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神慧
作者:谈天音
简介:
生在昭阳殿,坐于金銮堂,十年如一梦,别有伤心处。
幸运如她,豆蔻年华,共那光风霁月的男子,共听小窗荷花雨。
遗憾如她,荣华浮云,那个青梅竹马的男人,再不见满庭春色。
天下第一人,痛在失,失在命,命早定,终需悟。
前尘来生,谁在守候?
宫阙万重,此间人人不同,只有浮沉于漩涡。
南北分治,烽火散尽太平,来去仅存在史书。
叹岁月匆匆,唯有大江东流,风流人物,便在故事之中。
绚丽归于平淡,但愿人们不再错过
序篇
今天夜里,月光如水。桂花香甜,染上远薰的眉睫呼吸。扑面而来青春的气息。
远薰穿着惨白的绡衣,配上他雅艳如洛水之神的面庞。如梦似幻,让我忘却了忧愁。他注视我们面前满池的太液芙蓉,哼着他家乡的曲调。那个调子幽旷,却又柔和。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了一种松弛后的倦苦,我靠在远薰的肩膀上,他的骨头隔着冰绡是如诗的清冷。和往常一样。
“你怎么那么瘦呢,薰。”我笑了,我每一次在他的怀里都说这话。
远薰还是不知道怎么当回答我,只是小心翼翼的把我抱得更紧。我的乌鸦翅膀一样的头发向上轻挽,其余他都松松的垂在腰间。当远薰这么拥抱我的时候,流云一般浓艳的发总是缠绕在他的手臂上,阻隔了他的骨骼,给我带来温暖。温暖,一直是我渴望的。
我望着太液池,月下的芙蓉池,是看不清那些美丽的花朵的,发而起了一层青色的薄雾。我所追求的,就是这种脱离世俗的朦胧美感。我从来不仔细欣赏一朵花,比起那种手掌间的玲珑剔透,我偏爱的是环宇的博大自然。
三年前,也有那么一个夜晚,我和远薰坐在这个水榭。所不同的,我依偎的是我丈夫览宽阔的胸膛。那时候,远薰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因为稀世美貌才被当作贡品送进宫里。他常常在我面前露出初入宫禁的忐忑和对我的畏惧。但是,他喜欢览,面对览,他只是那种崇拜仰慕的目光。他给览最甜美的笑容,本能的知道览在爱护着他。览说:“人间的美,在于仰观宇宙的博大,俯瞰品类的繁盛。”当时,他的声音就像琴声一样抚过我们的心弦。
现在回想,王览,风仪比秋月更加明亮的男子,当时肯定已经明白自己的病情。但是,他还是对我平和恬静的笑语,温柔宠爱的抚摸。我,明白览的苦心,他的善意,他的爱。只是,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他的每一点美,每一丝光,都在折磨我的意志。那样爱我,却抛下我,是览,未曾察觉的残忍。
“陛下,已经秋天了,您不该再赤足穿屐。”远薰低声说,他现在已长大了。声音不再有童音,却还是桂花般清凉的感觉。
我对少年笑,他已经比我高许多了。俯视我的眼睛单纯,深处的是什么,我也知道。 “我明白,只是今天想让脚趾不受束缚。”我眨眼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有览的温和气息的少年面前,我会象少女时代一样撒娇。也不会用“朕”自称。
他有点气恼,目光还是温柔的。他拍拍我的后背,眼睛看着月亮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他说:“明天陛下就要去济南了,一定要保重身体。答应臣不要吃柿子,知道您爱吃,但是每一次都会不舒服。不要太晚睡,第二天会紧张。还有。。。。。”
我打断他:“你说那么多,我又记不住。你慢慢再提醒我好了。”
他好像叹了口气:“陛下这一别要一个月呢。”垂下头,说:“臣也知道自己唠叨。”
