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忍不住说:“你也好意思说,你这么大了还让你姐骑车带你,也不看自己多重。”
少年瞬间脸红了,他垂下头,捏着衣角,小声说:“可是,学骑车好难,姐不让我学。”
穆昱宇咳嗽了一声,迅速掉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突然之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幸好他的尴尬没维持多久,手术室的门比大家预期的要早得多打开,穆昱宇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站了起来,死死盯着鱼贯而出的医生护士们。
“这是怎么回事?”穆昱宇走过去,沉着声问。
主刀教授边摘下口罩边说:“穆先生,我们也很遗憾,刚刚打开病人的胸腔,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许多脏器,手术,已经无能为力了。”
穆昱宇觉得自己被人拿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一般,半天回不了神,他过了好一会,才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他听见自己涩声问:“所以,你们把我妈又缝回去推出来了?”
“可以这样理解,”教授叹了口气,说:“穆先生,穆夫人可能就这几天的事了,您,节哀。”
穆昱宇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他看着养母被人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她闭着眼,面目和善慈祥,就算脸色苍白,可依稀仿佛,还能见到当年她找到他时,那个温和而聪慧的模样。
“你受苦了孩子,跟阿姨走吧,”她努力微笑着,眼里闪着泪花,小心地问他,“跟阿姨走好不好?”
“去哪?”
“省城,我是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和身份证,我不是坏人,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记得吗?小时候我还教你唱过歌,小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记得吗?”
“不记得。”
“那,那花手绢记得吗?你妈妈给你绣的,也给阿姨绣了,我们都是黄色的小鸭子,我们一人一条,你看,你那时候叫我木头阿姨,因为你不知道有人姓穆,记得吗?我是你木头阿姨啊……”
“你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嘛?”少年不耐烦地问,“跟你走,能吃饱饭吗?”
“能。”她立即点头。
“不干活也能上学吗?”
“能,阿姨已经给你联系好了省城最好的中学。咱们先去补习半年,开了学就插班。”
“我可跟你说,我吃得很多。”少年斜觑她,“在我长大前,你必须养活我。”
“嗯,我保证。”
“拿什么保证?”
“我向你天上的妈妈发誓。”
“且,死人要有用,活人也不用遭罪了。你要写个保证书,按手印,找保人,领养手续要合法。”少年狡猾地说,“别欺负我小不懂事,你要往后想摆脱我,我会去你单位闹死你。”
“都依你。”
“那,我们成交吧。”少年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还有一件事,我不管谁叫妈,你别指望我叫你妈。”
“没事,你叫我阿姨就好。”
穆昱宇感到浑身冰冷,眼前发黑,他想跟上养母的推车,可脚下绵软无力,一迈开,居然险些栽倒在地。
旁边有人一把扶住了他,一个女人焦急地喊他:“穆昱宇,你没事吧?你,你可别吓唬我,你回我一声,你没事吧啊?”
穆昱宇转头,发现那个女人有尖俏下巴,长发梳成马尾垂在脑后,看着他的眼光中有确凿无疑的担忧。
他心里一疼,回过神来,对女人喃喃地说:“倪春燕,我妈要死了。”
“呸呸,还没呢,你青天白日的胡扯什么呀。”
“真的,她要死了。”他颤抖着抓住女人的手,将那个比自己小的手掌紧紧攥在手心,“她就要死了,医生说,就这几天工夫了。”
第 30 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穆昱宇都记得这次短暂地攥紧倪春燕的手的感觉。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白天,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作为支柱的某种东西在心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他清楚地听到那个东西倒塌时发出的断裂声,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疼痛。那是一种真实的疼痛,明明没有伤口,明明说不出具体的生理性疾病,可就是止不住的疼,从心脏的位置开始,像有看不见的铁丝一圈一圈狠狠地紧勒心脏,疼得他两眼发黑,疼得他一直一直往外冒冷汗。
