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句话并不是在商量,仅仅是告达而已
元平点点头坐镇后方,勉强不算违背他曾经许下的不亲自上阵的诺言
衡光也不再说什么,他不解释,也不再察看元平脸色两个人心平气和吃了饭,衡光便让如喜送元平出宫了
如喜跟在衡光身边快二十年了,察言观色的功夫已经是炉火纯青,当然知道刚才衡光一说下月要去兰州,那一顿晚膳就变得郁闷至极如喜一边寻思,一边小心陪着元平说话,他心里向着衡光,便道:“皇上这两天为了北方战事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安,也只有与殿下一起时候才有几分开怀神色”
元平轻声道:“皇上的辛苦,我们这些常人又怎能知其中一二”话虽如此说着,他面上却仍是神色淡漠
如喜忙顺着他的话头道:“殿下所言极是前年萨尔林跑了的时候,皇上从黑河回来一个多月都没缓过劲来,小人贴身照顾所以清楚些——那时候皇上满口都是溃疡,痛得连一点热汤水都吃不下去,又不肯用药,拖了月余才好”
元平知道如喜嘴上说衡光辛苦,实际那意思却是说衡光对萨尔林一战如何看重
念及此处,不禁莞尔:“你当我是因皇上不能陪我消夏所以生气?”
说完也不待如喜回答,弯腰上轿
如喜送了元平,回到衡光跟前衡光正站在窗前,观景不似观景,沉思不似沉思,倒像是在发呆
“他走了?”语气也带了三分垂头丧气
如喜便将刚才与平王的对话都一一说了,最终道:“小人多嘴了”
衡光只叹了口气:“我知他为何发怒,却无法可解”
元平一回到府上,就叫下面人把三娘四娘抱过来这对小姐妹刚过继过来还不满半个月,元平一得了空都会陪她们玩
三娘四娘才五岁,说话还说不利索,却把自己父皇的样子记得牢牢的,皆因从前衡光太过宠爱
“父皇…”
元平纠正:“是父王”
“父皇…”
元平好笑:“父王…”纠正几遍之后,三娘忽然放声大哭:“我要父皇!我要父皇!不要父王…”她一哭,四娘马上也跟着哇哇大哭,把元平吓了一跳,忙哄道:“不哭不哭,明日就带你们去见父皇”
两个小孩子这才露了笑颜,又腻在元平身边,玩起雕金镶玉象牙背的小弓,一边玩一边吃元平喂到嘴边的果子
次日元平果然带着两个小孩进宫了
衡光见到心爱的女儿自然十分高兴,一手抱了一个,问她们乖不乖,听不听父王的话
三娘嫩声嫩气道:“我要父皇,不要父王”
四娘也应声道:“赵嬷嬷说我们是公主,跟着父王就是郡主,我们不要做郡主”
衡光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对着两个女儿各亲一口,道:“好姑娘,不愧是朕的女儿仔细听好了,父皇还是父皇,你们也还是公主,不过是多一个父王来疼你们,不好么?”
三娘四娘最听衡光的话,被衡光这么一哄,立刻眉开眼笑
衡光又赏赐了许多东西,然后让如礼领着她们去后宫看望生母周昭仪去
待三娘四娘一走,元平便道:“哪有王爷的女儿还封号公主的,胡来”衡光笑道:“过继给你也还是我的骨血,封个公主有什么关系再者,我胡来的事情也不少这一件”元平无话可说
衡光又叫过如喜:“去查查那个赵嬷嬷,竟然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把她从公主身边调走,不许再进教习司”
如喜连忙应旨而去
交代完女儿的事情,衡光亲自铺了地图,将北方部署讲了给元平听元平于行军并不精通,所知也仅限于纸上谈兵,因此只听不说
衡光的对萨尔林的策略仍是围歼只是一个大围之中有三个小缺口罗刹国一处,黑布尼氏聚居地一处,最后一处便是通往长白山罗刹国那边衡光早派遣了使节过去,与沙皇达成了密约黑布尼氏也已经彻底归顺,听凭部署剩下的长白山一道,到了夏季时候冰雪全消,正是上山的好时候,晋朝大军主力正在附近集结
元平道:“这个三口开得也太明显,萨尔林这般狡诈的人物真会撞进来?”
衡光沉声道:“随他撞不撞…”他曲起食指轻轻一扣:“这三个都是死门”
元平知他这次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个毒瘤彻底挖掉,又专心看了地图半天,终于问:“沈阳城防备如何?”
