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周嘉人疯跑过来,一把抢走朱卿卿手里的花,笑道:“刚才是我不好,快别生我气了,不然你若是也走了,我一个人可没意思。”
周嘉先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由皱眉道:“你表姐呢?”
周嘉人将手一摊,叹道:“朱悦悦是个小气鬼啊,我不过是抢在她前头挑了那匹胭脂马,她就气着走了,说我霸道无礼。”眼睛一眨,喜笑颜开地把那朵茶花戴在朱卿卿的丫髻里,拍着手笑,“还是卿卿好,人美性子好,最是知礼。”
周嘉先拿周嘉人的娇蛮霸道没办法,更不好当着朱卿卿的面骂人,便叫小厮把马牵过来:“三妹妹挑吧,喜欢哪匹就是哪匹。”
朱卿卿相中了一只毛皮黑亮,眼睛温柔的小马驹:“就是它吧。”
周嘉人不屑:“黑不溜秋的,有什么看头?要我说你就挑那一匹白马。”也不管朱卿卿喜不喜欢,直接叫人把白马拉过来,把缰绳往朱卿卿手里塞,“这匹马才配得上你。”
朱卿卿觉得,周嘉人不过是猜着大堂姐除去胭脂马之外,第二就该喜欢这匹白马,因此故意要让她选了这匹马,好叫大堂姐心里更加不舒服。一则她没必要卷入二人的纷争中,二则她是真的更喜欢那匹小黑马,便微笑着不说话。
周嘉人见她不说话,便知道她不乐意,不高兴地撇撇嘴,看向周嘉先:“二哥,你说是不是这匹白马更衬卿卿?她最听你的话,只要你开口,她一定听。”
朱卿卿待不下去了,她以为那个秘密只属于她一个人,结果所有人都似是知道,周嘉人这话明显是在挤对威胁她,非得要她选这马。
周嘉先淡淡地道:“我从来都只知道,能让人真心喜欢的才是真正的好礼物,才是真心实意地送礼。”
周嘉人下不来台,阴沉着脸看看朱卿卿,再看看周嘉先,突地冷笑一声:“这还从哪里说起呢,就先护上了,若是将来……”
“嘉人!”周嘉先突然火了,阴沉了脸道,“母亲没有教导过你做人要有分寸吗?”
周嘉人真的恼了,手指着他点了点,道:“好,好,我记住你们了。”用力将缰绳从朱卿卿手里抢过来,再用力抽打在白马的身上,大声道,“姑奶奶我要那匹胭脂马和这匹白马!”
周大小姐的话当然没有人敢反对,她也没有抢走朱卿卿的小黑马,但是朱卿卿的心情整个都被败坏了,随便向周嘉先道了声谢便告辞回去。
周嘉先知道她不高兴,也没多留她:“过两日天气好了,请个女师傅来教你们骑马。”
朱卿卿应了,低着头要走,周嘉先又把她叫住:“卿卿……”
“嗯?”朱卿卿停下来等他说话,他却又不说了,笑盈盈地道:“路滑,小心一点。”
朱卿卿一笑,心中微暖。走到半途遇到落梅来接她,便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落梅道:“大姑娘此刻正在咱们院子里等着您呢,奴婢瞧着她像是和谁闹了气,眼睛都哭肿了。”
不至于吧,大堂姐的气性怎么越来越大了?就算是周嘉人霸道不讲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何况过后周大太太若是知道这事儿,一准会加倍补偿大堂姐,何必这样和自己过不去。朱卿卿加快脚步:“不好让大姐姐久等,我们走快些吧。”
落梅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您得小心些,奴婢瞧着大姑娘的气倒像是冲着你去的。”
朱卿卿莫名其妙:“我没得罪她啊。”得罪大堂姐的是周嘉人,关她什么事?
