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许无奈,只好告了假,找了一辆马车,陪着他回到村子。
莫尽言在村口的榕树下下了车,老榕树依旧蓊蓊郁郁,铁黑色的大钟还垂挂在那里,沉默而肃穆。他摸了一下钟壁,沿着村口往里走,极目之处一片疮痍,全村的房子十之六七都被烧了,因为后来的那场大雨,一些着火的房子并没有被烧尽,余下焦黑的断壁残垣和焦木瓦片。
莫尽言的双眼贮满了泪水,死一般静寂的村庄,见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些曾经鲜活的亲切的乡亲,此刻都变成了冤魂,无处安身,也许此刻都飘荡在村庄里,寻找亲人和回家的路,却无亲可寻、无家可归。
莫尽言咬着唇,双拳捏得死死的,指甲掐进肉里都不觉得疼。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着,无数次模糊了视线。
庄许在后面紧紧跟着,没有出声,沉默地陪着他。他的脸色也是肃穆的,他从军多年,与倭贼正面交锋过几次,但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惨景。倭贼一向只抢劫城镇和一些富庶的村庄,但这次却偏偏选中了江口渔村,洗劫一空不说,还几乎灭了整个村子,实在有些超出以往的认知。
莫尽言先去了聂大夫家,尽管已经知道老人已经去了,聂芸也不知所踪,他还是要去看一眼。他站在那天老人去世的地方,地面上已经撒上了石灰和草灰,但是隐隐还能看得见污黑的痕迹,那是老人的血迹。
庄许在他身后说:“乡亲们都埋在后山了,我们可以找里长去问问,看聂世翁的坟在哪里。”
莫尽言站了一会儿,才说:“晚点再去吧。”他抬起头来看向庄许,“对了,许哥,那天从我身上拔下来的断刀呢?”
庄许愣了一下:“那个作为凶器,留在县衙了。”
莫尽言道:“我能要回来吗?”
庄许有些理解莫尽言的想法,但是他摇摇头:“还是不要了吧,已经断了,也不吉利。”
莫尽言固执道:“许哥,劳烦你帮我要回来吧,有一天,我会将它还给它的主人的。”
庄许盯着莫尽言平静无波的脸看了好一会,终于点了点头。
莫尽言转过身,推门进了聂家,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房子因为缺少人气而变得死气沉沉,屋子里一片凌乱,到处都是倭贼翻到在地的家什,各种药材洒落了一地,生了霉,弥漫着一股重重的霉腐之气。
莫尽言在屋里转了一圈,从落满尘灰的书桌上拿起两本医书,本是聂大夫翻看了多年的《千金要方》,另一本是聂大夫自己著述总结的集子。他轻轻拂去书上的灰尘,收了起来。尽言不懂医术,但觉得这是聂大夫最重视的医书和他的成果,不替他保留下来,就觉得对不住老人。
又到聂芸的房间里看了一圈,从桌上的针线笸箩里拿出一个未绣完的靛蓝色荷包,那荷包上预备绣一双丹顶白鹤,其中一只已经完成,另一只只绣了丹顶,绣得栩栩如生,可见用心异常。莫尽言知道,这个荷包十有八九是为俞思冕绣的。想到俞思冕和聂芸,莫尽言的鼻子一酸,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下,他拿起已经蒙尘的荷包,轻轻弹去尘灰,将荷包收进怀里。
从聂家出来,莫尽言回到自己家门前,怔怔地看了半晌,想找点熟悉的影子。然而那房子东面那间已经完全烧尽了,西边的屋顶前面部分也颓坍了,大概是倭贼闯进他家,见没什么可拿的,一怒之下点了一把火。这哪里还是他的家呢?莫尽言强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庄许大声说:“小言,不要进去,很危险,房子随时会塌的。”
莫尽言没有理他,继续往里走,他小心地推开了烧焦的门,门散了架,往里扑在地上,门头上的砖头和瓦片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
庄许眼疾手快,迅速将他拽开了:“说了很危险,你没听见?”
