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眉仍是那副眉,眼仍是那双眼,然而,不知为何,对于此刻的我而言,此情此景下的苍玄帝君,竟是如何也没法儿同那个与我朝夕相处的人影重合,陌生至极。

便像是他从不认识我,我亦从不认识他。

便像是东皇苍玄同轩辕荆和,从未相识过一样。

我端端地立在他身前一步之遥的距离处,抬眼望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细细地打望着这个人。

这个我蹉跎了整整三万年的青春时光,才将将等来的人。

他亦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眸色清寒,早便不见了一丝情绪。

“从一开始,就,唔,就只是为了轩辕剑么?”

我望着他的眼,心中怀着一丝微弱得几近于无的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

苍玄君的眸子渀若一望深潭,听了我问出的话,亦是未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他望着我眼中那微弱的希冀,在我的期盼下,面容漠然地将它掐灭殆尽——

“是。”

“娶我,不是因为婚约么?”

“若轩辕家没有那轩辕剑,我不会娶你。”

“为了吞并神族?”

“是。”

“你一直在算计我?”

“是。”

“渡我修为,救我性命,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局?”

“是。”

我唇角挂着一抹惨淡的笑,又朝他走近了些许,直直地望着他,问道,“你,从未对我用过真心?”

苍玄帝君面上的表情无丝毫异样,眸子淡然清寒,微启薄唇,道出了两个字——

“从未。”

“啪——”

一记颇为响亮的声响蓦地惊起,右手手掌传来一阵火烫。

心房渀若是被人在眨眼之间便掏空了一般,空空荡荡地透着风,却是连最后的疼痛也没了。

我怔怔地抬眼,望见苍玄冷峻的左颊便映上了五条清晰的细长指引,亦沾染上了几丝我掌心渗出的血迹,他侧着脸,我望不见他面上的表情同眼中的神色。

不过亦可想见,那双眼理应是甚为漠然的,若说还能有些别的什么,便大抵是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愧疚了吧。

然,愧疚类物,委实是本上仙最不需要的。

我轩辕荆和等了整整三万年才等来的,我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段天赐好姻缘,却竟只是“从未”二字。

随后的记忆甚为模糊,我只隐约记得我的眼中映入了苍容面上浮现的那一丝笑意,还有旱魃眼中多出的那几丝复杂情感。

疑惑,惊讶,还是嫉妒。

又或是,三者兼之,我都记不清了。

我只隐约晓得,我做出了那件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大可能有胆子去做的事后,脑中便晕乎乎地打起了转。

我觉着,扇苍玄的那一巴掌,我决计是抽光了自己的所有气力了。

是以,本上仙,大约可能是晕倒了。

儿时在九重天上,因了我那位极喜听戏的西王母姑姑,本上仙老子我,亦是随着她听了不少狗血亦或是催泪的戏段子,偶尔间听了几出惹人叹惋的情爱悲剧,我总不免端着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唏嘘感叹上一句——

情之一字,当真误人。

然而,那时的我年幼,自是万分不理解——世人分明都晓得情字误人,却为何,仍是心甘情愿地去飞蛾扑火,不惜头破血流神形俱灭。

那时的我觉着,这种行为委实是很变态,很奇葩,很脑残。

然而,今时今日,我觉得老天着实是调皮了些,竟是那么爱开我这个废柴神仙的玩笑。

我三万岁前,他对我开了个玩笑,是以我被退婚三次,成了九重天上上至上神下至仙倌儿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段子。

我三万岁时,他亦是对我开了个玩笑,是以我总算是嫁了个人,那人生得一副三界里最好的皮囊,身份尊贵家世显赫,性子清冷心肠忒黑,同我感情颇好,到头来却是为了神剑而利用我算计我最终终于是背叛了我。

昏昏沉沉的迷雾中,我什么也望不清楚。

只脑子里存了份儿诡异的念想——我觉得我轩辕荆和这辈子虽说只过了短短三万年,却也将好消磨完我最应该风流情场的好时光,不过很庆幸,我的这三万余年,其实过得亦算得很是值。

被退婚过,被成亲过,被抛弃过。

东皇苍玄斯人,我从前终究还是太无知,竟一直很傻很天真地以为,他是我前三万年炮灰大龄女生涯的终结者,没成想,他竟是我真正炮灰弃妇女生涯的开启者。

也正是此时,我方才真正地大彻大悟了一件颇是严重的事——

其实,本上仙这小小的半辈子过下来,我最倒霉的不是三万年嫁不出门,不是定了三回亲被退了三回婚,甚至不是被自己的夫君背叛,而是欢喜上了东皇苍玄那个四海八荒里,最没心没肺的混蛋。