朱悦悦背对着朱卿卿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鱼食不停地往鱼缸里撒,香嫂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看见朱卿卿来了便松了口气:“姑娘回来了。”
朱悦悦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朱卿卿,一脸的愤然,还肿着的眼睛又迅速红了。
“大姐姐找我有事吗?”朱卿卿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接过朱悦悦手里的鱼食,心疼地示意丫头赶紧给鱼缸换水,免得里头的鱼虾吃了过多的食给胀死。
朱悦悦愤愤然:“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卿卿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的势利了?”
她势利?这是从何说起?朱卿卿无奈地暗叹了一声,垂着眼不说话。朱悦悦继续发脾气:“装什么装?又装这副无辜可怜样给谁看?我可不是那些有眼无珠的,会被你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给骗了。”
说起来,朱悦悦脾气虽然不好,但毕竟是在周家客居,平时也还注意形象,如此失了分寸地胡闹还是第一次。朱卿卿直接吩咐被惊呆了的香嫂:“去请大太太过来。”
朱悦悦见她不肯和自己吵闹,而是直接去请朱大太太来镇压自己,越发愤怒,大声道:“谁敢?香嫂你敢?你还是我们大房的人呢,是母亲把你拨给朱卿卿,你才跟了她的,你忘了?如今你倒要帮着她欺负我?”
香嫂进退维艰,朱卿卿从不轻易为难人,便看向落梅。落梅是周家人,有义务帮着主人维护客人之间的和平,想来大堂姐没什么话好说了。
落梅迅速转身走了,大堂姐没有办法,掩面痛哭起来:“你们都欺负我。”
到底是朱家人自己的事,闹出去也还是朱家人自己难看,朱卿卿示意香嫂和其他伺候的下人退下去,递了块帕子给朱悦悦:“我有没有欺负大姐姐,大姐姐心里最清楚。我们是亲人,你有什么不快活的直接和我说吧,这样闹着没意思。”
朱悦悦把她递过去的帕子扔在地上:“猫哭老鼠假慈悲。”
朱卿卿便不再说话,安静地等着朱悦悦冷静下来。
一只巴掌拍不响,朱悦悦哭了一会儿也就觉得没意思了,用力吸了鼻子一下,照旧是恶狠狠地瞪着朱卿卿:“你和我说清楚,为什么要和我抢?你忘记小时候说过的话了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朱卿卿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不由怅然:“我没有和你抢。”周嘉先是人不是物品,就算是大堂姐也喜欢周嘉先,那也要周嘉先喜欢大堂姐才行,何况他二人并无婚约,长辈们也好像没这个意思。再说,她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算不得和谁抢。
“你敢说这个话!”朱悦悦用力抓住朱卿卿的肩头使劲晃,鼻尖都险些抵到她脸上去了,“朱卿卿,你这个狡猾的坏东西!你明知道我……”到底说不出来“喜欢二表哥”五个字来,便又委屈地哭了,“你仗着自己比我长得好看,比我会吃会做,害得我在这家里都没人喜欢。”
朱卿卿被她晃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才瞅着机会替自己辩解:“休要说我没有比大姐姐长得好看能干,便是比,也比不过大姐姐有亲爹娘疼爱,有亲外祖母和亲舅舅、舅母、表哥、表妹真心疼爱。”
朱悦悦大哭:“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坏东西,我哪里是和你说这个?”便是这家里所有的人都最喜欢她,也抵不过周嘉先喜欢她。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大舅母会放着她这个嫡亲的外甥女不要,偏看上了朱卿卿?外祖母也是的,居然都不肯替她说句话。都是朱卿卿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使的坏。
朱卿卿被她哭得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便问道:“那你要说什么?”
朱悦悦大声道:“我要你去死!”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呆住了。
朱大太太飞快地走进来,扬手就给了朱悦悦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朱悦悦摔到地上去,捂住脸半天才哭出声音来:“母亲你也帮着他们一起欺负我!”