莫尽言眼中含着泪:“我想进去看看,也许还有东西留下。”
庄许有些生气地说:“什么东西比你的命更重要?”
莫尽言闭了下眼睛,两颗豆大的眼泪从眼窝里滚了出来,沿着脸颊滚落下来,他睁开眼:“许哥,你不会明白的。现在没事了,让我进去看看吧。”
庄许看着莫尽言,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悲伤无人能够替代,于是便松了手,自己快步走到莫尽言前头,去为他开路。
莫尽言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许哥,谢谢你,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庄许不做声,只是在前头将一些看起来不甚稳妥的物件全都搬开推倒,给莫尽言清出一片空地来。
莫尽言走到西屋,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余的灰烬和瓦砾,那张雕花木床已经烧掉了,床头的柜子也烧了一些边边角角。莫尽言看着那柜子,紧走了两步,想要走过去,庄许拦在他身前:“别去,危险。”
莫尽言有些激动地说:“那柜子还没有烧掉,我要去拿东西。”
庄许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还会有东西吗,倭贼来了,只要是值钱的东西,就全都搬走了。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说:“是什么东西?我帮你去拿。”
莫尽言没有理会,自己小心地躲过乱七八糟的杂物,走到柜子前,拉开柜子们,马上失望透顶。柜子是用铁力木制成的,这种木材相当耐火,所以在大火焚烧中,屋子里其他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它也只被烧了一些边边角角。
莫尽言以为柜子没被烧,里头的船模肯定会没事的,但是他忘记倭贼一定会翻动柜子的了,柜子里的船模多半已经被毁掉,只余下四五只完好的,莫尽言拿着那模的碎片,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这些全都是父亲和祖父的心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从哪里还能够找得到种类这么齐全的船模,有好多船现在都已经看不到了,将来若是要造,恐怕也没了依照。
早知道,就多送两艘给俞大哥了,让他带着,起码可以躲过这次劫难。莫尽言哭了一会儿,擦了一把眼泪,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准备铺在地上。
庄许拉住他:“你这是要做什么?脱了衣服干嘛,仔细着凉。”
莫尽言抽噎着说:“我要将这些都收起来。”
庄许将衣服收起来,给他披上:“穿好。用我的衣服,你还病着呢,身体弱,别冻坏了。”说着脱了自己的外裳。
莫尽言看看他,遂感激地说:“谢谢许哥。”遂小心地将所有的船模和碎片都收起来,放进庄许手中的衣服里。
庄许问:“这些是什么?”他显然有些吃惊,庄许自幼生活在江海之滨,又是水师将士,但却从未见过这么精致复杂的船只。
莫尽言小声说:“是我祖父和我爹给我留的船模。”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余下的五只完好的船模,其中有两只是祖父留下来的,两只是父亲做的,还有一只是他自己做的。
庄许恍然大悟:“你祖上是造船的?”
莫尽言点了点头,默默收拾完这些。他又重新审视了一下柜子,视线落在底部的抽屉上,那个抽屉十分不显眼,窄窄的,不过两寸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大概是它能躲过劫难的原因。
抽屉隐蔽的角落处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从他记事起,那把锁就在那儿挂着,钥匙早就不知道扔哪里去了,他爹还在的时候,就没有打开过,也没有告诉过他里头到底是什么。莫尽言本来也很好奇,但是时间一长,也就放一边去了,现在要不要打开来看看呢?
他想了想,捡了块石头过来,三两下将铜锁砸掉,用力拉了几下,尘封多年的抽屉终于被拉开了,里面很空,只有一个窄长的木盒。
莫尽言将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盒子的纹理和柜子是一样的,也是铁力木的。这种木头质地极其坚硬,耐火且防水,通常被用来做香几和火盆架。是造船匠眼中的良木,因为其硬而沉实,常被用来制做大船的锚,能够稳稳地沉在水底,稳住船只。莫尽言的父亲对各色造船的原材有着特殊的偏好,收了不少铁力木,做了一套家具,没想到真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莫尽言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有些泛黄的宣纸,他拿出来展开看一眼,立即合起来放回木盒里。
庄许站在他身后:“是什么?”
