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言。”我轻轻地唤。

他似一惊,身躯微颤,缓慢地转过头来,怔怔地望着我,像是无法置信会看到我。

“谨言。”我再唤道,向他走近。

他的面容苍白,整个人极为清瘦憔悴。他惊疑不定地伸出手来,抚上我的脸,似在确认眼前的我并不是他的幻觉。

“谨言,是我,你还好吗?”我握住他停在我脸颊上的手,柔声道。

“小因?真的是你?”他犹不确定,深邃黑眸竟浮现出一层雾气。

我看着不禁心里一酸,加重力道握紧他的手。

“谨言,你怎么这样任性,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温言责怪。

“呵呵,”他轻声笑了笑,温润的嗓音显得有些缥缈,“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留着这副残躯又有何用。”

“不要这样,即使没有了荣华权势,还是可以平淡生活。答应我,不要放弃自己。”我轻柔地劝导。

“小因,你在宫中过得可好?”他没有接我的话,转而关切地问。

“我很好。”我轻应,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仍然握着他的手。

“听说朝中大臣纷纷献女给皇兄,你…真的还好吗?”他温柔而担忧地望着我,对于自己的情况却丝毫不在乎。

我微叹口气,只道:“你答应我好好疗养身体,好么?不要让我担心。”

“冷兄每日都有为我疗伤。”他应道,有意宽慰我,“你别担心我。”

“谨言,”我将笼袖中的若情剑取出,递给他,“我把若情剑送给你,你要答应我,不许灰心丧气,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他接过剑,用手心轻轻地摩挲剑鞘,口中低喃:“见剑如见人…”

我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他懂得我的意思,就是因为当初他曾留下我的若情剑在他身边,说“见剑如见人”,我今日才把剑带出来,希望激励他的生存意志。

“小因,”他抬眸凝视我,唇边绽开轻浅笑容,“谢谢你如此待我。”

我无法接话。是他待我极好,而我能做的实在很少。

“小因,你已经是皇兄的人,事到如今,有一件事我想不需要再隐瞒你了。”他幽幽地望着我,语气轻飘,“其实最初我一直把你看作了清月的替身,你不经意微笑时的模样,与她十分相似。直到你被三皇妹毁了容,我还处心积虑想要寻药为你恢复容颜,只因害怕你不再和清月相像。”

我怔然。虽然隐隐中我也有这样的猜测,但亲口听他说出,那种滋味真的很难言喻。

“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从密道逃出宫?”他忽然问。

“嗯。”我点了点头。

“看到暗卫对你毫不留情地狠下杀手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在我心里早已不再把你当作清月的替身。那时我多么害怕你会受伤,如果有任何不幸,我宁愿代替你承受。”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着我,目光望向窗外,话语轻轻淡淡,却无比诚挚。

“谨言。”我说不出其他话,只能唤他的名字。

“小因。”他转回头,柔和地看着我,“不管怎样,你要幸福。”

我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这样说,是否表示他已经放弃了自己?

不!我不能任他自暴自弃!

“谨言,我问你,”我牢牢地握紧他的手,认真地道,“如果我在宫中过得不幸福,你会否替我心疼?”

“会。”他蹙起俊秀的长眉,道,“小因,为何你这样问?”

我扬唇苦笑,道:“慎身为皇帝,将来必定会有许多女人,也许日子一久,他就渐渐忘记深宫中还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皇兄并不是如此薄幸无情的人。”他安抚地说道,“你不要胡乱担心。”

“谨言,如果真的有那样凄凉的一日,我会离开皇宫。只是不知到那时,你还会不会愿意照顾我。”我说得极轻,低垂下了眼眸。

谨言,原谅我,我不是存心要说这种话来欺骗你,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不会的,小因,你一定会幸福的。”他的眉心深锁,反握住我的手安慰我。

“如果会呢?”我问。

“如果皇兄真的负你,还有我。”他肃然应承。

“真的?”

“嗯。”

我浅浅地微笑,总算能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今日他做了这个承诺,必定会开始好好调养身体,只要他自己有心,冷胤天应该能治愈他的。

回到宫中,一进寝房就殷慎行面色冷冷地坐在床沿,一副等着我回来的样子。

“慎?”我见他脸色难看,疑惑地唤道。

他紧抿着薄唇望着我,并不出声。

“慎,我方才去见谨言了。”我老实交代。

他突然站起身,朝我走来。

“怎么了?”我心中不解,虽然我瞒着他去见殷谨言,但之前他也答应了的。

“你还愿意回来?”他倏然钳这我的双肩,口气冷凝凌厉。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凝眸反问。

“呵!”他冷笑一声,松手放开我,退离两步,隔着些距离看着我,“‘我不知道到那时你还会不会愿意照顾我’!秦若月,你真懂得为自己留后路!”

“你派人跟踪我?”我不悦地问。

“我本来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派人在你身边暗中保护你,想不到竟然让我发现原来你心底是这么想的。”他勾唇嘲弄地讽刺道,“你怀着我的孩子,还能让别的男人对你许下承诺,你真魅力无边,佩服!佩服!”