朱大太太凶狠地指着她,狠厉地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朱悦悦绝望地匍匐在地上哭了起来。
朱卿卿被朱大太太的表情吓坏了,忙忙地拉住朱大太太的袖子替朱悦悦求情:“不过是口舌之争,大伯母饶了大堂姐吧。”
朱大太太眯了眼睛看定了朱卿卿,似笑非笑的一言不发。朱卿卿被她眼里的冷意吓得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看着这母女二人,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去请大伯母过来。
朱大太太突然又笑了,温柔地拉起朱卿卿的手轻轻抚摸了两下,低声道:“好孩子,吓坏了吧?你大姐姐实在太不讲道理!她和嘉人置气,偏来拿你出气,实在很不应该。伯母替你出气,你快别生她的气了。”
朱卿卿看着一直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大堂姐,心中一软,低声道:“我不生她的气,我只是怕她生我的气。”
朱大太太冰凉的手指在她脸上划过:“伯母最是知道我们卿卿体贴大度,记情仗义,又有良心,又懂事。好了,我这就把你大姐姐带回去,以后她再不会来胡闹,你也要答应我,别记她的仇。”
朱卿卿心里很不是滋味,仍然乖巧地道:“我不会记大姐姐的仇。”但如果周嘉先喜欢的人是她,她也不会让给大姐姐,这不比其他东西可以相让。
“记着你说的话。”朱大太太很满意,示意身边的丫头婆子去扶女儿。朱悦悦不敢和她犟,抽泣着靠在丫头身上走了。
朱卿卿沉默地收拾着被弄乱了屋子,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只觉得满腔愤懑委屈无处诉说。
落梅进来,悄无声息地帮着她收拾好了屋子,扶她去窗边坐下,递了一杯热乎乎的杏仁奶茶过去,小声道:“姑娘莫要伤心了,奴婢听说一件事,您要听么?”
香浓热乎的奶茶让朱卿卿的情绪不再那么低落,她勉强打起精神,假装感兴趣地道:“什么事啊?”
落梅笑嘻嘻地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太太有意为二公子聘您为妻。”
朱卿卿瞬间失神,结合今日各种迹象,心知这个消息多半是真的,却不敢相信,她好像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一直在倒霉,怎会突然就遇到这种好事情?
落梅含着笑帮她把歪了的茶杯扶正,兴奋地道:“千真万确的消息,老太太房里的滴翠是我的好姐妹,她早前亲耳朵听见大太太和老太太商议的,还问了姑太太的意思。”
可是大伯母却说,她和梁凤歌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两家人口头有约,并且没有和她提过半点,大堂姐还跑到她这里这样的闹。朱卿卿心里一阵发苦,不敢再往下深想,怏怏地道:“只怕是听错了,以讹传讹的吧。快不要再乱传了,不然我没脸见人了。”
落梅欲言又止,顺着她的意思换了话题:“方才太太身边的嬷嬷来了,说是姑娘已经出了孝期,该添置些衣裳首饰,明日会有人过来给姑娘量衣选料子,请您别往其他地方走。”
朱卿卿趴在榻上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半是烦恼担忧半是喜悦憧憬。周家看上她什么了?她身无长物,没什么可给人贪图的,所以多半还是因为周嘉先的缘故吧?
晚饭中有一道鲥鱼做得很好,朱卿卿吃得很香甜,放了筷子没多久,朱大太太便来了,开门见山地道:“我来看看你,怕你为了今日的事情有想法。”
朱卿卿心里总是记她这几年的照顾之情的多,恭恭敬敬地请她坐下,又亲手泡茶:“我和大姐姐经常闹惯了的,哪里就会为了这么件事就一直记着?”
“你小时候失了母亲,病得要死,是你大姐姐一直守着你,喂你吃药,再替你去求嘉先。”朱大太太垂着眼盯着面前的茶碗看,表情深不可测,“家里只剩下了我们几个人,我答应过老太爷要一直照顾你,所以我把你带到了周家,一路上你病得不轻,高热不退,也是你大姐姐照顾你。”
朱卿卿诚惶诚恐:“伯父、伯母和姐姐的照顾之恩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从来不敢相忘。”
朱大太太不置可否,抬眼看向她淡淡地道:“但是你却一直都在骗我。”
朱卿卿吓了一跳,随即悲哀地道:“我做了什么?”
