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南郡毗邻梁王刘武的封国,距离梁都睢阳,快马不过十余日的路程。通商往来十分便捷。淮水的分支——越河穿城而过,将武南郡平均分做了南北两个部分。城中的市集、作坊大都集中在北区,南区多是城中富户的宅邸,相对而言要清净得多。
荣安侯府就座落在南城的中心。
“扑通”一声,碎石落入湖中,溅起了一簇耀眼的水花,几乎打湿了苏颜的裙角。苏颜吓了一跳,还未抬头,耳边已传来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
从她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湖面上一架弯弯的朱红色木桥,几个侍女正挤在小桥上争喂水中的游鱼。初秋的艳阳下,一群笑靥如花的女孩子,衬着周围的红桥绿树,生动得如同一卷画轴。
苏颜看着这一幕,也忘记了刚才些微的不快,唇边浮起了一弯浅浅的笑容。
“阿颜,”桥上的桃喜冲着她招手:“你在那凉石头上坐了半天了,过来玩一会儿吧。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活儿。”
苏颜放下手里的针线,抬起手臂揉了揉微酸的脖子。午后灿烂的阳光穿过了头顶繁茂的枝叶,丝丝缕缕洒落在她的身上。微风拂过,几瓣细小的桂花翩然落下,正好落在她的额头上。轻微的触感柔软如婴孩的手,苏颜不禁微笑。小心翼翼的取下桂花,放在了针线筐的边上。坐了半天,光是落花,她就已经收集了一大捧。
这里临湖,身后又有几株老桂树,清净又凉爽。来到武南郡荣安侯府没多久,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清净的地方。自己不当差的时候,总会带着针线活儿来这里坐一坐。
她渐渐觉得,难怪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这里了,果然比长安的宅邸更宽敞,也更舒适。尤其是这里没有殷仲严岢的家法,上至殷锦,下至园丁使女,人人都在暗中松了一口气。甚至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夫人和二管家桂姨,也比在长安时多了几分笑容。
又一块碎石“扑通”一声丢在自己的脚边,苏颜不禁失笑,转头去看,却见笑成一团的丫鬟们旁边,两个半大的男孩子正举着鸟笼子冲着她摆手。见她的视线望了过来,殷锦招手笑道:“阿颜你快过来瞧瞧,我这只鸟儿可是刚从市集上发现的好宝贝。”
苏颜不禁暗中摇头,刚进殷府的时候,总觉得殷仲管教自己弟弟的方法不近人情。等到了武南之后,目睹这位小少爷整日里东游西逛,无所事事的惫懒,又隐隐觉得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有殷仲那样的手段才能起到管教的作用。
苏颜不想和他太过接近,又不好当着丫鬟们扫了他的面子。正在踌躇,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芙蓉正穿过假山石后面的园圃,朝小桥的方向走过来。苏颜知道这几个丫头闹成一团的样子让她看到的话,少不得要挨一顿数落,连忙冲着她们摇手使眼色。怎奈那几个丫鬟正围着殷锦逗弄那只鸟儿,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一番好意。殷锦倒是注意到了,回身一看是芙蓉,心中也不甚在意。再一回头,湖岸青石之上已经没有了苏颜的身影。
殷锦撇了撇嘴,心里多少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一枝絮草悄悄伸到了苏颜的鬓边,苏颜无意识的伸手拨拉了一下,却听耳边一个人哧的一声笑了起来,鼻息微微拂动了她的鬓发,居然离得很近。
苏颜一回头,原来是殷锦。一手提着那个鸟笼子,另一只手拿着根絮草,正带着满脸顽皮的笑容等着看她被吓到的样子。
苏颜的手一抖,针尖倏地划过了左手,在手背上带起了一道灼热的刺痛。
殷锦立刻就被腻白肌肤上的那一点腥红吸引住了视线,哎呀一声喊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都划破了呢!”
苏颜连忙向旁边闪开来,抓过手帕毫不介意的按在了手背上。转头望着他浅浅一笑,“二爷怎么又跑到下人住的地方来淘气?让夫人知道,又要…”
殷锦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耷拉了表情,闷闷的瞥了她一眼:“我发现你自从到了夫人这里,就不肯理我了。”
苏颜摇头苦笑,将手背上的帕子拿开一看,果然已沾染了几点殷红。
“阿颜,”殷锦眼珠转了两转,“干脆我跟夫人说说,你到我院里来服侍吧…”
苏颜一惊,神色里立刻就带出了几分仓皇。
殷锦在她身边盘膝坐了下来,顺手将鸟笼子放在一边,不悦的反问她:“你看你这是什么表情?我那里不比这里好?每天陪着我玩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苏颜摇了摇头,委婉的岔开了话题:“二爷,你今天不是要去书斋的吗?”