莫尽言真是悲喜交加,他擦了一把脸,对庄许露出今天的第一丝笑容:“是我爹给我留的一些东西。”
庄许没有追问,他只看到是一些纸张,想着可能是银票或者字画。“走吗?”
“嗯。”莫尽言点点头,今天回来是对的,收获颇丰,“找里长打听一下聂世翁的坟在哪儿,我去烧个纸。”
“好。”庄许抱着一堆船模和碎片走在前头,他不明白为什么莫尽言连这些碎片都不愿丢掉,也许是舍不得吧。
第18章 错失
从后山祭拜完聂大夫下来,莫尽言想去江边看一下,庄许没有跟过来,他同里长去询问幸存者的安顿情况去了,这是千户大人嘱托他打听的。
莫尽言寻思自己的篷船不知还在不在原处,上次由于太过匆促,他根本来不及收拾东西就上了岸。船上东西虽然不多,但是俞思冕送给他的那本拳谱被放在船上,如果能够找回来,那算是对他的最后一点念想了。
江边没有看到自己的船,倒是对面的河湾里,有几条篷船停在那儿,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忽然听见有人在对面大声叫唤:“小莫吗?是莫尽言吗?”
莫尽言循声望过去,只见一条篷船正从对面河湾划过江来,那条船正是他自己的篷船,船上站着的,赫然是陈平生。
这是莫尽言回来后看到的第一个熟人,他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连忙应了一声:“是陈哥啊。是我。”
陈平生有些激动地说:“原来真是你小子,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他将船划到江边,没等船停稳,便跳上了岸,伸手抓紧莫尽言的胳膊,“小莫,你居然没有死,真是太好了,谢天谢地!”言语间,竟有些哽咽了。
莫尽言第一次见到陈平生这样流露真情,心里感动万分,哽咽着说:“谢谢陈哥,我还活着。”
陈平生用手揉了一下鼻子:“村子出事之后,我还在庆幸你没有回来。但是第二天在江边看见了你的船,却到处找不见人,有人说看见你在聂大夫家的院子里遇害了,我还以为你已经…”
莫尽言摇摇头:“多谢陈哥关心,我回来的那天晚上正好赶上了,被一个刀疤脸的倭贼砍了一刀,本来以为死定了,不料被军丁们救了,算是福大命大。”
陈平生扒住他上下看了一通:“伤在哪儿呢?”
莫尽言指了指左肋下:“现在已经好了,没有大碍了。”那一刀差一点就伤及心房,再深一点恐怕就一命呜呼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陈平生一脸后怕,拍着自己的胸脯:“无碍就好,无碍就好。对了,你回来了,这船还给你吧,我以为你不在了,就将船划到对面去了,东西都替你保管着,怕人糟蹋了。你们村已经没人了,要不搬到我们村来吧,住我家也可以,看里长怎么安排。”
莫尽言感动异常,他以为陈平生这个人,顶多就是个不打不相识的对手,还有些无赖,没想到他还是个挺仗义的人。他摇摇头:“不了,陈哥,我以后恐怕会去从军,这船我也用不上了,你就先用着吧,我拿点东西就好。”他想好了,庄许是军户出身,又是一名百户,自己虽然不是军户,但是要求从军,庄许应该还是能够帮忙办到的。
陈平生看着他,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最后只说:“东西都在船里,你自己去找吧。”莫尽言要从军的念头,应该是从渔村被倭贼洗劫之后产生的,以他所了解的莫尽言的性子,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恐怕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的。
莫尽言上了船,船舱里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他在船舱里找到了自己的包裹,里面的铜钱和衣裳居然全都还在,这让他对陈平生再次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挺有君子做派。俞思冕给他留的拳谱也在,他将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忍不住鼻子泛酸。
莫尽言看着床上叠得整齐的被褥,因为太久没有人用,被子有些发潮,上面还残留着俞思冕的气息。莫尽言用手抱起被子,鼻端萦绕着淡淡的令人眷恋的气息,犹豫了再三,终于还是将被子放下了,带走又如何,走了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他拎了包袱出来:“陈哥,东西我收好了,余下的就劳烦你照看了,你看哪些用得着便拿去用吧。”
陈平生看着他:“小莫,你这就要走了?不去陈哥家吃顿饭?”
