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程嘉律是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但她知道,他强撑着身体来到这里,是为了自己。

卫泽希比未染镇定一些,但也是惊喜交加,忍不住想给程嘉律鼓掌。

而程嘉律转头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定在颜未染脸上片刻,幅度很小、却无比肯定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见他如此坚定,颜未染轻舒一口气,绷紧的身体也松弛了下来,甚至还朝他微微一笑。

张羽曼又惊又怒:“程嘉律,你有本事上法庭说啊,你…你们几个人敢在法院威胁我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卫泽希嗤之以鼻,转而看向程嘉律,“嘉律,可惜你没能早点来,申请当证人,不过现在也不迟,快把东西拿出来,让这个女人开开眼界!”

果然,程嘉律不是空手而来,他从手机中调出了一份视频文件,展示在张羽曼面前:“张羽曼,你给我看清楚,颜未染的手上,并不存在那份所谓完善后的配方。我手机上这份视频证据,是我纽约家中的监控视频。记录了当时我和颜未染关于配方归属问题的不同意见。”

他按下播放,上面内容一一呈现。

首先是颜未染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程嘉律到书房中,停在书桌前。

程嘉律打开书桌抽屉,将一份配方取出来,放在书桌上,推给对面的颜未染。颜未染盯着那张纸许久,伸手覆在上面,却并没有拿过来。

两人说了两句话后,颜未染将配方推回了程嘉律的面前,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站起身,起身拿起外套,朝他挥手告别,关门离去。

“看到没?视频上是我家书房的监控。当时我要将初步完善的配方交给未染,但她拒绝了。”程嘉律声音冰冷,清清楚楚说道,“你妈妈确实曾经委托我完善配方,我们也确实签过合同。但在你妈妈去世之后,颜未染就与我断了联系。所以未染手上确实没有配方。旧配方已经交给了你,新配方她谢绝接受,张羽曼,你的控诉,根本不成立。”

看见了视频后又听到这样的话,张羽曼失控地尖叫出来:“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拒绝这份配方?!我妈这份配方,起码价值百万,而且是百万美元!很多品牌都曾经出价的…”

“在拒绝配方的时候,颜未染对我说过,老师并没有把这张配方留给她,所以这配方,属于老师,属于我,但不属于她。”程嘉律没理会她的尖叫,继续说了下去,“有些人不顾一切也要抢到的东西,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不是自己的,哪怕可以轻易得到,也绝不会贪图。”

“我不信!我不信…”张羽曼还企图抗拒真相。

“你不信,可我既然过来了,我就是要站出来,原原本本将一切真相展现在众人面前。我带了研究资料和所有证据过来,看到时候,真凭实据一摊开,大家信不信我?”程嘉律冷然说道。

卫泽希眼睛一亮,笑道:“好啊,就算这回嘉律来迟了,无法申请到证人席,但只要有决定性的证据公开,配方就不需要调查了,二次开庭也会很快开始。张羽曼,你想拖延我们思染的上市时间,没门!”

张羽曼气得眼前发黑,半晌,她撑住身子,又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事情,朝着程嘉律大叫:“好,你带了研究资料过来,程嘉律,你有资料,有完美配方!你把我妈的配方还给我!”

程嘉律十几个小时飞行后又赶到这里,他气息虚弱,却凭着一口气坚持挺立着,他被护工扶着,只看着张羽曼冷冷一笑,说:“抱歉,我只说有修改后的配方,至于修改完善到哪个地步,能不能拿出来投入生产,你猜呢?”