朱大太太道:“老太爷临终时给了你一件东西,东西在哪里?”
“我不明白大伯母的意思,我跟着您从新城到这里,身上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您?”朱卿卿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之前祖父和她说过的那一段没头没脑的话来,也许大伯母问的和这句话有关系,但她答应过祖父不告诉任何人的。
朱大太太目光炯炯地道:“这种时候了,你还要骗我?”
朱卿卿声音干涩地道:“我没有骗你。”
朱大太太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才道:“好了,是我不好,听人挑唆两句就信了,冤枉了你。以后我再不提了,你睡吧。”
朱卿卿一直把朱大太太送到门口,朱大太太回头看着她道:“梁家过些日子要来这里,也许你可以见到梁凤歌,这几年他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要我说,这孩子真是个长情的。”
朱卿卿越发心凉,强笑着道:“但是梁家和我们有仇。”
朱大太太淡淡一笑:“当年的事情另有蹊跷,和梁家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你不必总是记着了。”
朱卿卿目瞪口呆,还可以这样玩的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就连家仇也是这样的?那是血淋淋的好几条人命呢。
朱大太太意味深长地笑道:“明日裁缝过来,好好挑几身好衣裳,你也到了快要婚配的时候了,该好好打扮打扮才是。”
朱卿卿想问她周家是否真的有意想将自己聘给周嘉先为妻,却本能地不敢问,只好装着满腔的糊涂和心事,将朱大太太送走。
朱卿卿一夜没睡好,上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烧饼,下半夜一直在做梦,梦里总是看见梁凤歌。一身白衣的梁凤歌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朝她走过来,委屈又悲伤地说:“朱卿卿,我没有,你要相信我。”大堂姐在一旁大喊:“不许你相信他,他是个白眼狼!”
朱卿卿烦躁地翻了个身,又看见梁凤歌在江水里疯狂朝她奔跑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朱卿卿,你这个骗子,你给我滚回来!我饶你不死!”哪怕是隔了那么远,她仍然能看见他脸上的绝望和凶狠。
这个梁凤歌,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动不动就要死啊活的,但也不过是吓唬人的罢了,她可不怕他。朱卿卿笑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流了满脸的泪。
天边已经微微泛亮,院子里的桂花树在晨曦中安静又朦胧,却不是新城的那株老桂花树。她实在是很想新城的那个家,想念故去的祖父和一直都奸奸的二堂姐,还有和气的二伯母和沉默的二伯父,还有对她既宠溺又严厉的母亲,以及她快要记不得长成什么模样的父亲和凶巴巴的坏胚梁凤歌。
朱卿卿擦去脸上的泪痕,微微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当年的血案和梁家没有太大的关系还是很让人高兴的,这次梁凤歌如果来了,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说话,其他人也不会骂她是白眼狼,没良心的了。
周大太太对朱卿卿很是舍得,一口气给她做了七八套春衫,夏天未至,夏装却也缝了四套,更不用说各式各样的佩饰——未必有多贵重,却都很精致美丽。大堂姐也有,但下人们对她的态度却更加客气,周老太太闲了总会多留她在房里陪着说话,又让周大太太带着几个女孩子学理家事,朱大太太还和从前一样的待她亲切和气,只是时不时会和她一起回忆她小时候的事情,更多提起梁家和梁凤歌。
表面上看来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几个女孩子受到的都是公平待遇,但朱卿卿知道不一样了。周嘉人还是没心没肺地笑闹个不停,高兴了就大家都高兴,不高兴了就所有人都别想高兴;大堂姐却空前地沉默下来,再不会对着她说酸话,也不再和周嘉人针锋相对,唯有看见周嘉先和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和表情会黯然下来;周家大少奶奶从前对她自来都是不咸不淡的,最近也突然对她热情起来;还有很多人,总是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打量她小声议论她,再在她回头看过去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冲她微笑。
