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循着茶香来到后院,但见春红飞絮,茶香袅袅,白姬、离奴、韦彦、南风正在热闹地吃茶(1)。八名服饰素雅的花妖分别围在三个高足小炉边,有的在扇火,有的在掰茶饼,有的在调茶,有的在奉茶。
白姬让花妖把薄荷丢进自己的茶汤里,再加入橘皮和茱萸。
离奴不断地往自己的茶汤里丢香鱼干和小虾仁,花妖很不高兴,她受不了腥味,甩手不给离奴煮茶了。
韦彦醉茶了,他倒在南风的腿上呼呼大睡。
南风斯文地吃着茶,一对上正在为他烹茶的花妖的眼神,就有些羞涩和局促。
白姬看见元曜,笑道:“啊,轩之回来了。过来,一起吃禅茶吧。”
元曜笑着走过去,道:“小生正好渴了。今天好热闹啊,丹阳怎么也来了?”
韦彦睡着了,南风替主人回答,“公子今天是来找元公子的,他说有要紧的事情要告诉元公子。谁知,来得不巧,元公子出门去了。白姬正在煮茶吃,就邀公子和我一起吃。公子早上没吃东西,加上茶煮的比较浓,他猛吃了两碗,结果醉倒了。”
元曜坐下,冷汗:“丹阳竟然醉茶?”
白姬笑道:“义净禅师送的是今春的新茶,韦公子煮的又浓,可不就醉茶了。”
注释:(1)吃茶:唐朝人吃饼茶时,一般会依照各自的口味,加入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配料一起煮来吃(参考自陆羽《茶经》)。
花妖笑问元曜:“元公子要吃什么口味的茶?”
元曜懒得等花妖重新烹茶,他看了一眼白姬的茶,道:“不用麻烦了。小生和白姬吃一样的茶好了。”
白姬笑道:“我的茶,轩之恐怕吃不惯。”
元曜笑道:“不就是加了茱萸和薄荷吗?有什么吃不惯的。”
花妖盛了一碗白姬吃的茶汤,奉给元曜。元曜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立刻就噗了出来,“好…好苦…白姬,你在茶里加了什么?”
白姬愉快地笑道:“我在茶里加了很多黄连哟。”
元曜的眉头皱得像是两条蚯蚓,“你在茶汤里加黄连干什么?太苦了。”
白姬捧茶,望着天上的浮云,“苦,方能清心。”
元曜道:“太苦了,反而闹心。”
离奴把浮满小鱼虾的茶汤端给元曜,笑道:“书呆子,来喝爷的茶吧,一点儿也不苦,又鲜美又可口。”
元曜见茶汤里的小鱼还翻着白眼,吓得念佛:“阿弥陀佛,离奴老弟,这是吃禅茶,不是熬鱼汤!!”
离奴不高兴地道:“爷这是在鱼中悟禅,这是禅的最高境界,书呆子你这种俗人是不会懂的。”
元曜不敢反驳。
南风对元曜笑道:“元公子还是来喝我家公子的茶好了。”
元曜来到韦彦身边,南风盛了一碗加了红枣的茶汤给元曜:“元公子请用。”
“多谢。”元曜接过,喝了一口。虽然太浓了一些,但口味还算正常。
元曜摇晃醉倒的韦彦,“丹阳,醒一醒。你有什么事要告诉小生?”
韦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闭上了,他含混地道:“贺兰…贺兰…”
元曜感到很奇怪,他摇晃韦彦:“丹阳,什么贺兰?”
韦彦睁开眼睛,望着元曜,含糊地道:“贺兰…美人…轩之…美人…轩之,真美…”
元曜生气地道:“丹阳,你在胡说些什么?!”
韦彦突然一跃而起,高呼道:“不羡黄金罍,不恋白玉杯,唯求人生一场醉。”
白姬、元曜、离奴、南风、花妖全都吓了一跳。
韦彦哈哈大笑三声,颓然倒地,口中流涎。
白姬掩唇笑道:“哎呀,韦公子醉得真不轻。”
元曜擦汗:“丹阳真是醉得不轻…”
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公子这副模样,让白姬和元公子见笑了。”
白姬望了元曜一眼,笑道:“轩之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刚才听韦公子说,韩国夫人很中意轩之,还要介绍女儿给轩之认识,她没有招轩之为女婿吗?”
