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筷去夹豆子,他却倾倒桌面,豆子骨碌碌滚动,夹不起来。

她猛地一拍桌子,豆子齐齐飞起,撞在一起,但牛肉也飞了起来,她一手将豆子都抄在手里,大笑起身,用嘴去够牛肉。

“我的!”她嚷。

马车却在此时忽然一震,向前一歪,景横波一口将牛肉叼在嘴里,却已经控制不住身形,啪一下脸贴在了穆先生脸上。

她瞪大眼睛。

眼前是银面具,生冷的,坚硬的,咯得她鼻子生痛。

银面具下的唇,却不可思议的柔软,微凉的,薄薄的…

哦不那是牛肉。

两唇之间,还隔一块牛肉。

她背后什么架子倒了,正压在她背上,马车也歪了半边,但却没有倒下去。因为她先前防备着刺客推马车,拆走了轴承零件,马车只会倒,不会滚动。

她动弹不得,正要先把身后架子挪开,他忽然张开嘴,把那块牛肉给吃了。

牛肉给吃了…

吃了…

她脑筋有一瞬的短路。

吃完牛肉…就是唇…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下一瞬,似有意似无意,他的齿已经将她的唇,卷进了自己唇里。

清甜馥软…

她一惊,急忙向后拽,也不怕这用力扯破了自己的唇皮,他似乎轻轻一笑,咬了一咬她的下唇,微微带点力度,似一个惩罚,然而传到全身,却是一阵酥痒。

她禁不住微微一颤。

眼下的唇,晶莹淡红,如糖果色,想不到男人的唇,也可如此诱惑。她觉得美,却没有多看,微微偏转了脸。

他目不转睛望着她,眸中有种奇异的缅怀般的神色,手一挥,她背上一轻,架子移开。她立即起身,呼出一口长气,搓搓脸,将表情调整回坦然正常的模式。

“咳咳。”她咳,思考着该用一句什么样的话,既表达对他的谴责,又可以避免重提刚才的尴尬事件。

她不能责怪他偷香——是她压下去的,他只是吃牛肉而已,吃的过程中无意中碰到她的唇而已,这种事如果和他纠缠下去,吃亏的保证是她。

他却夹了一块牛肉,闲闲吃着,还对她让了让,道:“味道很好。”

什么味道很好?

说味道很好就说味道很好,干嘛盯着她的唇?

景横波觉得这个人,看着谦谦君子,实际上无耻恶棍。

她怒气冲冲地坐下来,恶狠狠盯着他,一挥手,将一个扑向马车车窗的刺客,给摔出了三丈外。

惨呼声里,穆先生神色不动,赞道:“陛下神功,非同凡响。”

“你知道我是谁?”她眯起眼睛,神情并不太意外。

“我在帝歌有眼线,知道陛下擅长轻功和内功。”他笑道,“没想到擅长得如此惊世骇俗,实在大开眼界。”

景横波的瞬移和控物,在大荒武人的眼里,不外乎也就是高深轻功和内力的展示,这么说倒也正常。

景横波并不奇怪穆先生能猜到她,自从她报出英白的名字,就等于告诉了他她的身份。

但她比较关心,玳瑁其余的江湖势力,有多少人猜到她目前在哪里。

“三门四盟等人,并不太清楚你的情况。”穆先生似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总知道她想知道什么,告诉她,“玳瑁离帝歌太远。这些江湖人盘踞此地,自尊自大,只想着自己的三分地盘,不太关心遥远皇城的动向。尤其你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个被放逐的失势女王,连护送军队都没有,他们没有兴趣研究你这人怎样。如果不是你手下那批新收的人,以及你和七杀的关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怕你还没进玳瑁,他们就派人干脆将你干掉算了。”

“那也要能干得掉。”景横波冷笑。

“敌人轻敌是好事。”他用筷子指了指她,“轻敌者,自损实力三分。”

她明白他也是在告诫她,翻了个白眼,却没辩驳,想了想道:“你刚才告诉我,茴香豆们太多,如果都挤在路上,我想要获得王权会很难。唯有让茴香豆们自相残杀,才能真正清理了玳瑁。是这意思吧?”

他端过一只碟子,碟子里四面香糕,中间一颗糯米球。外头喊杀激烈,不断有人体撞在车身上,碟子里糯米球四处滚动,却始终无法冲出香糕的阻挡。

她伸筷,夹走了香糕,糯米球滴溜溜滚进她嘴里。

“玳瑁族长并非庸才,只是限于局势,不得不龟缩王城之内,以重兵作甲,和众多豺狼长期对抗。”他道,“困久了,外头的篱笆结了一层又一层,越来越冲不出去。想要自由,非得有人从外面,大力破局。”

她鼓着两腮,一边艰难吞咽一边拼命点头,脸色渐渐涨红——糯米球太粘,塞住了。

他探身过来,伸手一拍,她咽喉“咯”地一声,噎住的东西咽了下去,顿觉浑身舒畅——如果被一颗糯米球噎死,她会不会成为大荒史上最杯具的女王?