我埋首在他的怀里,他有一股雨后树叶的清新气味。不看他,我缓缓说:“你这次当然要陪伴我一起去济南之会啰。所以,我才叫你在路上提醒我的。”
他的手臂微微颤动了一下,的确,以前我从来不带内廷的男子们出席宫城以外的活动的。但是,最近我越来越感觉到薰的气息。我是一个直接的女人,不会为了那些老先生们“内宠干政”的言论左右。所以,我早几天已经吩咐为“内廷供奉”周远薰准备行李了。
“陛下。”远薰喃喃的,他常常有点神游的恍惚。到了月夜尤甚。我伸出手指触摸到他的下巴。和丝绒一样的光华美妙。过几年,就要长出胡子了。我突然想到以前览早晨醒来那短短的胡渣,让我多喜欢。薰低下头,吻我的手指。“陛下,陛下。”他说,唇齿间叫“陛下”两个字亲昵得好像秘密爱人的芳名。这孩子对我有情,但是从来不失分寸。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奇特的宝瓶,里面无论如何波澜壮阔,一滴水也不会泼出来。我如今需要的,就是这样控制得当的男人。在宫廷内外的大批美男中,薰虽年轻,做得最好。怪不得我简直有点迷恋他了。
我回到自己寝宫的时候夜已经很深。这壮丽的皇宫,到了夜里,总有点凄凉。大概是我朝三百年间在这里的冤魂太多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是皇帝,鬼神退避的。我的乳母,韦娘在灯下等我。
“陛下今夜气色很好。小太子已经睡下了。”她淡淡笑着。虽说年过四十,又是我出生以来就见惯的。我还是觉得韦娘美丽。她于我,几乎是半个母亲。自从览逝世,也是我在世界上最依赖的人了。
我感叹说:“每一次和远薰一起赏月就如品了美酒一样。”
韦娘喜欢远薰,她点头:“这个孩子很纯洁,也很美。”
“不是吗?他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接过侍女齐洁跪着递过来的白玉盏。里面还是燕窝汤。我最腻味这个,但是韦娘在面前,我想自己还是喝下去,可以让她睡个安稳觉。明天满宫都要早起,送我赴三年一度的南北君王的聚会。
一口气喝完,果然看到韦娘高兴了。我摆摆手,叫齐洁离开。
“韦娘,这次出行,宫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万一有变化,就要告诉王司空和宋将军。”
“陛下放心。”
“朕去看看太子,不会把小家伙闹醒吧?明天早上,就不想惊动他了。”
“没事,太子乖着呢,夜里醒了,也是很快睡着。不哭不闹。”
我笑了,和韦娘轻手轻脚的走到宫殿的一角,进了一个暖阁。示意嬷嬷和宦官们不要出声。走过去,弯腰端详了明黄帐子里的小家伙一会儿。他眉目入画,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长得就象他的父亲。一年半前,他也就十个月大,就会走路说话了呢。今天晚上没有等到我抱,真是可怜。等母亲回来,再弥补你吧。我心里说,恋恋不舍的退回到自己的居室。眼前还浮现着儿子沉浸睡梦里的样子。
等到伺候我的宫女们给我沐浴完毕,我一个人穿着宽松的睡袍坐下来。打开我龙床边的一个木阁,今天果然来了两个金匣密报。我坐下来,打开了金匣。
两份奏折系着不同的丝带。
蓝色丝带的是湘州的典签吴志南写的密报。不出我所料,湘州刺史王越果然在贪污朝廷兴修水利的银两。他是览的族兄,却如此不争气。怪不得览活着的时候不愿意我重用他。其实,派吴志南去以前我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吴志南不过是最后的一次检视而已。王越,应该革职流放。但是,如此不利于他的家族声誉。不如秘密赐死,想到这里,我苦笑着摇摇头。览,当初你不用他,何尝不是在保护这个族兄?
