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者撇撇嘴,骂一声蠢蛋,漫不经心地掸掉袖上的骨灰,踩着那些细灰步向洞外。
他很喜欢这截巡视路,温暖,安全,不费事,不需要用鞭子抽那些在雪下龟息忍不住动弹的,也不会被瀑布的冰锥割伤手和脸。洞里的天火可以帮他解决一切。
脚下声音沙沙的,好多灰白的灰,走得很舒服。
身后有惨叫,那是在血玉髓洞里,受熬骨换皮之苦的人在嚎叫,滚热的血玉髓会贴着他们的肌骨,一遍遍淘洗他们的筋骨。凄厉的惨叫撞击在厚厚的洞壁上,满洞都是令人恐惧的回声。
伴随红光猛闪幽闪,骨灰不断蓬出,仿若地狱。
他却觉得很亲切。
这里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甚至因此,看见那些傻傻入天灰洞的,还会有智商上的优越感。
他看见前方一点天光,要出洞了,赶紧竖起衣领,外面会很冷。
出了洞,是一个冰湖。老远就能看见冰湖如镜,尺许长的冰棱,如剑如树在侧。
冰湖里也有人,一些赤裸上身的十来岁少年,在冰湖之上对战。
他们赤足,持剑,剑光如冰棱一般刃冷锋寒。招招都对着对手的要害招呼。
因为两个人之中,只能活一个。
那些少年脸上,大多有冰珠在反光——那是凝结的泪珠。
能活到现在,活到这里,和同伴已经相处多年。而且冰湖对剑,主持的人会特意选交情最好的那一对比剑。
绝情忍性,才能为人所不为。
巡视者站定,抱臂津津有味欣赏着比剑,冰湖上拖曳着很多深红的痕迹,有粗有细,细的是脚底摩擦粗粝冰面留下的血痕,粗的,自然是人体拖曳留下的。
一对少年正比到他面前,两人一高一矮,出手都很轻捷,最初的痛苦已经过去,现在彼此脸上,都是稚嫩的凶狠,看着越发令人心惊。
巡视者忽然有些恍惚,似回到了多年前,也是濛濛飞雪,雪下冰湖,周天寒彻。
有一对少年在比剑。也是一高一矮,两人脸上的泪珠,噼里啪啦地坠落在湖面上,清脆。
…眼前少年中,个子高的,猛地一剑角度刁钻,从胁下直取对方小腹。
当年的矮个子少年,猛地一剑,直取对方眉心。
…眼前的矮个子少年猛地铁板桥,后背着地,剑从脚尖飞起。
当年的高个子少年,忽然一剑从肘下飞起,直奔矮个子少年心口。
…眼前的高个子少年踉跄后退,脚底一滑,落到冰湖边缘,背后冰树锋锐如刺,他撞了上去,一声惨呼,冰刺从他胸口穿出。
…当年的矮个子少年,也援救不及,踉跄后退,眼看剑将入胸口,高个子少年却忽然收手,剑落。
他伸手来搀他。
他仰头看他。
忽然一剑飞来,钉入当年那高个子少年的胸口,血花飞溅里有宏大的声音沉声道:“弃剑手软者,处死!”
那寒冷彻骨的声音,钉入心的冰湖深处,永不融化。
…
冰树上,高个子少年的尸体高高挂着,矮个子少年怔怔盯着他,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想哭,但他不敢哭,泪如果真流了下来,他便过不了最后一关,成不了记名弟子。
巡视者第一次,慢慢抱起了双臂,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寒冷。
当年那个矮个子少年,也没有哭。
当年那个少年,捡起了剑,默默回头,走进半山的小树林里,在那里成为了一名记名弟子,再过三年磨练,成为正式弟子、外堂管事、内堂管事、直到今天。
那少年,是他。
那因为弃剑被杀的高个子少年,是他的孪生哥哥。
…
巡视者忽然不想再巡视下去了,之后的事,也用不着他多管。
和别人的想象不同,雪山不是越往上越见高人,相反,山顶是第一关,能下山的,才有活路。
他站在半山上,遥遥看山脚,快要靠近山脚的地方,有个小木屋,那里,是外门弟子走向内门的必经通道。
只有进入内门,才真正算是宗门的人,宗门会为其承担一切生死要务。
想到当年走进那小屋子所经受的一切,漠然的他,也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寒战。
体内某个要紧地方,开始及时痛起来,提醒他“绝情忍性”的真义。
他站在那里,深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慢慢往下,往下。
真气在体内沉到一定程度,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刺痛,他知道,到了。
在那里,属于男人的最重要位置,有一根针。
断性,锁阳。
他又吸一口气,以真气,将感觉到的那根针,慢慢往上拔。
这寒冷地域,他脸色涨红,浑身颤抖,额头渗出滚滚的汗,汗珠噼里啪啦坠落地面,融入雪堆不见。
五官因剧痛纠结在一起,近乎狰狞,他忽然吐出一口长气,踉跄向后一退。
背靠在冰面上,他瑟瑟颤抖好一会,才平复了下来。
用真气再次查探一下,他发现,那针上移了大概一粒米粒的距离。
这让他有点高兴,觉得这次进展迅速,以往只能移动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离将这根针拔出要害部位还很远,但他相信,有生之年,总有希望做到。
这个方法,是他付出了极大代价,才从门中老人那里得来的。拔针极不容易,因为很难控制针的轨迹,很容易刺伤内脏。据说门中很多暴毙的人,都是因为悄悄拔针没有成功。
针是无法完全拔出体内的,时日久了牵扯要害,剥离不开。所有偷偷拔针的人,都只是希望将针移到别的不要紧的部位,总比堵在那里,日夜痛苦要好。
有没有人成功?他不知道。他希望自己是一个。
他靠着冰壁,好一阵才平复了体内的剧痛,每一次拔针都如酷刑,让他们这些历遍苦痛的宗门中人,都觉得难以忍受。
他觉得能将这针完全转移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强悍,最坚忍,最不可动摇的男子。
他开始再次向山上走,循环走过的路,走回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雪山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走下山的那个人。
他不仅下到雪山的山脚,甚至走出了山脚,走向更遥远的大荒。
他是宗门的禁忌和不可逾越,当年单剑独行的身影,阴影般覆盖在所有人心头。骄傲的宗门,因他深受百年来未有之耻辱,至今宗门上下,对于此事,都心照不宣,讳莫如深。
他想起自己一剑穿心的兄长,在心中微微叹息。
他人有他人的命,我们都是平庸的人,只能服从于森严的命运。
不过,他有没有成功呢?