正要道谢,忽然发现他的手还停留在自己胸口——刚才他拍抚她胸口顺气来着。

“嗯?”她用眼光盯住了他的咸猪手,提醒他做人要自觉。

“哦。”他不急不忙,拉了拉她衣领,将上头一个先前不小心松开的扣子扣好,才从容将手收了回去,道,“夜间冷,领口敞开小心着凉。”

景横波觉得他真心想说的话也许不是这句。

穆先生已经转了话题,比先前更从容地道:“玳瑁族长也是个糯米球,小心沾上,咽不下甩不脱。”

一谈正事,景横波就忘记腹诽,想了想,问:“你的意思,我要做这破局之人,但也要防止自己和玳瑁族长打交道过程中,被他利用,腹背受敌。”

他微笑对她举杯,眼神赞赏。有种女子终长成的欣慰。

她咕咚咽下一杯,酒壶不知何时到了她这边。

桌上的菜一片狼藉,茴香豆满桌乱滚,牛肉东一片西一片,糕点碎成了屑屑,酒不知不觉见了底,不过他从头到尾只喝了自己斟的第一杯。

“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在玳瑁出场?”他将剩余的菜归整到一个盘子里,举杯笑问她。

对面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微醉,星眸朦胧,鬓横钗乱,双颊泛一抹淡淡桃花色。

车身摇动,又一个人撞过来,一张脸满面狰狞之色,探进了车窗。

她一把端过碟子,啪地一声盖在那人的脸上,手一挥,那人满脸鲜血,倒飞出一条凌厉的弧线,撞在三丈外一棵树上,满脸菜肴四溅。

惨叫声里,她气吞山河,大声一笑。

“我要最霸气的出场,告诉他们,谁才是女王!”

女帝本色第五十四章又一场醉

景横波发酒疯那一刻,整个玳瑁,乃至更遥远的地方,一样不平静。

世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山顶终年覆盖着皑皑积雪,远远望去一片洁白连接着湛蓝的天,那些雪光在霞光下光芒闪烁,干净而神圣。

雪山周围十里无人烟,十里之外有村落,那些村落的人,在天气晴好的时候,登高远望,能够看见雪山之上,时不时飘出的白色的烟气和人影。

他们认为那是神仙。吸云霞,吐霓虹,操纵天地之气的神仙。凡人不可冲撞,否则必遭横祸。

这样说是有来由的,十年之前,曾有人贪图山中猎物,入山打猎,有去无回。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的游侠儿,听闻山中有仙,或不信,或向往,不顾阻拦入山一探究竟,同样一去不归。

时日久了,传说就成了事实,成了无言的禁忌。村人们认为,那不是仙,什么是仙?他们不涉红尘,这么多年就没人见过山中仙人;他们高来高去,有时候能看见人影如烟气一闪,倏忽不见,除了仙人,平常人哪能这样呢。

村人们时常仰望仙山,想着那最高级、最法力通神的仙人,一定住在山的最高处,每日只食云霞,沐浴天光。

山的最高处。

终年不化的积雪,没过人膝,确实有无数人影在雪地上游动,那些人都穿着厚厚的白锦,手执带着倒刺的长鞭,在空无一人的积雪之上游走,看上去是在巡视什么,但雪地上看不到人。

一群同样装扮的人从山路的一侧上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筐子,山上巡视的人迎上去,数了数数目,不满地道:“怎么人越来越少?”

“不容易搞啊。”山下上来的人道,“弃婴、残缺儿、被拐带的孩子、以及大户人家被主母弃了的妾生子,能搜罗来的都搜罗来了。一些贫户养不了的孩子,也花点钱弄回来了。大荒条件恶劣,生育不繁,哪里经得起咱们这样一批批地搜罗呢。”

“不行就去周边各小国试试。”山上巡视的人,取过一个筐子,筐子里一个婴儿,不过半周模样,小脸冻得通红,不知怎的却不哭,乌亮的眼睛盯着陌生的脸孔,看上去很是可爱。

那男子却像看一块石头一般,漠然看了一眼,三两下扒掉婴儿衣服,随手往雪地里一抛。

哭声尚未响起就被雪覆盖,那一片雪陷下去尺许,旁边的一片雪微微动了动,那巡视者唰地一鞭子便抽了下去。

“不许乱动!”