暗红色丝带的是“太平书阁”的奏报。这是父皇,览和我经营多年的秘密特务机构。听这个名字,看里面的人,不象特务。它不仅是我的消息网,也是实行暗杀或者此类工作的执行者。我也许不一定相信他们的每颗心,但是我绝对相信,他们拥有天下最敏锐的耳朵和天下最快的杀手。我看了这份奏报,倒有点吃惊。这份奏报上用秀丽工整的小楷写着:“本月七日,北国使者秘密会见左仆射,吏部尚书华鉴容。地点在都城先觉寺。使者乃北国太子詹事陆延。”
我的手在烛台下一抖。华鉴容?你竟然瞒着我吗?为什么?心里一个个疑问如同井水一般涌现。我朝建国以来,和北朝对峙了三百年。多次战争,我国实力稍大。但也不能轻举妄动。十年前,我父皇德宗就是死在对北国的乘胜追击路上。虽然不是敌国直接杀死他,但是敌国恶劣的山川和寒冷的气候使他壮志未酬。
我十四岁和十七岁的时候,曾两次赴南北之君王会。那时候,览作为“相王”兼“皇夫”陪伴在我身边,场面斗智斗气都是我方赢了。两朝得以保存了表面上的和平局面。自从览死去后,北朝一直在蠢蠢欲动,犹如冰河暗流。我不是不知道。我们这里,上起白发苍苍的司空尚书令王琪,下至普通百姓,无不在戒备北方。而我的左仆射,这个年轻一代最受提拔的皇亲华鉴容竟然偷偷交通北朝?
我深深吸气。想平息自己的怒气。但是我不能。我想起了昨天的中秋宴会上华鉴容那出尘俊秀的脸上真挚的表情:“陛下,臣只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时,我还很感动。跟他之间,有点讲不清,理还乱的恩怨。他又一向桀骜不驯,恃才傲物的。昨天那么坦白忠心,我心里惊讶。如今看,他是掩饰什么呢?
我想了很久,才大致作了决策。终于要睡下了,身上有点酸疼。
览,你走后的这两年我算是知道你的辛苦了。以前有你分担,现在就我一人。
览,今天晚上我还是一个人睡。近三年来哪一晚不是如此?天已经冷了,你的世界也一样吗?还是传说中的天国永远温暖如春呢?你在生命中的最后两年一再的让我注意其他好看的男子,是因为知道我今天的寂寞吗?我知道你欣赏远薰,他现在一天天成熟了,我要他的怀抱但是在他冲动的时候推开他。是不是也很残忍呢?宫里从来不缺少有趣的风雅的多才多艺的美男子。但是我怎么可以忍受在你走后和别人再同床共枕呢?
我难以成眠。是因为第一次以寡妇的身份躯参加济南之会而伤心吗?是因为华鉴容那个男人的事情而烦恼?是因为在这个月夜内心受了那个美少年的诱惑而愧疚?
过半个月我就二十岁了,谁也不知道我的心已经半死了。览,今夜我特别想念你,无数次的念头又在我心:不是为了览和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去面对那一张张真假难辨的面孔?去红尘世界和黑暗政治中一次次搏斗?
天还没有亮,我已经盛装坐在了御书房。我的容貌清丽,不过自己也知道那个“绝世美女”的评价主要是因为我的地位而来。其实,历史上有多少“倾国倾城”是真的绝色呢?到了这个地位,自然有文人墨客吹捧,老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就想象出无比的美女了。所以,传说中的美女的美,最好不要当真。比如我,百代以后人们一定揣测我是何等的美艳,其实我不过是长得干净些,秀气些而已。
内侍告诉我华鉴容等着觐见的时候,我刚好写完给“太平书阁”的密诏。慢条斯理的喝着珍珠茶。入口的茶淡而无味。王越,到湘州刺史任上不过两年,怎么就有这个胆子呢?要贪污,手段隐蔽一些不行吗?不知道,他是真的无可救药还是因为出自那个华丽家族而肆无忌惮。
览生前有意的压制自己的外戚王氏一族的势力,所以王氏在览担任“相王”的几年倒没有比前朝风光。览的叔父王琪,虽有才干,到览临终都还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秘书监。览的父亲,中书令王铭,在我和览结婚以后就要求解职。不过父皇以内忧外患作理由不允许。在我十四岁那年平息乱党后,他多次上表,览也帮着劝说,我就同意老大人致仕。 览的唯一的哥哥王珏,无心官宦,一直隐居在南山。览去世后,我多次征召他,欲引为宰辅。他还是“不起”。现在的王氏,是以览的从兄弟,和几个叔父为主。览死去以后,我有心的培养王氏子弟。如今,王氏一人位列三公,三四品官九人,难怪天下人说“陛下对王氏恩泽太深”。王越的例子,是给我敲了一记警钟吗?