湿冷的,令人生厌的汗。
在他迄今为止的生命历程中,将液体排出体内的经验没有一次如此次这么酣畅淋漓,穆昱宇没有哭泣,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哭泣,流眼泪这种行为在它能发生的时候就被杜绝了,连同人们对这种行为所包含的相关定义都他被一一否认。因为没用,所以没意义,看见一个三十岁男人流泪,大概能引起的情绪是惊诧和厌恶多过同情和恻然吧?在所有的泪流画面中,孩子的眼泪最能打动人,有时候女人流泪也有这种效果,但那绝不包括一个男人,尤其是不包括穆先生。;所以,像是为了代替那不能从眼眶往外流淌的液体,他一直在流汗,无法抑制,像一个重力压缩机在体内运作,将他的疼痛,将他的痛苦,将他不能言说的恐惧和茫然,都通过这个行为排出体外。
整个过程都有一个目击者,倪春燕一直在他身旁,忧心忡忡,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她的手被穆昱宇紧紧握在手心,没有多余的话语,就只是握着,攥紧它就是全部了。
倪春燕大概会以为自己是神经病,穆昱宇想,也许她会厌恶,或者她会窃喜,也许这个不慎重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以后的麻烦,但无所谓了,穆昱宇疲倦地闭着眼,无所谓了,在这种情况严重的时候,跟被整个世界排挤在外的恐惧相比,跟彻底而无望的孤独相比,有个人陪着你,有个女人的手让你抓住,这个意义,比什么都大。
不知过了多久,倪春燕都一动不动任穆昱宇握着手,她的手握着感觉很纤细,手掌有剥茧,手背略嫌粗糙,可是很暖,柔软度很合适,握着不会令人联想起芊芊玉指的怜惜感,反倒有种莫名其妙的夯实。就是这点夯实,令他在心力交瘁的瞬间感到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这辈子的苦难似乎总也没个完,一切都会好的这种话其实就是屁话,可天塌地陷这会,还是有个人的手能让他攥着,于是老天待他还不算太糟。
一直到他觉得稍微能缓过气来了,才松开倪春燕的手,撸撸自己的脸,哑声说:“我,我刚刚失态了,别介啊。”
“没,没事。”倪春燕脸颊有些泛红,笨拙地回他。
“捏疼了吧?”穆昱宇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轻飘飘地说,“早点回吧,留这你也帮不上忙,有心了,谢谢,我让人送你们姐俩回去。”
“不用不用,”倪春燕摇头说,“我本就该来的,给阿姨送饭,你给过工钱的。”
穆昱宇仰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叹息说:“可能用不着了,我妈她,吃不了几口了。”
“你可别这么说,”倪春燕着急地反驳他,“多少癌症晚期的医生都说要死了要死了,可人好好活个三五年的多着呢,你别……”
“那不是我妈,”穆昱宇垂下头,哑声说,“我知道,她这回真是时候到了。”
“我说,那什么,穆昱宇,你再难过的也得扛着啊。”倪春燕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的声音急切中带了哽噎,“我爸死那会我也觉得天塌了,可我后来一想,我们姐俩总不能跟着老子一块去啊,他也未必乐意我们跟着,好容易甩了我们俩个大包袱不是?我跟你说,别觉得扛不住,你一大老爷们还不如我?过了这个坎就好了,真的。”
穆昱宇疲倦地摇摇头,低声说:“你不懂。我不是扛不住,我是觉得老扛着没劲透了。”
“怎么会没劲呢?”倪春燕瞪着眼睛认真反驳他,“活着就有劲。我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你想想,你要没劲了,谁伺候老太太高高兴兴走这最后这一程?我跟你说,就我爸一辈子尽给我惹事添麻烦,从来也没让我们姐俩过上一天好日子,可他走了,我还是哭得死去活来,不为别的,谁叫他是我爸呢?可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我爸,再尽孝,也没有跟着他去的道理。哭完了,咱该干啥干啥,你说呢?”
穆昱宇看着这个笨嘴拙舌却努力想安抚自己的女人,忽然觉得她真的很蠢,跟她的弟弟一样智商不高,话也说不圆,可话中内外却有毫不掩饰的关怀。
可凭什么?他从来也没对她好过啊。
“喏,给你擦擦,”倪春燕低头在随身斜跨的帆布包里一阵乱翻,从里头找出一块手帕递过去,“干净的,我每天都洗,你擦擦汗,笑一个,完了好好去阿姨跟前伺候她,别哭丧着脸让老人家不安心,啊?”
