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琢磨着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念及此处,心底微微一沉。

他又是浅浅一笑,从沙发上起身,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我动也不动,牢牢钉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形在灯光下一点一点罩过来。

他停在我面前,抱起双臂,轻轻一笑:“可是桑筱,我似乎被你打扰了很久了呢!”

我偏过头去,充耳不闻他的话。

他并不以为意,片刻之后,闲闲地:“我听说今天晚上有流星雨。”他打量了一下窗外,又看了看表,“唔,正是欣赏的好时候。”

说着,一把拉起我,穿过房间走到阳台上。

果然,我刚出房门,就看到一阵阵璀璨的流星雨如瀑布般划破寂静的夜空,与人间灯饰交织成漫天星光的画面。

真的好美。

我几乎是有些贪婪地看着如斯美景,呼吸着如斯清新的空气。

我的唇边泛起浅浅的笑。

上次看流星雨是什么时候?五年前还是六年前?我已经记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旁有个声音:“俞桑筱。”

我回眸,接触到一个清淡无波的眼神:“现在,或许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他似笑非笑地,“难得有片刻你不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

我静默了片刻,抬头看他:“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是真心要娶我,你并不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所以龙先生,如果你只是想玩一个惠而不费的游戏的话,对不起,你恐怕找错了人。”

“爱?”他偏过头轻轻一笑,“怎么到今天你还相信吗?我以为,经历了初恋的失败,你已经清醒泰半。”

我只是惊讶片刻之后,反而冷静:“是,正因为我曾经经历过,所以没有资格重蹈覆辙。”我干涩地,略带疲惫地,“我只知道,就算除了桑瞳,你还有大把机会可以选择,以你今天的名誉地位,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抑或什么动机,都没必要刻意跟一间小小杂志社里一个微不足道,才貌平庸的职员过不去。”

“龙先生,你不是范柳原,我也并非白流苏。”我看着他,“齐大非偶,你该比我明白。”

他半天没有动静,直到片刻之后,猝然逼近我,尔后低头,居高临下地:“俞桑筱,你是不是一直像现在这样,自以为很聪明?”

他的呼吸浅浅吹拂到我的脸上,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你料定你亲爱的家人尤其是你父亲这些天会设法前来探听我的真实心意,是不是?你料定我有着不可告人的企图,是不是?所以,你躲了起来,一心盼望我恼羞成怒就此撂开手,换句话说,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抑或你的家人,包括你亲爱的堂姐以后会籍此而狠狠羞辱报复你,让你的日子不好过,是不是?”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对,他说的都对。

他远远比我聪明。

他仔仔细细在我脸上搜寻着什么,片刻之后,竟然笑了:“说到我的企图,既然你这么聪明,又何妨猜上一猜。”

言多必失,我紧闭双唇不开口。

漫天的流星雨下,十五层楼的阳台上,我们就这么面对面僵持着。

片刻之后,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我们仍然面对面站着,他眯起眼,我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神:“既然你总是一副当我如此不堪的模样,我何不干脆顺遂你的心意?”

他淡淡地:“或许俞家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可是……”他的声音浅浅萦绕在我耳边,“你的朋友呢?”

“乔楦,明月报社的一个小记者而已,在现在这个失业率居高不下的社会,若是突然间丢了工作,想必人人都觉得正常,你说呢?”他伸出一只手,捏紧我的下巴,“或许还有,那个被你辛苦供养在养老院里的,半身不遂而跟你感情深厚的安姨……”

我全身都是一震,我狠狠挣脱他的手,瞪着他,半天之后,冷冷地:“龙先生,你比我想像的还要不堪。”

他唇边的笑意不断扩大:“今天晚上,直到现在,你才值得我来这一趟。”

说着,他居然伸出手去,拿起沙发上的那个小背包,慢条斯理打开,胸有成竹地取出一个什么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盒子,他用修长的手指慢慢打开,托到我眼前。

我定睛一看,完全愣住了。

是那晚在一片混乱之中,他莫名套上我手指的戒指,悄悄潜离俞家的时候,我随手扔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如今,那枚钻戒正在我面前熠熠发光。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背包,再看向那枚戒指。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弯腰下来,慢条斯理地一寸一寸将戒指套上我的手指,尔后站直身体:“记住,我龙斐陌送出去的东西,”他穿过我身边,淡淡地,“从来不会收回。”