我回过神来,华鉴容已经在地上跪了多时了。
“鉴容,你来了?”我亲切地说,简直算笑容可掬。
他是我的表兄,我姑母建安懿公主的独子,算是一家人。我有许多年没有这么直呼他的名字了,他竟然沉默了片刻。“陛下。”尔后,他应道。
“平身吧。入秋,地砖上寒气重。”我说。
“臣谢陛下隆恩。”他洒脱的站了起来,冷清的书房因为他的点缀而活泼。我仔细看看他,熟悉的脸面,明艳生动。如果不是那两道浓黑的剑眉,他简直是个艳丽的有点妖冶的男人了。可惜,他总是那么一幅骄傲的近乎傲慢的样子,下颚微微上抬,嘴角略带嘲讽的上翘。我突然想起来以前览称赞他的“美姿容”时候,我说的话:“也就是一只大孔雀,永远成不了凤凰。”
今天早上,想到这句我以为贴切的评价,我是一点开心不了。但我还是带着微笑对他说:“鉴容,你当仆射兼领吏部多久了?”
“臣主持吏部三年。任仆射也有十五个月。”
“吏部为六部之首,领选官员,职务繁重。这三年来政绩卓著。卿刚满二十六岁吧?而且卿还是皇族,朕应该更加倚重的。”
他的眉毛一抬,不慌不乱:“陛下,这都是臣的分内事。陛下过奖了。吏部人才济济,臣能够领选,因为陛下的知遇,也是因为臣同皇家的亲属关系。”
他的语气说明他知道我刚才的话不过是个铺垫。
我沉吟一会儿,问:“卿觉得吏部侍郎张石峻如何?”
“廉洁独立,是个第一流的人。”他肯定地说。
我在心里冷笑,你华鉴容也有看重人家的时候吗?当年你面对“相王”览都有不逊犯上的话呢。说到底是自信人家的算计都不如你吧?
我对华鉴容点头,说:“那么卿北上期间,朕也可以放心了。”
“陛下?”他猛地抬头。突然告诉他要他随驾北上,打乱了他的计划吗?
我最喜欢看他吃惊的模样。一时间不是那个笑看风云,不可一世的人物。倒像个大孩子。就说:“朕想来想去,这次南北会见,还是卿伴驾才好。”我背过身去,语气哀婉:“皇夫弃世,朕可仰仗的人才也就是卿等几人。”
“陛下,臣很感激。虽然臣本来是要留守京师的。但是有张大人在,臣也没有后顾之忧。臣一定尽力辅佐陛下,完满南北之会。”奇怪,他好像还很兴奋。我听了他那么说,极想回头研究他的表情。但是,如今他的城府哪里会放在脸上。
“那最好不过。卿马上回去准备一下。跪安吧。”我说。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面向墙壁叹了口气。鉴容,如果连你也开始演戏。谁还可以相信?
一转身,愕然发现他还没有走。有什么奇特的神色凝固在他的脸上。他以前经常不守宫规,但是览去世以后他变得谨慎了许多。
“怎么,还在?”我还是带着不可捉摸的微笑问。
他沉思,突然和很久以前一样,理直气壮的直视我,明亮的黑色眸子里闪烁光亮:“陛下,相信臣吗?”