砰一声闷响,雪花四溅,雪地上隐隐现出一抹长长血痕,很快又被四周涌来的积雪覆盖。

那片雪地安静了。

周围的人好像没看见这一幕,各自快手快脚,将自己筐子里的婴儿剥光,扔进了雪地里。

有的婴儿发出响亮的哭声,有的哼哼唧唧随即湮灭,有的连声音都发不出。

那最先说话的巡视者,不太满意地听着,哼了一声道:“越来越差!”

山下送婴儿上来的人,便像犯了错一样低着头,知道这一趟辛苦的差事,能受到的奖赏便有限了。

巡视者对他挥挥手,“下去领赏吧。也许这次会给你换个任务。”

送婴儿上山的人下去了。巡视者看看时辰,道:“半个时辰后扒出来。”

“是。”

巡视者继续拎着鞭子巡视,他和同伴走在雪地中,轻飘飘不留痕迹,看见脚下雪地有稍微异动,便啪地一鞭子甩下去。

雪地平静了,他走到雪地尽头,那边是一片崖。

“上一批时辰到了。”他道。

属下扒开雪堆,拖出一些僵硬的躯体来。大多是三四岁童子,衣裳单薄的身躯僵硬发青,已经在雪下冻死。

他用鞭子,如同拨猪肉一般细细拨过去,偶有发现一个气息尚存的,便道:“送后山。”

一批孩子看完,只有两个还活着,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又是一声“一年不如一年。”

处理完这批,他稍稍往下,一段山路之后,有一小段瀑布,瀑布下坐着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那些夹着无数细碎冰晶的水流,就那样无遮无拦地冲在他们头上。

孩子们浑身发青,瑟瑟发抖,在冰冷的圆石之上努力盘坐,要熬住头顶的冰水连贯冲激,还不能滑下圆石。石头上都是碎冰,四面很圆。

瀑布中冰晶随机生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尖锐有的圆润。小的,圆润的,砸在头上不过是个包,遇上大的尖锐的,也许就是刺穿天灵盖的结局。

这里,不仅需要能力,还需要运气。

巡视者到的时候,瀑布中正顺流而下一支大冰棱,落在了一个孩子的头上,那孩子哎哟一声,头顶血花一溅,身子一倾,滑下圆石。

他落下时徒劳地伸出冻得铁青的小胳膊,似乎在祈求一双救援的手。

然而没有人救他,同伴们咬紧牙关在和自己的命运对抗,巡视者冷冷抱着双臂,眼神如见一只懦弱的鹿,被命运的箭射穿。

失败者无权要求救赎。

这是雪山的铁例。

那孩子轻弱的小身体翻了下去,卷入滚滚的冰流,瀑布之下就是一条沟渠,跌落的孩子会被卷入山中暗洞,在深水中腐烂,永不见天日。

冰流粉红了一霎,随即又恢复了清澈,这水流动不休,再多的血也染不红。

其余孩子目睹同伴的结局,大多面无表情,继续稳坐。

不坐稳,下一个就是自己。

巡视者继续向前走。

前面是一段暗洞,一进去,就能感觉到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温度——火热,似里头点燃无数熔炉。

从冰流瀑布下挨过三天,立刻来到这里,冷热交击之下,体质稍弱的立刻便会倒下。

不倒的,能进入暗洞中的小洞,暗洞两侧都是这样的小洞,每个洞都散发着暗暗的红光,似炼狱似地火,令人见了心中发瘆。

然而他们不能犹豫,必须立即走进去。

走进那个暗洞,也有玄机,有的是真的天火洞,一进去就焚化为灰;有的却是可以锤炼身体的血玉髓洞,虽然身受苦痛,却能有所助益;还有更为高级的火源功洞,可练体,可补气,可学洞壁上的高深心法。

走进不同的洞,便是不同的结局。但这里需要的不是运气,是智慧。

在进洞之初,便会有一些线索和暗示,指引着洞的选择。但没有人会提示你,只凭你自己的悟性和智慧发现。

多少孩子熬过了雪地龟息,熬过了冰流瀑布,进入这洞中,感觉到久违的温暖,信了引路者“每个洞都有大造化”的话,急急寻个洞取暖,就此葬送性命。

只有最细心最审慎最聪慧的孩子,才能过这一关。

巡视者自洞中唯一的安全道上过,落足声空洞而悠远,四周很多的洞里都有人,他看见有个孩子进入了天火洞。

他微微地,微带恶意地笑着。

几乎刹那,黑暗中红光一闪,一蓬灰蓬地弹了出来,散落在他衣上和脚下。

连惨呼都没有,瞬间被从世上抹去。他的家人也许还以为他在某处享福,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早已入了地狱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