“再加两副碗筷。”

几乎是同时,秦衫开口了,声音如黄莺出谷般明媚娇嫩:“不用了,我上去拿件东西就走。”

待到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小包,她的脸上有着盈盈笑意,眼波流转了一圈,暼了我一眼,浅浅一笑:“再见。”

我也朝她微笑,听到站在一旁的龙斐陌说:“我送你。”他们相偕而出。

我一转眼,看到龙斐阁正有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尔后,朝我尴尬一笑,有些吞吞吐吐地:“桑筱,我们跟……秦衫姐……认识很久了……然后……”

傻小子,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我朝他眨巴眨巴眼睛:“杀一盘?”

说是一盘,架不住龙斐阁软磨硬泡,最终居然来回厮杀了三盘,他才意犹未尽地放我离开。

我上得楼去,推开房门,一进门,就十分意外地看到靠窗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显然是已经洗完澡,正在闭目养神。

我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转身走向角落里的玫瑰椅,走近一看,愣了一下,这两天冷,那条Burberry围巾一直搭在椅背上以备出门,可是现在,上面居然空无一物。奇怪,刚才还在的,我疑疑惑惑地又转了一圈,依然没有发现任何踪影。

算了,我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向门口走去。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