我沉默,有理的人怎么变成了他?还是我误会了他?我心头一动。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我巍然如山。他的眼睛却逐渐潮湿。我哪里会忘记了他有怎样的一双眼啊!黑白分明,亮丽璀璨的连星星都比不过。他今天为什么会失态,我没有兴趣探究。
我终于说:“相信,所谓信任,没有相信,哪里会任用你呢?鉴容,你看着朕长大,应该了解朕。”
他终于离开,一言不发。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是个聪明人,虽然刚才有点失态,但他不会再犯。我们两个,其实是很相像的人。
我离宫的时候,照例是三公带领群臣送我。我的目光扫到了跪在后面的张石峻,一个消瘦严肃的中年人。他看到我,似有灵犀。出身贫寒,为人耿介的他,曾经十年都默默无闻的做一个小令。直到身为太宰的览发现他,一力提拔。览病危的时候,召集商议事情的除了中书郎张石峻,都是三品以上官员。他到吏部,毫不留情给少年得志的华鉴容几个钉子,没有想到今天华鉴容倒说他的好。这个张石峻,不是池中物。
三公都年纪不轻了。我一笑,去扶太师何规。太师年过古稀,目前不问政,半隐退了。“何太师,卿就免了这种礼节吧。”
“ 陛下,此次北上,请保重龙体。微臣年老,不能随行,只愿陛下万事顺利,臣静候笔下回銮。”
“好,借太师吉言。太师,也要保重。领头等候朕回京。”我说。太师的身体不妙,在秋风中就像一片枯叶。我强压不吉祥的念头,隔着太师的袖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转过脸,我看了看年过半百的司空王琪。虽然他满头白发,神色却清明,精神矍铄。他是览的叔父,在宫廷里我是随着览叫他“阿叔”的。到了现在,我该交代得都交待了。他是一代鼎臣,有些话不用我再三强调的。
“王司空,有卿在,政务自然不用朕担心。”
“陛下,保重。”王琪是从来不说多余的话。
大将军宋舟是帝国的传奇人物。已经年老。黝黑的脸上是宁静的表情。他有一张最普通的脸,但是看了以后,你会永远记住那么精神集中的沧桑面孔。我只对他点点头,他是我父亲最相信的人,也从来没有叫我失望过。我觉得对他说什么都算废话。
“恭送陛下起驾。”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我进入了金质的辇车。我的首席侍女齐洁陪伴在侧。齐洁风貌整洁,比我大六岁。她是立誓终身不嫁的,父亲是已故的领军将军关延。她不嫁的原因,是个谜团。我问过几次,还是徒然。
“陛下,要不要在车里小睡?”她体贴的问。
我捏一下她的手,这是我对人亲热的习惯:“朕看上去很累吗?”
“没有,奴婢只是要陛下到下午更有兴头看京外的风物。”她可是个水晶心肝的伶俐人。要不然也不可能把宫内杂务调停的那么稳当。
我摇头:“可惜我是睡不着的。”
京外的风景,还是引人入胜,只是没有了览。平添一段心伤而已。华鉴容,王览,周远薰,韦娘,其他的人。这个故事很长。长的就像现在这段北上的路一样。我,女皇帝炎神慧,也是一个从一个淘气的小女孩长大的。
我的母后,乃国色天香的美女。这一点,任谁都可以想到的。然而作为后妃,仅仅有此,难以长胜不衰。后宫天生丽质的女子年年不断,母亲的年龄则一岁岁增大。母亲的魅力,在于她似乎永远愉快的心情。至少她的表面如此。她巧笑,媚笑,会在父皇怀里像个天真的女孩子一样放声大笑。她在人前永远是个最会凑趣的女子。不论哪个男子,和她说了话。都会觉得自己特别讨人喜欢。
父皇的每个妃嫔在皇后面前,都会感到她俘获人心的平易性格。但是多年来,只有皇后一个人生了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那就是我。父皇精力充沛,母亲还不时地引荐美女,为什么子嗣单薄真是个谜。但既然天子都不想去探求其中的奥秘,别人又怎么敢涉足禁宫的漩涡?