莫尽言摇摇头:“谢了,陈哥,以后会有机会的。我的救命恩人陪我回来的,他在等我,我们这就要回去了。陈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莫尽言上了岸,抱了抱拳,转身走了。
陈平生张嘴喊他:“小莫,你多多保重!”
莫尽言回过头来:“多谢陈哥关心,我会的,珍重!”
莫尽言以为,走了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事实上,走了的人回来过。腊月初的某天,有个外乡人来到江口渔村找人,得到的消息是整个渔村几乎都被倭贼屠尽了,余下的幸存者为数寥寥,早就分散居住到各处村落去了。
外乡人拉住一个邻村的乡人打听打探莫尽言和聂大夫祖孙的下落,乡人说江口村的人泰半都被死于倭寇之手,聂大夫未能幸免,聂大夫的孙女不知所踪,还有一个姓莫的少年本来可以逃过一劫的,但是就在出事当晚赶了回来,为了救聂大夫,也被杀了。
这人得了消息,忧心忡忡地走了。这个外乡人不是别人,正是被俞思冕派来探望救命恩人的随从。快要过年了,俞思冕备了重礼托人送过来,想要好好报答他们,也想得到他们安好的消息,始料未及的是,居然得到了最坏的消息。
随从回去的时候,已经接近年关,这是俞思冕在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与北方干燥的寒冷不同,南方的冬天潮湿而阴冷,湿寒之气几乎要钻到人的骨头中去,冻得旧伤口隐隐作痛。俞思冕在屋子里架上熊熊炭盆,然而依旧抵御不了见缝插针的寒风。
随从陈良在书房门外躬身站着:“大人,我回来了。”
俞思冕正在处理公务,听见陈良的声音,心里一喜,放下手中的笔:“陈良,快进来。赶紧说说,情况怎么样?”
陈良垂下头,不忍心直视俞思冕的满脸欢喜,他双手将临去前俞思冕交给他的荷包递上去:“大人,小人未能忠于所托。您要找的人,俱已不在人世了。”
“什么?!”俞思冕如遭雷击,脸色一片惨白,猛地站了起来,隔着桌子抓住陈良,“你不是弄错了吧?怎么可能?你去的是长乐县新田镇的江口渔村?”要说聂大夫年纪大了还有可能不在人世了,但是小莫和聂芸都那么年轻,怎么可能会不在人世!
陈良低着头,苦涩地说:“上月初五,倭贼袭击江口村,全村村民死亡近百,仅有三十几人幸免于难,还有十几名妇人失踪。大人要找的聂大夫和莫公子,都没能幸免。”
俞思冕松开手,踉跄了一下,颓然坐了下去,过了半晌,他止住不住颤抖的嘴唇,艰难地冒出一句话:“小莫也遇难了?”
