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远地过去,打了一仗就没事了,这岂不是折腾人?武家人过去是要捞军功好让自家人能接替燕子忱留在边疆积累功绩的,仗打的时间长一点才好。
“没劲,”穆都督灌了口酒,“真羡慕老武,有仗可打,咱们这些军人若不能上战场,跟废人又有什么两样?!真是怀念咱们并肩作战的那些日子!”
却忘了武长戈已是不能再上战场。
武长戈倒是不以为意,笑了笑,道:“武将也并非除了打仗就什么都不能做。”
穆都督笑:“还能养几个综武苗子过过瘾?有意思吗?”
武长戈淡笑:“比你想象的有意思,你会发现这世上卧虎藏龙、能人辈出,而这些能人的本事,总会一次又一次地让你惊讶和大开眼界,就像挖土,挖着挖着挖出了银子,你会觉得是意外收获,再往下挖又挖出了金子,你觉得很惊讶,再继续挖,挖出了羊脂美玉,你更会觉得不可思议,你不停地挖,挖得越深,挖出的东西就越多,翡翠明珠、金刚钻石,这个时候,你还想不想接着往下挖呢?想不想知道更深的地方还有什么你没见过的或是更稀奇的东西呢?”
穆都督望着武长戈的脸笑了半天:“所以无仗可打的时候你就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是吗?你所说的这些的确很吸引人,换了我也会想知道挖到最后能看到什么,但前提是,这个坑它足够深、足够稀奇,否则我可没有时间把精力浪费在这上面。你现在告诉我,你这个坑到底有多稀奇?”
“稀奇到表面看来你以为它只是个普通的小坑,可越往下挖你越会发现,它埋在地下的部分,大到像是有着另一个人间。”武长戈慢慢勾起唇角,“另一个人间,你不想见识一番么?”
穆都督哈哈笑着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好战友好兄弟不再因着过去的事而阴郁不欢,比什么都让人高兴。
燕七吃着吃着就收到了秦执珏让人送来的一枚扳指,然而燕七并未收下,只让那小兵拿回去并转告秦执珏:“这东西我若收了易引人误会,再说最终又没有比。”
确实没有比箭啊,因为那伙子兵都被震住了,没人能做到燕七做到的事,自然也就没人能有资格同她比箭。
目送那小兵拿着扳指离开,萧宸收回目光望向旁边的燕七,犹豫了一阵,方道:“教你箭术的师父是谁?”
“他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山神。”燕七道。
“为何没有名字?”萧宸问。
“他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里,时间太久,名字都忘了,山神这个绰号是附近的山民给他起的。”燕七有一答一。
“既是住在深山老林,你又是如何拜得师的?”耿直boy继续耿直追问。
“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燕七道。
“你的箭法,练了多少年?”
“唔,这么说吧,我还没有学会拿勺子吃饭,就先学会了拿特制的小弓比划,从此后我与弓箭形影不离,连睡觉时身边都会放着弓,为的就是让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熟悉弓的形状、尺寸和细节,让自己与弓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体,让自己变成弓,让弓变成自己的手和臂,然后呢,我就这样练了一辈子。”
一辈子,萧宸便道这姑娘指的是截止到目前为止的一辈子,那习箭的时长顶多也不过十年,真就能练成她现在这样的水平?
“你,愿不愿同我比一场?”耿直boy发出挑战邀请。
“行,几时比?”
“明日中午,你早点去书院,我们靶场见。”萧宸道。
“好,我明天中午不回家了,就在书院吃。”燕七道,“你想好怎么比了吗?”
