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方为其把声音提高了不少,在昏暗的夜色中他咬字清晰,一字一句。
“她不像以前那么爱你了。”
尾音还在头顶上盘旋,在急速而来的那股旋风中,方为其的外套领口被狠狠拽住,半个身体往着喷泉处倾斜,1942领导人的身手可真快!
这个时候,喷泉霓虹灯光清楚的照出拽住他衣领的人的脸部表情。
从脸部表情乃至肢体动作都在传达着:如果让我从你口中再听到一个字,今晚就在这里洗一个凉水澡。
喷泉水池很深,众所周知他是旱鸭子,所以,方为其选择闭上嘴。
可,他的闭嘴似乎还没让厉列侬满意。
厉列侬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你太小看她了,带回来还没到九十天就不见的流浪狗就让她挂念了二十几年,资源匮乏时集市的延吉冷面即使在她不叫许戈时也念念不忘着,蜜饼不是巴勒斯坦人做的就不好吃。”
“她有多固执你是知道的,这样固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
方为其很认同厉列侬的说法,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有多固执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如果。
如果没有某年某月某日,那张和她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女孩出现的话。
她站在布拉格老桥上,从她眼眶滴落的泪水不着痕迹的变成了伏尔塔瓦河的水滴。
她憔悴的脸如同年久失修的桥梁,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位从桥上经过的女孩,同样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明明她可以像那些女孩一样笑,一样炫耀兜里男友给她们的巧克力。
回忆开启——
声音也一同陷入了回忆里:“厉列侬,你忘了,亲手毁掉、让她二十几年来的爱变得毫无价值的人是你。”
“这二十几年来,你从来就没有给予她一次百分之百的信任,哪怕一次也没有,即使百分之八十相信了,可还有那么百分之二十的不信任。”
拽住他衣领的手力道在消退,似乎已然不堪重负。
“那百分之二十的不信任代表着的是你内心对她的偏见,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太烦了,话总是很多,为什么她就不能消停一点,然后有一天…”
“有一天,有着和她一样一模一样面孔的女孩出现了,她符合了你潜意识里的那些审美观,渐渐的,你在注视许戈的脸时心里偶尔会闪过那样的念头,为什么许戈就不像另外一张脸的主人一样,在你需要私人空间时选择避开,在你寂寥时适时间的出现,在你需要倾述时安静的坐在你身边。”
“厉列侬,真正的爱不是投机取巧,而是逆风而上,勇往直前!”
那是特属于许戈的爱,关于爱,说她爱得傻吧,可她有她的那一套,说她爱得俗气吧,她又爱得特别的认真,说她爱得聪明吧,她又爱得十分的傻气、爱得蛮横、不懂得去变通。
但,那样恰恰是属于她最为独一无二的,爱她的阿特的方式。
还是傻,傻得可怜。
方为其看过和许戈有着一模一样一张脸的女孩,乍看下去两张脸长得一模一样,但仔细看的话就可以一眼看出谁是许戈。
方为其有一次看过厉列侬和那女孩出现在布拉格广场上,那两个人看起来相处模式和普通恋人没什么两样。
一些瘾君子会把自己打扮成落魄的街头艺人模样行骗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当时,一名瘾君子把布满伤痕的手伸到那女孩面前。
女孩拿起皮夹发现皮夹里没钱,厉列侬把十欧元交到女孩手上,女孩把欧元交给那位瘾君子,完成了她自以为是的一次善举。
厉列侬是谁,他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那位瘾君子的伎俩,可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为的是保全那女孩眼底下的万里晴空。
在黑暗中游走的男人会被充满阳光的女孩所吸引,多么老掉牙的爱情故事情节,也好像成为了一种天经地义。
当时方为其就想,这次,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真的遭遇到了“狼来了。”
真正的“狼”真的来了。
一念成谶。
回忆里布拉格老桥上的许戈的那张脸有多憔悴,此时此刻方为其的内心就有多么的幸灾乐祸:“然后,有一天,她躲起来了,那是特属于许戈对你的惩罚方式,可爱吗?我觉得可爱极了,也只有她才能想出这样的惩罚方式。”
方为其无比希望许戈能把惩罚厉列侬的方式延续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可那真是无比固执的女人。
终究,她还是回来了。
“厉列侬,你得对命运之神感激涕零,她回来了,中国有一句俗语说得对,但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事值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厉列侬,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每天向上帝祈祷,祈祷上帝让她对你的爱还一息尚存。”
最后的话方为其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来,拽住他的人俨然一副要把他置于死地的模样,所幸的是,在他掉入喷泉池之前他也把他的话说完了。
一次性,痛痛快快的说完了。
庆幸的是,喷泉池的水没有方为其想象中的深,踮起脚可以呼吸到空气。
刚刚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来自于头顶上的压力导致于方为其只能被动性的把头深埋在水底。
眼看着就要窒息时,来自于头顶上的压力骤然松开,头冒到水面,方为其开始拼命的呼吸。
厉列侬站在喷泉沿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居高临下的人温温说着:
“我很遗憾你没有看到她每个晚上窝在我怀里酣睡的模样,我很遗憾你没有听到她在睡梦中叫阿特时声音有多么的温柔,我更遗憾的是你没有看到她摸着被我吻肿了嘴唇的模样。”
“以上三样哪怕你知道任何一样,我想你就不会说出刚刚的那番话了。”
“你刚刚说的那番话如果说,你是以一位亲人的名义在传达着关怀,那么我会代替我妻子和你表达谢意,但——”温温的言语瞬间生出荆棘,长出锋芒,宛如利剑:“但如果你敢!”