他阖上房门,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我颓然坐下。

竟然不是乔楦,竟然是桑枚,我最疼爱的小妹妹……

出卖我。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我索性搬了回去。

有生二十三年来,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我跟乔楦的屋子从此宾客盈门。

最先上门的是历来不管事的姑母跟母亲,尔后是还有点怯生生的桑枚,叔叔婶婶也几乎约好般几乎同一时间段到来。

众人的态度都有点尴尬,来了之后好长时间,都只顾谈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

来者是客,至于其它,我一概闭嘴,因此到最后,他们多半悻悻而去。

我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极其冷血的人。

最后登场的是父亲。

父亲的神色有点不自然,我奉上了一杯热茶,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父亲只是看了一眼,并不去喝那杯热气袅袅的茶,想是嫌太粗砺,我只作不知。

片刻之后,他咳了一声,再咳了一声:“桑筱。”

我没有吭声。

他七弯八绕地:“你知道的,俞氏这两年的营运状况不太好,有一些相当好的计划因为资金因素不得不搁浅……”

我看着他,一身的皮尔卡丹,腕上戴着OMEGA表,头发往后梳得油亮,略微发福的身材,和因为经常夜间应酬而略显疲惫的模样。

我蓦然间觉得有点陌生。

他见我没反应,自顾自往下说:“前两天龙氏集团的人来找我,愿意出面为我们担保向银行借贷,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这是个互惠互利的好提议,你说呢?”他聪明地只字不提龙斐陌,更不提先前龙斐陌跟桑瞳的那一段。

我突然有些想笑,这就是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家里全力栽培的是大伯父,他无所事事,靠母亲带过来的丰厚嫁妆,还有俞家的余威在外吃喝玩乐,六年前伯父车祸身亡,他被迫推向前台,一开始还能靠伯父积下的家底风光一阵,这两年越发捉襟见肘,常常回来抱怨,抱怨他人势利,抱怨运道不好,总之,他已经尽力。

可是就在半年前,我跑机场作采访,眼睁睁看见他揽着那个女人从机场出口大包小包笑逐颜开地出来,想必一趟出国游收获颇丰。

他只当旁人是傻子。

我蹙眉,忍耐地听着他继续往下说,难得的和颜悦色:“是爸爸不好,过去对你关心得不够多……”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唇角微撇,“桑筱,这么小的房子怎么住得下去?我看,你还是……”

我看着他,心头涌上一阵空洞的悲哀。

这样的提议,先前来的姑母,母亲,叔叔婶婶全部吞吞吐吐表示过,原来,在家人眼里,我的二十三年,远远抵不上外人轻轻的一句。

我只是漠然转过身去。

不爱,所以不痛。

第8章

又过两日,乔楦下班回来,坐在沙发里,一脸的沮丧。

我敏感道:“怎么了?”

她掩面,过了半天,才忿忿地:“跟几个同事被老板请喝咖啡,说最近效益不好,可能要裁员,希望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隔了半晌,她又说:“宁浩也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我什么都没说。

再过两日,我照例去疗养院看安姨,可是已经人去楼空。

冬日冷冽的空气中,我站在一片狼籍的院落里,茫然听着看门的老徐絮絮叨叨地:“这块地皮已经被龙氏集团买下来啦,说是准备建高尔夫球场,所有人员全部遣散,以后,这家疗养院就再也没有了,唉,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都习惯了,一下子叫我……”

我感到一阵冰冷彻骨的寒意,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截断他的话:“安姨呢?”

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搔搔头,带有歉意地:“啊忘了,你安姨昨天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地址。”

安姨追问着我:“桑筱,为什么要给我换到这么好的地方?”

我环顾四周,这是一家高级疗养院,曲径通幽,空气清新,林木茂密,绿树红瓦交相掩映,点缀着数十栋各种风格的别墅洋房,安姨住的是一个标准套房,偌大的房间,各项设施应有尽有,二十四小时配备护士,俨然五星级宾馆。

见我不答,安姨满脸的笑,又有些忐忑和不好意思地:“说实话,这里的条件比原先的那家好多了,原来的护士爱理不理的,打针又痛,经常把不开的水给我们喝,有时候不高兴起来,还要骂我们……”她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脸的担忧,“可是桑筱,这里会不会很贵?”