张羽曼气疯了,她知道程嘉律是故意的,逼急了可能会拿一份失败的实验配方打发她走。她无凭无据,可以对颜未染胡搅蛮缠,但却绝不可能对有权有势的程家造成任何威胁——甚至,在她闹得太难看的时候,程家还会选择直接收拾掉她。

就算她能用官司拖住颜未染又有何用,她损人不利己,终究什么也得不到。

所以她只能绝望地顿足大吼:“人在做,天在看!颜未染,程嘉律,卫泽希!你们这些人统统不得好死!我妈在地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揭露你们,我就不信世上没有讲理的地方,我要打官司到中级法院,到高级法院…”

颜未染早已习惯,只冷冷看着她喊冤,一言不发。

卫泽希则恶劣地朝着张羽曼一笑,晃了晃手中的手机:“赶紧去告吧,我们好怕啊!你看,这个帖子下面又有一大堆人在骂你!”

张羽曼一看那帖子,正是那篇《难以置信,张思昭竟然有这样的女儿和弟子!》,这帖子跟帖几十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她、骂她,让她像过街老鼠一样,现在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目眦欲裂,面目狰狞地直扑过来,想要和卫泽希厮打。

卫泽希当然不会和女人打架,他身手矫健,一侧身就避开了她。前方是走廊边沿,张羽曼收势不住,那高跟鞋一脚踩空,顿时整个人重重摔趴在了水泥地上。

卫泽希毫无同情心地哈哈大笑出来。

张羽曼急怒气恨,撑着身子大骂:“去死吧,你们这群王八蛋!”

膝盖痛得钻心,手掌渗出血来,她一时竟爬不起来。但她趴在地上,还在不停咒骂,愤恨至极。

刚过了年,立春已过,但天气依然严寒。

颜未染站在寒风中,却并未感觉到寒冷。她只觉胸口和额头灼热,烧得她几乎要失控,想对着张羽曼疯狂发泄自己的愤恨。

但,张羽曼也在死死盯着她,那愤怒中又带着一丝绝望的眼神,却又让颜未染觉得胸中涌起一种难言的酸涩,夹杂在怒火中,让她心口锐痛。

在遇见老师之后,她原本是有机会成为老师的养女的,但因为张羽曼的反对,老师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想来,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们两人之间种下了第一颗不和的种子吧。

在她伤心于自己没能得到一个家的时候,大概张羽曼也在怨恨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分走了母亲的宠爱吧。

而矛盾在她们跟着老师来到美国之后彻底激化。为了跟上老师,她拼命地磨练自己,加上本身天分,很快她就成为了老师最好的助手。而张羽曼虽然很早就跟着母亲学习化妆,但因为缺乏天生灵气,只能是个中规中矩跟着流行走的普通化妆师而已,更不要提造型和创意领域的进展。

189 扭转局势

所以老师后来便侧重于培养弟子颜未染,而只让女儿张羽曼去做一些简单的工作。颜未染记得,就是从那时候起,张羽曼开始与她们的关系疏远,流连于酒吧夜店,到后来交上了男友,更被他带入了街头混混人群中,从此与她们渐行渐远,再也无法管束,最终成为了如今这般模样。

如果没有自己出现,张羽曼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颜未染想着老师临终时的嘱咐,想着她被感染后面目溃烂、血肉模糊,却始终望着门口等待女儿出现的目光。一瞬间,颜未染只觉心口尽是无声的哀鸣。

她慢慢地弯下腰,将手伸向张羽曼,示意她握着自己的手站起来。

可张羽曼却只唾骂着,恶狠狠地用磨破的手掌撑着满是灰尘的地面,趔趄地站了起来。

“别给我假惺惺了,颜未染,把你的恶心嘴脸给老娘收起来!这辈子,我他妈跟你没完!”

颜未染一动不动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站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问:“张羽曼,你为什么要害死你妈?”

张羽曼停下了脚步,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两秒,猛然转身,怒骂:“颜未染你他妈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害死了我妈,是你没照顾好她,让她生病感染,莫名其妙死在美国!我还没有问你呢,是不是你为了贪图我妈的配方,下手害死了她?你说啊,是不是你?!”

颜未染冷冷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说道:“你调换了老师从实验室中取回的样品。”

“呸!我才没有!”