我母亲并不干预政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我可以继承皇位。我宏朝三百年,女皇也有过两三个。所以女主算不上破天荒。只是有一条规矩,没有男嗣才可立女嗣。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正坐在母亲的裙下看图画。父皇告诉母后说,他决定明日正式册封我为皇太女。母亲笑了,伸出手抚摸我的额发。
我放下手里的图画,问:“母后,什么叫皇太女?”
“傻孩子”,母亲的笑声从喉咙里发出轻快的共鸣:“就是继承天下的人呀。”
我似懂非懂:“如果以后再有了弟弟,我就不是皇太女了?”
母亲只是笑了笑,不说话。倒是父皇抱起了我:“那是以后的事情。做了皇太女,你就要注意仪态,不要成天淘气了。”
父皇瘦长,面容端庄。如果给他一袭白衣,他活脱脱是个“秀骨清像”的仙人。他算是一个明君,二十岁登基后,当了二十年太平天子,政通人和。难免他也会心情烦躁,这时候他就会来到昭阳殿,看一看他的妻子被他称为“艳阳天”的笑脸,心情立刻就可以平复下来。他爱母亲,可也不是专宠。父皇文采风流,不能拒绝美丽的东西。他喜欢漂亮的面孔。母亲对此很了解。
母亲侧过头,对父皇微笑着说:“陛下,沈尚书的女儿真是妩媚呢。她新排了舞蹈,很是精彩。陛下这会子有空,到婕妤那里去看一看罢。”
父皇年过不惑,但在母亲面前,还会脸红。他只是答道:“她的火候还不够,如果她看过皇后当年的舞姿,就不会那么得意了。”
母后眯缝起秀目,浅浅笑道:“陛下怎么那么说?陛下喜欢的,我就喜欢。我觉得胡婕妤就是叫人动心。小翘鼻子,楚腰纤纤。可是个齐全的孩子呢。”
想到雪肤花貌的沈婕妤用麦秆给我编制的微型宫殿,我也告诉父皇:“慧儿也喜欢婕妤,她可好了。”
母后拉住我的手, 对父皇说:“陛下起驾吧。怎么叫那姑娘空等?我有了这孩子知足了,所谓百不为多,一不为少。”
等父皇终于给母后推走了,母后突然抱住我:“我的慧慧宝贝,有一天你会成为至高无上的女人。不用再象妈妈一样,不用象妈妈一样。”
我被母亲抱着,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手指扎得我的背生疼。我忍住不喊疼,毕竟母亲总是为我好的。我只是似懂非懂的叫:“母后,母后。”
她这才放松我,一张笑脸移到我面前 :“你想不想有个弟弟?”
我使劲点头,我可想有个小弟弟了。做不做皇太女,与我什么要紧?