“哪怕怀有一丝一毫别样心思的话,你喝到的不再是喷泉的水,而是太平洋的海水。”
1942领导人连给他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他微微的欠下腰。
“方为其,你要牢记你的身份!不要忘了你当时的承诺!”
方为其在心里嗟叹,这个不需要厉列侬说,无数个白天和黑夜他都在和自己说着同样的这句话。
“方为其,你要牢牢的记住你的身份。”“方为其,你要牢牢的记住你当时的承诺!”
这话由厉列侬口中说出来,等同于在警告着他,收起那些龌蹉的想法。
站在那里的人依然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方为其只能硬着头皮停在那里。
“方为其,我得和你纠正一件事,现在许戈的种种表现都来自于环境所带来的不适应,类似于骤然间听闻‘啊,乔布斯死了’‘啊,本。拉登终究还是死在美国人手里’,我可以理解她的行为,许戈现在还不适应二十六岁的自己、以及她变成二十九岁的阿特,仅此而已。”
“你也知道,五金店老板家小女儿适应环境很强,我相信再过几天,她就会变回以前的样子。”
话说完,厉列侬转身离开的背影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冲着即将离开的人,方为其问了一句“那厉先生为什么今晚会出现在这里?”
厉列侬对于他的话置若罔闻。
那阵风吹过,方为其靠在了喷泉沿边,面对着正逐渐远去的背影,说:“厉先生,敢不敢和我打个赌?就赌我之前说的那句话。”
脚步还在继续着。
“许戈,没有像之前那样爱着她的阿特了。”
脚步因为他的这句话骤然停下。
第68章 /(吾爱)
西沉的落日预示着,又一天要过去了。
脸朝着东方,许戈目送着厉列侬离开的背影,落日余辉把他的背影拉得长长的,长长的背影不时被横伸出来的枝头打断,最终消失在小径尽头。
距离许戈说出那句“信不信,我出生那天有见到你”到现在也只不过过去十几个钟头。
在这十几个钟头从睁开眼睛到现在许戈都在极度心不在焉中度过,好几次她和厉列侬相处时都会不由自主说出“你说什么?”
她总觉得厉列侬在和她说话。
数次的“你说什么?”后厉列侬回视着她,然后就像被传染般的问她“你说什么?”