陈良低低地说:“是,他们说有个姓莫的少年,本来可以逃过一劫的,但是正巧那晚上回去了,为了救聂大夫,也不幸被…”
俞思冕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过了许久,才艰难地摆了一下头,嘶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良将荷包放在桌上,躬身退下。俞思冕还处于一种完全难以置信的状态,就仿佛是昨天,他还在江上的那条小船上,和莫尽言一前一后地划桨摇橹,那个倔强略显单薄的身影前后起伏着,那么鲜活有力,还因为自己不跟他结契兄弟而同自己生着气,不愿意和自己说话。可是,那个孩子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俞思冕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个船模上,不知不觉,泪水便已模糊了视线。
俞思冕用力眨了一下眼,泪水滚落下来,刷过脸庞,落在桌案上,他伸手拿过那只小船,轻轻摩挲着每一个细微处。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莫尽言就在自己眼前,然而再眨眼细看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一颗泪滴落在小船上,俞思冕喃喃地说:“小莫,对不起。”
一股滔天悔意从无边之中升腾而起,将他密密缠裹起,他知道,要是当初答应了莫尽言,那么,他就不会离开,也就不会遭遇不测了。对不起,小莫!对不起!俞思冕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牙齿几乎都要咬碎裂:小莫,这个仇,我一定要替你报!
***
庄许的祖父曾是跟随太祖起义从征军中的一名小卒,后因立战功而升到了百户之位,战事停息后,退回祖籍地戍守,成为卫军水师中的一员,他家也就成了军户。所谓军户,就是世代从军,父死子替,兄亡弟代,世代相袭,且轻易不许脱军籍。
庄许的父亲庄进接替父亲入伍,后在一次抗倭战役中受了伤,失了一只左臂,从军中退下来。庄许又顶上父亲的名额,从一名小卒做起,年纪轻轻便做到了百户之职,前途是无可限量的。
军户是本朝的一大特色,每家至少出一丁从军,余者屯田,徭役任务不比民户轻简,且一户最多只许一人考生员,家里须有五名以上男丁方可允许一人在衙门任职,故入军籍并非是多么荣耀的事。民户都尽量避免与军户通婚姻,因为说不定哪天便应征入伍,去了边关,最后尸骨都无存,这还不算,子孙后代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命运。
所以当莫尽言提出要从军的时候,庄氏父子都很吃了一惊。庄许先发言:“小言,你可要想好了,一旦入了军户,从此以后就难以脱身了。”
莫尽言点了点头:“我想得很清楚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娶妻生子的可能性太小了,如果不成家,又何来拖累之说。
庄进将健康的右手在桌上敲了一下,摇摇头:“不妥,此事还需三思才行。依我的看法,尽言大可不必入军籍。”
莫尽言低下头:“我想参军,只有这样,才能够为我死去的亲人和乡亲报仇。”目前也只有水师才有力量与倭贼抗争。
庄许是亲自将莫尽言从血泊中救出来的,自然能理解莫尽言的仇恨与愤怒,他点了点头:“小言,你若是考虑清楚了,我便去替你入籍。以后你就跟着我。”
莫尽言感激地抬头:“谢谢许哥。”
庄进右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不行!”
庄许和莫尽言都有些意外地看着庄老爹:“爹?”“庄伯伯?”
