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哪?”倪春燕的声音变小了。

“去我妈那,她明天出殡,交代有样东西必须得带走。”

“我去不合适吧?”倪春燕犹豫着说,“小超还跟家里等我……”

穆昱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我生病了。”

“嗯,那看医生吃药去。”

“我妈走了。”

“我知道,你别太难过。”

“我现在一个人。”;

倪春燕被他说得没办法了,心软说:“好吧好吧,我陪你去,省的你一个人。”

第 31 章

老房子没有变,一套很普通的公寓,坐落在这个城市很不起眼的一个居民区,楼下沿街全是小店,吃的穿的用的全有,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商店橱窗的模特永远挂着晶亮的项链,多少年了,身上的时装剥下一套又换上一套,春夏秋冬,用同一个姿势同一个表情旁观着这条老街的冷暖人生。

坐落在拐角的金鱼店也还在,水族箱换了大的,前边卖的都是便宜的水草,降价处理的水族箱,用五颜六色的塑料盆装着的小金鱼,越往里头的鱼越贵,有一尺来长的龙俐鱼,银白的身躯,即便身处狭隘空间,转弯仍然轻松利落,毫不费劲。

穆昱宇一路看过去,甚至连楼下卖点油盐酱醋兼元宝香烛的杂货铺也还在,老板娘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老了也胖了,脂肪堆在下颌处,垂着头,以前用白发油仔细往后梳,她还是喜欢坐在店门口就着灯光叠元宝,薄薄一张贴了金色铅箔的纸片,在她手下随便两下就成了一个小元宝,元宝两头翘得高高的,几乎要顶破竹筐,昏黄的灯光下,那筐元宝,莫名其妙有了金属的质感。

多少往事就这样来到眼前,穆昱宇有些应接不暇,他近乎仓惶地穿梭在这样的人家灯火当中。他想,这里我跟妈妈来这买过菜;那里,是她拉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路口;那边,我每天兜里会有十元,妈妈说可以在那边买点小零食吃;还有那,上一次来,是陪她把猫抱下楼打预防针。

可是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人,到底还是不在了。

从穆珏离开后,他一次也没仔细想过母亲的离开意味着什么,可骤然之间,那个巨大的缺失像挖土机狠狠一下铲到心上,就在体内,硬生生血肉模糊地被挖去一大块,他突然疼得说不出话来。

穆昱宇觉得两眼有些发黑,他不得不扶住小区的大门框喘了喘气,回过头,满街的灯火相映成辉,人脸在灯光下是热切而生机勃勃的,这么看着,近在咫尺,可那欢乐和生气都像跟自己隔了偌大的鸿沟一般遥不可及。

“穆昱宇,穆昱宇你怎么啦?是不是很不舒服?我,我给你找人……”

穆昱宇侧过头,瞥了眼倪春燕,灯光中她的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伸出手似乎想扶自己,却到底还是缩了回去。

穆昱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这一刻太仓惶,一个人太难受,也许回忆太凶猛,人又太单薄,其实有些承受不住,他伸出手,搭上这个女人的胳膊,借着她瘦削的身板歇了口气。

太累了,他觉得,多少情绪堵在胸口,可偏偏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谁让他是穆先生?

穆先生,是不能够示弱的。

“陪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于是停顿了会,将口气转成生硬和带了习惯性的命令,“陪我上去。”

倪春燕深深地看着他,似乎经历不为人知的挣扎,但终究还是慢慢转为柔和悲悯,她叹了口气,不满地唠叨他说:“都走到这了这不是明摆的吗,我倒是想让你一个人上去,可你也得行啊,也不看看你这会都病成什么样了。”

“我好着呢。”穆昱宇分明感到喉咙哽住,可偏偏要反驳说,“我一口气能爬到顶楼。”

“行行,”倪春燕垂头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说,“你厉害着呢,哎我说慢点,走那么快干嘛?我跟着呢,我也累啊。”

于是他们慢腾腾地往小区里走,穿进一片楼房,走近其中一栋,慢慢爬上楼梯。四面都是万家灯火,他们在灯光与灯光的夹缝中徐徐前行。倪春燕顾着他的身子,时不时要让他歇口气,他觉得丢面子,非要咬牙快点走,两人一来一往,说的尽是些无意义的废话。偶尔旁边有人家开了门,露出里面的光线和电视声,妈妈敦促小孩快去写作业的呵斥声,老婆骂老公买东西贵了几块的抱怨声,倒像一出出不知所始也不知所踪的生活剧,他们两人就如看客,看了一路,恍惚间,竟然有相伴了许久的错觉。

“倪春燕,”穆昱宇忽然就想叫她的名字了。

“嗯?”