元曜脸红了,道:“白姬,不要胡说。那韩国夫人的女儿是一朵牡丹花…”
白姬道:“啊哈?牡丹花?”
离奴插嘴道:“书呆子太丑了,配不上牡丹花,最多也只能娶一朵喇叭花。”
元曜生气地道:“去。”
白姬道:“韩国夫人的女儿怎么可能是牡丹花?”
元曜把在韩国夫人的别院中的所见所闻,以及韩国夫人请他拜托白姬替她女儿找回牡丹衣的事情说了一遍。
白姬陷入了沉思。
元曜问白姬:“这韩国夫人究竟是什么人?她的女儿为什么会是一朵牡丹花?”
韦彦陷入昏迷中,喃喃呓语:“轩之…贺兰…贺兰…”
白姬笑了笑,道:“不告诉轩之。”
元曜道:“不告诉小生算了。其实,白姬你也不知道韩国夫人是谁吧?”
韦彦喃喃呓语:“贺兰…贺兰…”
白姬笑而不语,小书生的激将法宣告失败。
天上风起云涌,绯桃树落英缤纷,白姬喝了一口茶汤,自言自语:“找回牡丹衣倒是不难。不过,站在帝国最高处的那个女人,恐怕会因此而寝食难安,惶恐难眠。”
元曜望着白姬诡魅的笑颜,有些不寒而栗。
吃茶结束后,南风替韦彦道了谢,然后拖着烂醉如泥的韦彦乘马车回韦府去了。
送韦彦和南风登上马车之后,元曜回到后院,离奴和花妖都不在了,白姬还捧着茶,望着天上的浮云。
元曜走过去,坐在白姬身边,“白姬,缥缈阁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白姬道:“为了众生的‘欲望’。”
元曜望着白姬,道:“小生倒是觉得,缥缈阁是为了众生的‘幸福’而存在。”
白姬一愣,道:“为什么?”
元曜道:“无论人,还是非人,心中有‘欲望’,都是因为还不够幸福吧?他们来缥缈阁寻找‘幸福’,你实现他们的‘欲望’,让他们得以‘幸福’。所以,缥缈阁是为了众生的‘幸福’而存在。”
白姬望着元曜,道:“轩之,‘幸福’只是欲望的一种,缥缈阁从来不是为了‘幸福’而存在。走进缥缈阁的人,或者非人,他们不是为了实现‘幸福’,他们只是为了实现‘欲望’。”
元曜道:“可是,实现了‘欲望’,或多或少都会觉得幸福吧?”
白姬喝了一口茶汤,因为太苦而皱眉,“有时候,实现了‘欲望’,反而会更加痛苦。”
元曜无法理解白姬的话,白姬也不解释,只道:“轩之今晚会跟我一起去大明宫吧?”
元曜道:“去太液池找牡丹衣吗?”
白姬点头,“是啊。”
元曜有些担心,“夜闯大明宫,如果被人抓住了,会被诛九族吧?”
白姬掩唇笑道:“不仅会被诛九族,还会被凌迟处死呢。”
元曜一头冷汗。
“轩之,去不去?”
元曜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去。”
第三章 幻衣
月白风清,花枝纷繁。
白姬、元曜准备去大明宫中找牡丹衣。白姬从大厅的《百马图》中招下了两匹膘肥体健的骏马,一匹银白色,一匹枣红色。骏马在月光下仰天嘶鸣,背上展开了两只巨大的翅膀,仿如飞鸟。
白姬、元曜跨上天马,直奔大明宫而去。
长安城陷入了黑甜的梦乡,十分静寂。
天马在月光下无声而行,银鬃纷飞,飒沓如流星。
天马来到长安城的东北方,飞过守卫森严的右银台门,来到大明宫中,停在一棵柳树下,履地无尘。
白姬、元曜翻身下马,借着月光望去,周围十分寂静,没有人迹。不过,不远处有一片严整的屋舍,虽然沉寂如死,但隐约有烛光。
元曜小声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白姬道:“学士院。再往北去,就是翰林院了。这两处地方可是天下文人士子们的梦想,所谓的‘千钟粟’,所谓的‘黄金屋’,就是在这里了。轩之如果参加科考,也许大概可能说不定也会在这两处地方做官吧。”
元曜摆手,道:“罢了,罢了,小生无才也无能,做不了高官,享不了荣华。”
白姬笑道:“轩之还是很有才能的,只是太善良正直了,不适合呆在这里。”
元曜望着白姬,有些感动,“白姬,这还是你第一次夸赞小生。”
白姬拍了拍元曜的肩膀,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安慰轩之而已,轩之不必当真。”
白姬、元曜闲聊了几句话的功夫,两匹天马突然化作了水墨画,墨线越来越越浅,继而消失了。
元曜奇道:“咦,这是怎么回事?”
