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白性好疏阔,住在一个小峰头的峰巅的石屋内,对面是一挂银亮的瀑布,意境虽美,其实很吵,但对英白没啥影响——他大部分时间喝得醉醺醺的,根本听不见。

其间她路过了那几个人选的房子,天弃看样子很喜欢她那间,但不好意思和她抢,退而求其次,选了间山坳里避风的木屋,他怕山风吹皱了皮肤。

决定了住这套,就得先打扫房间,房间里床和桌椅居然也齐全。山巅空气好,灰尘也不算多。紫蕊拥雪很勤快地找到扫帚开始打扫,景横波闲着没事,也拎个小桶,准备去打水洗抹布。

能看见这么正常的房子,景横波觉得幸运。

他们的房子要么造在山阴,露水滴答。要么靠近风洞,整天狂风呼啸。要么靠近野兽聚集地,狼嚎不断。要么就在山崖间断石上凹陷地里反正各种不适合建造房子的地方,形状也各种千奇百怪,刚才她一路过来,就看见一个三角形的树屋,吊在一颗大松树下,那绳子被鸟兽啃得千疮百孔,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轰然坠落。

景横波有点奇怪这间屋子的坐落地,按照逗比们的逻辑,这么美这么合适造房子的地方,那是一定不能拿来造的——合情合理的事,都太无趣了!

住在这种地方,很容易便心境开阔,雄心万丈,觉得自己君临天下。

而头顶就是浮云,天很近,蓝到近乎透明色,大片大片白云如蓬莱游荡,隐隐透出远方靛青的起伏的山色,似一片海水珍珠散落在玉盘上,清艳而有仙气。

推开门一看,难得的居然很干净,估计因为新造不久的缘故。这屋子视野绝佳,屋后就是悬崖,推窗就可以看见铁青色的崖壁上挂着银白色的浮云,苍松在黑色山缝里探出遒劲的枝桠,一点紫的黄的细碎的野花在青绿的松针间零星点缀,这有些疏阔凝重的色彩,便显得灵动鲜艳起来。

七杀说得不错,果然大部分屋子都是粗制滥造离奇古怪,大部分都是养老鼠长虫。景横波好容易在一处山石后找到一处屋子,红瓦白墙,青色篱笆,造得很有风味。小小的三间屋子,正好她一间,紫蕊拥雪一间,剩下一间会客。

其余人都表示赞同,这群人本就没一个爱守规矩的。只有一个紫蕊有点不安,每看见一个屋子都要敲敲门,然后被身后某人将屋门一脚踢开。

“不找!我就不信他们舍得不玩新人!”景横波很决断,“咱们各自找屋子,休息睡觉!”

所以,现在要在峰顶找到紫微上人,谈何容易?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也罢了,一个洞一个洞,一个窝一个窝地翻,景横波觉得她会疯的。

当然,他们的老家伙也一样。

七峰山七个峰头几乎是连在一起的,往峰顶的路虽然不远,但峰顶本身的范围却很大,半山之上云遮雾罩,也看不见建筑物。用七杀的话来说,房子这种东西他们是有的,而且有很多,都是他们这么多年零零碎碎造下的。打个赌输了造一间,拉个屎便秘了,在拉屎的地方画个线造一间,想要看风景了在绝顶上造一间。但这些造好的房子是不是要住,不一定的。七杀一向具有充分的娱乐精神,绝不肯老老实实睡在房子里躺在床上,房子是用来养老鼠臭虫长蛇的,他们可能住在洞里,可能拉根绳子吊在两峰之间,可能在树上弄个吊床,也可能把熊瞎子赶走,睡在熊瞎子的树洞里。

但很快众人就傻眼了。

“咱们自个,去见那个老家伙老神棍老混蛋老妖婆吧…”

“亲们。”她抬头看看峰顶,反正也不远了,不用带路,大概也可以找到吧。

“七个峰头全倒,也填不平你们的坑…”景横波叹息,不用回头就知道某人一定去捉傻狍子去了,而且不捉到明天一定不会回来的。

“啊媳妇,那里有只傻狍子!狍子这个季节最肥美好吃啦!咱们去猎一只孝敬师傅怎么样…”

“啊,是啊,好的,记住你的话。”

“媳妇你说的哪里话?”伊柒瞪大眼睛,“你以为我会和他们一样半路溜走?我和他们一样吗?我是他们那种无耻的人吗?我是七杀大师兄!我是师傅最宠爱的弟子!我是七杀中最正直最靠谱的一个!我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心二意四方通达,我又不像他们都是得罪了师傅偷溜下山的,我急着见师傅呢!他一定也很想我!我完全没必要偷!溜!”

“不管什么日子,我说,”景横波道,“媳妇不能喊着玩,最起码你别跑,老老实实带我们上山见过你师傅你再滚,这也算你对媳妇的诚意,对不对?”