“你名字真普通。”

“小老百姓的,起个贱名才好养活,”她满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飞快地说,“你的不俗,可念起来拗口。当初我还不认识你名字中间那个字,特地去查了新华字典来着。”

穆昱宇抿紧嘴唇,他想起了那个在他身后大声喊他名字的女孩,现在想来,在整个十六岁的灰白色调中,那其实,是他听过最嘹亮的声音。

“是吗?那跟我一样,我头一回见到我的名字时,也不认得这个字……”

“嗯?”倪春燕吃惊地抬起头,“你不是一直叫这个名?”

“不是,”穆昱宇淡淡地说,“这个名是我养母起的,她收养我,让我跟她姓,她说我要有个全新的未来和前程,于是我改了这个名字。”

倪春燕愣了愣,没说话。

“想问什么?”

“没,我就觉得吧,有文化的人起的名字就是不一样,你看我爹那种大老粗起的,春燕,小超,嘿,忒俗。”倪春燕大大咧咧地说,“你这名多好,又难记又难写,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才能编得出的。”

她这样东拉西扯,却也让穆昱宇感到没那么难过了。他安静地听着这个女人在身边唠叨个没完,再爬上两层楼梯后,他把手从倪春燕肩膀上收回来,一个人默默走到一间门户紧闭的寓所前。

那是养母跟他的家,他在这一直住到大学毕业,这套房子有他太多的记忆:第一次独立拥有一个像样的房间;第一次领到独立支配的零花钱;第一次有一个女人操心他的学业前程;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很优秀,他的优秀要用在值得的事情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这串钥匙留了很多年,却也有很多年没有再使用过,钥匙扣上系着一个用透明鱼线编的金鱼,那是他的养母唯一会编的东西。她的手会弹钢琴,会弹吉他,会谱曲会填词,可她不会针线女红,厨艺也极一般,两人在一块过活,倒多是穆昱宇去厨房开火。

他安静地用钥匙打开门,熟练地把灯拧亮,啪的一声,一室光明铺面而至,他不得不闭上眼,耳边却似乎听见那个女人优雅动人的声调夸张地赞叹:“小宇你今天做啥好吃的了?哇,炖排骨啊,小宇你简直是做家事的天才,你这排骨煮的比阿姨强一百倍不止。”

其实少年哪里有好厨艺?只是比填饱肚子稍强而已,可从没人这样正面热切而真诚地夸奖过他,他虽然仍板着脸,可心里却忍不住雀跃了。

少年下定决心,从此要学习,要进步,要更多的赞誉。

走进屋子,靠墙放着一台立式钢琴,不大,不是什么名琴,音准现在大概也失常,可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行云流水在上面弹奏时吃惊的心情,肖邦彻底令他心醉神迷,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美好的东西,这样令人禁不住身心沉溺进去的东西。

“真好听,对不对?”记忆中的穆珏转头问他,“做人还是很有些乐趣的,能弹点好曲子,唱几首好歌,对了,还有吃小宇做的好吃的东西。啊,真幸福。”

这样就幸福吗?既然幸福,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留下了?哪怕片刻也好。

为什么一直不愿接受手术,为什么,在听到身患癌症的那一刻,你不是恐慌害怕,而是如释重负?

穆昱宇单手掩面,他这个时候忽然觉得愤怒和委屈,就如回到十六岁,那个愤世嫉俗的少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痛不欲生的生离死别,明明奋斗了这么多年,付出这么多代价,终于能让母亲享福了,她想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听任何一位大师的表演都可以为她办到,她想吃世界上任何一种美食任何一位顶级厨师的创造都能满足她,甚至于,她想要自己亲自陪伴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可为什么,明明将能令她幸福的因素成百上千倍的放大,反而引不起她的眷恋了呢?

妈妈,其实你何其忍心。

穆昱宇闭上眼,摸着钢琴,慢慢坐到琴凳上,他哑声对倪春燕说:“你进去那间大的卧室,床头柜,去拿一个盒子,我妈应该没上锁。”

“好,”倪春燕忙答应他,“你歇着别动啊,我给你找去。”

穆昱宇看着倪春燕急急忙忙跑进养母的卧室,这慢慢才起身,他悄悄地走进阳台边上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就是将原有阳台的一半封起来装上门窗,四周摆上书柜,光线很好的地方摆上一张小写字台。那里果然有一个抽屉,他伸手拉了拉,锁上了。

但这难不倒他,穆昱宇四下看了看,在笔筒里找到一把美工刀,几下就撬开那个小抽屉,拉开来,里面果然有一个小铁盒,打开了,里头收着穆珏的户口本护照等重要证件,在底下一层,他发现一张发黄的照片。

那是一张男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身着老式军装,年近中年,然而相貌英武不凡,坚毅的目光看着前方。

照片背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字:穆珏同志留念,祝工作顺利,学习进步。落款是,张泽阳。

穆昱宇木然地盯着这张照片,他想,原来穆珏一辈子不嫁人是因为他,那么这个男人呢?他到哪去了?他为什么不来娶等他的女人?他辜负了自己的养母,又有什么资格用一张照片陪她走最后一程?