“…没。”
“你看,不要总这样啊,晚上回家好好想想吧。”燕七教育人家。
“好。”
“好像有什么东西烤糊了,”燕七吸吸鼻子,“啊,你的鸡翅。”
“…”萧宸望着手里枝条上串的已经冒起了黑烟的鸡翅,慢慢地将这根枝条连着鸡翅一起埋进了火堆里。
立冬以后的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刮了一晚上的西北风,第二天早上起来,树上已是一片叶也不剩,厚厚的落了满地。
燕九少爷患了伤风,去不得书院,怕过了病气给同窗们,都是官家少爷,讲究得很,只得让人带了假给斋长。
燕大太太让人去请了郎中回来给燕九少爷把脉问诊,开了方子拿药,还在屋里熏起醋来,燕七守着燕九少爷吃了药睡下,这才出门去上学。
进了课室,发现陆藕也没来,另还有四五个同学都叫人带了病假,全都是伤风感冒,估摸着都是同一波病毒。
“这个天气打仗,愈发艰难了。”武玥担心她的父兄,边瞅着窗外有些阴的天气边皱着眉,“昨晚收到我爹给我娘的信了,说是紧赶慢赶,不日就要抵达边城,后面怕是没法子再给家里来信,生死只能看战报了…唉,我爹说这一路上过去全都是从边关往内地逃的难民,四蛮联军这一次是做足了准备,怕是要和咱们打长久战了,那些难民不敢再在边关多待,仗打的时间越长,这些百姓就越难过,再不逃走,到了隆冬时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到时候吃穿都是要先紧着军队的,甚而我曾听我十二叔说啊,”说至此处武玥压低了声音,“若是弓尽粮绝到了非常时刻,朝廷是默许军队杀了百姓来充饥的!呕——简直不能想这种事!那些边民哪儿还敢再在边关多留啊!时间长了粮食少了,他们不都得——呕…”
“行啦行啦,别再想这个了,所以说战争是残酷的,不仅仅体现在战场上。”燕七宽慰武玥,“中午回家吃吗?我要留在书院吃。”
“我也不回家,”武玥有了几分精神,“我娘说天气太冷,灌了一肚子凉风回去再吃热饭,一准儿要闹胃,不若就在书院里吃,咱俩还能作个伴!”
武玥觉得她娘让她中午在书院用饭的决定是非常英明,因为今天中午她不仅仅能和好朋友一起快乐地吃午饭,吃完午饭后竟然还有幸围观了一场高水平的箭技对决!
直到下午综武队再次拉到昨天的军营去训练时,她还在回味那场对决的精彩之处,然后这位小朋友才后知后觉地思考起一个问题:她的基友燕小七,这手神乎其技的箭法究竟是跟谁学的啊?上学之前怎么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啊?
转而一想,那些武侠话本上教主角练绝世武功的世外高人,不也常常会叮嘱主角不要将教他功夫的人的名字说出去吗?那些主角们不也经常扮猪吃老虎吗?嗯,没错了,小七就是这么一头虎扮的小猪!只不过这头老虎越长越大,小猪的猪皮已经渐渐罩不住她了呢!
这感觉真不错啊,我的好友是老虎!
作者有话要说:大**连礼花.弹这个词都和谐,我也是醉了。。
第249章 风格
锦绣众第二天在军营的训练内容与前一天是一样的,燕七和萧宸仍旧去练“合二为一”,站到靶道前,萧宸却未急着出箭,盯着远远的箭靶似是在考虑什么问题,燕七也没有催他,默默在旁边站着,良久方听得他道:“在你看来,我的箭术欠缺在什么地方?”
“你的基本功很扎实,技巧也很好,有定力也有锐气,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燕七道。
萧宸转过身直直地看着燕七:“我不需要听客气话。”
“这不是客气话,是事实,”燕七也看着他,“你的优点在于,箭术技巧的各个方面都十分均衡,没有明显的欠缺之处,心态也很好,这已经很完美了,如果你非要让我鸡蛋里挑骨头,我只能说,你的箭法里少了一点跳脱,你太沉稳了——如果这也算是个缺点的话,我倒认为这不是欠缺,这只是个人风格,大概也同你的个性有关,要知道,不同性格的人,他所使用出来的箭法也会带有不同的风格,哪怕都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拿后羿盛会上你和元昶各自所表现出来的箭技相比…”
萧宸:“元昶是谁?”
燕七:“…”
萧宸:“你接着说。”
燕七:“…啥都不想说了…就是最后逆转你的那位,记得吗?”