穆昱宇无言地接过那块手帕,廉价的棉纱布,因为浆洗多次,边角都起毛了,可摸上去很柔软。
他在倪春燕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地举起手帕,轻轻擦拭刚刚额角脖子的汗水。
“脏了。”穆昱宇喃喃地说。
“给我,我拿回去洗,没事。”倪春燕伸手。
“算了,我让家里工人洗。”穆昱宇把手帕揣进上衣口袋,对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说:“我过去了。”
“嗯,去吧。”倪春燕冲他点点头。
穆昱宇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倪春燕在他后面喊了一句:“穆昱宇……”
他蓦然回首,那个女人带着她的白痴弟弟站在离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冲他笑着挥挥手,大声说:“你进病房记着高高兴兴的,啊。”
穆昱宇的眼眶突然就模糊了,过了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难以想象的孤独,他却仍然能够依稀看到那个记忆中十六岁的少女,也是这么大声喊他的名字,她从来毫无顾忌,没有想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她声音尖细,其实根本不适合这么大声喊人名,可是这么多年,只有她会这么喊,像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恨不得全世界都听到,她喊他名字的声音。
穆昱宇,我喜欢你。
穆昱宇,你记着高高兴兴的。
穆昱宇……
穆昱宇猛然转身,他几乎仓惶地大踏步逃进电梯间,不顾后面还有人想进电梯,他果断地按了关闭门,一闭眼,多少年压抑着的泪水突然间就倾斜而下,没有理由地想流泪,抛开所有顾虑,就这么哭到哽噎难言。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被父亲强行掰开手指头,丢出家门外的孩童,他喊着妈妈的时候,是最后一次向人求助,可是没人愿意去听,也没人愿意去回应,于是孩子不得不一个人顽强地长大,时刻保持警醒,不懈地为自己劈开一条路,头也不回往前走;他想起在被穆珏领回家的第一个晚上,躺在柔软干净的床铺上那种不敢入睡的惶恐,他抱着膝盖死死盯着门房,他万分确信下一刻会有人破门而入,然后将他扔出这间散发宁馨气息的卧室,让他滚到大街上去;他还想起穆珏带他去省实验中学的第一天,目睹着满校园踌躇满志,积极健康的少男少女,他忽然就胆怯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异类,像个怪物,他生怕那些人发现他经历过的肮脏和艰辛。在他莫名恐惧的时候,养母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她冲他微笑,那个笑容几乎从此深深刻在记忆里。
穆昱宇捂住自己的脸,他无声地呜咽,他经历过很多,他还要继续经历下去,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在穆昱宇与穆先生之间,他想让自己就放纵这么一回,等下哭完了,要高高兴兴地,像倪春燕说的那样,踏进病房。
在ICU睡了一天后,穆珏醒了,又过了一天,她被挪回单人病房。
穆昱宇一直陪在她身边,在她睁眼找人时都出现在她跟前,有关她的一切都不假以人手,他做到了他的承诺,带着微笑,送老太太最后一程。
第三天,穆珏好像精神好了不少,穆昱宇甚至主动让小超来病房看她,小超很听话,带了果冻过来,因为穆珏不能吃,于是他就自己剥开吃了两个,然后应穆珏的要求,清嗓子唱他唯一会唱的外文歌《Time to say goodbye》。
这一刻穆珏神情安详,她的脸庞显得庄重而美丽,并未花白的头发被整齐地梳往脑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模样,看着周围的眼光带着留恋和悲伤,但这些痕迹都是很淡的,更多的,她在无声地说着告别,说着再会。
穆昱宇在这一刻突然就明白了一直以来自己想让她活下去的愿望有多自私,他只是想我还没好好对阿姨尽孝,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还不想失去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他的所有考虑都是从他的立场出发,他没有替穆珏想过。:他是孤独的,那么养母又何尝不是孤独的?一个女人终生未嫁,以音乐为伴,外表上再娴雅和善,她也是会疲倦的。累了就想走了,生死之间,无关畏怯,无关得失,就如过客一般,时间到了,该上路了,如此而已。
他总是以为死亡阴暗而恐惧,以为人没有活的意志是种卑怯和懦弱的行为,可直到今天,穆昱宇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肤浅。
少年的歌声清澈透明,宛若天籁,他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但他的歌喉中没有雕琢的情感却分外淳朴自然。在唱完一曲后,小白痴席地坐在穆珏的床边,把头搁在她的肩膀边,闷闷地问:“阿姨,你也要死了,是吗?”
穆珏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微笑着没有回答。
小白痴撅着嘴问:“你会跟老爸一样不见了,是吗?我姐说,人死了就是没了,不见了,我不喜欢你不见了,小超不喜欢。”
穆珏摇摇头,用很弱的声音说:“不会不见。我会变成彩虹。”
“彩虹?”
“下雨后出太阳,彩色的,小超很容易会看见我。”
“真的?”
穆珏吃力地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头。
穆昱宇低头看看表,过来拍拍小白痴的肩膀说:“行了,我答应你姐要把你送回去,起来,走吧。跟阿姨说再见。”
少年乖乖地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穆珏一眼,嘱咐说:“那你一定要变成彩虹哦。”
“嗯。”穆珏笑了。
他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出病房,外面老陈在那等着,专门负责把孩子送回家。
穆昱宇俯身对穆珏说:“吃饭时间到了,您喝两口粥好吗?燕窝粥,试试看?”