穆昱宇这一瞬间心里涌上酸甜苦辣,他拿着照片的手微微发抖,几乎就想撕了算了,就在此时,他听见倪春燕跑进书房,在他身后松了一口气,说:“你怎么不声不响跑这来了?还我以为你不见了,得,我找到盒子了,你瞅瞅是不是这个,要是的话咱们赶紧拿了走人,不早了,你又发烧,还是回去早点歇着,穆昱宇,你干嘛呢?手里拿的什么?哟,这谁的照片啊,还挺精神的……”

穆昱宇厌烦地把照片随手丢到桌上。

倪春燕过去捡了,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端详他的脸色,叹了口气,柔声问:“这个,咱们要带上不?”

穆昱宇抿着嘴,半响才哑声问:“这男人,有什么,就值得她这样?”

倪春燕沉默了。

穆昱宇自穆珏去世后一直积压的情绪突然就爆发了,他悲愤地低吼一声,伸手将桌上的书一扫,哗啦一声连笔筒在内全掉地上,倪春燕吓了一跳,想蹲下去捡,穆昱宇一把将一本书丢到她身边,大吼:“不准动我妈的东西!”

倪春燕住了手,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白,却点头说:“行,我不动,你妈的东西嘛,亏你还知道这是你妈的东西,你妈躺殡仪馆还没烧呢?这叫什么?老话叫尸骨未寒!你妈没准魂还没走呢,你在这干嘛呢?啊?”

穆昱宇顿住了,他垂头想了想,凄惶地笑了笑,说:“对,我他妈在这干嘛呢?我他妈能干嘛呢?老太太一门心思得病不治我怎么拦得住?她要一辈子念着一张照片我怎么管得着?你说,我能干嘛?我不就是想孝顺她多两年,我这么想错了……”

他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穆昱宇狼狈地转过脸,忙不迭地擦掉泪水。

过了会,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摇他的胳膊,穆昱宇转过脸,发现倪春燕递过来一条手帕,轻声说:“哭吧,没啥,我没看见,你哭吧,没有死了娘孩子还不许哭的道理。”

穆昱宇接过手帕,擦擦眼泪,转头不理会倪春燕。

“其实看着,这男的真挺精神的,长得,也难怪你妈动心。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女人的心思,是,跟照片过一辈子挺傻的,可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高兴不高兴呢?”

“莫名其妙。”穆昱宇哑声反驳她。

“再说她也没跟照片过一辈子,她不是有你吗?”倪春燕轻声细语地说,“你自己想,你妈这辈子亏不亏待了自己?她活得挺滋润的呀,不靠谁也不管着谁,该干啥干啥,老太太躺病床上也倍有精神,我从没在她脸上瞧见过一丝一毫的勉强,你呢?”倪春燕热心地靠近他,笑呵呵地说,“我跟你说,你别以为你妈是旧社会抱牌坊成亲的那种活寡妇,她留着这个照片,没准就只是当个念想,就算不嫁人,你做儿子的也不能不让你妈心里头没个念想不是?”

“那你呢?”穆昱宇突然打断她。

“什么?”

“你为什么不嫁人?”

倪春燕的笑顿时僵住,她条件反射地倒退了几步,摸摸自己的头发,说:“那什么,天不早了,穆先生你要不回去我就先走了,小超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第 32 章

穆珏出殡那天天气意外的好,真正的秋高气爽,蓝蓝的天空水润娇嫩得仿佛婴儿的皮肤,万里无云,日光暖和,黑色外套仿佛穿不着了,捏在手里,居然有种夏日的错觉。

穆昱宇仍然在发烧,他的家庭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可情况并未好转,他整天都感到头脑昏沉,仿佛有谁硬生生锯开他的脑袋往里头注入铅水,走一步都沉甸甸的,搁在脖子上颇有些不堪重负。