连着两声“佩服”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刺痛。

“殷慎行,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不堪的女人?”我不禁也冷了声。

“不堪?恐怕不堪的是我!说不定哪一日我戴了绿帽子都还蒙在鼓里!”他愠怒地反击。

他这脱口而出的话,让我的心瞬间如掉入了冰窖。

“好!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我知道了!”我说完便就转身,不想再和他争执下去。

“你不必走,我走!”他伸手拦住我,然后愤然往门口走去。

才走了两步,就见他的脚步顿了顿,颀长身躯轻轻颤抖了下。

“慎?”我不由担心地出声,他是不是毒发了?

他没有回应,右手抚上自己的胸口,身躯斜斜地倚靠在门边。

我大步绕到他身前,果然见到他痛苦地紧皱着眉头,薄唇开始泛白,额上渗出一层冷汗。

“慎?”我急切地回头环顾房内,寻找可以划出伤口的利器。但是连花瓶都没有,自从上次我用花瓶割伤自己,他就不允许房内有瓷器之类的东西。

他不理我,一手撑住门沿,站直了身子,继而脚步不稳地往外走去。

我正想追上,却听到他背对着我低哑地抛下一句话。

“不要跟来!我不需要你!”

他的话像一支无形的利箭直射入我的心脏。

我愣愣站在原地,半晌,才慢慢冷静下来。

我和他竟为了一个误会而闹得这么僵?该说他的脾气暴烈,还是我沉不住气?

他说不需要我是不是指不饮我的血?

出神地伫立良久,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娘娘,绿芙公主求见。”

宫女恭敬的禀告声拉回了我的思绪。

“请她进来。”定了定神,我扬声应道。

片刻之后,绿芙便就出现在我眼前。她身穿一席浅绿色纱裙,裙外裹着白色暖披风,在我面前亭亭而立,犹如一朵清水芙蓉。

“皇妹,这么夜了,你还不安寝?”我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

“大皇姐,我认床…”她赧然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道,“怎么都睡不着,所以就想来和皇姐谈谈心,可有妨碍皇姐歇息?”

“没事。”我勉力微笑,心中实在有些烦闷。

“绿芙有个问题想问皇姐,希望皇姐别见怪,”她抬眸看着我,眸中闪着好奇的微光。

“你直说无妨。”

“绿芙在凤栖殿中见过皇姐夫一面,绿芙很好奇,皇姐夫是个怎样的人?”

我微愣。皇姐夫?是指殷慎行?

“皇姐,是不是绿芙逾矩了?”她见我不答话,赶紧道,“绿芙只是好奇,没有其他意思。”

“没关系。”我想了想,只道,“他是个很霸道的男人。”

不只霸道,还喜欢乱吃醋。我在心中腹诽他,却已经开始着急,没有我的血,他只能硬撑度过痛苦的毒发时间。

“哦…霸道…”绿芙似喃喃自语地念着。

我看着绿芙清丽的脸庞上露出几分神往之色,心中突然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绿芙该不会中意殷慎行了吧?

但此时我已顾不得想这些,方才的怒气渐消,只剩担忧,便开口对绿芙道:“皇妹,我现在有事要去找皇上,你先回去歇息可好?”

在别人面前,我依礼称呼殷慎行为“皇上”。

“好的。”绿芙点头应声,顺口又道,“皇姐,我看皇姐夫的眉心之间隐约聚有黑气,似乎是中毒了。”

“嗯?皇妹你懂医术?”我极为诧异,仅只见了一面她就能看出慎中毒了?

她浅浅一笑,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边说:“皇姐,你可不要对别人说,其实我自小就喜欢研究毒药。”

“可会解毒?”我急忙问道。

“会一点。”她停顿了一下,而后自豪地道,“我幼时曾服食了一万株万灵草,所以我的血是这世上最好的解毒良药。”

我顿时心喜,拉起她的手,快步走出寝房。

慎的蛇毒,终于有望解除了!

三女相见

拉着绿芙直奔御书房,殷慎行果然在御书房里,但是我和绿芙却被阻拦在了门外。

“启禀娘娘,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守在御书房外的小太监讷讷地对我解释。

我抿了抿唇没说话,绿芙疑惑地看着我,小声地在我身边问:“皇姐,皇姐夫把自己关在里面?”

我没有应声,思量着该怎么办。我不能任他一个人被毒发的痛楚折磨。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微微一笑,对绿芙说道:“皇妹,陪我回寝宫吧。”

“好。”绿芙没有多问,乖巧地点了点头。

回到寝宫之中,我唤了一个宫女前来,附在她耳边悄声交代了几句,然后挥手示意她立刻去办。

“皇姐,我们不再去找皇姐夫了吗?”绿芙看着匆匆离去的宫女,不解地望着我。

“不必了,皇上一会儿就会回来。”我应道,而后闲聊般地问,“皇妹,为何你愿意长途跋涉来殷国?”