庄进叹口气,摆摆手:“尽言,听伯伯的一句,不要入军籍。那你若是想从军,完全可以跟着许儿入伍,作为编外军,但是不要入籍。”
“为什么?”两个年轻人都不解地看着老人。
老人叹口气:“在外人眼中看来,我们军户是很风光的,有饷银,有军田,免差傜,不受地方衙门管制,一般人不敢招惹。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些都是我们用人命换来的,就算是今天我残废了,我儿还得入伍,倘使明天我儿战死了,我孙子还照样得入伍,世世代代都脱不去战死疆场的命运。我活了这么多年,已经看得很透彻了:军户并非是荣耀,而是枷锁。尽言,今日你是为仇恨而入伍,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这是你的志向,伯伯支持你。但是不要使自己困限于军籍上,我们的眼光,要放得更长远一些。”
莫尽言沉默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一切都听伯伯的。”
第19章 学艺
过完年,出了正月,莫尽言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了。这次受伤,让他几乎两个月卧床不起,幸而年轻,身体恢复得快。因为久不晒太阳,小麦色从身上退去,显得白皙了许多,身子又正是拔高的时节,所以整个人显得既苍白又单薄,又细又长,像根竹竿。
他现在每天早上跟着师父在小院里练功。庄进的武功,据说是在泉州少林寺学的,南少林尚武,泉州少林寺尤甚,且武学渊源深远。庄进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师从上空法师学习拳法和棍法,身手颇为了得。莫尽言死里逃生之后,发誓要练好功夫,不再为他人刀俎下的鱼肉。为了学武功,他还非常正式地三跪九叩,敬了拜师酒,拜庄进为师。
庄师父说了,当务之急,是先练功夫,然后再论从军之事。莫尽言也知道这事急不得,自己若没有本领在身,抗倭报仇全都是空话。所以每天三更,便晨起练功,先去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来回跑上数里,筋骨活动开来之后,将师父头天教的内容复习一遍,再将之前学的连贯演习数遍。这个时候,晨曦微露,师父就会起床来了,会检验他前一天的学习情况,再教他当天的新内容。
莫尽言是个悟性极高的人,接受能力远远超出庄进的预料。但是庄进也并不打算一口气将所有的本领都教给他,每天只教给他三式。武术的威力不在于招式的多样性,而在于招式的熟练性和力量,莫尽言是学得很快,但是需要更多的练习和实际对抗。
要是放在以前,莫尽言恐怕早就耐不住性子,想方设法要求师父多教一些,经过那次劫难之后,他整个人都便得沉静许多,做事不再似以前那么毛躁,师父教什么,就学什么。学会了,就把它练熟,熟练后,再琢磨着生巧。
有一次庄许从军营回来,看见莫尽言在院子里练习白鹤拳,这拳法是他从小就熟悉的,每一个踢腿出拳的动作都极为熟悉。他站在门口看莫尽言练了一遍,那拳法看起来很熟悉,但是似乎和自己学的又有些不太一样,好像招式更简练些,他想张嘴对莫尽言说:你练错了。但是自己的手跟着比划了一下,发现照莫尽言这个法子,动作虽然简省了,但是出拳的速度更快,力道更强,实在是对敌的良方。
“小言,将你刚才的白鹤拳给我再演练一遍。”庄许一看莫尽言练完整套拳,便立刻出声叫住了他。
莫尽言早就发现他回来了,因为正在练功,就没有分心打招呼,此时方道:“许哥,你回来了?”庄许住在梅花镇的军营里,离县城不近,并非每天都回家住的,只一旬回来歇息一天。
“嗯。”庄许点点头,他也是个武痴,顾不上和莫尽言话家常,连忙说,“你赶紧将你刚才练的白鹤拳给我练一遍看看。”
莫尽言有些不解,但是还是立正收手准备演练。
庄许又补了一句:“不是我爹教你的那样,是你刚才自己修改了的这种。”
莫尽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许哥,这个是我自己练着玩的,我给你演练师父教我的吧。”
庄许就料到会变成这样的情况:“不用,那个我也会,我要看你刚才自己练的这套拳。”
莫尽言尴尬笑道:“这是我自己吓琢磨练着玩的,怎好意思给许哥看。”
庄许摆摆手:“没事,我觉得你练的这一套还怪有意思的,没准比我爹教的那套还好。别磨叽,赶紧来吧。”
莫尽言只好照着自己改进的拳法演练了一遍,庄许越看越欢喜,到最后一拍手掌:“没错,就是这样的。来,我陪你演练一遍,你用你刚才这套拳法,我用白鹤拳。咱们不必使全力,练习一下便好。”
莫尽言平时多是自己一个人练功,庄许通常都不在家,他只偶尔和师父喂一下招,基本上没有什么对敌经验。而他知道,要真的学好功夫,必须要跟人动手,才能学会制敌。所以庄许提出跟他过招,他既是激动又是忐忑。
庄许的对敌经验显然要丰富得多,虽然他看出莫尽言的白鹤拳比自己的要有优势,但莫尽言缺乏经验,不懂得如何在对抗中随机应变,第一次过招的时候,莫尽言很快便被他反剪住了双手。
庄许松开手,赞许地说:“很不错,这么快就能接下我四十招,前途不可限量。”要知道,庄许是百户长,手下管着一百多号士卒,四五个有身手的士卒都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莫尽言有些赧颜,觉得自己还是相差太远了:“那是许哥承让我。”
庄许笑着摇摇头:“我并没有让你,是你自己的确有这份实力。再来,多试几次就好了。”
于是两个人拆招喂招,又演练了一次,这一次,莫尽言多了些经验,竟然稳稳过了六十招。庄许再次将他的手反剪起来时,庄进大喝了一声:“好!”