好吧,这一天,她和他都是极度心不在焉的两个人。
这一天,他们用晚餐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早,早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时间,而且他们的晚餐是搬到阳台上吃的。
之前许戈一直想在阳台吃晚餐,可厉列侬都以露天不确定因素多而拒绝她的要求。
落座,厉列侬变戏法拿出一支粉色的花,粉色的花放在许戈左手边。
瞅着她,低声说了一句“等回家后我再给你买玫瑰花。”
放在左手边那支粉色的花是仙人掌花,也是许戈第二次收到厉列侬送她的花,他送给她仅有的两次花都是仙人掌花。
“这里不方便买花。”厉列侬又说了一句。
抬起头,许戈冲着他笑,轮到他的目光去打量那支仙人掌花。
“在墨西哥人眼中,仙人掌代表的就是坚强。”顿了顿,他说:“我觉得它很像你,所以我偷偷摘了一朵回来。”
拿起仙人掌花,淡淡的幽香传来,对着厉列侬:“谢谢。”
“喜欢吗?”他问她。
点头,为了不让自己再次变成啄木鸟小姐,许戈补充:“喜欢。”
他垂下眼帘。
晚餐正式开始,晚餐期间他们一致做到没说半句话,晚餐过后厉列侬看了一眼天色说我们去散步。
于是,他们沿着草地柔软的所在行走着。
经过那颗树时也不知道是谁先放开的手,绕过那颗树之后,谁也没有再想起再去牵住彼此的手。
来到一处宽阔的所在,厉列侬停下脚步。
她也只能跟着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什么,他声音带着歉意:“看来我不能陪你散步了。”
“有事情要处理?”她问他。
他点头,捧着她的脸颊,柔声:“这里空气很好,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到处走走,待会我让高云双来接你。”
“不用。”她摇头:“我自己可以回去。”
他唇触了触她额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目送着厉列侬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许戈这才移动脚步,环顾四周,到处绿意盎然,厉列侬说得对,这里空气真好。
脚步停在距离喷泉数十个脚步处,肩膀斜斜靠在假山处的人背对着她。
虽然靠在假山处的人半边身体被石头丘陵所挡住,许戈还是一眼就把那个人认出来。
闲暇时间方为其是懒散的,保持同一个动作一呆就几个钟头是经常的事情,他把这种举动称之为冥想。
想往前的脚步在想起昨晚小礼堂发生的一幕微妙心态下收回,转过身去,蹑手蹑脚想离开。
刚刚迈出第二步步伐,背后传来——
“许戈。”
在方为其调侃的目光下,许戈硬着头皮来到他面前,方为其看着她的表情无不写着:我早已经看透了一起。
呐呐解释着:“方为其,我…我是不想打扰你的冥想。”
方为其挑了挑眉头。
周遭无人,甚至于连风也躲藏得无影无踪,横抱胳膊许戈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草地上的方为其。
方为其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
许戈不动也不动。
“我猜你有话和我说?”他懒懒的说着。
“没有!”快速给出否定的回答。
方为其闭上眼睛,一副不再打算搭理她的模样。
眼看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也许阿特已经处理好他的事情,她现在应该回去了,可脚步迟迟不动。
最终,许戈在方为其指定的位置躺了下来。
草地可真柔软,头顶上的那方暮色油画一般,苍凉而厚重。
目光直直凝望着那方暮色,直到它变成深色,深色的天际让周遭变成一张大网,黑色随着那张大网无边无际的扩散着。
闭上眼睛,叫了一声方为其。
“嗯。”他从鼻腔懒懒哼出。
一旦眼睛闭上,那些深埋在心底里的东西就迫不及待的窜了出来,来到你的舌尖。
只要你一开口,它们就幻化成为了语言。
“方为其,延边冷面还是那种味道、蜜饼也还是那种味道、可…可阿特变得不一样了。”
周遭寂静如死,独自说话的人声腔慌张。
手掌心轻轻贴在心上位置,心里默念着“阿特”,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从前的狂浪与张扬、以及无处宣泄。
“而我也…也不一样了。”
有着很温暖温度的手盖在她垂放在草地上的手背上。
“你当然会不一样,我们都是一群爬楼梯的人,一个阶梯一个阶梯的,每爬上新的阶梯,站在阶梯上回望时,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变化,许戈你现在是二十六岁。”
也许吧,暗夜里她也如是这么的和自己说着。
可有一点许戈可以确定,从不管她站在那个阶梯上,唯一、一成不变的是关于厉列侬那个男人。
怎么会那么爱呢?痛着爱着、快乐着。
可现在昔日的痛和爱、和快乐却是遍寻不获,二十六岁的许戈这是怎么了?
暗沉的夜里她想啊想啊,然后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了。
可她还是不相信,于是在昨晚,借着小礼堂时喝下少量的酒,借着那在身体里挥发的酒精,她和她的阿特说。
“阿特,我出生那天有见到你。”
如果她的心灵是一片汪洋的话,那句话就是平地而起的滔天骇浪,可也仅仅是一个长长的午觉时间,那种随时随地会搅得她无法安生的滔天骇浪无所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