衡光笑答:“固若金汤”
元平前一夜辗转反侧,此刻看到衡光笑容,也不禁目眩神迷
他太知道衡光野心,怎可能安心守在城中,到时候定会寻个因由领军出城——昨日他一听说衡光的“坐镇”就揣测出来了,千里迢迢赶去沈阳,仅是坐镇哪里满足得了衡光
衡光心内确实是如此打算他为了不违背当日对元平的诺言,只好用坐镇来糊弄,先去沈阳再说谁知话一出口就被元平识破,衡光不心虚也心虚了
两人心里都明了对方心思,反而谁都拉不下脸来
衡光与元平目光相碰,顿觉羞惭,轻咳一声,道:“总之你放心,我定会安然而归”
元平握住衡光正抚着地图的手:“不只要平安而归,还要全胜而归”
衡光一愣,然后大笑:“好!”
等到衡光出发前夕,两人都是依依不舍这日一番云雨之后,元平终于问道:“当日你答应我不会亲征怎答应得那么爽快?明明是做不到的事情”
衡光一边吻着元平的后背一边喃喃道:“你还是太瘦了…”
元平被他吻得一阵酥麻,闭着眼睛半是眩晕半是清醒,半天才道:“怎么不回答?”
衡光装睡
元平转过身,面对着他,夹住他的鼻子,又将舌头伸到他唇上轻舔起来
衡光忍耐不住,一下子睁开眼睛元平道:“回答”
衡光终于道:“我那时候怕你不高兴,所以你无论要求什么我都会答应”
元平仿佛对这个答案早有所料,并不吃惊,只道:“我也是过分了,不该要你做做不到的事情”
衡光道:“我当日是以为自己能做到的”
元平只笑了笑:“那我便无法怪你——只要你当日是真心相信自己的诺言”
衡光只隐隐觉得这话有几分凉薄意味,却直觉不愿去深究。
第15章
衡光离京那天的光景,京城中的老百姓无论过了多少年回忆起来都还是啧啧赞叹
初夏的风热切地吹拂,旗帜猎猎飘扬漫长的仪仗之后,皇帝终于骑着高大的枣红色骏马出现了,阳光仿佛自他头顶轰然而降,将他的黑衣与面色照得越发对照鲜明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骑装,窄袖束腰,黑色的披风下摆被风翻出波浪
所有人都争着仰望他,向他欢呼
皇帝脊背笔直,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好象长在上面一样
有人说皇帝当时神色冷峻,也有人说皇帝当时笑如春风百样人百样话,却同样都把衡光描述得如同天神降世
“人人都说这一仗必会大获全胜,皇帝必能拿下萨尔林的人头…”游我存一面把玩着扇子一面道那扇子以象牙为骨,又以两串艳丽浑圆的红珊瑚珠子为扇坠,扇面上画着墨玉般的芭蕉,游我存十指修长,几样物件配在一起直叫人觉得赏心悦目,连元平都不由得多看两眼
元平夏天时候手也是凉的,扇子与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游我存扇面上的画似是前朝名画师赵训易的手笔,赵训易的画作成品流传本就极少,更不要说是作于扇面之上,元平便随口一问,游我存见状,笑道:“殿下猜测不错,果然好眼力,这确是赵训易之作殿下若看得上眼,不妨收下”
元平摇手:“游卿心爱之物,我不好横夺”心中想的却是游我存出身清贫人家,入仕不过两年,平时用度已见不凡,如今常常随便一件小东西都见奢侈气象
种种念头不过转瞬而过,元平又转回方才话头,道:“收到密信,皇上已经到沈阳了,看来大战将近了”
游我存道:“是从这两日收到的军报上看,萨尔林似乎开始往罗刹国边境方向撤退了,幸好皇上已经事先做好部署只是…”
元平以目相询
游我存一笑:“无他”
元平心中已经知晓游我存的言下之意——只是若以五倍于敌军的兵力,动三方之力,合天网之围,都不能擒住萨尔林,天家颜面何存?