“老师的样品,从研究所的无菌室取出后,只有你一个人接触过。而她就是因为那份样品,感染了超级细菌,最终导致全身溃烂,器官衰竭去世!”

“放屁!我就是挖了一勺回来,偷偷化验成分,看看能不能搞到配方!”张羽曼破口大骂,“老娘那时候被债主逼得快跳楼了,我妈又不给我钱,我…”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怔愣在当场顿了许久,才问:“超级细菌?是什么东西?我、我妈不是伤口感染死的?”

“PDR,多重耐药性细菌。老师在试用样品的时候,受到一种侵袭力极强的细菌感染,迅速发病。在我从剧组赶回来,将她送到医院后,因为所有抗生素均完全无效,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师全身感染,器官衰竭,最终去世!”颜未染死死盯着她,那从胸臆间挤出来的每一个字,艰难无比,带着咳血的嘶哑,“主治医生告诉我们,这种细菌在自然界中很难存活,最大的可能,是诞生于实验室,被人为传播到老师身上!”

张羽曼脸色惨白,但却怀着困兽犹斗的疯狂,转头看向程嘉律:“是不是你?你的研究室中混入了这种细菌!”

程嘉律冷冷说道:“这并不是我的研究方向,我的实验室根本无法制造超级细菌!而且事情发生后,我第一时间去彻底检验了细胞室、无菌室和整个研究室,都没有发现这种细菌。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样品离开我的无菌室之后,在你母亲试用之前,中途受到了感染!”

张羽曼惨白的面色,渐渐转为死灰。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中途…受到了感染?”

“样品是我看着嘉律在无菌室中,装入严格消毒的密封瓶内,交给老师的。老师开车带回家后,将样品放在了家中,外出给金娜夫人化妆——你知道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是那个时间点按时过去,不然,你也不会踩着点,在她出门后五分钟,就带着你从咖啡馆拿到的那个密封瓶,偷偷回家!”

张羽曼脚都软了,她依靠在行道树上,勉强撑住身子,睁大眼睛喃喃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Agnes在咖啡馆给我一个密封瓶,教唆我去偷样品…”

颜未染咬着牙,一把抓住张羽曼的手腕,正要说什么,耳边传来铃声。

二十分钟时间已到,合议庭已经有了结论,众人都应该回到法庭上,等候宣判。

颜未染瞪着面前面如死灰的张羽曼,狠狠说:“宣判结束后,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你曾经做过什么,让你知道自己的罪恶!”

回到法庭上的张羽曼,再不复刚才趾高气扬的模样,反而面色惨白,身形瑟缩,让她的代理律师错愕不已,问她:“张小姐,你没事吧?”

张羽曼没理他,她盯着对面的颜未染,紧握着自己的手,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

颜未染并没有看她一眼,只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望着审判长,等候着这场诉讼的结果。

这场诉讼,其实张羽曼也知道,自己是没有胜算的。因为她证据不足,也因为她就是听了方艾黎的教导,要搞臭颜未染,搞砸她的新品,给自己出一口恶气的。

然而,然而…

张羽曼,你为什么要害死你妈?

颜未染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依然还在张羽曼耳边隐隐作响。

她听到牙齿打战的声音,她怕到了极点,她恐惧到了极点。

受到感染的母亲的样品;Agnes交给她的密封瓶;被人为传播到母亲身上的超级细菌…

方艾黎轻笑的声音传来:哎呀,曼曼你真是守着宝山不懂经营,被人逼债逼成这样,我都看着心疼你了。要不这样,你把你妈妈的样品偷挖两勺给我,我想拿给我们研发室的人看看。钱少不了你的,放心吧…

叠加在那笑声上的,是颜未染凄厉的斥责控诉声:老师的样品,从研究所的无菌室取出后,只有你一个人接触过。而她就是因为那份样品,感染了超级细菌,最终导致全身溃烂,器官衰竭去世!