朱卿卿又从落梅那里听见了一些流言,说的都是周嘉先即将娶她的婚事,落梅很高兴,香嫂也知道了,她们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兴高采烈。朱卿卿知道自己并没有对不起谁,却下意识地避着大伯母和大堂姐,落梅私下里称赞她做得对:“大姑娘和大太太心里肯定是不高兴的,但这种事并不是女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半还是要男方说了算。姑娘躲着她们不是忘恩负义,而是顾念彼此的情分,不然再让大姑娘如上次那般再闹上几次,多少情分都没有了。”
朱卿卿很怅然,心里始终不踏实。周嘉先和她许诺的那个会有许多夫人小姐出席的宴会迟迟不见到来,梁凤歌也没有出现,周嘉先还和从前一样地忙个不停,她总要隔上好几天才能见到他一次,每次见面说不上几句话,日子过得乏味极了,她只好把闲暇时的所有精力都花在骑马上头。她从前的调皮捣蛋给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是几个女孩子里协调性和平衡能力最好的,胆子也是最大的,她很快就可以骑着小黑马跑得又快又稳,只有那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还是从前的朱卿卿。
但日子不会一成不变,该来的总会来。初夏的一天,朱卿卿照例去上女师傅教的骑射课,却发现周嘉人没有来,朱悦悦也没有来,女师傅看见她倒是很高兴,不停地夸她。
那天很热,朱卿卿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但被女师傅殷切的目光一直盯着,就没好意思说出来,硬着头皮跑了两圈,射了几支箭,每一支都落在靶子以外。女师傅看她心不在焉的,又看天气实在太热,也怕这娇滴滴小姑娘会被晒坏了,就放了她回去。
朱卿卿回去不久,周老太太房里的丫头滴翠突然来了,表情有些凝重地道:“表姑娘,老太太有请。”
朱卿卿有些忐忑:“容我换件衣裳。”
落梅不等她吩咐已经先去拉了滴翠到僻静处说话,没多会儿进来帮朱卿卿插戴首饰,神情也跟着凝重起来:“姑娘此去一定要小心些。”
朱卿卿的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的:“怎么了?”
落梅笑得极勉强:“滴翠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之前姑娘去学骑射时,大太太领着大姑娘去了老太太的房里说话,嬷嬷们把其他人都赶走了,等到大太太和大姑娘再出来时,两个人都好像是哭过,却是笑得欢快。接着老太太就让滴翠来请您,奴婢是担心……担心那件事有变。”
朱卿卿坐在妆台前呆了片刻,勉强一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论起亲疏远近和家底丰厚,大堂姐的确是要高出她许多,她所仰仗的不过是周嘉先的青眼,周家的长辈们若是要改变初衷,她也没有办法,不,应该说,周家的长辈们就算有过类似的打算,也并没有正式和她说过,因此她就连辩解或是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周老太太的房里坐着周大太太,婆媳二人正拿着一张单子商量事情,见朱卿卿进去,很随意地让她先坐下喝茶,商量完事情才由周大太太把丫头们尽数赶出去,微笑着道:“有件事情,我们需要你帮忙。”
朱卿卿有种很不妙的预感,仍然是很有风度的微笑着道:“请舅母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去做。”
周大太太笑道:“其实是这样,世道很乱,并且越来越乱,我们虽然很努力维持,近来却越来越举步维艰,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朱卿卿吓了一跳,惊慌地道:“那可怎么好?”
“看你,吓坏了孩子。好孩子,到我这里来。”周老太太嗔怪了周大太太两句,示意朱卿卿到她怀里来,朱卿卿只好走过去依偎在她怀里,周老太太轻言细语地道:“前有狼后有虎,你舅父和二表哥他们虽然想尽办法,也是吃力得很。要保得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锦衣美食、平平安安实在很不容易。”
朱卿卿很是难过:“我能做什么?”
周老太太轻声道:“你知道义阳侯吗?”
世道很乱,群雄四起,到处都在打仗,义阳侯便是各路人马中最有势力的一支,传说中义阳侯身高九尺,眼大如铃,生就一张血盆大口,能生啖人心。朱卿卿打了个寒战:“知道。”
周老太太叹道:“我们被他盯上了!”