白姬皱眉道:“国师为了保护天后的安全,在大明宫中布下了防卫的结界。一入结界中,非人的法术就会失效。”
“恕小生孤陋寡闻,国师是谁?”
白姬望了东北方一眼,道:“一个遇见了之后,一定要躲开的家伙。”
白姬、元曜经过明义殿,长安殿,仙居殿,来到了太液池边。一路上,白姬、元曜遇见了一队巡夜的御林军,一些疾步走过的太监、宫女,但是他们都对白姬、元曜视而不见。
如果说大明宫是一朵繁艳的牡丹花,那太液池则是牡丹花蕊中托起的一粒绿珠,碧如翡翠,光彩夺人。
月光之下,太液池波光粼粼,飞烟袅袅,美丽得像是一场梦幻。远处的含凉殿中,隐约飘出几缕丝竹之音,隔着水云听去,飘渺如风。
白姬指着太液池,道:“轩之是和我一起去水底,还是在岸上等我?”
元曜怕水,道:“小生还是在岸上等你好了。”
白姬道:“也好。”
月光如银,白姬轻提裙裾,走入太液池中。
元曜眼见池水吞没了白姬,心中有些忐忑。
风吹木叶,沙沙作响,元曜托腮坐在太液池边,望着水面,等待白姬上岸。过了许久,银月已经西偏了,白姬还没有上来。
元曜等得有些困乏,眯了眼睛打盹。
一阵风吹来,元曜打了一个寒战,猛地睁开眼睛。
天上的星河倒映在太液池上,星辰缥缈,水波浩淼。太液池面突然荡漾起一层层涟漪,水波分开,一名身段窈窕的女子浮出了水面。
女子穿着一身烟霞色的美丽华裳,她在水上凌波而舞,步月而歌。她的舞姿曼妙婀娜,举手投足间,轻如烟雾的披帛随风飞舞。她戴在手腕,脚踝上的九子铃随着她的舞步在静夜中发出空灵的声响。
元曜不禁看呆了。
女子踏着月光,缓缓走向元曜。她梳着飞天髻,两点蚕眉,朱唇绽樱,神态千娇百媚,顾盼生辉。
元曜的目光被女子穿着的华裳攫住,无法移开。那是一件以蜀锦为材料的牡丹花纹长裙,远远看去,像是一川烟霞。近看,裙子上的牡丹或盛开,或半闭,色彩斑斓,栩栩如真。一阵风吹过,元曜甚至产生了裙子上的牡丹花正迎风摇曳的错觉。
女子走向元曜,越走越近。元曜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她两颊的靥妆,浓密如扇的睫毛,甚至可以感到随风舞动的披帛拂在他手背上的冰凉触感。
女子怔怔地盯着元曜,幽幽地道:“好痛苦…”
“欸?!!”元曜吃惊。
女子幽幽地道:“妾身死的时候,好痛苦…”
元曜头皮发麻,知道遇上皇宫中的女鬼了。他有些害怕,但又不敢逃跑,只好苦着脸道:“俗话说,阴阳陌路,姑娘已经死了,你向小生诉苦也没有什么用。”
“呜呜…”女鬼闻言,伤心地哭了起来。
元曜见了,心软了,劝道:“姑娘不要伤心了,凡事想开一点儿。”
女鬼抬起头,梨花带雨,“当年,妾身在世时,乃是帝王宠妃,蒙受帝王宠爱,荣耀无比。如今,独居在阴冷的水底,凄凉孤苦,总是不由得会想起死去的痛苦。”
原来,这女鬼生前是帝王的妃嫔。元曜不由得肃然,垂下了头,不敢再多看女鬼,“请娘娘不要多想,凡事宽心。”
女鬼望着元曜,眼波盈盈:“公子,你觉得妾身美吗?”