真相

天牢

阴暗,潮湿,寒冷。

我张了张口,咬了一口已然冷得硬邦邦的馒头,目光顺着这处四方小屋一番扫视,颇为简洁地总结了出了这么三个词儿。

望着自己此时身处的这处小屋,我心中亦不免感叹——

殊不知,堂堂神族天池城的天牢,竟也是这般寒碜的。

那日青丘桃花林中,我气极晕倒,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被押入了神族天牢里头。

而据那看牢的牢头说,本上仙被关进来的缘由委实是大得有些惊人——

轩辕家勾结魔界东皇一族盗去轩辕神剑,意图谋反,大逆不道。

那时初初从那牢头口中听了这番说法时,我面上的表情是很淡定的,只觉如这般荒唐的说辞,不理也罢。

然而,令我万分没想到的是,这个在我听来荒唐得很可笑的罪名,却在其后,为我轩辕一门带来了几近灭顶的浩劫。

我口里嚼着馒头,吸了吸鼻子,仰头望着那方透着点点微光的小窗,脑中嗡嗡着一片有些理不清思绪。

我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端起地上的小碗,喝了一口水,鼻尖却隐隐约约地嗅见了一丝淡雅至极的青莲花香。

神族青莲,大抵都有那么几分醒神醒脑的好功效,是以,那花香甫一钻入本上仙的鼻子,我那兴许不堪那般极度的打击而罢工了整整七天的脑子才总算是缓缓转了起来。

我闻着那花香,这才想起,神族这处戾气极重的天牢,同重华宫是毗邻的。

重华宫,是一座仙宫,一座据说清静得堪比梵天佛寺的仙宫,一座三十六天里唯一一座敢建在天牢边上的集“牛”与“拽”于一身的仙宫。

重华宫之所以有这么些了不得的头衔,以及在仙宫里有这般了不得的地位,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重华宫里住着一位相当了不得的主人——

唔,素喜青莲的刑天上神。

我私以为,刑天斯人,他身为一尊守护着神界安宁的司战上神,他将住处建在天牢附近,谨防着劫牢以及镇守着这牢里的犯了重罪的神仙,委实是不为过。

然而,针对这么一尊上神分外欢喜来这天牢里探监一事,本上仙表示,我委实是不理解,很不理解,相当的不理解。

身后一阵细微的响动,我动也不动地望着那方小窗,万分不耐地说了句话,“你将我捉来此地关了七日,总归不过是为了那么一个问题,我最后再告诉你一遍——”

“轩辕剑失窃,和本上仙尚且半点干系都没有,更遑论同我轩辕一族了。”

道这句话时,我是扯着嗓门吼着说的,是以,我这厢的话一经吼完,四下里竟是一片死样的寂静,刑天默不作声地站在我身后,忽而脚步一动,踩着地上的干草发出一阵窸窣微响。

他一身的素白袍子,衣摆处绣着几朵莲花纹路,双眸沉寂地望着方才扯着嗓门嚎完了话的本上仙,分外淡定地道,“今日,我可并不是为审问你轩辕荆和而来。”

我眸子动了动。

“你在天牢里一呆便是七日,外头的事情不大清楚,亦是无可厚非。”他淡然地望着我,眸子里俨然一派长者尊者的神情。

兴许是因了那日的刺激,我觉着自己的胆子亦是益发地大了起来,是以望着这么一尊三十六里的战神刑天,我满脸的不耐拂了拂手,道出的话语更是未带上分毫的敬意。

“上神便直接说重点吧,何必同我一个阶下囚浪费口舌绕那么多弯子。”

“重点么唔,”刑天闻言颔首,他略微思索,开口道,“那你就同我一道去南天门,杀了东皇苍玄。”

我被刑天这番话惊得瞬时呆立,有几分反应不过来,半晌才恍觉他口中原是道出了那个名字,那个我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听见的名字,“什么意思?”

“魔族十万大军集结南天门,瞧那阵仗,估摸着立时便要打起来了。你姑姑西王母同天帝说了,若要他们相信你轩辕族并未同东皇家勾结,叛离神族,你便去亲手杀了东皇苍玄,方可还你一族清白。”

听了他的话,我低低地笑出了声,“勾结?叛离?这般的鬼话竟是也有人信?竟有人信?”

我愈说愈觉可笑,面上的笑容也绽得更甚,“刑天上神,你同我父君共事了数万年,说我轩辕家勾结东皇龙族要覆灭神族,你也信?”

“我不信,”刑天面容淡然地望着我,又道,“可天帝信,王母信,九重天上的众人,都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笑得越发的夸张,直笑得眼中都已噙上了泪,“我父君为神族安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天帝竟是相信他会叛离么!”