“是啊咱们什么时候成亲?既然一起回山了咱们就请师傅主婚好不好?你看三月初三的日子怎么样?要么二月初二?”

“我说,你喊了我很久媳妇。”景横波慢吞吞地道。

“媳妇,我今儿比昨儿更美了?”伊柒也端着下巴瞧她。

景横波转头,摸着下巴,盯住了伊柒。

不用找了,尔陆一定也不见了。

众人一惊抬头,眼前山路空空荡荡,哪有人?

再走几步,尔陆一抬头,“师傅!”他热泪盈眶地冲上去,“师傅!您最近可好?徒儿想死你了!”

“没点新意!”天弃咕哝掏银子,“这是我要留着买花戴的私房。”

“哈哈哈我赢了,尿遁,尿遁!”裴枢大笑,摊手,“拿钱来!”

“哎哟我肚子痛。”山舞猛地弯腰,捧住肚子,撅着屁股往草丛里一钻。

已经能看见山巅的云雾。丝丝缕缕,如烟如带。

接下来的山路英白裴枢天弃开始打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没人表示异议,没人说要等——司思短期内不会回来的,他们懂的。

片刻后,司思说看见那边山崖上有朵百年难遇的药草,要去采了来给景横波疗毒,作为医者,此事义不容辞,众人看他爬上了那边山崖,景横波道:“走吧。”

“是哦,有种你一直坦荡荡。”景横波摸着下巴。

她转头盯住了司思,司思嘻嘻一笑,“看我干嘛?他们害怕被老家伙报复,我走的时候可没得罪老家伙。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佛祖迟早要劈死你。”景横波大骂。

“佛光百年难得一见,老衲必须立即参拜!各位再会!”武杉光速消失。

“啊!看!佛光!”武杉忽然惊喜地一指天上,景横波抬头,天空亮亮堂堂,哪来的佛光?

其余几个露出没赶上的悔恨神情。

景横波大惊,急忙要去救,陆迩大声道:“我去救!”啪一下跳下悬崖了。

眼看快到山顶,戚逸忽然道:“哎呀,我今儿酒喝得真多…”歪歪扭扭一倒,骨碌碌滚下山崖去了。

七杀表示。他们深以为然。那里空气湿润,便于给师傅下毒。山顶雷电多,他又爱在雷电中装鬼,方便早点劈死。

步行上山,老家伙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样,住在云深不知处。他就住在山巅,离天离云最近的地方,七杀说,这是因为,第一,他觉得那里空气湿润,可以养颜。第二,山顶雷电多,方便早点劈死七个徒弟。

景横波看着七杀喷红的脸颊,弯起的唇角,激灵灵打个寒战,有拔脚就逃的冲动。

“以后你就知道啦!”

“为什么?”

“他叫你做的你就反着做,他不叫你做的你可以试探着做,他无所谓你做不做的,你就不做。”

“啥?”

“老家伙一辈子就没干过一件好事。跟着他,你记住一件事就行了。”

“为什么?”

景横波觉得还是后一种说法比较靠谱。

“老家伙说尽管得罪你,以后人生会很欢乐。”另外六只道,“我们商量后决定,不得罪你。”

“因为你是我未来媳妇呀。”伊柒笑嘻嘻地答。

路上,景横波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七个逗比以玩弄众生为乐,为什么却没有玩弄她?虽然各种坑爹,但主体倾向是好的,态度是端正的,这是为什么?

在之后和小镇人打交道,以及买料盖房之类的事,都算是对他们的考验,他们是互相竞争也好,是放下心结合作也好,是暂时合作以后再打也好,全凭他们自己。景横波和裴枢,是不会费心思调和的。

景横波不养废物,裴枢更对自己的手下有信心。

她当然知道这两支队伍是死对头,裴枢也知道。两人都没有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有敌对情绪,就敌对着。任何人都要学会在险恶艰难环境中保护好自己,这点都做不到,谈什么以后保护他人?

上山的人不宜太多,景横波将封号校尉们和裴枢的那群手下都留了下来,给了他们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买材料盖房子的问题。

负责看守那山居的是一对老夫妇,这景横波一路行来,唯二看到没有对七杀表示出恐惧和躲避意图的人们,不过他们做任何事,都偏着半个身子,尽量避免靠近七杀,看起来姿势很累很别扭。

车马到了半山,无法再继续前行,半山有一处山居,是七杀往日的落脚点,马车和马都留在那里,自有专人照料。山居很简陋,三间瓦房有一间还锁着。

“去死!”景横波砰一声关上车门,将七个脑袋狠狠拍了出去。

“所以,”七杀齐声声明,“不关我们事!老头太卑鄙!我们是被连累的!”