…
他走到山上,半个时辰正好,手下将那些新上山的婴儿从雪地里扒了出来,正在一个个测试呼吸。
都已经死去。
他很失望,又叹:“一年不如一年!”
…
雪山上有四季分布,山顶是冬,而山脚是春。
这里的湖水很清澈,草地如绵毯,花并没有开在花园里,盛放得到处都是,冬天和春天的花,都挤挤挨挨开在一起,让人在为山顶仙气敬慕的同时,又禁不住疑惑,这里或许才是真正的仙地。
花丛里还有很多白狐狸,多到让人觉得,是不是全大荒的白狐狸都被养在了这里。那些狐狸被圈养久了,个个显得温柔娇憨,翘起的雪白大尾巴掩住乌黑的眼珠,在花丛中轻盈跃过,如一蓬蓬软云,覆盖在草地上,雪白的裙裾中。
裙裾被风吹起,蒲公英一般悠悠散开,和山顶的紧张肃杀比起来,这里的气氛悠然自在。
裙裾的对面,有并拢的许多双靴子,一个禀报事务的姿态。
事情汇报已经告一段落,所有人在等待裁决。
裙裾上落了一搬深紫的花叶,一双雪白的手伸了过来,细细将花叶拈去,似乎整理衣裳,比这些人的等待回复要重要得多。
一只狐狸爱娇地蹭在她手边,她摸了摸它的头。
“记名弟子失踪?”
“是。”有人恭敬地答,“已经又派了一位外门弟子,前往玳瑁。”
“记名弟子在何处失踪?”
“七峰山。”回话的人声音小心翼翼,“连同带去的所有从属…”
抚摸狐狸的手一顿,但随即恢复了从容,那狐狸却似忽然受惊,尖嘶一声向外蹿出。头顶上一簇深紫的花,簌簌碎了很多花叶。
她静静看狐狸逃走,毫无烟火气地手指一弹。
半空中的狐狸身子一顿,随即坠下,落入深紫花丛下,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坑,狐狸堕入坑中。
风将泥土掩起,明年那花定然开得更美。
“死便死了吧。”她更加没有烟火气地道,“慕容,你这事办得不太妥当。”
一个中年男子微微躬身,“是,稍后属下便前往刑堂领责。”
她淡淡“嗯”了一声,忽然又道:“药坛那事办得怎样了?”
“维持住了。暂时没有人死亡,但…不排除还是有可能会死。”
“不是说,已经从沉棺骨殖上,寻找到解决方法了吗?”
“但又发现了其余毒素。”
“我们没必要救那家人的性命,但他们的武功和我们曾出同源,他们所遭受的反噬,将来便可能是我们的遭遇。告诉药坛多用心,需要人手随时增派。”
“是。”
“没有恶化也是喜讯。传讯给他,让他加紧了。”提到这个“他”,她语气微微沉郁。
“是。”答话的人更加小心。
“他最近还在帝歌?”
“是,听说他限制了女王权柄,应该已经有所打算…”
“不要说应该。”她打断。
众人噤声,半晌有人轻声道:“他会的。我们履行了保护职责,他应感恩。”
“南宫。”她无甚表情地道,“这么虚伪的话,就不用说了。”
又一阵沉默。
“最近山下有什么变化?”半晌,她又似乎很随意地问出一句。
她问得随意,别人却不敢答得随意,立即有人道:“无事。只是…”
“有后续,就不要说无事。”
“是。”那人低头,觉得今日她似乎心情不好,“有一点不顺。寻找优秀根骨孩子越来越难,连弃婴也很少能找到。下山办理此事的管事,行事也不如当初顺利。”
“原因何在?”
“靠近我们的沉铁翡翠部,和姬国蒙国,最近都出现了一个‘乐善堂’,专门收留弃婴和无家可归的少年。据说是来自商国的大富商所为,本意不过是行善,却影响了天门的计划。正想请夫人代为请示宗主,是否要对该堂实施制裁。”
“管事们可有异常?此人行事可有故意针对我等处?”
“管事忠诚无可挑剔。至于那富商有无针对——不管他针对不针对,他影响了天门宗门延续大计,就是死罪。”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忽然出现的乐善堂,”女子说话从无沉吟和犹豫之色,思考也像在下决定,“命专人予以观察,若有不轨,立即铲除。”
“是。”
她站起身,其余人都退后一步,都知道,这便是谈话结束了。
雪白的裙裾拂过紫色的花丛,落了一裙的紫云英花瓣,花瓣随她的步伐轻轻悦动,几个翻覆之间,化为一片濛濛紫雾不见。
她的自然花园里,什么颜色的花都有,但她永远只在紫色花下停留。
眼看她将转过拐角,那先前被称为慕容的男子,忽然扬声道:“敢问夫人,宗主近日可好?神功大成之期已近,我等当早日备礼,为宗主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