母亲愣着看了我半晌,才露出每次哄我的那种甜腻的笑 。“母亲生你的时候就过了三十岁了。”她很轻轻的说。
“我已经不会再生,这后宫哪里还会有什么弟弟妹妹?你这个傻宝宝。”她芙蓉如面柳如眉,更兼巧笑嫣然。
我五岁的时候还真是个傻宝宝。丢三落四,磕磕碰碰。在日夜“监视”我的宫女和宦官面前,有几分顽劣。不过他们大多喜欢我。因为我长相“可爱”。我常梳着双髻,可惜头发稀疏。几缕黄毛下,是个光滑洁白的额头,就像个大白馒头。肉手肉脚都是粉嘟嘟的。只有一双大眼睛算是水光潋滟,才不辜负母亲美人的遗传。据说六岁的母亲就叫十岁的太子,也就是我父皇一见倾心。可我,也就是可爱的胖孩子。我的表兄华鉴容背着人,叫我:“阿福。”我很不服气,他就会皱着鼻子坦率地说:“没办法,看到殿下就是想到个无锡泥娃娃嘛。”
华鉴容,年长我六岁。生而丧父,他母亲,也就是我父亲唯一的胞妹建安长公主发誓守节。父皇疼爱妹妹,一年倒有大半的日子他们母子住在宫内。华鉴容从小就生得美,象有花魂附身一样水灵灵的秀丽,绰号是“玉人”。父皇母后都异常宠爱他。想一想,他是“玉人”,我是“泥娃娃”,如果我不是皇太女,满宫的关爱还不叫他一人占尽了?
我当上了皇太女,其实日子还是一天天无聊的打发。到我七岁的时候,也不见有拥有什么仪态。倒是读书长进些,叫我的老师——何太傅高兴。老先生说我:“天资聪颖,手不释卷。”我最喜欢读史书,不过有的东西, 特别是史书上关于宫闺的记载,老先生总是对我含糊其辞。每每顾左右而言他。好在华鉴容陪读,下了学他会给我解释。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坐在母亲昭阳殿的花园中,冥思苦想今天学的《汉书》。母亲不在,我最喜欢就是赤足穿着木屐,坐在殿内的花圃中间晒太阳。在宫中,谁不想居住在着昭阳殿中?这里就是树影下的青苔,都是带着温暖的。父皇的妃子们还常来看我,只是不见了沈婕妤。我好几次问起她,母亲一脸宠溺的笑容:“她搬得离我们太远了,不方便来看慧儿。”我想起沈婕妤用草给我编织的花篮,她的脸带着梨涡,拉拉我的小手指:“女大十八变。别担心吧。将来殿下一定会是个美人。到春天来了臣妾一定陪着殿下去摘花。”我每天等,可是她始终没有来。我忍不住又问母亲:“母后,婕妤究竟到哪里去了?她不想我吗?”母亲笑颜和春光一样:“想啊。她想我们母女昭阳殿的暖和呢。她现在住的地方没有阳光,只怕连寒鸦都嫌冷清。”她的目光尖锐。我第一次害怕起母亲的笑,也就不敢提到婕妤了。我正在百无聊赖中,听到了少年的呼唤:“阿福,阿福。我回来了。”
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华鉴容了。随着他年龄的长大,许多人对他的关爱转变成了倾慕。小宫女们总是喜欢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议论他。他的一举一动,服色冠冕,都可以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我想不通,难道他很好吗?他骄傲,又爱取笑别人。现在更加了不得,托病逃学,欺骗尊师。我懒懒得回过头,朝那个打扮得和皇子一样华丽的人扁了扁嘴。反正他是看我坏脸色就笑的更欢的。
“阿福不要怪我嘛。今天的曲水流觞大会,可有意思了。我遇到一个特别的人。嗯,真象秋月一样雅丽,春云一样翩翩。”他说。
“我不听,和金鱼在一起的有什么好人?”金鱼是我对他私下的称呼。因为我小时候口齿不清,把鉴容两个字念成金鱼。到后来我可以念明白,也不高兴改过来。根本是对“阿福”的以牙还牙。
他更是笑容满面,“皇太女殿下恼了吗?是不是今天又让太傅给蒙了?”说着,他凑过来和我并肩同坐:“阿福,说说看嘛。”
我问:“知不知道汉书里的汉成帝和飞燕合德?”
“知道啊。”他的黑眼睛霎时闪过一道光。
“赵合德为什么要杀死皇帝的孩子呢?”
他想了想,和煦的春光照在他的脸庞上。他说:“因为赵氏姐妹专宠却多年无子。他们怕别的女人生了孩子,母以子贵,威胁她们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