庄进松开了手,叫了一声:“爹。”
莫尽言红了脸,恭敬地叫了一声:“师父。”
庄进点点头,微笑着说:“尽言刚才表现很不错。再练上半年,拿下你许哥就完全不在话下了。你是我见到过的资质最好的学生,不像你许哥,是个榆木疙瘩,比我年轻时还差。”
庄许不高兴了:“爹,有您这么夸徒弟贬低儿子的嘛!再说我资质不好,也是您生的,功夫不好,也还是您教的。”
莫尽言和庄进都笑了起来。莫尽言说:“师父回来了,我去做午饭。师父你们慢慢聊。”说着进屋去做饭了。
师娘早就没了,庄许尚未成亲,家里只有他们三个男人,莫尽言没来之前,是庄进自己做饭,庄许在家就他做,现在莫尽言来了,基本上可算得上是个吃白食的,便主动应承了做饭的差事。开春后,还和师父一起去种地,军户们都有田地,除了自给自足,自己应付军装盘费,每年还得按份征粮,日子过得并不轻省。莫尽言对军户的生活了解得越深,就越发理解师父不愿意自己加入军籍的初衷。
庄家父子看着莫尽言的背影,不由得都会心微笑。
庄许叹道:“尽言来到咱家,可让我轻省不少。”
庄许点点头:“有他帮着爹,我也放心不少。”
“最近所里又有动静了吧。”庄进问儿子。所里,指的便是梅花所。
“是的,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估计倭贼近期会有大动作,要加强防范,明日又要开拔到沿江海各地去巡视。”
庄进哦了一声:“那尽言入伍的事就再推一阵吧,等你们这次回来之后再说。”
庄许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现在一听见倭贼就恨不得冲上去拼命,以他现在的身手,还不能完全在对抗中占上风,所以还是等等吧,这事先不跟他说,他要是问起来,就说我还没有同千户大人说好。”
每次庄许回来,莫尽言都要旁敲侧击打听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入伍。庄氏父子理解他的急迫心情,但是他目前的状况确实不太适合军中,更别提去与倭寇对抗了,便让他再等等,先练好功夫、锻炼好身体再说。
半个月后,庄许回来了。倭贼果然来犯,但是没有在长乐县登陆,而是溯江而上,抢掠了闽清县,然后迅速撤退,在连江又抢掠了一个小镇,才逃逸到了海上。
这一次庄许他们还是驾了楼船去巡防的,只是楼船大则大矣,行动却远不如小船那么灵敏迅捷。倭贼的快艇行动如飞,一干水师官兵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船如泥鳅一般滑溜,掠过江面,消失在入海口,再无踪迹。
莫尽言听完庄许的见闻,沉默了半晌,最后说了一句:“我们的船,原本是最快的船。”
“什么?”庄许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
莫尽言摇摇头,只是问:“许哥,你是水师吧?是不是还要在船上操练的?”
说到这个,庄许自豪起来:“是啊,我们除了在陆地上操练,每个月有一旬工夫要上船去操练的。”
莫尽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那都操练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