女鬼花容月貌,风情万种,美丽得像是一朵盛开至极艳的牡丹。
元曜道:“娘娘国色天香,仿若神仙妃子。”
女鬼妩媚一笑,挽住元曜的胳膊,“公子既然不嫌弃妾身颜陋,那就跟妾身一起去池底吧。你我可以做一双游鱼,如神仙般快乐。”
元曜如遭电击,急忙推开女鬼,“阴阳殊途,请娘娘自归池底,小生还要在此等人。”
女鬼不放开元曜,“妾身一人呆在水底太寂寞了,望公子垂怜。”
元曜不肯去,“小生还得等人,请娘娘自去。”
女鬼不放手,仍然拉扯元曜,婉言诱惑,“公子若去池底,妾身愿意朝夕侍奉公子。”
元曜不为花言巧语所动,任由女鬼百般拉扯,他抱定了一棵柳树不撒手:“小生怕水,且还要等人,请娘娘自去。”
女鬼生气了,她突然变成了一副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的可怕模样,吓唬元曜,硬要拖元曜沉入水底。
元曜的力气不如女鬼大,眼看就要被拖走,大明宫的东北方突然响起了一声仿如狮吼的幻音,太液池上顿时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女鬼倏地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灰旧的一物在原地。
一阵寒风吹过,元曜打了一个寒战,醒了过来。
月白风清,水波粼粼,元曜还坐在太液池边的石头上打盹,一切都静好如初。
元曜摸了摸头,难道刚才纠缠他的女鬼,惊走女鬼的狮吼都是幻觉?他抬起手时,衣袖滑落,手腕上有一圈青紫的淤痕。
不,不是幻觉,这是刚才女鬼拉扯他时留下的。
元曜转头望向刚才半梦半醒之间他抱着不放的柳树,发现柳树旁边有一件灰旧的东西。
元曜走过去,拾起那件东西,原来是一块破旧的,湿漉漉的布帛。他抖开布帛,又旧,又脏,又破,已经看不出是一个什么东西了。
元曜正望着布帛疑惑,冷不丁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元曜吓得大叫。
那人眼疾手快,在元曜还没叫出声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轩之,是我。”
元曜定睛望去,但见白姬站在他面前,一袭月下白披帛随风翻飞,翩跹如蝶。
元曜松了一口气,拍胸定魂,“原来是白姬,吓死小生了。你找到牡丹衣了?”
白姬道:“没有。轩之,先离开大明宫,我们被国师发现了。”
元曜吃了一惊,“国师?那要马上逃吗?”
“必须马上离开。”白姬道,她看见了元曜手中的布帛,微微有些吃惊,伸手拿了过来,“轩之,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元曜道:“刚才,一位女鬼掉下的。”
“什么样的女鬼?”
“一个自称是宫里的娘娘的女鬼。”
白姬笑了,拍了拍元曜的肩膀,“轩之,走吧,我们已经找到牡丹衣了。”
“欸?!”元曜有些吃惊。
白姬也不解释,带着元曜离开了太液池。
白姬、元曜沿着原路出宫,白姬一言不发,匆匆而行,似乎有些心虚。元曜第一次看见白姬这般模样,不由得有些奇怪,“白姬,你害怕国师?”
白姬闻言,不高兴了,“我怎么会害怕国师?”
元曜道:“不害怕的话,你为什么这么慌张?还有些心虚的样子。”
白姬勉强笑道:“我怎么会心虚?牡丹衣也拿到了,我不过想赶快回缥缈阁睡觉罢了。”
说谎。元曜在心中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白姬在心虚。他感到有些奇怪,即使国师是一个道行高深的人,白姬也不可能会这么心虚,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元曜问道:“国师是什么人?”
白姬道:“国师叫光臧,是李淳风的弟子,住在大明宫东北方的大角观中,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颇得天后的赏识和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