但没办法,这个场合他怎么也缺席不了,孙福军和林助理一人一边,谨慎地跟着,随时准备他走不下去时扶上一把。

可穆先生全程都咬着牙没让人碰他一下,他拖着两条腿往前走,天气暖过了头,他明明眼冒金星,口干舌燥,脚步软的好像踩着棉花,可他意志坚定,神智清明,他甚至能控制好面部表情,对着一干过来观礼的人,该点头点头,该寒暄寒暄。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穆昱宇冷静地看着装有养母骨灰的盒子放进墓坑,再被人慢慢掩埋起来,然后封墓,在上面耸立漂亮豪华的花岗岩墓碑。整个过程他面无表情,内心一片空白,直到听见林助理在边上低声说:“先生,过去献花吧。”

他有些迟钝地接过林助理递来的鲜花,盯了超过十秒钟,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要率先走过去将献花摆在穆珏的墓碑前。他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穆珏已经死了不是吗?人死了,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在了,那么还往她的坟头堆花有用吗?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有回应,不会微笑,不会高兴地说啊,这花真好看。

永远都不会有了。

穆昱宇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走过去将献花放置在穆珏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是他亲自选的,那个穆珏已经步入中年,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目光仿佛能穿透相纸的质地,直接敲击他的心。

那是他熟知的穆珏,曾经以为一直会在的穆珏。

“妈,”穆昱宇弯着腰,低低地开口,“我给你挑的这地你看看还能凑合不?要不能您给我托梦,咱再换,换到您喜欢为止……”他一面说,一面努力想挤出点笑来,拿拇指轻轻擦拭那张并不存在灰尘的照片,可是突然之间,他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生。”林助理上前轻声提醒他,“请节哀。”

穆昱宇回头瞥了他一眼,他想问林助理,难道自己看起来很悲伤吗?明明在这一刻,他就像一个空空如也的废玻璃瓶,他被由内而外的掏空,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那个由铲土机挖开的大洞分明存在,它把他内在所有的感觉都泄漏一空。

他怎么会悲伤呢?什么是悲伤呢?

穆昱宇直起腰,他用比平时慢几倍的速度退到一旁,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上前去重复他刚才的动作。当着他的面,任谁脸上都是一副伤心的模样,仿佛比他还有切肤之痛,可是他们中有几个认得穆珏呢?他们中有几个真正了解过那个女人呢?他们只知道她学声乐,当了一辈子声乐讲师,退休了都没混上教授职称;她还终身未嫁,没准有什么隐疾不可告人;她还收养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现在出息了,可她没享几天福就去了。

他们知道的都是她最表层的东西,没人知道这个女人一辈子为别人考虑永远多过为自己着想;没人知道她当年怎么走访多个地方去寻找一个跟她没血缘干系的男孩;没人知道她为了将那个男孩拖出生活的泥沼费了多少心血;也没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愿望也不过是希望这个男孩过得幸福。

她走过怎样的一生,曾经怎样去爱过一个男人,那个叫张泽阳的男人,在她死去后唯一要求合葬的是一张老旧的照片,可照片中那个男人死了还是没死?他如果还活着,能记得有个女人叫穆珏吗?

穆昱宇今早亲手将那张照片放在穆珏的贴身衣袋里,跟着她的遗体一同推进了火化炉,他们以这种形式永远在一起,可是这种形式有意义吗?

谁又在乎呢?

穆昱宇沉默着,突然间,他注意到眼前多了一双女式手工小羊皮靴,顺着这双做工精良的皮靴往上看,是套在黑丝袜里曲线笔直的两条腿,然后是熨得不见一丝皱褶的黑套裙,他抬起头,这个女人居然是久违了的叶芷澜。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在她身边的是他的同母胞兄,也即是那个窝囊废叶大少,两人穿着讲究,虽然一身黑,可都穿出昂贵的味道。

穆昱宇眼神变冷,他调开视线,一言不发。

“昱宇,节哀顺变。”叶大少说。

“谢谢叶先生过来,”林助理见穆昱宇脸色铁青,忙上来应酬,“我们那边有为来宾提供的休息场所,您和叶女士可以先过去……”

“我是穆太太,”叶芷澜抬高下颌,生硬地说,“我婆婆过世了,我要站在这……”

穆昱宇突然就想笑了,他明白这是叶芷澜必须要做出的姿态,她不想离婚,她出于各种现实利益的考虑,不可能会放过今天这种机会,这本就是她驾轻就熟的秀场,她擅长扮演这种角色。

这些穆昱宇都能明白,心情好的时候没准也乐得看戏,还可能稍加配合,可是那不是今天,今天那块墓碑下躺着的,是他穆昱宇真正意义上的母亲,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昱宇,小澜她,她听说穆夫人的事后也很伤心,哭了好几场,坚持过来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叶大少一脸哀恸地哑声说,“我知道你们之间最近出了点问题,但不管怎样,小澜也是一片孝心,你就看在老夫人面子上成全她好不好?听说老夫人生前对小澜也很好,而且,她的在天之灵,想必也乐意有儿子媳妇一块送她……”

“说完了?”穆昱宇打断他,淡淡地说,“说完了就哪来回哪去。”

“穆昱宇!”叶芷澜难堪地涨红了脸,低声问:“你觉得咱们要在这争吵吗?”