朱卿卿惊恐地看着周老太太,所以呢?
周大太太接上去:“要么臣服,要么拼个你死我活。拼吧,我们家底不够,臣服,就要给他送上一份大礼。”
这份大礼不会是她吧?朱卿卿在瞬间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就是在周家白吃白住了几年,哪怕她再喜欢周嘉先,她也是舍不得拿自己去报恩的。
“你别怕,我们家虽然不怎样,却不至于要拿女孩子去献媚。”周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咄咄逼人的精光,“义阳侯爱吃,特别爱吃,若是有一本好食谱送给他,想来他便会看得到我们的诚意。”
食谱啊,朱卿卿有点明白了,很懂事地道:“我虽然没有什么食谱,但在家里时因为爱吃,也记下了些方子,这两年也算是积累了些经验,我把我拿手的写下来吧。”
周老太太笑了起来:“傻丫头,你做的东西的确很美味难得,但义阳侯位高权重,他府里养着的厨子就有几十上百个,哪会没吃过这些东西?”
那是要她怎么办?朱卿卿安静地看着周老太太。
周老太太不愿与那双琉璃一样清澈的眼睛对视,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看向周大太太。周大太太轻声道:“听说你们家有本家传的食谱,你可愿意拿出来帮我们度过此次危机?”
我为什么要对猪好?因为我想吃它的肉。
梁凤歌曾经笑嘻嘻地和朱卿卿这样说过。到了今日,她这个被周家喂得肥肥白白的猪也应该割些肉来回报周家了。朱卿卿觉得自己大概是钻了牛角尖,把人尽往坏处想了。可是由不得她不这样想,特别是在周大太太听说她不知道什么菜谱就突然变了脸色之后。
可是朱卿卿真的不知道什么菜谱,打小就没听说过,不过家里的饭食是比其他人家做得更精美好吃就是了,但他们又不要她写给他们。朱卿卿很难过:“我真的不知道。”
周大太太的脸阴沉得能拧下水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自有主意,我也不想和你说太多,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后悔?大约就是她若拿不出这本菜谱,她便再不能做周嘉先的妻子了吧。朱卿卿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强笑着站起来,准备告辞:“这几年承蒙你们看顾,我一直都很感激,我若有,自是要拿出来的。但我从新城来,身上就只有母亲留下的些许财物,就连衣裳也是从大姐姐那里拣了旧衣穿的,我有什么,没什么,大伯母最是清楚。”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不卑不亢,实在是和她平时的性子不太一样,若是朱家没有出事,抑或是没有发生这些事,倒也是良配。可惜,这人命不如猪狗的世道哪里还容得下小儿女的风花雪月?周老太太暗叹了一声,适时拦住唱黑脸的周大太太,和气地道:“卿卿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性子难道你还不知道?不过有些糊涂倒是真的,有可能忘记了,什么时候突然想起来也不一定。”
周大太太哭诉:“自己养大的孩子,怎会不心疼?怎会不怕她和我生分了?但我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不过一本食谱而已,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
朱卿卿浑浑噩噩地走出周老太太的房间,举目四望,满心凄然。这里住不下去了,她很清楚地明白,得罪了大伯母和大堂姐,再得罪了周家主母,她如何还能在这里待下去?
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握住她,周嘉人夸张地叫道:“哎呀,卿卿,这么热的天,你的手怎会如此冰凉?”盯着朱卿卿看了一会儿,罕见地没有再捉弄她,而是同情地道,“去我房里坐坐吧,新得了些好看的宫花,让你先挑。”
朱卿卿木木地跟着周嘉人往前走,周嘉人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语气颇多温柔体贴:“我听说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我母亲都是急的,她不是小气的人。”忍了忍,压低声音道,“你恐怕不知道,你是被我姑母暗算了,她一心就想要朱悦悦嫁给我二哥,成日地在祖父、祖母和我父亲面前闹腾,想要亲上加亲……”
朱卿卿不想再听下去,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垂着头轻声道:“多谢你好意,我要回去了。”
“咦!你这个人!”周嘉人有些生气,“平时看着也还算精明,怎的这时候倒变得憨痴了?实话告诉你吧,这食谱的事情就是她们母女闹出来的,你拿不出来不要紧,她们能拿出来就够了!谁能拿出来谁就能嫁给我二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回去后好好想想!也是我看不惯朱悦悦的阴险小人样才告诉你,看看别人会不会告诉你?”