穆珏点点头,穆昱宇过去亲自把她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枕头,把病床上的小桌子拉过来,将托付倪春燕熬的燕窝粥从保温桶里倒进旁边一只小碗里,吹吹热气,亲自喂她。
穆珏勉强吃了两口,笑着说:“燕窝啊,好奢侈。”
“咱吃得起。”穆昱宇微笑说,“您想吃一碗倒一碗都成。”
“小宇,你像个暴发户。”
穆昱宇加深笑容,又喂了养母几口,和声说:“可不就是暴发户,在您这么文雅的太太跟前,我们都土得掉渣。”
她只吃了半碗就摇头表示吃不下了,穆昱宇心里难过,但脸上不敢流露一丝半点。他服侍养母擦嘴漱口,把剩下的粥倒回保温桶,正要给她弄苹果泥,穆珏拉住了他的衣角,摇头说:“别忙了,趁着我今天还不糊涂,咱娘俩说说话。”
穆昱宇知道这是要交代遗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坐下来,看着养母不说话。
“别这样,你看我的眼神跟我要遗弃你似的。”穆珏打趣他。
“您可不就是,”穆昱宇强笑着,拉住养母的手说,“你不知道我离不开您啊,当初说好的,不能随便丢下我不管,咱们还签了字据的,您不能说话不算数……”
穆珏笑了,拍拍他的手说:“你已经长大了,我相信你没我看着也能过得好好的。”
“您可真看得起我,”穆昱宇垂头咧开嘴说,“我都没这自信……”
“小宇。”穆珏打断他,柔声说,“别这么说,你大了,我老了,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穆昱宇抿紧嘴,看着养母,悲哀地摇摇头。
“你个傻小子。”穆珏摸摸他的手,笑骂说,“见你的人个个都夸你聪明,夸你好,怎么就没人发现这是个一根筋的傻小子呢?”华穆昱宇笑了,他捧起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
“领回家来时还只到我肩膀高,一转眼,这个傻小子人也大了,自己挣了份大产业,有了身份地位,可他好像总也不快活,是不是?”穆珏看着他,含泪着笑问,“怎么会这么傻,有钱也不会过好点,整天工作都不知道心疼自己,连找个会疼人的老婆都不会,是不是?”
穆昱宇哑声说:“只要您还管我,明儿个我就跟叶芷澜离婚,娶个好女人,生个胖小子。”
穆珏笑着摇头:“我看不到那么远了,但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娶个好女人,生不生胖小子无所谓了,主要是让自己过得快活,好吗?”
穆昱宇闭上眼,点了点头。
“我一辈子没干过大事业,也没什么东西好留给你,就是书啊唱片啊之类的,你留着做个念想,要不想留,就捐出去给需要的人。钢琴你送给我楼下想学琴的小姑娘,记得送出去之前,找给调音师调好音。我房间的床头柜里有个铁盒,里头有几本存折,还有几件首饰,”她歇了口气,虚弱地继续说,“存折里的钱,捐给学校做助学金,首饰留给你将来真正想娶的女人。房子我想留给小超,你等我去了,就帮我办过户,算是我给那个可怜的孩子留一点物质保障。除此之外,还有一样。”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泛出不一样的红晕,吃力地说:“我的书房里有一个锁着的抽屉,里面有我以前写的十几本日记,还有一个木盒,里面的东西,我要带走,你记得给我放到我贴身的口袋里,我必须要带走穆昱宇忙说:“知道,我保证,您放心,我一定做到。”
穆珏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温柔地看着穆昱宇,轻声说:“谢谢你,小宇。我觉得我像回到中学时代,要去旅行,临出发了,我有点兴奋,又舍不得这里。”
穆昱宇点点头,哑声说:“我明白。”
“有人在那边等我。”穆珏柔声对他说,“有你妈妈,我的父母,先我离开的老朋友,还有一个特殊的人。”)
穆昱宇咧开嘴笑了,他附和她说:“听起来很热闹。”
“是的,会很热闹。”穆珏淡淡地笑了,“可我已经变得这么老,他们会认出我吗?”