这两股声音混合在一起,在她脑中剧烈冲击。她头痛欲裂,竭力抱住头,无法控制地低叫出来。

审判长拿着法槌敲了两下桌子:“肃静,现在宣判法庭合议结果…”

“法官,我…”张羽曼猛然站起身,叫了出来,“我要撤诉!”

她身边的鲁律师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拉住她,示意她赶紧坐下。

庭上众人也都愣住了,一时所有人目光都落到她身上。

颜未染咬住下唇,定定望着相隔不远的张羽曼,心口漫过巨大的悲怆。

而张羽曼脸上毫无血色,目光也毫无焦距,只茫然仓皇地又叫了出来:“不能撤诉的话,我、我要调解!我我不告了!我…申请调解!”

卫泽希是个行动派,在走出法庭大门时,他已经迅速联系几家媒体,传播这场官司的结果。等他们上车离开时,各大娱乐媒体的即时新闻就出来了——

“化干戈为玉帛,张思昭女儿、弟子终和解!”

没有刻意宣扬,反正现在关注此事的人已经不多,这个消息只是低调地给年前那场纠纷画上最终的句号,也为颜未染解决掉以后可能的争议。

在回去的路上,卫泽希询问着坐在后座的程嘉律身体状况。

程嘉律依靠在椅背上,说:“正在接受复健,情况还不错。”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但和他一起坐在后座的华裔护工却说道:“程先生是不许他弟弟来的,但博士说服了主治医生,得到了这一趟的许可。但医生要求程博士在结束后立即回去继续治疗,不然的话,程先生恐怕会生气。”

副驾驶座上的颜未染回头看程嘉律。她当然知道程先生是指程嘉律那个充满控制欲的大哥程嘉修,也知道他的决定是程嘉律无法反对的。想了想她问程嘉律:“不是在专心治疗吗?怎么知道我这边要面对这场诉讼呢?”

“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我又进入与世隔绝的治疗,和之前…我们受伤后的那一次,真的太像了。”程嘉律目光黯然地望着她,说道,“所以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这一次也会发生什么。所以我抽空联系了管家,看到了泽希发给我的留言,知道你肯定是出事了,便找到机会关注你的行踪,发现这件事情之后,就过来了。”

“可是…”颜未染凝望着他,轻声问,“你就这样过来作证,不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吗?卷入这样的事情当中,对你没有好处。”

“没什么,不就是受委托之后,没有及时将重要配方交出吗?虽然算是职业上的一个污点,但反正我不需要名声,也不需要与其他人合作,我自己的课题还研究不完,维持名声干什么?”程嘉律的声音倔强又冷硬。

“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至少在国内,我相信泽希会帮你的,不会让你的资料外泄。”颜未染说。

开车的卫泽希朝她一笑,说:“那必须的,嘉律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他这次还是为了你。”

说着,他又从后视镜中看向程嘉律:“嘉律,真是太感谢你了,这回我们欠你一个大人情!”

程嘉律勉强笑着,说:“怎么会?一开始就是我出言不慎惹下的,我只是来解决我遗留下来的麻烦。”

颜未染郑重地说:“可你是拯救思染的人,真的,我们很感谢你。”

“能为你做点什么,就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了。”程嘉律轻声说着,又摇了摇头,“不,其实我并没能帮上你什么,真正让张羽曼下定决心接受调解的,是你。”

卫泽希说:“别这样说,要不是你决定出面证明未染清白,张羽曼未必放弃。”

颜未染没有说话,她转头看向后面。潘朵拉开的向日葵小车上,坐着的正是张羽曼。

她想要知道母亲去世的真相。

她是害死老师的人,可她是无心酿成大错,而自己,也幸好在那一刻,控制住了自己狠戾的复仇欲望,并未犯下大错。

颜未染眼睛灼痛,面前世界全都看不清了。

她抬起手,捂住眼中那些即将掉落的眼泪,在心中问,老师,您的女儿不是害死您的人,您是否终可瞑目了?

如果还没有,那么,我会努力让真凶受到惩处,让您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