殷锦懒懒的往条案上一靠:“闷都闷死了。我让角儿去跟先生说,我夜里着凉了。”
苏颜唇边微微浮起了一点苦笑,摇了摇头,温言劝道:“二爷,你可是大家的公子,总这么东游西逛的,让人看了…”
殷锦哼了一声,忿忿的转过了脸。
苏颜起身,为他倒了热茶,又说:“就是我们这里,你也不能总来啊。”
殷锦又哼了一声,语气越发的不耐:“你怎么变得象芙蓉一样絮叨?”
“这都是为你好的话,”苏颜无奈的一叹:“难道,非要再等着侯爷来了挨板子么?”
殷锦一把拽起鸟笼子转身就走。
苏颜知道他是个没有心机的人。看到他拂袖而出,自己也多少有些不自在。怔怔的闷坐片刻,又低了头继续做手里的针线。
耳边隐隐听到芙蓉正在廊檐外训斥小丫头,眉头也只是微微一蹙,便又舒展开来。
手背上的划痕还在隐隐作痛,苏颜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浅伤,不期然又想起了昨天夜里桃喜偷偷说的那番话来:“阿颜,这里没有旁人,我还是告诉了你吧,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人算计了去。”
桃喜在黑暗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今日在夫人跟前当差的时候,听见夫人正跟芙蓉说二爷的事…夫人说二爷贪玩,芙蓉姐也说二爷总是混在丫头堆儿里头,不成体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你身上。夫人说…得想个法子,把你调开去,免得二爷成天糖糕似的粘在这里…”
苏颜听到这里,微微一惊,下意识的反问一句:“调我到哪里去?”
桃喜微微摇了摇头:“这个没说。我只告诉你,这府里的人,各样的心思都有。你心里要有数。”
苏颜握紧了她的手,却没有出声。
她自然知道殷锦常来看她,不过是可怜着她罢了。但是他的好意落在旁人眼里,就只怕将她当作了心怀叵测的人。她在这里横竖就三五年的煎熬,能忍则忍,能躲则躲,何必要给自己招惹麻烦呢?
暗地里也曾想过,殷府并不把她那几个赎身钱看在眼里。说不定夫人有了这样的心思会免了她的债,直接就打发她走路…
不过,她这样的人,沦落到这般地步,又能存着什么奢望呢?
也只是想想罢了。
第五章
小小一簇桂花,飘飘摇摇穿过了艳阳下的枝叶婆娑,仿佛特意瞄准了树下沉睡的人一般,轻轻巧巧的打了个旋儿,落上了光影斑驳里那张沉静如水的脸。
殷仲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有睁眼,只是伸了两指轻轻拈起这小小的花簇放到鼻下嗅了嗅。依稀记得母亲生前是极爱这几丛老桂树的,每到这时节,一清早就会让侍儿剪下新鲜的花枝插放在房里。于是,她的床幔、衣袂、甚至抚摸着他发顶的指掌间都氤氲着清冽的桂子香…
而这年年相似的桂花香,也因着记忆中残留的一点温暖,而呈现出令他无法抗拒的脉脉温情来。仿佛总有些抓不住的旖旎就隐藏在这氤氲的香里,幽幽的,牵动着自己…竟让他也生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怅惘…
殷仲不禁微微一叹。
也许是因为这秋日的阳光过分的绵软了…也许是随风入梦的桂花香勾动了潜藏在心底里不易察觉的一点柔软…
也许…只是自己清闲得太久,清闲得太过于无聊了…
因为寂静,远处轻浅的脚步声听起来竟格外的刺耳。
殷仲的神经倏地绷紧,却又在下一秒松弛了下来。
是女子的脚步。轻盈而明快,其间还隐隐的夹杂着娇柔的低语。
殷仲躺在竹床上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有眉头不易觉察的微微蹙了起来,他不耐烦的把头转到了另外一边,沉沉的唤了一声:“石钎?”