萧宸:“哦。”
燕七:“拿你们两个那天的表现相比,你的箭法实则并不比他差,在我看来大概在伯仲之间,那为什么最后是他赢得了比赛呢?你事后有没有细想过?”
萧宸:“他的箭飞在空中的样子不似常态。”
燕七:“是不是让人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萧宸:“是。”
燕七:“这就是他所习就的箭法风格了,就是这一箭让你‘猝不及防’了一下,以至于最后一箭被他抢在了前面,而你为什么会对那一箭毫无防备呢?是因为没有料到那箭会从那个角度、以那样的律动方式射过来,对不对?”
萧宸默默点头。
燕七:“所以我说你的箭法少了一些跳脱,打个比方,你的箭术派别就像是少林正宗,一板一眼,规规矩矩,靠纯与正取胜,而元昶的箭术派别则是江湖野路子,不按常理出招,靠的是随机和多样性,你想,这样的两种派别,同对方对起阵来,哪一派更容易被对手识破路数?”
萧宸默默垂了垂眼皮儿。
燕七:“就像武侠话本上说的,天下正宗武学皆源于少林,化用到箭术上也是如此,毕竟大家学的箭都正宗的、一脉相传下来的,能自创野路子的人终归很少,别人既然也同你一样学的是同一派系的箭法,自然就能提前预料到你出箭的规律,换作野路子就不一样了,因为无从预判,也就失了先机,而机会往往就在这瞬息之间,谁先抓住谁就可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如果你的箭技里再增加一些‘出格’的东西,能让对手也来个猝不及防,我想大概就更加无可挑剔了。”
萧宸若有所思地点头,而后牢牢地望住燕七:“你的箭法也是野路子?”
燕七:“嗯。”
萧宸:“和元昶的箭法有什么不同?”
燕七:“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我比他多着不少的经验吧,所以在对手看来很出其不意的攻击,对我来说是信手拈来,而对元昶来说则是灵光一现,信手拈来和灵光一现,就是这两个之间细微的差距,能够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萧宸看着燕七,眸光轻动:“你的意思是,你的箭法,比元昶还要强?”
燕七:“你这话问的多让人不好意思,让我怎么回答啊,说实话的话会不会显得我太狂妄?”
萧宸:“…你不用回答了。”
燕七:“是吧。”
萧宸偏头看了看远处的箭靶,回过头来再次望住燕七,望了良久,似是又在犹豫着什么,好半晌才沉声开口:“你,能不能教我练野路子?”
燕七:“能啊,不过我只能教你路数,经验却教不了你,这个东西是需要时间和经历的。”
萧宸:“怎样的经历能够积累到经验?”
燕七:“实战。”
萧宸:“综武?”
燕七:“或者是真正的战斗。”
萧宸想了想:“若我现在去边关参军,需要办什么手续?”
燕七:…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武十二会不会打死我?萧大人会不会跟我拼命?
“我觉得你还是先学路数吧,欲速则不达。”燕七劝阻耿直boy。
“好。”萧宸点头,“开始。”
“记得我刚才说的吗,性格影响箭术风格,”燕七道,“生性严肃刻板的人是不可能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的,箭法亦然,你若想让自己射出跳脱的箭,就要想法子让自己跳出现有的框框,比如那块箭靶,平时你是怎样向着它射箭的呢?”