此时也只好说尽人事,听天命了
只不过这人事不光是在前线的,京中事情也十分繁多
先帝周年祭祀一过,元平就去了春长苑,带了双胞胎,还把小鹤儿也一起接去了贺明兰本来不愿意儿子跟去,不过小鹤儿想去得很,加之贺千秋那边也没说什么,便让小鹤儿去玩一玩
元平在春长苑里用来休息办公的地方是映波馆
厢房前后都有小池,此时正是夏天,用一条玲珑的汉白玉九曲桥贯穿前后,十分可爱池子里热热闹闹挤满了荷花,将九曲桥隐没其中,人行于桥上,仿佛踏荷而过近如入画,远则成景,正是意趣所在
这天小鹤儿拿了虫子坐在假山石下钓小鱼,三娘四娘跟在他身边,伸长了脖子看动静元平坐在窗前看公文,远远就听到他们的尖叫和吵闹,不由抬眼而笑
不一会儿几个小孩就一起跑进来,三娘四娘提着小桶直叫:“鱼!鱼!”
元平放下手上事情,找了个浅口青瓷鱼盆,倒了水,又从盆景中摸了两块鹅卵石放在盆里,然后挽起袖子把鱼捞进盆里
如喜正好来了,笑道:“殿下怎亲自动手了”
元平擦了手,让小鹤儿他们捧了鱼盆出去玩
如喜这次是为秋选的事情来的,当时衡光吩咐了一切都要听从平王指示
“如今内务府已经开始筹办了,想向殿下讨个话,看到底是怎么办…还是不办了?”如喜主动找上门来,也是因为平王这边迟迟没发话,下面也不敢照往年那样办
元平笑了笑:“还是照常办人数定在二十人,太多了不好…年纪不要超过十六…要进过学,擅琴棋更好…差不多就这些定了名单之后再给我看啊,还有,家世不用太拔尖,但也别太低微”
如喜一一记下他对衡光与平王之间的情事知道得很清楚,原以为元平是不想衡光广开后宫才揽下秋选没想到平王开的条件却又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一回事如喜也不多问,他奉旨办事就行了,平王到底什么考量他无须多问
说完了秋选的事情,元平忽然又说起了游我存:“从前皇上有没有查过他?”
如喜回答:“查过游大人出身清白,官场上关系也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又问:“是不是殿下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元平沉吟片刻,吩咐了一件事情:“派几个人去游我存那里跟着点,看看他最近跟什么人走动密切…我知他位高权重,想要与他结交的人不少,不过若是过了度就不好了”
如喜问:“那信件之类是否要查?”
元平随意道:“都盯着点吧这事不着急”
如喜心中有了数,知道元平是不放心这个人,打算长期盯着了
看了眼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如喜不禁冒出个想法,平王真像半个皇帝——外也管内也管,也不怕踩别人痛脚
七月初的时候衡光终于把萨尔林包进了死胡同萨尔林派出小股部队佯装向罗刹溃逃,真正大部队是向长白山进发,衡光也佯做在罗刹边境迎战,然后将他从中截断,大部队也好,小股佯兵也好,全部围得死死的包围一合成,晋军的优势便十分明显,远攻用火炮,近身用火铳,衡光得意的骑兵火铳队极为勇猛,立刻将敌军杀得一片鬼哭狼嚎对方败象一生立刻倾败如山倒
“什么叫不见了?”
衡光这几日一直在马上,这会坐在帐中才休息片刻,下面就来报,说萨尔林不见了萨尔林前两日的时候已经被盯得死死的了,怎么会突然不见
“禀皇上,萨尔林的坐骑还在,但是人与随侍都不…不见了…“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战场上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的邓将军不由结巴起来
衡光冷笑一声:“俘虏严加看管,一个一个排查战场清扫也要仔细,一个可疑的都别漏了”
但萨尔林就真的这样从衡光眼皮底下消失了衡光怀疑萨尔林已经死了,但沙场上七零八落的尸块太多——多是被火炮炸死的,也无从分辨到底有没有萨尔林的尸体
衡光心里极不痛快他未成皇帝时候与萨尔林交手,两人兵力相当,萨尔林十分巧妙地脱逃了他那时候便已知萨尔林的领军才能高于他所以要彻底挫败萨尔林,他只好用别的东西来补足,那便是兵力与火力,如今他是皇帝,倾国之强兵名将,他不信擒不住萨尔林
萨尔林的势力是被全灭了但他仍觉得不痛快
衡光这一不痛快,便不愿急着回京,临时在北方巡视驻军,对各地督军耳提面命,很是严厉
其时正是盛夏酷暑,衡光那日听说萨尔林逃脱,一时激动闪到了腰,他从来都是能不找医生就不找医生,只让如礼热敷了一下如礼又是个傻乎乎的,衡光说一他就是一,也不知道跟随军的太医那边通气
结果衡光一路巡视,身体也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拖拖拉拉把个北方边边角角都走遍了,底下人这才看出来了,原来皇上是故意拖着不回京
可谁敢催他
夏天都过去了,衡光还没有回来元平从春长苑回了京中王府上,他也不催衡光只是和其他丞相一起,联名上了道折子,措辞恭敬,肯请衡光回京主政
衡光这才决定回去等到上了路,才走了两天,就有急报传来——宫中出了事,皇长子中毒了
衡光接了报,气得口不择言:“后宫里住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唐氏是怎么照顾她儿子的!”