“经常敲诈大户。”戚逸探进头。

“经常从摊子上拿东西。”陆迩探进头。

“大妈也不放过。阿弥陀佛。”武杉探进头。

“还喜欢调戏民男。”司思探进头。

“老家伙最喜欢调戏民女。”山舞探进头。

“是老家伙经常下山骚扰。”尔陆探进头。

“我跟你说,媳妇,”伊柒探进脑袋来,递给她一个苹果,自己咔嚓啃着另一个,“镇上人这么怕我们,真的不是我们的错。”

为什么有这个推论?看七杀就知道了。

这段传说其实语焉不详,其间经历也平实无奇,如官方套话,所有高人都用得上。景横波严重怀疑,紫微上人的真实经历,肯定比这些干巴巴的传说要牛逼得多,要离经叛道得多,正因为太离经叛道,为尊者讳,这些传说才这么面目模糊。

对这位大荒传说中近乎于神的人物,她本来是很敬仰的。传说里紫微上人出身贫寒,出生时天际有鸾鸟飞翔,七岁受天雷击而不死,被当时的某著名隐宗掌教看中,收为入室弟子。入宗后迅速崭露头角,天资超卓,有望接掌教之位,因此引起同门嫉妒。没多久他殿顶挂剑,反出宗门,云游天下,济世救人,以其无所不通惊才绝艳,渐成无上名声。他本来的门派反而逐渐衰落。传说里他生性滑稽突梯,喜怒无常,不按常理出牌。中年以后踪迹渐隐,神龙见首不见尾,由此更添神秘,渐渐便成了传说中的人物。

景横波想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不是说都要去见紫微上人么?

她掀开帘子一条缝,就看见七杀在菜叶子鸡蛋风暴中自如游走,一人拎了个篮子,一边捞一边大叫:“看谁捞得多!谁输了谁去见老妖婆!”

“还好有你们两个。”景横波唏嘘,“让我觉得这人生还是正常的,这日子还是能凑合过的,不然和这么一堆不正常的人混久了,神经病就是唯一下场啊亲。”

“主子。我们女官,进宫后要学百家艺。宫中所有职司都必须要学。所以我也去管理过一阵御厨,掌秤点菜什么都自己来,闻见味道就知道是什么菜了。”

“这你也能听出来!”景横波诧异。

马车背噼里啪啦之声不绝,紫蕊一边听一边眯着眼睛道:“青菜…鸡蛋…笋干…紫瓜…”

一枚鸡蛋擦她鼻尖而过,啪一声砸在了前方马屁股上。

景横波掀开帘子向外看,被拥雪一把抓住拽了回来,“小心!”

马车刚刚从长街转过,噼里啪啦,身后忽起风暴之声,似乎有无数东西砸了过来。

…干你妹啊!

“干!”

“来,为她们的好运干一杯。”

“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感谢她们,拯救了我们。”

“哎又有人要倒霉了。”

“好啊好啊。七恶这下没工夫来玩我们了。”

“啊,这次有新人上山。”

隐约还听见门板后的议论。

一路从长街过,一路看见那些门缝的眼珠子欢天喜地目送,那感觉实在不太好。

而且她也受不了那无数门缝里透出来的骨碌碌的眼珠子。

最终景横波还是驱车离开,她觉得如果再逗留多几个时辰,本地居民心脏病发作的几率会增加三成。

“你怎么知道?”异口同声。

景横波望天,“你们不是七杀,你们一定叫七恶。”

“哎呀,打进去啊。”答得那个异口同声理所当然。

“所有店门都关了,亲。”

“你不是说想住一晚吗?”陆迩道,“住呀。”

“我们还是赶紧上山吧。”景横波又爬上车,她本来还想在镇上呆一晚,了解一下当地民情,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有客栈敢收留他们吗?住进去不会吓死人吗?

“是啊。”伊柒毫不脸红,头一昂,“如果不是在他们心目中形象特别,地位根深蒂固,有这么大的反应吗?这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而已!”

“这就是你们的受欢迎,受崇拜?被敬如神明?”景横波问七杀。

“无妨。”小姑娘淡定地道,“我倒觉得,主子如果真能学会七杀的不要脸,以后一定无敌天下。”

紫蕊忧愁地和拥雪道:“你看七杀这般名声…主子以后日子怕是难过…”

裴枢愣了半天,霍然一拍大腿,“好!我到现在才觉得你们七杀算汉子!男儿行走当世就该这样!暴风过境,闻者辟易!”

天弃玩着头发,一脸安慰,“这才叫声名狼藉啊…想当初我为那点排斥就伤心颓废简直完全没必要啊!”

英白的酒壶终于从嘴边离开,一口酒喷在了戚逸的背心。

霏霏满街慢慢滚,一只只捡那些绣花鞋,最终选到只最小巧的,嗅了嗅,在那鞋里洒了泡尿。

二狗子绿豆眼圆睁,“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七杀回老家,吓死我滴神。”

“我勒个去…”景横波直着眼,喃喃道,“蝗虫过境也没这杀伤力啊…”