萧宸挽弓搭箭,一箭飞出,正中靶心。
燕七:“那么我现在给你留个作业,还是这块靶,你还站在这个地方,然后想出至少五种不同的方式去射靶心,开始吧。”
萧宸闻言,果然搭上第二支箭,却没有急于放出,而是举着弓对着靶子的方向陷入了沉思,燕七也不去扰他,只管站在旁边相陪,直到他想出一种方式来将箭射在靶上。
“这一箭太刻意了,”燕七指出,“像是有一只手在强迫着你去这么做,这样的效果不会好,反而会拖慢你出箭的速度,因为你花了时间在思考如何出箭上,反而适得其反。你要知道,我们现在用箭是为了战胜对手,不是进行什么射礼或表演,没必要将重心放在射的姿势和过程上,我们要的是结果,只要我们能射中目标,哪怕是躺着趴着倒立着射都不是问题。所以你不要去在意用箭的姿势,尝试着‘随意’射,什么都不必想,眼里心里只有一块靶子就够了,看着那块靶子,直接出箭,用最快的速度。”
随着燕七的说话,萧宸举弓搭箭瞬间放出,动作果然随意得很,乍一看很有点像燕七射箭的姿势和风格,那箭正中靶心,萧宸眸子里有光亮闪过——当然不是因为中了靶心,而是这一箭射出去的感觉,让他看到了和自己以前的箭法套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悟性很高呢,”燕七夸他,“好了,你可以出师了。”
“…”萧宸紧接着又放了一箭,这一次却没能中到靶心。
“改变练了十几年的射箭习惯没有那么容易的,慢慢来吧,多练练就好了,不要心急。”燕七宽慰道。
萧宸慢慢放下手臂,转过头来看向她:“我能否…每日同你一起练箭?”
他指的当然不仅仅是在综武社的训练课上。
燕七想了想:“那大概只有早上有时间了,我每天卯初起床后到外面跑步,你要来吗?”
“卯初一刻,柳长街街口见。”萧宸道。
冬季早上五点钟的光景,天还黑得很,几颗星子寥落地散落在靛青的天空里,映得寂静的街巷愈发清冷。太平城还在安睡,大街上一片空旷,只偶尔远远地由谁家院子里传出一两声犬吠,随即便又陷入了静寂。
燕七一如既往地梳了书生髻,穿着男式劲装,一路跑着到了柳长衔街口,见萧宸已经等在了那里,亦是一身藏蓝色的劲装。
“先跑步热热身吧。”燕七道。
“好。”便同燕七沿街跑起来。
对于有内功在身的人来说,只要不是跑超长距离,基本上都不会觉得太累,萧宸有意控制着步子,以免燕七跟得吃力,他知道这姑娘跑起来既快又轻,但他不确定她能坚持多久,只得迁就着她的速度和步幅,虽然这么做会让他感觉有点活动不开筋骨,也起不到什么锻炼的作用。
两个人并肩在夜色中穿行,从小街拐上大街,从大街行入国道,这是燕七每日跑的路线,这条国道是贯穿整个太平城的,又宽又长又直。
跑着跑着,萧宸惊讶地发现这个姑娘的速度竟然是越来越快,自从跑上国道后就好像没了束缚一般开始尽情地撒起欢儿来,步子还是那样的轻盈无声,可是频率已在逐渐加快,细听她的呼吸,竟和方才速度慢时没有什么两样,丝毫不见急促!
她不是不会内功么?怎么竟懂调息之法?她难道不是从小生养于深闺的么?怎么竟然有如此好的耐力能够越跑越快?她身上还有多少会让人惊讶的事情?她…
“喂…我已经拐弯了,你不要再往前跑啦。”燕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
跑得越久,萧宸越是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姑娘,这位不但越跑越快,到最后还有力气冲刺呢,以至于连他都要迈开大步奋力跟上,停下来后终于听见她略重略急的喘息了,口鼻中吹出白色的呵气来,嘴唇因为气温的关系显得凉红又湿润,皮肤因而被衬得愈发白皙。
像女鬼,专吸人阳气用来练丹。萧宸心想。
女鬼抿了抿凉红的嘴唇,轻喘着问他:“去哪儿练?”