“我觉得你该有自知之明。”穆昱宇冷冷地说,“得了,别在这给我们添堵了,赶紧走。”

“我不过是想尽点孝道……”叶芷澜瞪大眼睛。

穆昱宇抬起头,死死盯着她,阴森森地说:“孝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叶芷澜,我已经有两天到三天没合眼,我现在精神状况很差,身上也觉得不对劲,我还很恼火,还不打算控制我的脾气。自从我妈走了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怎么就走到今天了?我妈怎么就这么没了?这么些个操蛋的事到底是谁的错?反正肯定错不在我,没错,我就是自私自利,我就是要找替死鬼,我他妈就要迁怒,怎么着?你是不是掂量着自己觉得够格给我当出气筒?嗯?还有你,叶大少,你今儿个把她带我跟前来,你真觉得我看在我妈没了的份上会给你俩面子?操!你他妈是自找的!”

他转头对孙福军说:“马上找两个人给我把这王八蛋扔出去。”

“先生……”

“穆昱宇你敢!”

“穆昱宇你要不怕明天上头版头条我……”

“还愣着干嘛?给我把这男的扔出去!”穆昱宇大怒,高声下令。

孙福军叹了口气,同情地看了叶大少一眼,挥手叫了三四个人过来,真将叶大少抬起来,在一片尖叫怒骂中将人稍微抬高然后丢了出去。他给手下打过招呼,让他们悠着点丢人,所以叶大少落地时并未受多重的伤,但皮肉擦伤免不了。这个过程太过惊悚,围观的人震惊过后纷纷窃窃私语。

“穆昱宇我要告你,你等着,我要告你……”叶大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因为丢脸太过,也不敢久留了,拖着骂骂咧咧的叶芷澜踉踉跄跄地离开。

“先生……”林助理在边上叹息地说,“您今天这么做,恕我直言,有点不太谨慎。”

“是吗?”穆昱宇皱着眉,阴沉地回答,“那就不谨慎吧。”

葬礼过后,林助理把穆昱宇直接送回了穆宅。在车上,他给姚根江打了电话,指示他把私家侦探对叶芷澜这段时间的调查报告发过来,然后又指示他做了几件事。挂了电话后,他又给自己的离婚律师打电话,果然不出所料,叶芷澜仍然坚决不离婚,除非按法律分割财产。

“她想得美!”穆昱宇冷哼了一声。

律师说:“如果您想保持私人财产的完整性,叶女士提出了另一个可能。”

“什么?”

“把叶氏重组后送给她。”

穆昱宇直接笑了,反问:“你觉得我是那种把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的人?”

挂了电话后,他瞥见林助理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便问:“想说什么?”

“没,”林助理想了想说,“就是觉得,叶女士不该这么爱钱。”

穆昱宇脑子一激灵,想了想说:“给我查她的经济状况,账户往来,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是。”

到了宅子后,穆昱宇洗过澡吃了药,又喝了余嫂特地吩咐厨师为他做的羹汤,早早地躺到床上。他闭上眼,只觉得两眼发黑,奋力爬起来,把边上的内宅电话抓到手里,抖着手拨通了孙福军的房间电话。

“先生?”

“过两三个小时你进我房间看我一眼,要是我在发高烧,叫不醒,”穆昱宇哑声说,“总之,如果我情况不对劲,麻烦你送我去医院。”

“先生,您觉得怎样,不好吗?”孙福军紧张起来,“现在就去医院不行吗?”

穆昱宇沉默了一会,说:“现在还没那么糟,我只是,担心有个万一……”

“明白了。”孙福军打断他,简要地说,“今晚每隔两个小时我会过去检查一遍,您的情况一不好,我会第一时间知道。”

穆昱宇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凄惶感,像惶惶然不知到哪去的迷路孩童一般,什么地方都有陌生人,哪张脸孔他都不认识。他深吸了一口气,果断的说:“就这事,你记着就好,挂了。”

他啪的一下挂了电话,闭上眼瘫倒在床上。他心里空荡荡地想着,穆珏死了,妈妈没了,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小白痴熟悉的歌声,那是穆珏教他唱的,也是他会的唯一一首真正意义上的歌。

歌名是《该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