是这样的啊,原来周嘉先未来的妻子是取决于一本食谱。若是遇到个专卖食谱的,他岂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朱卿卿不知怎么的非常想笑,事实上她也露出了几分笑意:“这食谱真这么重要?”
周嘉人见她不但不哭反而笑起来了,不由吓住:“当然重要,不然你以为我祖母和娘吃饱了没事儿干啊。”
朱卿卿又问:“是谁说我们家有这食谱的?”
周嘉人奇怪地道:“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啊?世人都知道朱家有一本祖传几代食谱,记载了天底下最美味的美味,其中有一个方子,多食可以延年益寿,包治百病。”
延年益寿,包治百病?那是道士炼的仙丹吧,应该去找丹方,哪里需要什么食谱。朱卿卿不以为然转身要走,周嘉人在她身后大声道:“朱卿卿,什么更重要,你会想明白的吧?”
什么更重要呢?在朱卿卿看来,一本食谱当然比不过周家人的安危更重要,也比不过她的婚姻大事更重要。可是一本食谱换来的婚姻,真的重要吗?如果她的婚姻和人生需要靠这本不知在哪里的食谱来支撑,是不是也太悲哀了?最主要的是,她不知道那本食谱在哪里,大伯母却知道,因此她先就输了。周家人如此作为,不过是要她输得心服口服罢了。
就算是输了,也该输得漂亮,不能把脸面和自尊都跟着输光了。朱卿卿回到住处,朱大太太早就等着她了,开门见山地道:“你都知道了吧?”
朱卿卿点头。
朱大太太拿丝巾擦了唇角一下,慢条斯理地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曾经答应过老太爷,有我在,就有你在。我答应过的话,自然就会做到,等到你出嫁时,我还会风风光光地给你置办一份嫁妆。”
朱卿卿安静地听着,等到朱大太太全部说完了才轻声道:“多谢大伯母曾经照顾过我。”
朱大太太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多谢自己曾经照顾过她,但是以后就不要再想要她感谢自己了。朱大太太不把朱卿卿放在眼里,冷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服,但这世道就是如此,你和梁凤歌有婚姻,等他来了我会尽力促成此事,不叫你没有依靠。你若还有良心在,便不要再坏了你大姐姐的亲事。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不然,你就把你祖父留给的东西拿出来,我们再不和你争。”
朱卿卿在窗前静坐了一夜,香嫂和落梅被吓坏了,悄悄去寻了周嘉人来宽慰她。等到周嘉人来了,她却只是说了一句:“我拿不出食谱来,因此只好对不起了,欠你们家的,容我以后再还。”然后就打了个呵欠,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周嘉人见她没心没肺的样子,气得跺脚,只好回去告诉周大太太,周大太太叹了口气,和一旁的周老太太说道:“这孩子性子单纯,看来是真不知道。嘉先喜欢她,生怕我们不肯,替她多加遮掩,才引得我们误会了这些年。”
周老太太叹道:“不要觉得吃亏了,就当是结个善缘吧。”又皱起眉头,“静如拿来的那本食谱,查看过是真的了么?”
周大太太道:“目前看不出哪里假。”少不得抱怨大姑姐几句,“手里拿着东西却舍不得拿出来,白白惹得几个孩子心里生了怨愤,若是早些说出来,也不至于这样难办。”
周嘉人自来都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立即把周大太太不方便说的话说了出来:“也不完全怪姑母,东西是姑父家的,姑父又是嫡长子,朱家的兴衰都在他身上系着呢,既然东西如此重要,不到关键时刻当然不好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