“…我家有靶场。”萧宸看了看她。
“好吧,别惊动了令尊令堂和你家里其他人,否则容易引出误会,另外,能保证我离开你家时不被外头人看见吗?”燕七问。
“能。”萧府后门外是条公用小巷,行人不算多,但也经常会有人为超近道从那巷子里穿过去,因此就算燕七从那巷子里出来,也只会被人认为是超近道路过的,何况她还是男子打扮。
萧宸带着燕七从后门墙头上翻进自己家里,靶场就建在后花园,园门不到天亮不会解锁,所以根本不必担心有下人会来,靶场离着前头内宅也有好远的距离,俩人就算在靶场里射箭射出支交响曲来前头都不会有人听见。
练习用的弓和箭都已经准备好了,两个人过去各自拿了,站到靶道前,燕七搭了箭,先不急于放出,而是和旁边望着她的萧宸道:“武侠话本上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射箭也是如此,而怎样做到射得快呢?不假思索使出的招式永远是最快的。然而不假思索容易,不假思索地射中目标难,这不但要求你对任何一种射箭姿势和角度要有一定的熟悉度,还要有超强的手感,这两样都离不开大量的练习。现在咱们先来练上一千箭,两刻钟内必须完成。”
两刻钟射一千箭,平均每分钟要射三十多箭,这就要求你不能中规中矩地去摆箭姿,而只能抄箭就射,不假思索。
两个人各用一靶开始练习一千箭,空旷的靶场上“笃笃”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这些声音被花园里的石山树木一层层挡了下来,至萧天航所立的那块假山石后就只剩下了微弱的声响。
萧天航远远地立着看了良久,末了方沉沉地叹了一声:“这究竟是天性使然,还是天意如此?”
…
燕九少爷的伤风感冒花了几天的功夫才算养好,日曜日的早上正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喝红陶端进来的药,便见他姐拎着外头买回来的王楼梅花包子和曹婆婆肉饼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伙房刚做得的热腾腾的笋蕨馄饨:“喝了药过来趁热吃。”
燕九少爷慢吞吞将碗中药喝干,待红陶接过碗退出房去,这才慢悠悠从床上下来,瞟了眼他姐:“和萧亚元进行到哪一步了?”
“…”
“该不会是萧大人舍出孩子想套狼吧?”
“…”
“何必这么麻烦,明明一锅红烧肉就能搞定的事。”
“…”
放心了,这孩子看来病是真好了。
然而病好了燕七也是不许燕九少爷下午去看锦绣主场对阵嘉木的第二回合的比赛,锦绣只要再拿下这一场,就可以进入八强,迎战王者之师紫阳战队,经过了整整一周魔鬼训练的锦绣队员们此刻更是精神十足信心满满,在自家校友和粉丝们热情的呐喊助威声中,以势不可当之姿果将嘉木队再次斩落马下!
六天之后,锦绣的队员们将在这片场地迎来每一支综武战队心目中最恐怖最强大的对手——紫阳书院!
作者有话要说:更得越来越晚了,好想哭〒_〒
第250章 天石
节气进入小雪,这天儿忽然就冷得不像样,燕老太太取消了各房每三日一次的请安,改为了七日一请,平日无事大家就都在自个儿房里窝着,孩子们除了上学门都懒得往外迈一步。
燕五姑娘自上次犯了回癔症——太医是这么说的,就被燕大太太送去了外家住了好一阵子,约是担心她因着何先生的离开而郁郁不欢,直住到近日方才接了回来,人瘦了一大圈,面色很有些苍白,精神倒还好,别人都在屋里窝着,她倒带着丫头婆子去了后园子闲逛,还让人折了梅花往每房送了几枝去。
燕子恪从宫里顺了几张食疗方回来,给了抱春居的小厨房,让按着上头的食单每日给燕五姑娘做了补身子,燕五姑娘倒比以前缠他了,但凡他回来得早,便硬是摁在抱春居的上房里谈天说地,还让他爹给她弄了一窝几个月大的小奶猫回来养。
燕五姑娘颇喜欢这窝猫,为此还特意办了个“狸奴小宴”,请了她在学里的一干好姐妹过府欢聚,燕大太太特意出资五十两银,叫人拿了交与大厨房,让给燕五姑娘的客人们好生置办一桌席面去,燕子恪安排过去的四枝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了半缘居。
遗憾的是,许是天气过于寒冷、小猫仔过于幼小,没过两日便有一只被发现死在了燕五姑娘的窗根儿下,冻得整个身子都**的,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从屋子里跑出去的,燕五姑娘对着小猫的尸体发了大半晌的呆,让人将之拿出去好生埋了。
好在小猫仔一共八只,死了一只还有七只,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从此后愈发小心翼翼地伺候起这几只小猫爷来。
燕七也早把鹦鹉绿鲤鱼从廊下挪进了卧房,因从来没给它上过脚环,导致常常早上一睁眼就看见这货蹲在枕头边上满脸猥琐地看着她。
天越冷起床越难,不过燕七不在这个范围内,照旧每日卯初起床,穿上薄棉衫出门跑步去。萧宸也每日在街口等她,两个人沿街跑上一大圈,然后跳进萧府后花园的靶场练箭。
有时候两人也在街上练,用箭去射房檐下挂的一溜冰锥儿,比谁一箭射断得多,谁输了谁请吃早饭,后来还玩儿出花儿来,直接用冰锥当箭,看谁射得准靶心,如果说前者萧宸还能够和燕七抗衡抗衡的话,后者直接就输得毫无还手之力,请客请得每月零花钱都快用光了。
“为什么?”萧宸一边从钱袋子里往外倒铜板一边问燕七。
为什么她用冰锥都能射得这么准?在从来没有熟悉过这种射法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做得到上手就能如此精准?!