“其实是父皇要我来和皇姐做伴的,父皇说,众皇女之中我与皇姐最相像,所以就选了我来。”她浅笑着道,“父皇还说,如果皇姐在殷国过得不开心,随时可以回家。”

“家”?这个词听起来如此陌生…

与绿芙闲谈了片刻,就见殷慎行神情紧张地冲入寝房。

“慎。”我出声唤他。

他见我安然无恙,愣了愣,下一刻便就愤然地转身要离开。

“站住!”我沉了声低喝。

他似被我的态度惊了一下,脚步顿了顿。

“慎,听我说。”我的口吻之中带着命令的语气。这个时候如果不态度强硬些,他又会拂袖而去了。

他没有转回身,手扶着门柱,身体斜斜地下滑。我心中一紧,急忙上前搀住他。

显然他的毒发还没有过,他只是在强撑。我牢牢握住他的手,一边喊道:“皇妹,快来!”

绿芙似乎被殷慎行的情况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口中惊疑不定地问:“皇姐,皇姐夫这是毒发了吗?”

我顾不得安抚她的情绪,直言道:“皇妹,你的血是否真的具有解毒之效?”如果试过她的血无效,那么只能仍旧用我的血了。

“是。”她有些缓过神来,清丽的面容镇定了下来,蹲下身子细看殷慎行的脸,然后毫不犹豫地抬手咬破自己的食指,伸到殷慎行面前,轻轻地道:“吸我的血。”

我见她手指上只是渗了一点血出来,不放心地问:“皇妹,一滴血可够?”

绿芙浅笑,回道:“皇姐放心,一滴足够了。”

殷慎行神色阴暗不定地望着我,按在胸口的手越来越用力,全然不理会绿芙伸在他面前的纤指。

“慎,如果我不故意说我身体不适,你会回来见我吗?”我放柔了嗓音,轻声道,“先不要斗气好不好?至少等你好了,我们再慢慢谈。”

他不作声,也不理会绿芙,身躯有些颤抖,但他强自控制住。

绿芙见殷慎行对她视若不见,不禁有些懊恼,咬了咬下唇,突然迅速地抬手捏住殷慎行的两颊,随即将渗血的手指伸进他的口中。

殷慎行一时不备,被绿芙得手。我看着不由有点感触,这一刻的绿芙倒真的和我有些像,脾气都颇倔。

我知道殷慎行尝到血味便会忍不住吸吮,果然,他皱着眉头不断吸吮绿芙的手指,仿佛那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绿芙洁白的俏脸渐渐有些泛红,神情娇羞地低垂下眸子。

我在心中暗自叹息,隐约已有所觉。难道这就是缘分?

不过须臾,殷慎行已经恢复正常,他站起身不发一语地便要离开,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他的腰,低声道:“不要不相信我。”

他停住脚步没有动,任我抱着他。

绿芙见此情景,尴尬地不知该看向哪里,喏喏地细声说:“皇姐,皇上,绿芙先行告退。”

说完,就慌张地跑走了。

我和殷慎行都没有去理会她的离开,伫立在原地。

“慎,我们这么不容易才能在一起,你真要因为一个误会而放弃我吗?”我微仰着脸看着他,柔声道。

“若儿,”他低低一唤,语气里竟有些惶惑,“我很害怕。”

“害怕?”

“我怕我给你的不足够,怕你离开我。”他的声音很轻,刚毅的脸上没有表情,可说出口的话语却叫我顿时心里一酸。

我更紧地环抱住他的腰,轻柔地道:“慎,其实我对谨言说那些话,只是希望他能有生存下去的力量,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没有接话,双臂轻轻搂住我,低下头来,将脸搁在我的肩窝,摩挲着我的颈脖,口中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个字:“对不起。”

虽然音量低微,但我还是听清楚了。

唇畔微微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我不出声,感受着他眷恋的拥抱。

隔日清早,殷慎行去上早朝,我便去找绿芙,带她去看望蓝儿。

蓝儿还是住在原本的朱雀殿里,不知为何殿中十分冷清,我只见到寥寥几个宫女。

蓝儿已不需卧床,但脸色仍然很差,原本就十分白皙的肤色现在近乎透明。

“秦姐姐。”她见到我,开心地露出甜美笑容。

“蓝儿,你的身子无碍吧?”我关切地问。这几日因为养胎,殷慎行哪里都不让我去,只告诉我说蓝儿已经渐渐好转。

“我没事呢。”蓝儿应道,转而好奇地望着绿芙,又看看我,问道,“秦姐姐,她是谁?为什么和你这么相像?”

我还未接话,绿芙已盈盈欠身,开口道:“蓝儿姐姐好,我叫绿芙。”

“绿芙,你好。”蓝儿点了点头,神情依然疑惑。

我轻笑,解释道:“绿芙是我妹妹。”

“哦,难怪了。”蓝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赞赏道,“都是水灵灵的美人儿。”

我抿唇微笑,其实若要说美人,蓝儿也是无可挑剔的绝色容颜。

“蓝儿,为什么朱雀殿里如今只剩下几个伺候的宫女?”我不认为殷慎行会苛待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