衡光接到密报之后,立刻快马加鞭,领了亲卫队提前入京大部队与皇帝车辇一道留在后面
这般一奔波,他不仅腰痛,连后背都有些吃不消了,一回到宫中就倒在榻上,召了太医过来施针
太医院的医正侯分郁照顾衡光将近十年了,看衡光憔悴,忍不住出言抱怨:“微臣就是顾虑到这种情形,才让最擅长腰肌劳损的陈太医也跟了去,没想到皇上还是这脾气…”
衡光平日心情好还愿意听他唠叨两句,此刻心绪正坏,不由沉声道:“专心你手上”又转面吩咐如喜:“去把小宁接过来,从今日起让他住在乾清宫”
小宁便是指皇长子李晏这个孩子说话晚,学什么都慢,看上去总是呆呆的,衡光对他没抱什么期望,因此名字取了个“晏”字,取的是平安和柔的意思他没想到,就这么个平时不起眼的皇长子也能遭毒手,心里不痛快极了
天擦黑的时候小宁被送了过来中毒那天经过催吐等等一番折腾,小宁已经无性命之虞,但现在人仍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时不时低烧
正好侯医正还在乾清宫,顺便照顾小宁
衡光缓过劲来,亲自给小宁喂了药,然后又怕他老躺着会积食,便把他抱起来,轻轻来回走动走了一会儿,小宁眼皮翕动,睁开眼睛,盯着衡光看了半天,问:“你是谁?”
衡光不禁苦笑,果然是个小呆瓜,才隔了几个月就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轻声道:“父皇都不认识了?”小宁嗯了一声,又睡了过去衡光抱着他又走了会儿,才把他放下
衡光放下小宁不久,如喜就轻手轻脚过来禀道:“平王殿下来了”
衡光听了一言不发,只坐在高榻上,撑着头看玉莲花烛台如喜心里奇怪,也不知他是想见平王还是不想见,仍是站着不动,过了会儿,衡光才道:“召”
元平一入内,衡光就道:“平君,过来”
元平在他身边坐下衡光靠在他身上,轻轻搂住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听着竟像是哽咽一样两人如天鹅交颈一般互相依偎着元平轻轻抚着他的背:“你在外面这几个月…真是…大概还不知道罗刹使者…”
衡光打断他:“今晚别说那些公务”一点一点吻着元平的耳后至后颈
元平多日不见衡光,此刻早情动不已,只觉被吻过之处皆如火灼两人再无多余话语,共赴云雨
之后两人躺于床上,虽然都十分困顿,仍是不愿意睡觉,依偎在一起说话,倒是越说越精神了衡光这许多天来的不甘与尴尬此刻一扫而空,只觉心中喜悦安定
元平抚着他的鬓角,絮絮安慰他:“萨尔林一定已经死了就算他不死,这辈子也算完了,你就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以后把北方看得牢一点就行了”
这些话衡光听别人说过,怎么也听不到心里去,此时元平一说,他却觉得分外中听,心也宽了几分
元平又道:“你怎么不问问小宁中毒的事情,不想知道是谁下的毒?”
衡光无奈道:“难道不是那几个女人?数都数得过来”他心中想着不是皇后就是魏妃,已经在考虑怎么惩处了
元平道:“肤浅”
衡光好笑:“请教殿下,肤浅在哪里?”
元平道:“这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明日再容臣细细禀来”
衡光以为他只是卖个关子,也不再追问,圈着元平的腰问:“我在外面那么多日,你怎么不催我回来?”
元平笑道:“你乃龙凤,而非家禽,我吆喝一声,你就能回来?”
衡光无语片刻,又问:“那你想不想我?”
元平看着他,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