“我练过啊,”燕七拿了钱就点了虾鱼包吃,“所有能用来当箭的东西,我差不多都尝试着练习过。”
“…为什么?”萧宸更加地不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用别的东西当箭来练,这是有多无聊?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因为我喜欢射箭这件事啊,”燕七又点了七宝五味粥,“可以用射箭来完成的所有事,我都有兴趣去尝试。你学射箭是为了什么?”
“…我也喜欢射箭。”萧宸这么答了,忽然又有些犹豫。
“不止这一个原因吧,”燕七最后点了一碟子麻油萝卜条,“男人学射箭,大部分都是为了成为最强者,或是以此成名立万什么的,你也这么想过的吧。”
萧宸默默点头:“我想成为最强者。”
“所以你看,有了企图心以后,练起箭来就相对专一执着了,那些看似没用的东西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管,而我就散漫多了,我没想成为最强者,我就只是单纯地喜欢射箭这件事,因为喜欢,所以我要把它做好,因为喜欢,所以我要充分享受,我想怎么玩儿它就怎么玩儿它,是我在掌控它,而不是它在掌控我,那些对射箭怀有企图心的人,实际上已是被箭掌控住了,视野被局限在这一条路上,练起来就会觉得很枯燥很辛苦。”
萧宸看着燕七,默默地消化着她的这些话。
他曾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爱射箭这件事的人,甚至曾一直为此感到自豪,可此刻看来,他觉得自己分外可笑,真正钟爱射箭的人是眼前的这一个,任何可用之物皆可做箭,任何可做箭的东西她都可以拿来练得津津有味,若非钟爱,如何能做到如此?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今日才终于深切领悟到了。
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些的姑娘,她那端着粥碗的手稳得像是磐石,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令之有半分颤动,任何人若望见这双手,都会打心底里升出一股安定与踏实感吧?好像你完全不必去担心她,她永远都不会被任何事击倒,她就是你心中的一块磐石,连你心房的颤动都能一并地镇压下来。
生命中如果有这样一个定海神针般的人存在,那起伏波折不断的人生想必也会轻松安然不少吧。
“你对这根萝卜条还要观察多久?”燕七问筷子里挟着萝卜条半天不往嘴里送的萧宸道。
“…”萧宸垂了垂眼皮,将萝卜条放进了燕七的碗里,“…你…多吃点儿。”
“那我能再要两个水晶包不?”燕七问。
萧宸默默倒空钱袋:“只够一个的钱了。”
“那我请你吧。”燕七往外掏荷包,“老板,再来四个水晶包。”
萧宸:…连饭量都赢不了她。
燕七拎着一堆包子从燕府偏门回去的时候,正看见燕子恪远远地从四季居上房出来,这位今日休沐,而每逢休沐日他都会去上房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不管是不是正经的请安日子。
燕子恪也远远瞅见了燕七,目光好像落在了她手里拎的包着包子的油纸包上,燕七就立住了脚,等着这位循着包子香味儿走到跟前,问她:“什么馅儿的?”