石钎的声音在近处一喏,随即宛如一阵微风般消失在了石径的尽头。接下来顺理成章的听到了女子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软语呢哝,带着一点哀恳的味道。偶尔夹杂着石钎的几句应答,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干脆。
两三个女子的声音还在夹缠不清。
殷仲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眉头却越皱越紧。正待发作,女子的声音却又静了下来,随即一步一顿的,渐渐去的远了。
殷仲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开来。
没多久,耳畔忽然听到清脆的一声轻响,似乎是石钎把什么东西放到了竹床边的石案上。懒懒的睁眼去看,原来是一只汤罐。疑惑的挑眉去看石钎,石钎却微微垂下了头,轻声说:“大概是听说侯爷未用午饭,蓝夫人特意做了甘豆粥。”
殷仲没有出声,只是懒懒的躺着。就在石钎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却听他淡淡的开口问道:“洗砚阁那边,有消息么?”
石钎后退一步,垂首答道:“玉姬在傅家安分守己,并不曾见过外人。”
殷仲眉头一紧,又迅速舒展开来,沉沉的反问:“你怎么看?”
“属下只是不解,”石钎似乎也受了他的影响,两道浓重的眉毛拧到了一起,若有所思的说:“那个人既然要结交侯爷,又何必处处疑心?”
殷仲嗤笑一声睁开双眼,一双湛然生辉的黑眸望向了石钎,懒懒的一笑,“雪中送碳,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好——不过是指望着我还有被朝廷大用的一天。他原本就是疑心极重的一个人。没见他处心积虑想往我们这里安插他的人么?”说着斜了一眼石案上的汤罐:“只怕这一位也是靠不住的。不过是皇上的赏赐,辞不得。”
石钎没有说话。他十六岁入伍,便是跟随殷仲,自然知道他在女色上是极淡的。只是,一想起刚才蓝夫人那满脸殷殷期盼的神情,心里竟不自觉的生出了几分怜悯。荣安侯府上下都知道侯爷不嗜甜食,只有她不知道。只是不知是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们诚心要看她的笑话,没有提醒她?亦或是提醒了,她却听不懂她们的话执意要做呢?
为自己的夫君洗手做羹汤,原本极温馨的一件事,只可惜,遇到的竟是这么一位铁石心肠…
石钎正胡思乱想,又听殷仲极平淡的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
石钎定了定神,说道:“银枪传回来的消息,说太夫人身边的苏姑娘,查的有消息了。”
殷仲双眼微微一跳。
石钎说道:“苏姑娘在柳树坡土地庙遇到刘二头之前,曾在易城容安客栈投宿。当时也是男装。她懂医术,不过寻常几付方子,就医好了老板娘的寒疾…”说到这里,忽然瞥见殷仲眉头微微皱起,忙改口说道:“老板依稀记得她说过自己是从安定郡过来的,要去吴国寻亲。还跟老板打听过有关吴国的事…”说着偷眼去打量殷仲的表情,却意外的发现他并没有恼火的神气,只是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头。
石钎猜不透他的心思,自然也不便多言。
“告诉银枪,接着往下查。”殷仲站起身,沉沉说道:“不是说从安定郡来的么?”
石钎沉声应了。
殷仲正要举步,却有一簇桂花从头顶飘落下来,轻轻擦过了他的鬓角,落在脚边清幽幽的石板地上。殷仲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扫过了满地的落花,微一犹豫,还是弯下腰,轻手轻脚的拾起了脚边离自己最近的一簇。
路蘅辞出长安的那一天,殷仲大醉一场。
醉酒的殷仲在深秋迷离的月光下挥舞着长刀,飒飒的刀风在他耳中全都幻化成了霸上凛冽的寒风。醉眼里看出去,连弥漫在长安空气里的热闹繁华也都一点一滴,变成了记忆中一览无余的苍莽。
那是他自年幼起就看惯了的风景,是随着他的成长,不知不觉就烙印在身体里、血液里最本真的热烈…
而今这个意气消沉,只会躲在无人之处顾影自怜的人,究竟…是谁呢 ?
殷仲不认识。
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那是他最最看不起的一种存在…
矫健的身体猛然旋转,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斜度,手中的长刀却瞬间脱手而出,“当”的一声深深钉入了校场边的兵器架里,直至没柄。
殷锦走进内园的时候,殷夫人正歪坐在竹林边的凉亭里跟几个丫鬟闲话。
一眼扫去,不过就是芙蓉、桃喜几个寻常伺候的丫鬟,并没有看到苏颜的身影。殷锦的眉头微微一蹙,目光不自觉的扫向了凉亭的周围。
芙蓉却已经看到了他,连忙带着一众丫鬟们从凉亭里退了出来。殷夫人转眼看到了他,方正的一张脸上顿时透出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的神情,将头摇了两摇,柔声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跑来了?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跟着?莫不是刚从书斋出来?又哄着先生说内宅有事?”