“会的。您比年轻的时候更好看。”
“傻小子。”穆珏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停在不知名的遥远的地方,她低低地,用轻柔悦耳的声调说,“我记得很多事,很多事,我记得我毕业汇演时你妈妈给我做的长裙子,我那时候多年轻啊,当着许多人的面唱《夜莺》,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可是奇怪的是,音乐一响,我就忘记一切了,那是我最好的一次演出。”
“真希望能亲眼看见。”
“后来我就不再登台表演了,”穆珏笑了笑,摸摸穆昱宇的脸颊,“人这辈子,总是注定要有遗憾,但相信我,走到我这个时候,你会发现有遗憾也挺好。”
穆昱宇点点头。
“累了,我想睡一会,傻小子,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好的。”穆昱宇站起来,替穆珏拉拉被角,关了灯,留着床头一盏小灯,在橙色光影下,他凝视了一会养母闭着眼瘦削而安详的脸庞,然后,他低下头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哑声说:“晚安,妈妈。”
不知道穆珏是不是听见了,他恍惚间感觉,似乎养母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第二天穆珏的情况就急转直下,第三天和第四天基本处在紧急抢救的状况中,但这个女人就如她一直以来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性格一样,就连她弥留之际也没给人添多少麻烦。到了第五天,她回光返照了一会,拉着穆昱宇的手目光殷切地看着他,穆昱宇知道她在担心那天晚上交代的事,于是凑过去在她耳边说:“妈,您放心,东西我一准给您带上,您安心吧。”
穆珏这才松手阖目而逝,走的时候,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穆珏一去世,穆昱宇就病倒了,他浑身发着高热,却还坚持亲自操办养母的葬礼。他为养母设了一个很大的灵堂,用鲜花堆满整个大厅。穆珏生前所有的同事朋友,她教过的,还保持着联系的学生几乎都被邀请来了,满满地挤了一大厅的人。往来得更多的,是穆昱宇商业上的客户,许多人都冲着他的名义而来,一时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送来的丧金与花圈不计其数,林助理带着公关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总算勉强做到迎来送往,没出大岔子。
到了灵车出殡的前一天晚上,穆昱宇已经累得几乎想倒地不起。他坐在灵堂外的一张椅子上闭上眼居然就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不是他做惯的那个怪梦,而是一个真正的梦。在梦里,他来到一个舞台边上,看见一个姑娘,穿着一条白色绣花长裙,正在声情并茂演唱《夜莺》。
他忽然就明白,这是年轻时的穆珏,她长着一张清秀的脸,身材不够丰满,可配上那条白色长裙却显得很合适,气质轻灵委婉,歌声嘹亮清澈,这是一个天生为舞台而生的人,她懂得如何用歌声带动观众的情绪,她知道的歌声充满震撼人心的穿透力,即便只是在梦中,却也已经让穆昱宇震惊。
可是这样的表演却只有一次,歌者仿佛也知道这一点,她带着浓厚的忧伤,像一只天明就会力竭而死的夜莺,在临死之前拼命要用全部的生命力绽放光华。事实上她也确实光彩夺目,穆昱宇心想,哪怕只是站在纯粹的男性角度,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光彩夺目。
然后他就被人摇醒了,勉力睁开眼,居然看到倪春燕。
“你怎么来了。”穆昱宇揉了揉额角,声音沙哑地问。
“我来送阿姨最后一程,倒是你,怎么在这睡?这种地方阴气重,很容易招人生病的,怎么也不知道披件衣裳?”倪春燕皱着眉瞥了他一眼,问,“吃饭了没?”
“没。”
“我就知道,喏,给你送来了,”倪春燕递过来一个保温桶,麻利地拧开,倒了一碗汤递过来,“这是你的,你付过工钱了,我不会赖你的,喝吧啊。”+穆昱宇接过来,喝了一口,顿时闻到一股浓厚的中药味。
“你这是药吧,”他皱眉说,“太难喝了。”
“里头都是好东西,给你补身子的,”倪春燕说,“喝吧,我家小超都能喝。”
穆昱宇深吸一口气,大口大口把汤喝了。
喝完后倒是有股暖流涌进胃部,感觉整个人出了身汗,似乎发烧的症状也缓解了点,他把碗递给倪春燕,嫌恶地说:“难喝,下回别给我弄,不然我要退钱。”
倪春燕瞥了他一眼,似乎想笑,却忍着没笑,说:“知道了。”
她接过碗的时候接触到穆昱宇的手,立即问:“你的手怎么那么烫,发烧呢?”
穆昱宇不耐烦地挥手说:“走走,吵死了,烦。”
“我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再走。”倪春燕怒了,站起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手掌搭到他额头上试试温度,叫道:“穆昱宇,你都发烧了你还在这干嘛?吃药睡觉去。”
“小声点,我妈在这呢。”穆昱宇拉下她的手,却突然觉得凉凉的有点舍不得放开,于是就抓着,瞥了眼倪春燕,发现她脸红了。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松了手,站起来正正衣服,冷淡地说:“走,跟我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