我看着她无意中露出的胳臂上那道深深的疤痕,心里微微一痛。

我以为我已经尽己所能给了她最好的,谁知道,仍然是亏欠了她。

冬日的沉沉暮霭,带着浓浓的寒意,一点一点,侵入我的骨髓最深处。

我下意识裹紧围巾,走出大门。

正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旁边还斜倚着一个人。

那是个魔鬼。

我低头,面无表情地走着。

就在我越过他身旁的一瞬间,他一把抓住我,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把我塞进车内,随后上车,迅即锁紧车门。

车开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间停了下来。

他先下车,然后一把拽下我,当我下车之后,我发现,已经到了江边一隅,高高的江堤旁,细碎的浪夹裹着浓冽的寒意,一声一声拍打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带不来半点暖意。

他双手紧捏着我的肩,我被他捏得几近摇摇欲坠,我愤恨地看着他,拼命抑制着往他脸上吐唾沫的冲动。

就是他,这个魔鬼,让我如同一个被他残酷逼上悬崖的猎物,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可笑,还有绝望般的无助。

他也看着我,他的脸上,竟也有着浓浓的阴霾,他的眼中,闪着我不懂的同样近似于愤恨的光芒。

他猝然间就吻了下来。

我的愤怒已经达到了临界点,我奋力抓他的脸,我踢他,打他,咬他。

这次他没有丝毫退让,他抓紧我的肩,狠狠回咬我,我们如同彼此负有深仇大恨般,密密纠缠在一起。

我尝到浓浓的血腥味,分不清究竟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已经不在乎任何疼痛,我只知道,我迫切需要发泄,发泄我心头所有的怨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我,但他的手仍然用力捏紧我,他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阴鸷地:“俞桑筱,你究竟想要撑到什么时候?”

我无语,只是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再加上方才的挣扎出了一身的汗,在江风的吹拂下,更是寒意彻骨。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沿着身后的那棵树缓缓下滑,直到跌坐在地。

我将头深深埋进膝里,一任纷乱的头发披散开来。经过刚才的一番纠结,我的模样一定与疯子无异。

那又如何?

眼前的这个龙斐陌,从他对父亲的暗示,到对乔楦的强硬,再到对安姨的怀柔,一步一步向我紧逼。

我仅存的自尊跟感情,包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点自由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践踏在地。

他所玩味的,是我的挣扎。

他所享受的,是我的痛苦。

我不甘心,我没有办法甘心。

我抬头看他,他也正在看我,黑夜里,他的眼睛很亮,闪烁着锐利而难解的光。

我就这样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而空洞地:“龙斐陌,你几乎拥有了一切,什么都不缺……”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呼啸的风声在我耳畔穿梭。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脸上满是潮湿的冰冷。

我转过脸去,茫然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又过了很久:“给我一个理由。”

我看到一只手,慢慢伸向我。

我听到一个声音,隐约而模糊地,被风吹得零乱而破碎,无法捕捉:“……你……全忘了……”

尔后,我被一下子用力拉了起来,重重跌到他的身上,他的唇贴在我耳边:“桑筱,”他的手抚上我的脸,片刻之后,静静地,“嫁给我,或许并不是一件这么糟糕的事。”

我静静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所有的稿件被我叠得整整齐齐,笔筒、文件夹早就理好,桌子也被我抹得干干净净。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我低着头,仍然慢慢收拾着。

阿菲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桑筱,明天周末,我们几个人约好去爬山吃烧烤,你去不去?”

我笑着摇头:“不了,你们去吧。”

她仔细端详着我:“桑筱,你没事吧,这两天怎么一直提不起劲的样子?”她疑惑地,“你也没男朋友啊,又不可能拌嘴吵架啊什么的,到底怎么了?”

我依然摇头:“我没事。”

月朗星稀,杂志社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我背起背包往外走。

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歇。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小径,静静向前走。

我只是安静地走着,看着,间或从我身边滑过一辆轿车,或是三三两两的自行车,走到一个岔路口,在一排路边木椅上,我坐了下来。

坐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终于起身。

走到那幢几乎陌生的三层楼前,我踌躇了片刻,还是拿出了钥匙准备进门,突然间,从拐角的阴影处闪出一个人影,静静走到我面前停驻下来。

我一看,竟然是好久不见的何言青。

他看着我:“桑筱。”

我点头:“你好。”

他的脸泰半隐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看着我,很长时间之后,轻轻地,略带艰难地:“桑筱,我听说……”

我低头,默然片刻之后:“是。”

他没有再开口。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抬头看他:“很晚了,再见。”

我转身。

此时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莫过于他。

刚走了两步,我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唤道:“桑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