殷锦行了礼,涎着脸靠了过来,嘻嘻笑道:“儿子特意来看看母亲,母亲反而不乐意见到儿子么?”
殷夫人拉他坐在身边,无可奈何的皱了皱眉头:“溜出来的?先生呢?角儿怎么没跟着?”
殷锦笑道:“角儿被我打发到北城买东西了,先生…”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语,眼里却掠起了一点诡异的浅笑。
“莫先生可是武南有名的才子,你…”殷夫人叹了口气:“锦儿,你不小了。你哥哥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在霸上为朝廷效力了。我虽然不指望你象他那般争气,但是你…”
殷锦连忙凑过去揽住了殷夫人的手臂,撒娇一般晃了两晃:“孩儿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去给莫先生赔不是。”
殷夫人斜了他一眼,又是一叹:“锦儿,你哥哥也快到了,你功课上倘若再不上心,回头他再罚你,我可不管了。”
殷锦连忙应道:“孩儿知道了。”
殷夫人的神色柔和了下来,伸手拢了拢他的衣领,嗔道:“怎么身边也不带个人就到处乱跑?”
殷锦却因为殷夫人的这一问,陡然间想起了压在心头的另一件事,踌躇了片刻,若无其事的说:“可不是,我身边就只有一个角儿还伶俐些,干脆…母亲把阿颜给了我好了。”
殷夫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道:“那怎么行?你身边服侍的人哪一个不是我千条万选的?阿颜刚来咱们府上,什么都不懂…要不…让芙蓉跟你过去吧。”
殷锦的小脸立刻耷拉下来,勉强一笑,“母亲这里怎么离得开芙蓉呢。还是算了。”
殷夫人收回了手,瞟着儿子的目光里忽然就多出几分精明的神气,声调却还是一味的柔和:“锦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娘的苦心,你该懂得的。”
殷锦微垂了头,闷闷的应了一声。
殷夫人斜了他一眼,淡淡开口:“我们殷府难道还真的在意区区八百钱么?锦儿,既然你是做好事,不妨做到底,免了她的钱。打发她回家去吧——也算一桩功德。”
殷锦一惊,忙抬头说:“阿颜父母双亡,哪里还有家?母亲…”
殷夫人面上微微浮起几分不耐,“她不是要去吴国寻亲的么?你既然要做好事,又非要留着人在我们府上,终究是不好。锦儿…”
殷锦攥住了她的袖角晃了两晃,却不知该如何来恳求。
殷夫人最看不得他闹脾气,心一软,眉目之间也柔和了下来:“好孩子,你素来心软,你的那点心思,娘没有不知道的。只是,这女子来历不明,放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殷锦知道母亲已经在让步了,自然不敢再坚持,又将她的衣角晃了两晃,软语求道:“你别撵了她走,她孤身一人,再遇到什么危险,岂不是我害了她…”
殷夫人摇头笑道:“这事我既然管不得,那就等你哥哥来了让他来决定好了。”心里却又微微叹息:这个惫懒的儿子,似乎只有殷仲那张冷面孔才弹压的住…
见殷锦的小脸又耷拉下来,殷夫人反而笑了:“你还不快回书斋去?难道等莫先生来请你不成?”
殷锦闷闷不乐的退出了内园,刚出了角门,却见一个丫鬟手里端着木盘正迎面走过来,一抬头,两人都是一愣。
苏颜连忙屈膝行礼。
殷锦撇了撇嘴:“难怪刚才没有看到你,怎么她们都闲着,只让你做这些事?”
苏颜微微一笑,“别人也都做的,只是你没有看到罢了。”
殷锦刚伸手从托盘上抓了一把枣子,忽然又想到,若是被母亲看到托盘上的水果被人抓过,便会猜到苏颜又碰到了自己,只怕会对她越加的在意…
苏颜诧异的看他抓了枣子又闷闷的放了回去,忍不住一笑:“这又是怎么了?”
殷锦垂头丧气的收回了手,无端的就有些烦闷。抬脚刚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郑重其事的嘱咐她:“夫人若问起来,你别说遇见我。”
苏颜不明其意,却也顺从地点了点头。
殷锦又说:“你自己要小心。”
苏颜的眉头微微挑起,正想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殷锦却已垂着头,闷闷的转身去了。
苏颜看着他的背影,不免有些怔忪,只觉得今天这位小爷的样子大异寻常,却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同。
愣愣的出了会儿神,再抬头,殷锦已经去的远了。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