“四种馅儿呢,有你爱吃的虾肉包。”
“回屋,放炭炉上腾一腾,再让伙房弄现磨的热豆浆来。”就大大方方地跟去了坐夏居蹭吃蹭喝。
燕九少爷还在被窝里眯着呢,就听见一前一后两段脚步声进得屋来,前头那个说:“还睡着呢。”后头那个道:“先摆盘吧。”
就这么登堂入室地跑他卧房里吃喝来了,燕九少爷抽了抽嘴角,推被起身,掀了帐子探头向外看,见那伯侄俩一点没有不好意思地对着盘腿儿坐到他窗根儿下的火炕上,炕桌上已摆好了四样小咸菜并两碗热气腾腾的豆浆,看那架势是打算在他这儿吃上一整天。
见他探头,燕七偏脸招呼:“起床吧,有你爱吃的水晶包。”
慢悠悠起来穿衣,去厕所蹲了个坑儿,而后梳洗,这才坐到炕上去,燕七让开了位置,拎过把椅子坐到旁边,伸了脚至炭盆边上烤着鞋底子。
“武家军已抵达边城,”燕子恪吃了个差不多,拿帕子擦了嘴后和姐弟俩道,“大战在即。”
“很快便能回来了吧?”燕七问。
“最快也要年后了,不出意外的话。”燕子恪道。
“怎样算做意外?”燕九少爷问。
“轻敌打败仗,掌权者意见相左,急功近利心浮气躁,四蛮暗藏阴谋,以上种种皆可发生意外,打仗从来不是一言能断的事,各种变数皆有,远在千里之外的局外人难以体会其中凶险,任何断言都还太早。”燕子恪道。
“远在千里之外的事无法掌控,那么,近在身边的事呢?”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垂着眼皮道。
燕子恪看了他一眼,转而望向燕七:“天石的事我已查到了源头,那人原不知此物会致人发胖,实属无心过失,东西我已毁去,此事至此便告终结,以后不必再理。”
“那天石为何会致人发胖?”燕九少爷却还要问。
“暖玉可驱寒,寒玉可解暑,灵玉可养人,神玉可辟邪,玉由石中来,天石会致人发胖,亦非什么稀奇事。”燕子恪道。
“天石一向只皇家才有,那人是什么人,为何那天石摆件会出现在坐夏居?”燕九少爷继续一字一字地追问。
“天石不仅皇家独有,”燕子恪看着他,“超过尺高的天石,依律当上交朝廷,一尺以下的天石碎块,朝廷允许民间私有。那人是什么人,已无关紧要,摆件出现在坐夏居,不过是正常相赠之物。”
燕九少爷垂着眼皮不再吱声,感觉燕子恪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地在脸上停留了好一阵子方才挪开,起身说道:“此事再究已无甚用,就此打住。”说罢未再多留,转身迈出门去。
燕九少爷只觉那股压在头顶的无形压力终于随着这人的离开而渐渐消散了去,脑门上竟布了一层细汗。
一只捏着帕子的手出现在视线里,燕九少爷却不接,抬眸望住帕子的主人:“你信?”
“如果大伯认为不知道真相对我们更好,那么我选择接受他给的这个结果,毕竟我一向没什么好奇心,”燕七一如既往地古井无波,“而我也相信他的判断和决定,如果真的有人要害我,他不会坐视不理。”
燕九少爷沉默半晌,道:“这次不一样。”
“哦?”燕七看着他。
“这次的情况,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燕九少爷偏身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本册子,“关海潮的祖父是天象爱好者,年轻时起便每晚夜观天象,并详细记录于薄。”
关海潮就是成日缠在燕九少爷身边的那位胖小弟。
“我借来了关老太爷所有的星象笔记,里面不仅记录着他所观测到的天象,另还有许多当时由民间搜集来的天象消息及传闻。其中所记录的数十年来的数据中,只有一例关于天石的信息:十几年前的某夜,天降天石,流光一闪,正落入寿王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