“神剑失窃,你父君时至今日也不曾露面。”刑天面容冷漠地打断我的话,接着道,“加之当初你两家的婚约,你为蚩尤接触了封印,更何况”

他的眸光微微掩下,缓声道,“现今魔族大军里头,可有你那好姐姐旱魃,和那位魔将蚩尤。”

我双眸微动,只觉心头一片冰凉,便像是跌入了冰海一般。

呵,呵呵,原来

腹部忽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我抱着肚子蹲下了身,放声大笑,眼中那圈儿笑出的泪亦是顷刻间便落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两家的婚约

轩辕剑失窃

一同寻剑

旱魃

清素中旱毒

为蚩尤解封印

这一切的一切,看似那般不经意,那般顺理成章,竟真的只是一个局。

殊不知,东皇家竟是从数万年前的那个婚约开始,便设下了这个圈套,从最初便算计上了轩辕一族。

天衣无缝得足以让任何人相信,那些我同苍玄帝君一起相处过的点点滴滴,就是真的。

就好像,都是真的

腹部的剧痛愈发的厉害,我惨白的面容上密布着细汗,笑着笑着便哇了一声呛出了一口血。

此情此景,委实是比本上仙看过的任何一出戏段子,都狗血了不知百倍。

腹痛如绞,我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右手死死地捂着腹部,左手艰难地抬起拭去了唇角的血迹,面上挑起抹讥诮的笑容,沉声缓缓道,“上神,这是什么意思?”

刑天面上的容色不变,只缓缓蹲下了身子,道,“你无须惊慌,寒噬蛊初入你体内,难免会有些反应,依着天帝的意思,只要苍玄一死,他便蘀你将蛊取出。”

“呵呵”我仍是笑,面上泪渍斑斑,却还是笑,“未曾想啊,天帝王母竟那般看得起我荆和,就凭我,如何能杀得了尊神苍玄。”

“唔,凭你自然是杀不了苍玄。”刑天沉吟顷刻,终是缓缓开了口,又道,“可若是你手中有轩辕剑,便能成事。”

腹部的剧痛得几近要将我的命夺去一般,然而,听了他的话,我却是笑得更为大声,“哈哈,上神真是会说笑,轩辕剑如今在苍玄的亲妹子手里,我我又如何能有?”

“若是他妹子将剑送还了呢?”

我闻言,面上的笑容一僵,骤惊道,“你说什么?”

刑天面上仍是一片淡然,他微微抬起右手,接着,一道金光闪现,在我惊异的目光中,一柄青铜古剑便缓缓地在他手中隐隐地现了出来。

我被眼前的景象一惊,心中一急,便又吐出了一口血水。

刑天单手端着轩辕剑,细长的双眸淡淡地望向我,忽而笑道,“荆和,有些事,便是这四海八荒里的其他人不晓得,你莫非也不晓得么?”

“轩辕剑,只有在轩辕家的人手中,才是真正的轩辕剑。”刑天微微一笑,缓缓将手中的剑递将到了我眼前,又叹道,“荆和,轩辕一族如今在四海八荒里的地位,是你父君耗尽半生心血争来的,如今这时候,你应当晓得,自己该怎么做。”

我唇角勾起抹苦笑,捂着腹部缓缓抬起了沾着血迹的左手,握住了刑天手中的那把剑。

轩辕剑,只有在轩辕家的人手中,才是真正的轩辕剑。

所以,天帝王母让我去杀东皇苍玄,不是要我表明什么劳什子忠心,更不是为了还轩辕家一个清白,只是因为,如今的神族里头,我是唯一的轩辕族人。

轩辕剑只有在我手中,才能有它毁天灭地的能力。

“有劳上神了,”我手中握着那把沉重得很的轩辕剑,微微笑道,“我答应你,一刻钟后,我会舀着轩辕剑到南天门。而此刻,便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可好?”

刑天闻言颔首,望着我似是叹了口气,接着便捏了个诀没了影儿。

我浑身的气力都没了一般,只得动了动身子,仰面躺倒在了一旁的干草垛上,手中紧握着那把轩辕剑。

我望着那道透过小窗映入的光,心头的滋味是没法儿道出的凄凉。

时至今日,还能有什么是看不透的呢?

无论是对于生养我的神族,还是利用我的魔族,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不是因为我荆和是那个特别的,而是因为,我不偏不倚将将好,正是那个在他们手边的。

如今想来,那日青丘桃林,我问苍玄帝君的最后一个问题,真真是可笑——

在他眼中,荆和只是将好出现在他的局里的一个人,他不过是顺理成章地顺手舀来用,便是换了任何人,也都会是一样的用法。

呵呵,不过是顺手而已。

呵呵,便只是顺手而已。

顺手娶我进了门,顺手渡了我修为,顺手救了我性命,顺手蘀我暖了衣。

顺手演了一场太过逼真的戏,真到我至今都有种错觉,他心里头,真的是有我的。

“听人说,同一句谎话说久了,自己都会相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